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子在做饭,顾祥在灶门口给她烧火。
顾祥在李毓昌死后就留在驿馆里了。他给银子烧个火劈个柴什么地很勤快。顾祥过去不言不语地可他现在特别爱说话。他的眼睛像受惊的老鼠,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东张西望。顾祥被死鬼李毓昌吓破了胆,都说吓破了胆的人魂也吓飞了。顾祥说着说着脸上就变了,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顾祥坐在灶门口和银子说话。他的怀里抱着那只大黑猫。他在给银子说旧主人李毓昌的事。他说李毓昌在路上捡了他和马连升,那时候他们两正在路边快饿死了。就这么着他们来到了山阳城。进城的第三天就有人来请李毓昌喝洒。顾祥说李毓昌真是没用的男人,白花花的银子送上门来都不要。
银子做完了野菜团子又烧了水。她不说话她好像没听见。有时候她觉得顾祥不是在说给她听,顾祥是在说给那只猫听。
顾祥说银子你信不信,那天他们还在他的床上粘了一手尿屎呢。他说你不知道那死鬼就吊在门框上,他可真轻。顾祥不言语了。他说着说着就走了神了。他的手抚着黑猫。
银子直起腰看着他。
顾祥忽然叫了一声。那只猫抓了他一下,跳下去一溜烟地跑了。顾祥痛得直抽气,他看见银子正在注视着猫消失的方向。
银子转过身去,在一只蓝子里拿了一把野菜就捡了起来。顾祥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来。
他听见银子在他身后叫了他一声。他等了一会儿,他不知道银子想问他什么。
银子想了想,摇了摇头。
顾祥在心里说你问好了银子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可是银子没问。顾祥没走,他后来就靠在门框上看银子干活。顾祥觉得有句话要从他舌尖上滚出来了,他想压也压不住。
“我看见杀人了。”顾祥说。他看见银子吃惊地抬起头。顾祥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银子身边。
“我看见了。”他说。
“杀人。”他说。
“我在窗纸上舔了个洞,我看见他们两个站在李毓昌的床头,他们把什么东西一扯。”顾祥的声音在发抖,说不上害怕还是兴奋。他的手硬硬地比划着。顾祥不像顾祥了。
银子又在埋头拣菜了,银子什么话都不说,不说话的人总是显得有点神秘。
银子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杀了李毓昌那个倒霉蛋?顾祥有点兴奋。
“不想。”银子说。银子顺着眼皮把那些野菜扒拉到篮里。
顾祥看上去很失望。顾祥看着银子的一举一动。水开了,银子就在锅上贴野菜饼子。银子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从容不迫,好像没顾祥这个人,也丝毫不理会顾祥的话。
“晚上闹鬼。”顾祥说。顾祥的眼睛出神地看着李毓昌曾住过的那幢房子。那幢房子房门大开着,自从喜哥儿从那里被人抬了出去之后,再没人进去过。
“吊死鬼报仇来了。”顾祥说。他失望地看着银子,“你不相信我说的。”
“是有鬼。”银子停了手说。“这山阳城里到处都是鬼,饿死的鬼,是饿死鬼报仇来了。”
“是瘟疫。”顾祥说。
“成车地往城外的乱坟岗拉。”银子说。
“我听见那吊死鬼晚上就拿着根绳子在我床头晃啊晃,他还往我脖子上套。”顾祥说。
“我一伸手就把那套子给扒拉开了。死鬼李毓昌活着是个瘦猴成鬼了也没几两力气。”
银子看上去也没听他说的话。他们各说各的。
顾祥突然疯了一样地把头往门框子上撞。
“我活不了啦。”他叫了一声。银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顾祥把头往门框子上撞。
“我活不了啦。”他又叫了一声。“那个吊死鬼迟早会来勒死我。”
他痛苦地抓挠着自己的脖子。他没发现这时候王伸汉进来了。
王伸汉和银子一样默不作声地看着顾祥,谁也没有动手拉他。
“那吊死鬼迟早会来找我们,我,李祥,马连升,我们三个谁都逃不了。”顾祥说。
“那天晚上我看见杀人了。”他说。
“是李祥和马连升杀了李毓昌。”他说。
王伸汉和银子站在门外。
“他疯了。”王伸汉说。“他恨李毓昌,他早就想杀了李毓昌,他还想杀了李祥和马连升。”
“可他是个胆小鬼。”他说。
“他杀不了人。”
“你爹说的,他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了。”王伸汉说。
银子不明白王伸汉为什么告诉她这些。可是她没说,她正在把篮子里的那些野菜拿出来晒。她把那些野菜一棵一棵摊在石板上。
王伸汉觉得银子没在听自己的话。她看上去是一个什么都不在意的人。可是他听见银子说话了。
“顾祥说他屋里晚上闹鬼。”银子说。
“闹鬼也没人帮他。”王伸汉的语气很平静,他的手拾起一棵野菜。他说银子你相信闹鬼吗。他的眼睛看着银子,银子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野菜。
“不信。”银子说。
“可我信。”王伸汉说。王伸汉说话的时候把那棵野菜举起来察看着。
“说不定真有吊死鬼。”王伸汉说得很随意。
银子没注意听他的话,银子似乎被什么吸引住了。银子顾不上听王伸汉的话。王伸汉随手拨弄着那棵野菜。
“野菜都快挖光了,这是什么野菜我没见过。”王伸汉说。
银子不作声了。王伸汉笑了一笑,放下野菜,拍拍手掌上的泥土。
“银子你知道一种叫独活的草吗。”王伸汉说。
“你能给人医病呢,你爹说的。”
银子还是没说话。她把野莱放进篮子里,就像没王伸汉这个人。王伸汉觉得有点难堪。
“你恨我。”王伸汉终于说。
“你姐死了可不怨我。”他说。他觉得这时候提这事有点无聊,可是他不能不说。
“我给她请医生了。”王伸汉说。
银子抬起头来。银子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是病死的,”他说。
王伸汉很尴尬,他的眼睛躲躲闪闪。银子盯着他看,一直盯着他看好像看出他的皮肤下流动的血来。
“现在姬氏也快病死了。”他说。
“你爹说只有你知道那种能医好她的病的药草。”他说。
王伸汉一看见银子的眼睛就一下子觉得他没什么话可说了。他站在那里等着银子开口。
“我爹他什么都不知道。”银子说。
王伸汉走了之后,银子还在那儿晒野菜,晒了很久。
那不是野菜。
那是一种叫独活的草。
傍晚时分,顾祥从屋里畏畏缩缩地出来,一眼看见银子正在晒那篮子“独活”。
顾祥刚刚在屋里打了一个盹,他还是有点胆战心惊。他觉得有点饿。他趁银子不防备,飞快地抓了一把那种野菜。
他看见银子正看着他。
“我饿了。”顾祥说,说着他又飞快地抓了一把。
顾祥向屋里走去。他走进了李毓昌曾住过的那间房子。顾祥走路的样子像一只担惊受怕的老鼠。
银子看见顾祥边走边往嘴里塞着那把野草。
大太阳地里,银子侧耳听着。
那间房子里突然传来咕咚一声,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墙上。
再没有任何声音了,或许太远,听不见。
银子把那些野菜一根根地收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