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哥儿是个戏园子的常客。喜哥儿是个天生的贱贷。喜哥儿唇红齿白,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贱货。贱货喜哥儿在驿站李毓昌的床上不吃不喝地躺了几天之后被一伙人弄出了驿馆大门。一伙人闯进驿馆的大门,看见喜哥儿的时候都有点扫兴。喜哥儿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像一个咽气的人。这些人吵吵嚷嚷地站在床头,仔细地研究了一会儿,他们拨拉拨拉喜哥儿的脑瓜。喜哥儿的脑瓜在众人的拨拉下摇来晃去,显得很顺从。众人兴致很高。城里没粮,城里不断地在死人。可人总不能被一口气憋死吧。人活着总要找你高兴的事儿做做吧。
他们把喜哥儿的脑瓜儿转过来转过去。喜哥儿的脖颈很软和,比女人的脖颈还软。再软的脖颈有时候也不大听话,所以他们在手上使了劲。他们兴高采烈的。
喜哥儿叫了一声,很短促地,像一只被撮住喉咙的猫一样缩了起来。
站在床头的人们吓了一吓,退后了一步。
一人走上前来,探头看了看。其他人也走上来。他们重新在床头围成一个半圆。
“没死。”说话的人看了一眼其他人。
“本来就没死。谁说他死了。”有人说。
“死人就没气了,还能唱戏?”又有人说。
“他还不把眼睛睁开来。”有人惊叫了一声。
有人上前来伸出两个手指来在喜哥儿的眼皮上拨弄了几下,翻开他的眼皮来瞧了瞧。他们看见半个黑眼珠子。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
“这个死东西。”有人说。
“你看他没死他就把眼睛给闭上了。”有人说。
“挖他的眼睛,看挖他的眼睛他是不是还装死人。”有人愤怒起来。
真有人把手指放在喜哥儿的眼皮子上了。
喜哥觉着眼皮子上凉凉的。
众人都一齐注视着那两个手指头。手指头在慢慢地使劲。
有人屏住了气,又大口地喘了口粗气。
喜哥儿还是一动不动。他觉得眼珠子钻心地疼。他暗地里抽了口气。他用全身的力气对付着。
又有人大口地喘了口粗气。
手指头停了下来。使劲的人谁都不看。
“再使劲。”有人说,。
没人说话。
他们又相互看了一眼。他们没再说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了。他们觉得这件事情有意思起来。他们有点恼火。他们想他们得另外想个法子。
想个好法子其实不难。
后来他们就七手八脚地把喜哥儿从床上抬了起来。开头有点麻烦,喜哥儿忽然反抗起来。不过这算不了什么,喜哥儿很快就听话了。他们把人抬着来到了房门口。门口太小,他们把人转了个身就顺利地过了门。
他们抬着喜哥儿来到了驿馆的院子里。
他们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们。他们这时还不知道她是新来的厨娘银子。
他们想和她搭个话儿,可不知为什么他们谁都没开口。
院子里有点静。
喜哥儿在他们的肩膀上向银子瞟了一眼,他觉得那是个挺丑的女人。
“放我下来。”喜哥儿忽然叫了一声。
没人理他。喜哥儿的那一声叫声像在闹着玩似地。
一伙人抬着喜哥儿出了驿站门口。出了门,他们都喘了一口大气。
他们走上了大街。
银子在屋里顺手往锅里添了一勺水。
院子里喜哥儿被那伙人抬出去时在树枝上勾下的一只鞋,晃晃悠悠。
喜哥儿被人抬着,他的一只没穿鞋子的光脚也在人的肩膀上晃晃悠悠。他看上去很自在。
是个阴天,没有太阳,也没有风,抬的人都出了一身臭汗。汗水在全身各个地方滋出来,在裸露的皮肤上爬出婉蜒的黑线,一直爬到鞋窝里,站着地上就湿了一块,一走动地上就全是湿脚印。风也是腻腻搭搭的,沉重的,能绞出一手油汗。
戏园子大门紧闭着。没人看戏。门口蹲着一些闲散的饥民。戏子们也闲着,混在饥民堆里。他们经过戏园子的时候没停下来。经过后门的时候他们正好看见两个人从戏园子的矮墙上爬下来,手里扶着一个大红箱子。这是一个瘦子和一个胖子。
队伍停了下来。
瘦子和胖子两个人骑在墙上不敢动了。
“抓住他们送官去。”队伍中有个人说。
有人离开队伍往前起了两步。
两个人慌了。他们跳下墙撒腿就跑。他们不管那箱子了。箱子从墙上滑下来,东西在地上摔了一地。
早有人敏捷地跳了过去。
两个人被他们紧紧地摁了个嘴啃泥。
“哎呀。”“哎呀。”两个人使劲地叫唤着。
有人往他们嘴里塞了把泥,他们就不叫了,四个眼珠子在满脸泥土中骨碌碌乱转。
他们不知道拿这两人怎么办好。他们抬着喜哥儿等在那儿。
“送官去。”一个人说。
“戏园子是你开的?”另一个人说。
“他们是贼。”
“他们爱偷就偷。没偷你的。”
这里他们才想起来他们还没看过贼们偷了什么东西了。他们一起把目光投向地上红红绿绿的一堆东西,那是一堆戏子的行头。
“哈。”一个人说。
“哈。”他们一齐说。他们一齐把目光转向两个贼。
两个人叫不出声来。两个人的眼珠子在乱转。口水把泥土濡湿了,可是他们不敢吐。脸上的泥土在簌簌往下掉。
有人用力地踩了瘦子的手,他痛得眼珠子乱翻,可是他不敢动。
胖子趁他们不注意,飞快地把一样什么东西塞进喜哥儿的衣服里。
“你们搜,你们搜。”胖子说。他把衣袋翻了个底朝天。他的一双眼睛飞快地瞟瞟这个又瞄瞄那个。
那些人不说话。
“你们放我们走。”胖子说。
没人回答他。
“要不,我们跟你们走。”胖子说。
“你们上哪儿我们也上哪儿。”胖子说。
那些人沉默着,不过他们开始走了。
胖子推了瘦子一把。两人把东西胡乱归齐归齐,抬起了那只大红箱子。有人向他们看了一眼。胖子赶紧说:“带上,我给你们带上。”
胖子和瘦子走在队伍的一边。他们弄不清楚喜哥儿是怎么了,但他们也不想问。胖子偷偷地把手搭在喜哥儿身上,他发现喜哥儿正看着他。胖子飞快地掏摸了一把,他没找到任何东西。
喜哥儿还在看着他。
他们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
胖子毫不尴尬地缩回手,他向那些人笑了一下,他说:
“我看你们挺累的,我给你们搭把手。”
他用力甩了甩那只空的手。
“闲着也是闲着。闲着。”
他还对喜哥儿也笑了笑。这时他已经看出了喜哥儿的微妙处境,只是他没想到事情后来会变成那样。
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城南的冷酒铺子。
冷酒铺子的老板正伏在桌子上睡觉。酒铺老板梦见出去买粮的队伍了,他梦见那些驮着粮食的马车队在大水过后的平原上像河水一样闪着银白色的月亮光。又下雨了,冷硬的雨点子砸在腰间了,水流到鞋窝里了。老板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眼前流着一道白光,白光里溅出水珠子。顺着白光往上看,一个人正拿着勺子往他的衣领里灌水。老板的心情很恶。他看见桌子旁边摆着一只大水缸。他们把它从厨房搬来了。他看见桌子旁边还围着一些人。他们都站着。他们都眼睁睁地看着他。
嗡嗡。几只虫子绕在他们中间飞。
老板的手抬了抬。
虫子飞得更急了。
老板用手“呼噜”一下抹了把脸。
那群人散了。后来他们就都围着桌子坐下了。他们搬出了一坛子酒,又搬出了一坛子酒。他们让喜哥儿坐在他们中间,就好像围坐在一个小红灯的红姑娘身边。喜哥儿不言不语。
“喝了。”一个把碗支到喜哥儿嘴边。
喜哥儿眉眼都不动就喝了,像喝水一样。
他们还让喜哥儿唱起了小调儿。
胖子和瘦子也夹在他们中间。胖子已经和他们混得很熟了。他飞快地从这桌窜到那桌。过了一会儿他的口袋已经鼓鼓的了,可是他还不大想走。他老是在看喜哥儿。他觉得他该和喜哥儿说句话。
他和瘦子一左一右地挤坐在喜哥儿的两边。
“让你喝你就喝。啊?”胖子的脸上堆满了同情。
“啊?”瘦子说。
“让你唱你就唱,啊?”胖子说。
“啊?”瘦子说。
喜哥儿好像没听见。
“这是糟贱人呢。”胖子气愤地说。
“这是把你当婊子看呢。”他说。
“你受得了。”他说
喜哥儿向他们看了一眼。
“他们还不给钱。”瘦子说。
“你唱得好。”胖子说。他看见喜哥儿的神态,他就说,“我也能唱。我一唱地上就扔满了钱。那是过去了。”
喜哥儿又向他们看了一眼。
胖子和瘦子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胖子向喜哥儿挨近了一步,瘦子起身蹭到大红箱子跟前。似乎没人注意他们。
“他们这是不把你当人看呢。你让他们高兴可他们不把你当人看。这是什么世道。”胖子说。
“唱得好就能赚大钱。”他说。
“赚了大钱你就不会饿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回。”
“你跟我们走。”
“这破地方。”
喜哥儿碰到他的鼓鼓的口袋了,胖子一点都不担心,他把喜哥儿的手抓过来按在些偷来的东西上。他说:
“你摸摸,都是好货。出了山阳它就值钱了。”
喜哥儿没什么表情,他瞪着眼看了一会儿胖子。喜哥儿的嘴唇动了动,胖子以为他要说什么了,可喜哥儿什么都没说。胖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对喜哥儿说:“你把那东西给我。”
“你不能赖人家的东西。”
“不能吃又不能穿,你用它杀人?你杀得了人?”胖子很诚恳地说。
胖子后来没说下去,他看着喜哥儿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又把它喝了。喜哥儿倒酒喝酒的姿势都很好看。胖子张大了嘴巴。这喜哥儿还翘着兰花指呢。这喜哥儿还以为自己是在戏台子上唱戏呢。胖子没话说了。
就在这时瘦子捅了他一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溜了回来。他的脸色发白,他的怀里还搂着一件大红戏衣呢。胖子突然发现周围那些人都在看着他们。
“说笑呢。我和喜哥儿说笑呢。”胖子说。他忽然觉得嗓子干得发痒。他觉得口袋里的那些东西沉甸甸地贴着他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
有几个人把凳子挪了挪。他们站了起来。
胖子灵机一动,他看见那只大红箱子了。胖子从瘦子的手里夺过那件大红的袍子穿在身上,他还在箱子里给喜哥儿拣了一件绿衫子。喜哥儿任他摆弄,叫他抬臂就抬臂,叫他踢腿就踢腿。人们这时候才看出喜哥儿不对劲,喜哥儿跟掉了魂似的。
胖子这时笑着向人们说:
“唱戏,我会唱戏,咱们唱戏。”
“喜哥儿,咱们唱戏。”
“我这人很好处,心眼不坏,处长了你就知道了。”他向人们笑道。
胖子灵巧的胖手指头儿往脸上东一抹西一抹。桌子上放着两样东西,黑的是锅灰,红的是胭脂。上好妆的胖子有点陌生。
胖子的戏唱得真不错。胖子兴奋得两眼发光。可是他们等了很久,等了很久喜哥儿还不开口。
“没劲。”等了半天后,有人终于说。
“没劲。”又有人说。有人走到喜哥儿的跟前,这是一个已经喝得晕晕乎乎的人,他手里泼泼洒洒地端着一大碗酒。
谁也没看清楚他是怎么把那只大碗扣到了喜哥儿的头上。
“你去死了算了。你这种人去死了算了。”那人说。他比喜哥儿高出一头。
喜哥儿说了一句,那人没听清楚,他低下头去,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他倒下去的时候谁都以为他是喝醉了。他们一齐笑了起来。他们看见喜哥儿的脸红一道黑一道。他们还以为是血呢其实是胭脂。
后来他们不笑了,他们看见一把精致的刀子,这把刀子就插在倒地的那个人的腰间,那个人的脸上带着一种轻松和诧异的表情。有人蹲下去把刀子拔了出来。刀尖上很干净,几乎没什么血。后来他们一齐看着那把刀,脸上有一种迷糊的表情,他们再没有看那个人的脸。
“我杀了人了。”喜哥儿谁都不看,他的眼睛看到山阳城以外很远的地方。
他们谁都不说话。
“我杀了人了。”喜哥儿的声音很清晰。
“他躺在床上,我恨他。我把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就完事了。”
“我恨他。”他说。
“我还恨我姐。”喜哥儿说得很平静。
他们已经停止了一切动作,他们还想听下去。可喜哥儿不说话了。喜哥儿半昂着头,他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就在这时有人笑了起来。胖子笑得喘不过气来,他边笑边指着那把刀子。后来当他们仔细查看了那把刀子之后他们都笑了起来。
喜哥儿没笑。
胖子说:“你还杀人呢,你还杀呢,这是戏园子里变戏法的刀子,你杀,你杀。”
这时他们同时听到了躺在地上的人发出的鼾声。
喜哥儿始终没笑。
以后再没有人听到喜哥儿唱戏了。第二天他就跟着胖子他们走了。
挣大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