02-樱桃红

正笑闹间,老妈子上来站在樱桃身边轻声道:“都十二点了,可要先散了牌局,端宵夜上来吃?”樱桃扭起身来,伸手理了理散乱的鬓发,一只手臂停在空中,略一思索道:“好吧,散了吧,我也累了。”老妈子赔笑道:“可不是,先生都在那边沙发上盹着了呢。”樱桃“哦”了一声,向那边望去。老妈子悄声道:“我才给他盖了一床毯子,怕着了凉。”樱桃向四周人睃了一眼,笑道:“听听,我这个佣人作得我一大半主呢,竟比我还关心他。”

杨小姐道:“你这女主人还好意思说。话又说回来,如今这样忠心的下人可找不大到,都是又笨又懒的。你不知道我那个小丫头翠儿,人小鬼大,干起活来又笨得不开窍,费了我多少心思!”樱桃托着头发半仰着脸,笑吟吟地道:“不于我事,要说,我也没那么大的福气呢。林妈是他从上海那边带来的旧人,用了三十多年了,比我的年龄还长呢。”樱桃的年龄从前也是相当忌讳的,可近来竟不那么注意了——总是正得意的缘故,小何太太在心下暗忖,转而又想到,既是旧人,想是服侍过上海李公馆的李端敬太太,也不知究竟忠心哪一个,搞不好,还是李太太在这边安插了一个耳目呢。只是李端敬和樱桃的事不知有没有传过去。音讯不通,交通不便,那面一时未必部晓,只是将来若晓得了,不知会怎样。

樱桃道:“在这家里,我倒成了外人,竟还是他们主仆贴心。”似笑非笑地站在当地看林妈走出房门去。小何太太嗤一声笑起来:“难道你还吃这个老婆子的醋不成。”樱桃冷笑一声,只不作一语,半晌,说:“你们看着好了,我这话不是白说的。”

众人一时无话,小何太太忽然惊道:“咦,小陈,你今天怎么不说话,这么老实。”小陈手插在裤袋里,背心抵在椅边上,人往下溜,一双腿抵住桌子脚,微笑着道:“有你们说便够了,我若开口岂不是煞风景。”小何太太哟了一声,奇道:“小陈怎么今天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是被新女朋友甩了吧。从前可只有你甩人家的。”小陈长叹了一声,作忧戚状:“一家有一家的苦处。今日里眼见端公年近花甲,仍是金屋藏娇,艳福无穷,怎不令我辈羡煞。”一双眼却是瞅定了小何太太。小何太太嘴一撇,道:“羡不羡的吧,你别在我跟前玩花样,你那点伎俩,我看个透。”说着憋不住笑起来。小陈笑道:“是吗,我不相信女人竟会不上当。”转头向樱桃道:“李太太,你说是吧。”一句话问住了樱桃,若是吧,她等于是承认她上了李端敬的当;不是吧,又似乎不好,他分明是到她这儿求援来了。

正说间,林妈带着一个丫环进来,托盘里装着几碗银耳汤,正好解了她的围。樱桃趁机转移话题,招呼众人吃宵夜。

杨小姐数数桌上的筹码,握住了在手心里顿一顿,笑道:“今儿个竟然是我独赢了,改天请你们看电影罢。”小何太太道:“好个吝啬的人,赢了我们这许多钱去,竟是一场电影打发了去。不成,不成。”小陈道:“杨小姐起码也该请我们到天府楼去吃一顿馆子。”樱桃道:“不好,不好,还是找个上海馆子。天府楼的川菜我总是吃不惯;要不,广帮的也行。”小何太太皱着眉头,连连遥手:“广帮的也不行,他们菜吃得太下流、太恶心,什么猫啊蛇啊的混在一起煮,不行不行,恶心死了。”小陈笑着道:“这是广帮极有名的一道名菜,叫龙虎斗,总不成吃真的老虎与龙吧,龙什么样子,谁也没见过。猎呢,就是虎了,蛇当然就是龙了。一道名菜呢!”樱桃还未回答,这边杨小姐一迭声地嚷道:“我这主人还没发表意见呢,你们倒反客为主,合谋着怎样花我的钱了。”

樱桃微笑着看了一眼杨小姐,心下嘀咕:终究是小家子气。杨小姐家世不如自己,嫁得又不如自己,所胜的只是年轻。樱桃常常有意无意间拿她来与自己相比,比比又时常比出许多不平来——要是我还像她这般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岁吧。她不知道自己如果像杨小姐这般年纪会怎样,只是她断言自己断不会委委屈屈跟了李端敬,做个地位不稳的“抗战夫人”。现在的女孩子真是现实得很,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手忙脚乱给自己找个归宿——只要有钱,能享福。樱桃在人前一向是与杨小姐平辈相称的,但在背底里总把她看作是与自己隔了一代的人。自己当然也算是与杨小姐同一处境,但,至少有一点点不同吧——自己多少是带点无奈的性质,不像杨小姐,单纯是为了享乐而“卖”了自己——她非常忌讳这个“卖”字,至少,她哥哥对她的行为是默许的;至少,她嫁得还如人意;至少,不像杨小姐那样时时露出初入上流社会的窘迫来。这许多个“至少”其实并不那么理由充足,樱桃自能自圆其说,但,有这一点点就够了,就是没有这一点点又怎样?樱桃无暇去想,端敬的社交圈子是极其诱人的,是极其复杂的,多么有趣。她都忙得有点手足无措了。

过了几日,还是原班人马,只少了端敬,依了樱桃的主意,去了一家名为大上海的菜馆子,却是樱桃抢会钞。小何太太向杨小姐使了个眼色,笑道:“你还是收起来吧,你那点小钱,可怜!还不够樱桃买一支口红的呢。”杨小姐一边将钱放回皮包,一边笑道:“有人替我会钞,我为什么不肯。樱桃,你现在有钱了,是该请我们。”话虽是奉承,却也不大入耳。樱桃当下只装没听见,吩咐车夫依旧送她们去电影院。

她回去的时候已是晚上八九点钟的光景,打了几遍铃,却没有人来开门。她不耐烦起来,自己从手袋里掏出钥匙,门一打开却听见书房里传来留声机的声音,伊伊呀呀,是京剧的调子,厨房边的过道上有一双男式皮鞋和端敬的手杖。他这天竟是早早地回来了。樱桃站了一会儿,听见厨房那边悄无声音,大概林妈已洗涮完毕,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樱桃意懒懒地,径直到卧房去,经过客厅的时候,停一停,又决定转到书房去。

他们家的客厅像舞台上常见的布景,四周分别有几扇门通往卧室、书房、客房、餐厅,浴室是与卧房连在一起的。她倚在门边,看见端敬侧面向着她,半躺在高背皮沙发里,闭着眼,她几乎以为他睡着了,仔细一看,发现他原来没有睡着,左手手指轻轻在椅圈上打着拍子。房间里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那铿锵的声音被吸走了一大半,越发细若游丝,也像盹着了一般。

樱桃轻轻地移过去,在另一端的大沙发上坐下,却不言语,只管出神。唱片走完了,发出沙沙的唱针的摩擦声,端敬睁开眼,看见樱桃,“咦”了一声,笑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不知道。”一边站起身来,趿了拖鞋去那边的茶几上换唱片。他穿了一件家常的睡衣,式样简单然而剪裁精致,一个见过世面的有一点社会地位和财富的平和的男人,介于中年与老年之间的,跟了这样的人,生活总是平稳一点吧。樱桃这般思忖着。

端敬回转身仍在樱桃对面的高背沙发椅上坐下,微微笑着看她:“怎么一声不响的,玩得开心吗?”他的双手闲适地交叉着,有着一点象牙白的肤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有点松弛的然而还是一双握权多年的男人的手,从这双手上可以想到他的整个人、他的为人以及他所代表的整个社会圈子——一个不失为合理的、有所付出有所得的社会。一刹那间,樱桃仿佛下了决心要抓住她目前有能力抓住的一切。有一天,她也会老的,到那时,可都什么也没有了。樱桃的脸上露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支在沙发上撑住身体的一只手却慢慢地紧缩起来,怕冷似地悟在厚厚的丝绒沙发里。她看一看端敬,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笑起来,甩掉脚上的高跟鞋,盘膝坐在沙发上,脸上却是一副嗔怨的神情:“有什么好玩,你又没空陪我。”端敬不作声,只是微笑着看她。两人相视而笑,樱桃突然低了头道:“以后再也不要和他们一起玩了。”一只手狠狠地划着沙发上的丝绒面,一下,一下,发了狠似地。端敬奇道:“不和谁一起玩啊。”樱桃不作声,端敬笑道:“看看,又耍小孩脾气,不出去吧,在家里跟我闹,说呆得慌;出去了还是这般无精打采的。”又道:“我知道你的性格,人少了嫌孤单,人多了又嫌烦。不愿意出去,明天就约了人到家里来玩吧,打麻将,跳舞,请客,随你。要高兴就多玩一会,厌了就早早散了。”樱桃道:“约了人来,也是麻烦,再说,你又不喜欢这些,上一次你还不是在旁边睡着了,害得我担了好几天心,怕你感冒。”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已微微有一些笑影子。端敬道:“好个难侍候的小姐,自己怕麻烦,反赖在我身上。”樱桃瞟他一眼,道:“可是人家说的,好心没好报,我倒是一片诚心为你打算,知道你爱清静!”说着过来坐在椅圈上,倚着端敬。

正说笑间,却听门一响,林妈边用围裙擦手边走过来,端敬还没怎么着,樱桃飞红了脸,忙不迭地坐起身来。林妈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跟前过去了,在桌边收拾烟灰缸子,倒了残茶,又从柜子里取茶叶,泡了一壶碧螺春。房间里一时没人说话,只听见林妈走动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偶尔杯盏相撞的清脆声音,樱桃兀自不放心,又用手掠了掠头发,却一眼瞥见端敬含笑瞅着她,眼里不无挪揄之意。

林妈搭讪道:“这茶叶还是上海家里带来的呢,原想这仗不会拖得这么长的,所以大小姐没叫多带。一直放在这儿忘了,前儿打扫房间才发现了,先生你喝喝看,味道很好呢。”樱桃一时不曾会过意来,端敬皱着眉头道:“林妈,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林妈不再说什么,却拉长了脸走出去。

房间里的两个人听着脚步声一路穿过客厅、厨房,一直走到阳台上。大概刚才在晾衣服,听得见通往阳台的门吱呀响了一下,两人都被那门的声音震了一震。端敬似乎有点局促。樱桃顺口道:“你这大小姐好孝心啊!”端敬却不回答,转过脸咳了一声。这时留声机里已另换了一个女声在唱,悲悲戚戚的:低——头——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急急匆匆地诉说着什么,却是快慢得当,条理分明,一个口舌伶俐的妇人。端敬依旧坐到这边来,轻轻握住樱桃的手,转过脸来道:“小时候头一次我母亲带我去看戏,便是这出《玉堂春》。记得那时好像是一个北平来的优伶,名唤作天香雪的……”他停了一停,声音低了下来:“人生在世,真是一转眼的事,你看我,都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了。戏还是这出戏,可听戏的人已须发皓白,青春是这么易逝的……”樱桃不禁变了脸道:“你别这么说。”端敬没听见,仿佛出了神。高大的寒冷的书房,装饰着几幅前朝的山水画,山是静止的,水是静止的,云也是冷冷地凝固着的,只听见留声机里的那个女声一句句冷静的诉说着,樱桃忽道:“林妈是陪嫁过来的吧。”话说得有点没头没脑。端敬顿一顿,微微一点头,算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