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七站在家门口。天热得厉害,站看不动也听见汗珠子吧哒吧哒往下掉。有一丝风就好了。蔡老七张大着嘴巴,像在吃满街嗡嗡的虫子。
哗啦,哗啦,银子在院子里洗衣服。她走出来泼水。
几只虫子对准蔡老七的嘴巴飞过来了。呸,呸。蔡老七吐了几口。
“银子。”蔡老七叫住了银子。
银子不说话,站住了。
蔡老七却想不出来说什么的样子。他的神情有点为难。
银子等了一会儿。
娘在屋里咳嗽了一声。
银子转身往屋里去。
蔡老七又叫了一声。银子转过身来。她看着他爹,又好像不在看着她爹。
里面“咣啷”一声,碗碎的声音。
这次银子没动。她爹却有些慌张。她爹慌慌张张地向屋里看了一眼,他什么都没看到。银子一动不动地,她等着爹说话呢。
后来爹说,银子,家里没吃的了吧。爹的脸上带着笑。
银子没作声,爹一看银子的神色就知道自己是说了一句废话。爹一看银子的神色就不好再说什么了。爹说银子你进去你进去。
银子说你没话了?
蔡老七用手挥着耳边嗡嗡乱飞的虫子说,没话了没话了。爹没话了。
蔡老七看着银子拿着木盆走进屋的背影。他想起喜梅拿着木盆子穿过大街到老门子的样子。想起喜梅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走进屋去。
屋角的床上放着帐子。银子在一个小炉子前煮着什么。银子娘在里屋,蔡老七不看见她也知道她的存在。蔡老七的眼睛竭力不去看屋角的床。有一天铜子半夜里出去了之后就不见人影,等银子在一个破庙里把她找回来就成了这个疯样子。银子一天到晚给铜子煮药,家里有一股子浓浓的药味。蔡老七觉得银子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蔡老七不看银子,这使他觉得很不舒服。
“驿馆里缺一个做饭的。银子你去。”蔡老七说。“你下午就去。我都跟人说好了。”
“我要给铜子熬药。”银子说。她没什么表情。
“有你娘呢。”
“驿馆里做饭的有喜梅呢。”
“喜梅成鬼了。”
“是个冤鬼。”
“她杀了仵作。”
银子看了爹一眼。
爹出门之前说银子你熬好药赶紧去。本来他还想说我都跟你姐夫说好了,后来他把这句话给咽下了。
这时铜子的帐子里发出一声狂叫。银子扑了过去。
一会儿铜子就安静下来了。
银子从角落里走出来。她抹了一把脸上的脏上。她看见蔡老七还没走。银子弯下腰,提着鞋跟倒倒脏土。她感到爹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爹笑了一下,却没说话,爹环视了一下屋里。银子觉得爹的这个动作有点做作。屋里少了大衣柜,给铜子买药喝了。
这个穷家。爹说。这个穷家。原来还打算让你娘几个上山阳过几天好日子来着。水把什么都毁了。爹抹了一把脸。爹的语气很平静。
银子换了一只脚倒土。
买粮的该回来了。银子说。
买个屁。爹吐了口唾沫。人一饿就下贱了。爹脸上有一种愤怒的表情。
爹像变戏法似地从腰里搜出一个口袋。
家里没粮了吧。爹把面口袋扔到桌子上。爹说银子你好好管着这个家。这点面精打细算点。
银子没动。
屋里又传来一声咳嗽。娘又开始念经了。
银子从铜子的床上拿出一堆脏衣服,泡在盆里。盆里发出一股尿屎味。蔡老七说铜子怕是活不了了。
银子说我给她每天熬药她就死不了。
你给医好了她也得饿死,蔡老七说。
银子停了手。
蔡老七说这城里每天饿死的人多了。好好的人临了也得饿死。再说铜子是个病人。蔡老七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饿不死也得变下贱了。
银子说得很慢,银子说我每天给她熬药。
蔡老七也说得很慢,蔡老七说熬药有你娘呢。
父女俩隔着脏衣盆,谁都不说话。后来蔡老七松驰下来了。他说银子你要去就赶紧去。你去了你还回来给你妹子熬药。蔡老七一边说一边拖着鞋皮走了。
银子把脚一钩,木盆一侧,水就溢出来。银子看着脏水一点点流出来了。她一动不动。
娘在窗口,听着银子。
银子忽然想起什么,她一转身走进了屋子。
娘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跟着她。
现在银子手里提着爹留下来的面口袋。银子的手抓住面口袋的底下往上一提,面就泻在了桌子上,腾起一股子轻烟。银子的手插在面粉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银子觉察到没了念经声,一回头,看见娘正站在里屋的门口,娘的瞎眼一动不动地瞪视着她。
银子没说话。
娘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