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捕快小侯发现了顾祥的尸体。那时候他走进驿馆,看见死鬼李毓昌曾住过的屋子房门大开,他走进去看了看,就看见顾祥摇摇晃晃地吊在床架上。正等在门口的蔡老七等了一会儿,看见小侯出现在门口。小侯没有马上走过来,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脸色苍白。
蔡老七远远地看着他。
小侯的脸朝着这边,可他并不看任何人。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走过来了,他的脚步有点不稳。他在蔡老七不远的地方蹲下了,他用双手抱住了头,像怕挨打似的。
小侯抬起头的时候,脸变得更灰了。
“吊死鬼真的来了。”他说。
蔡老七看着他,抬脚就往小侯的脸上踹去。小侯向后跌撞过去,翻了个身。他似乎一下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他慢慢地站起身来,他的脸上花一道,灰一道。
小侯没有动手回敬蔡老七。他看着蔡老七走进了那间屋子又出来了。驿馆里一丝风也没有,沉重得像坠了铅,牵着人心往下坠,往下坠,那一根牵着的细细的线快要绷断了。
厨房里忽然传来声响,是干柴禾的噼啪之声。银子在做早饭了。蔡老七收了目光。
蔡老七没交待什么话,扔下小侯就往外走了。
捕快蔡老七这时候还不知道县衙里发生了什么事。
蔡老七赶到县衙的时候正好看见差役们拖着几个血肉模糊的犯人经过。王伸汉匆匆从外面进来,他抬眼看了一下蔡老七,没说什么就进去了。
王伸汉在书房里光着上身。他很瘦,露出嶙嶙的肋骨。他看见蔡老七的脸在门口探了探。王伸汉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身后是一排书架。王伸汉喝了口热茶,喝了热茶他觉得舒服多了。
蔡老七替王伸汉换了杯茶。
“赈银让人劫了。”王伸汉冷不防说。
“在老林子里让土匪李燕给劫了。”
“还没买到粮就让人给劫了。”王伸汉说,说着他又咕咚咕咚喝了两杯茶,蔡老七不停地给他续上。
书房里只有咕咚的喝茶声。
“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吃惊。”王伸汉看着蔡老七说。
“吃惊,哪能不吃惊呢。敢抢朝廷赈银,那不是胆大包天了么。”蔡老七说。
“可你看上去一点不像。”
“哪能光看表面呢。”蔡老七说,他晃了晃那只水壶,“你看这水壶,什么都看不出来,我还以为它还满着呢,其实它早就空了,空了怎么能倒出水来呢。”
“外人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蔡老七说。
王伸汉忽然站了起来,他的嘴张了张。
蔡老七没理他。可是蔡老七的眼睛眯了起来,像给烟呛着了一样。
“等你像我一样吃了几十年公门饭,你就会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心里有数。”蔡老七说,“手一掂我就知道。”
王伸汉的眼睛看着那只水壶。后来他忽然咳了一下,又咳了一下。
“瞧你。”他说,“瞧你,这有什么希奇的,不就是一只水壶么。”
然后他又随随便便他说:“一只水壶么,又不是一袋面粉。”
王伸汉看了一眼蔡老七,他觉得蔡老七在拼命忍住笑。
“真奇怪。”蔡老七说。
王伸汉说:“一个人要学会见怪不怪。”
“学会见怪不怪你就能在这一行再干几十年。”他说。
“是啊,可是如果你发现几个土匪的舌头都被人割去了你不会觉得奇怪吗。”蔡老七说。
蔡老七以为王伸汉会很吃惊,他等着看王伸汉吃惊的表情,可王伸汉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又喝了口热茶。他现在心情已经安定下来,一安定下来他就有好心情喝茶。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觉得奇怪。”王伸汉说。
“人没了舌头就不能说话了。”蔡老七说。
“什么话不能说呢?”他说。
王伸汉站起来穿衣服,他把衣服仔仔细细地扣好。穿好衣服后他又喝了口热茶。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有条不紊。王伸汉觉得人应该什么时候都有条不紊,有条不紊给他带来了好处。后来他对蔡老七笑了笑,他说:
“你真的很能干,能干的人会得到报酬。”
“可人还应该懂得不多嘴,不多嘴的人有时比能干的人得到的报酬还多。”他说。
“能干的人往往又多嘴,既能干又多嘴的人往往不长寿。”他说。
他觉得把话都说在点子上了,他觉得这话还说在了自己的心坎上了,他看得出这话也说在蔡老七的心坎上了,他在蔡老七面前说话好久没有这么顺溜了。
“我不能干又不多嘴。”蔡老七说,“可惜我那大丫头早死,要不我还是你的丈人。你看,我把嘴闭得紧紧的。”
“你安心做你的山阳县令。”蔡老七说。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山阳城的人们看见捕快蔡老七押着劫取赈银的土匪们鱼贯穿过大街。在菜市的行刑场,匪首李燕的部下们的头颅像熟透的果实一般滚落一地。
另一支买粮的队伍又出发了。
那时他们都以为匪首李燕逃回老巢去了。
他们没想到李燕专程到山阳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