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瘟疫和饥饿过去三年之后,大唐皇室终于又回到了长安。高宗抱怨白马寺建造万象神宫的声音终日终夜响个不停。我老听见噼哩啪啦噼哩啪啦的声音,吵得我睡不好觉。高宗抱着头诉苦。我睡不好觉我就什么事也干不成,这次我不管你答不答应,反正我要回长安,我一个人回去好了。
太子弘在凌烟阁上一眼就看见了奉召匆匆进宫的宰相许敬宗。宫里一片繁忙景象,一次一次大规模的皇宫迁移使太监和宫女们一次次忙于安置那些被不停搬来搬去的皇室喜爱的家具和古玩。太子弘觉得这个景象真是滑稽。从高楼凌烟阁往下看,宫里匆匆来往的人们像一群群大雨前忙着搬巢的黑蚁。
许敬宗又进宫了,听说皇后又要实施新政了。侍立在身后的率更令郭瑜说。
许敬宗太老了,他做母后的心腹做了许多年了。太子弘短促地笑了一声。
大臣们都很担心。郭瑜偷窥了一下太子弘的脸色。太子弘用一只手轻轻托着胸口,眉头深锁,脸色呈现不正常的青白之色。郭瑜不禁想起在大医中有关太子病情的秘密传言。郭瑜的目光落在太子弘手里的一卷书上,太子勤心向学,可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大臣们担心我的身体吗。太子弘玩笑地看着他。他知道他要说什么。以许敬宗为首的庶族和郭瑜为首的士族贵族一向是朝中大臣针锋相对的两大派。
依臣看来,太子弘的气色好多了。我听说太子还骑马来着,臣听了真是高兴。郭瑜微笑着说。
你们老说我的身体怎么怎么,不要谈这个话题好不好。太子弘叹口气说。
大臣们都说,太子一向在东宫勤习王道之学,聪明仁厚律己甚严,对公卿学者,也越加礼待。大臣们都称赞太子说,殿下贵为太子,有如此谦让美德,诚难能可贵;前几年我大唐征讨高丽之时,太子对辽东逃亡的士兵及长安饥民的仁慈行为,更使朝廷内外一致感念殿下恩泽。
太子弘不置可否,许敬宗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太子弘的目光无意识地转移到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像上。他想,我永远都搞不清这些人在想什么,他们对你说的话其实是在水上飘,你得费力去抓住。他联想起几年前母后武氏下令修改太宗时期史部尚书杜廉撰写《氏族志》的情景,母后武氏把山西的武氏家族列为天下第一姓。连大唐李姓都屈居其后。他想起武后当时轻蔑的评语,我要他们有什么用?是做宴会上的花瓶吗,
其实太子可以摄政了。郭瑜说。
太子弘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年轻病弱的躯体痛苦地侧弯下来。郭瑜慌忙上前搀扶,太子弘的书滑落在地。郭瑜灵机一动说,太子在看《春秋左氏传》吗,太子学问广博,将来一定是个圣明天子。
太子弘突然停住了咳嗽,他艰难地直起腰来。率更令郭瑜看见他脸上有一种深恶痛绝的表情。太子弘说,你看这是一本好书吗,为了王位可以为所欲为,这是一本好书吗?杀夫、杀妻、杀子、杀父、杀兄,这是一本好书吗。
太子弘无意间遇见幽禁在冷宫中的两位同父异母姐姐的事使这一年太子弘与皇后武氏之间的对立又一次成为朝廷内外暗中议论的大事。太子弘坚持皇后武氏释放在冷宫中居住十九年之久的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那是武氏青年时代在宫中为昭仪时的敌人萧妃留下的孩子。
武后伤感地对高宗说,我从来没有发觉弘其实是个多么固执的孩子。你看出来了吧,他想与我作对。高宗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他不会让你太顺心的,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看出了这一点。武后冷笑着说,现在你可高兴了,你们父子联合起来反对我。高宗竖起一只手指在眼前来回摇晃着,错了,我反对你吗?不是我,是你一向钟爱的儿子。武后怒气满怀地说,现在朝中的那群贵族要高兴得发疯了,我早就发觉他们想拉拢太子,他们恨我。我只是没想到弘竟是这样一个听信人言耳朵软的孩子。高宗说,你真把弘当成一个孩子了,你真以为他只糊涂听信人言吗,你没注意到自小他一直和你不对劲。
武后看见高宗脸上的讥笑,其实你早知道是不是,他和你一样的没出息。
高宗并没有生气。不,他不像我,他比我固执也比我有耐心。你难道真的没有觉察出来。
你难道真的要支持弘来反对我吗,武氏失望地说,你明明知道,他们反对我并不是真正像他们嘴上所说的为保护大唐社稷。我是大唐皇后,我会对这个国家有什么伤害呢,你明明知道他们其实是需要一个受他们控制的软弱的君主。
高宗在武氏的责问下无法回答,他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弘将来要继承我的王位,成为大唐王朝的第四代君主。
你难道认为把弘交给各自为政的大臣要比把他交给他的母亲要放心得多。武后紧紧追问,她看见高宗眼中露出惊疑之色。武后暗暗松了口气,语气一转,故作轻松道。也许弘根本就不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君主。你也看见他刚才在这儿向我要求释放义阳和宣成公主的样子了。弘是个神经质的孩子,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像我,他那么古板拘泥,他的手脚被该死的忠义仁信紧紧捆住了。
我真不知道他二十年来学的是些什么东西,你看看你所信任的贵族们把弘教成了一个多么多愁善感、满怀妇人之仁的太子,他怎么能够适应朝廷内外各种阴谋诡计。武后愤怒地说。
你又想做什么。高宗警惕地说,你要想废掉太子弘,那我先废了你。高宗脸上掠过一道疯狂的青光。
武后长久地注视着高宗。高宗突然显露出来的父子之情使她感到震惊。你认为我想做什么,弘难道不是我钟爱的孩子。武后说。
我不相信你。你是个心肠歹毒的女人。高宗悲哀他说。
信不信由你。你爱怎么想我都管不了你。武后忽然觉得不耐烦起来,她在高宗脸上看到了酷似太子弘的脸。这种想法使她心中陡地一沉。武后快步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向你保证太子弘可以做皇帝。我会教他怎样做一个伟大的君主。首先,他得改掉他的妇人之仁,我不管他将来怎么恨我。
这一天下午高宗亲自来到太子弘所居的东宫。他已经很久没有来到这个昔日自己身为太子时的居所了。他企图从侍立周围的官女和大监中间找到他熟悉的脸。那些卑微的脸和他为太子时的短暂快乐时光紧紧联系在一起。他的搜寻徒劳无获。
太子弘的寝殿俭朴而简陋。东宫的总管太监说,太子独自到凌烟阁去了,那是他近来常去的地方。凌烟阁,高宗喃喃地重复着,他依稀记起这座叫凌烟阁的建筑里面二十四个面目模糊的人像。其中包括在自己登基之后遭流放的褚遂良、韩瑗和赐死的亲舅父长孙无忌。什么是股肱重臣,活的时候是君王的掌中之物,死了是一纸模糊的画像。高宗在想,幸好,我再不用考虑这个麻烦的问题了。
高宗环视着侍立四周的东宫太监和宫女,他看见一些惊惧不定的眼神和谄媚的微笑。高宗的手摸到太子弘床上单薄的被褥,心里忽然一动。太子今年有二十了吧,高宗问总管太监。总管太监说,是。高宗重又向宫女们扫视一眼,说,这些宫女太老了。你等会儿到拔庭宫去一下,把新从民间选来的美女挑几个到这儿来服侍太子。总管太监的神色不觉有点古怪。高宗不解地说,你怎么啦,没听清楚我在说什么,总管太监躬身说,奴婢立刻去办。高宗发现宫女们用鄙夷的目光偷偷地看着一个名叫称心的小黄门。太监们更是悄悄地挤眉弄眼。他们是存心做给高宗看的。
高宗走后,总管太监才发觉自己已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定一定神,不由分说给宫女和太监一人两个嘴巴,他们正用恶毒下流的字眼攻击夺门而走的小黄门称心。总管太监恶狠狠地怒骂道,你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想作死啊,这件事捅出漏子来,看你们还有几个脑袋好笑。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太监的宣谕声:“总管太监王福,皇上召见。”
太子弘这一天意外地在凌烟阁遇见了同样独自一人的皇后武氏。武后以一种罕见的温和和柔情注视着一步一步向她靠近的太子弘。他是我最亲的儿子,也可能是最令我伤神的敌人,武后想着,这时她突然意识到高宗的称赞和炫耀。
凌烟阁上忽然惊起的麻雀中断了母子俩的互相无言的打量。武后忽然微笑了,你看,离开了朝廷,我们母子可以相处得很好。
可你更爱权力,你更爱政治漩涡中无数的阴谋诡计。太子弘尖锐地反击道。
随你怎么想,弘,你是个成年人了。可我想我更愿意和你作一对平凡的母子。武后冷淡地说。
可是我不愿意,我是太子。你以为我愿意跟你回并州的乡下去做一个木材商的孙子吗。我是太子。太子弘刻薄地说。
你给我闭嘴。武后厉声说,她的细长的眼睛像刀一样刺着太子弘。她说,你认为你是太子你可以成为大唐皇帝吗,难道你的师傅们没有告诉你只是比你的弟弟们幸运,难道他们没有告诉你历朝历代多少像你这样狂妄偏执的年轻人怎样从太子的宝座掉到肮脏的烂泥里。
太子弘张口结舌,他被平生第一次遭到的强烈责骂弄得不知所措。武后说,你真让我失望,你这样怎么可以摄政。
太子弘捕捉到了武后最后一句话。你真的让我摄政吗。他终于迟疑地问。武后不作回答,她凝视着太子弘。后来她突然问,你为什么总喜欢到凌烟阁来。
太子弘说,我不知道。他看见高台楼阁相毗相连的大唐皇城就这样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太子弘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到这里来。
站在这里,你会想些什么,像这样闭上眼睛。武后走上前去用手遮住他的眼睛。
不想什么。太子弘闭着眼睛说,他觉得自己迷茫地越过凌烟阁附近的宫殿越过宫城。我看见长安东郊茫茫的白鹿原千里荒无人烟,太子弘说。有时候我又好象觉得我骑在一匹马上,好象在风中。我听说我们大唐李氏有着胡人的血统。我从没有去过长安。洛阳以外的地方。
武后怀着一种悲哀的怜悯。太子弘你难道光想就这样站在凌烟阁上做你的君主吗。难道你想就这样做一辈子不切实际的梦想吗。闭着眼睛的太子弘忽然听见武后这样说。他睁开眼睛时看见凌烟阁上空空荡荡,阿寿看见从凌烟阁上下来的武后浑身透出一种平静的哀伤。武后抬头仰望着凌烟阁说,你知道吗,这是太宗皇帝下令建造的凌烟阁,过去我曾让太子弘和他的兄弟们在这里念书。可我现在讨厌这个地方。我把太宗皇帝作为我心目中的神,我曾经以为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君主。可是你看他现在给我的回报是什么,他用这座阴魂不散的凌烟阁给了我最严厉的惩罚。他让我的儿子整天在凌烟阁上梦想万世基业。我不需要一个道德完善循规蹈矩的正人君子和理想主义者,我宁愿要一个阴谋家。
宫女阿寿被皇后武氏的震怒吓了一跳。太子弘太年轻了,他不明白皇后十几年来所受的苦楚。
武后阻止了宫女阿寿为太子弘辩解。只要我留在长安,我就必须仰望这座讨厌的凌烟阁,它使我想起了许多我不愿意想的事情。武后说,等太子弘立妃之后,我要回洛阳去。
我听见洛阳白马寺东万象神宫奠基时的巨响了。在洛阳我有许多新的事情要做。武后说。
太子,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今天下嫁了。小黄门称心满脸喜色地匆匆进来。你猜她们嫁给谁了。称心的笑容里透着卖关子的狡黠和喜悦。殿下您怎么也想不到,两位公主下嫁给了禁军中两个身份最低微的士卒。称心语气里含着明显的幸灾乐祸,谁想到两位金枝玉叶的公主,竟然下嫁了两个低贱的士卒。
浅薄的小黄门称心没有注意到太子弘渐渐发白的脸,太子弘疲弱的身体不易令人觉察地轻轻颤抖起来,熟悉太子弘的人都知道这是愤怒的标志。小黄门称心像个多嘴的妇人一样饶舌。
谁告诉你的?太子弘似乎想证实什么,他的身子缓缓地从书桌后站起来。
还用谁告诉吗,宫里都传遍了。都说是太子和皇后的恩赐,昨儿才从冷宫里放出来,今天就下嫁了。说不清称心是馅媚还是有所指。我听说两位公主都快有三十岁了。她们连一个包裹也没有就这样两手空空地乘上轿子走了,她们还笑呢。这里去看热闹的宫女们这么说的。
你说她们在笑,她们觉得很开心吗,太子弘说。
真的,太子您难道不相信。听说两位公主像死去的萧妃,是两位美女呢。称心倚仗着太子弘的宠爱,大着胆又说了一句。他非常乐于把宫里的言论和流言传达给太子听。就在这时太子弘旋风一般地从屋里急冲出来。称心匆忙之中只来得及听见太子弘一声咬牙切齿的低吼声。
她骗我。
一向肃穆的长安宫苑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正在从事各种杂事和闲谈的宫女太监们纷纷向宫内的主要通道上望去,他们看见一个满脸泪痕的年轻人匆匆向宫外急奔而去。两个担着水桶浇花的太监躲避不及,相互碰撞跌倒在地,木桶倾斜,水流了一地。在年轻人身后一个清秀的小黄门惊慌失措地叫喊:太子,太子。
小黄门称心没有看见正在宫城的门楼上散步的武后和宫女呵寿。她们被称心的喊声惊动,同时看到太子弘急奔出宫的身影。
皇城前的横街上空无一人。太子弘拉住一位守门侍卫,你看见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了吗。
哪个公主,守门侍卫摇摇头,好奇地说,她们出城狩猎去吗。
太子弘不理睬他,他依稀听见左右两侧宫城之外的喧嚷之声。宫城之外是繁华的民间住宅区,那是一个翻腾自由的海,他的同父异母的两位姐姐现在象两滴水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这个海洋中了。
守门侍卫从来没有这么近地观察过太子弘。他仔细而巧妙地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很快就失望了,他看见的是一个面色青白失魂落魄的年轻人。他丝毫不理会那个叫称心,他听见这个被尊为太子的年轻人神经质地重复着一句话。
她骗了我。她把我当作了一个孩子。
站在门楼上的武后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对阿寿苦笑着说,他恨我,我知道他肯定不会理解我的苦心,现在我该回去等着,等着他来说他恨我。
阿寿似乎想为太子弘辩解什么。武后阻止了她。没有用的。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敌人的心理。既然太子弘存心与我为敌。武后不禁伤感起来。
出乎武后预料的是太子弘没有像上次那样激奋地找她论理。阿寿说,皇后我说的没错吗,他怎么会与你为敌呢,一个由我带大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与你为敌呢。这是第二天凌晨上早朝之前的梳妆时分。
这样就好。武后心神不定地笑了笑,她知道心里还有着一个隐秘的愿望,太子弘最终会消除对她的恶气。
然而就在这时太子弘的惊人举动让武后的希望象肥皂泡一样轻轻破灭了。武后从镜子里看见高宗的一个心腹太监匆匆进宫来,向伸直着双臂让宫女替他穿衣的高宗附耳嘀咕着什么。武后与阿寿在镜子里相互会心一笑,正当她们暗暗猜测那个太监的密奏时,高宗猛然发出一声绝望的惊叫。太子现在在哪里,他揪住心腹太监的衣襟忍不住泪水纵横。我要你们赶快把他找回来。太子要有个好歹,大唐怎么办。
坐在凌烟阁斜伸的屋檐上举目四眺,有一种临空飘然的快乐。太子弘闭上眼睛,他又体验到了那种在风中穿行飞翔的感觉。太子弘童心忽起,他摸索着单腿站立在陡滑翘起的檐角上引起了楼下宫中侍卫们的惊呼。他睁开眼看见在侍卫用身体围成的蓝衣圆圈之外,是一些探头探脑议论纷纷的宫女和太监。我想飞下来,太子弘对下面的人群冲口喊道,他满意地看到了弥漫在人群中的惊愕与慌乱。他想了想又说,要么还是你们飞上来吧。
高宗和武后带领一大群侍卫来到凌烟阁楼下时正好听见了太子弘大声叫喊。他们看见太子弘现在从容不迫地骑坐在凌烟阁细巧横斜的檐角上面,他看上去像一种类似于鹭鹭的瘦弱的白羽大鸟。
阿寿一看见太子弘就尖叫起来,她抓住率更令郭瑜,为什么不派人上去扶太子下来。她愤怒地威胁他,救不下太子弘我就杀了你。
别这么尖叫好不好,阿寿。武后不耐烦地打断了阿寿的威胁和攻击。你叫得大家心都乱了。
乱了才好呢,你就怕不乱。如果不是你,太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宫女阿寿怨恨地说,她对武后的恫吓和斥责无动于衷。
太子说,如果派人到凌烟阁上去,他马上就跳下来。宰相许敬宗小声对武后说。
武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阿寿大声哭泣起来,丝毫不顾及朝臣们诧异和鄙视的目光。她顿足向武后说,都是你把太子逼成这样,你总嫌他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现在可倒好。阿寿哽咽着说,你看他在屋檐上不肯下来了。她话中不慎泄露母子之间的秘密使朝臣们窃窃私语起来。
武后异常恼怒,她不动声色地叫过两位神策营军官说,你们去把她的一只手指砍了。阿寿停止了哭泣,她说你是开玩笑吧。武氏阴沉着脸说你听听你说的那些蠢话。我本来还要叫人把你的舌头也砍了。
阿寿的大声哭泣和惊叫声隔了老远还能听到。在场的朝臣和宫女太监们噤若寒蝉,高宗坐在一只石凳上自怨自艾,他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没有哪个君王比我更倒霉的了,我的兄弟背叛我,我的舅父背叛我,我的妹妹背叛我,这已经让我丢尽了丑。现在太子又让我伤透了心。
太子弘也注意到了凌烟阁下的异常现象。人们听见他忽然异常响亮地笑了起来,他笑得不可抑止,几乎从檐上滑下来。
太子弘,你不觉得你已经玩够了吗。武后靠近凌烟阁说,她必须费力仰头才能看见大鸟一般倨在屋檐上的太子弘,这使她非常不舒服。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上去的。武后再一次对这幢建筑产生强烈的厌恶之情。太子弘冷眼看着武后,他没有回答,武氏发现他的眼光里有一种凛烈和空洞的东西。
武后说,太子,你真是一个孩子,你难道不知道父王和我多么忙碌,我们和突厥国又要开战了,国库空虚,要实现新政,你为什么还要让我烦心呢,难道这些都不比你的小孩子脾气更重要。你不帮我的忙,却在这里胡闹,你真让我伤心。
我不相信,坐在飞檐上的太子弘说,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你骗我,你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太子弘看上去很悠闲。
那么你要什么?武后克制心中的愤怒、
你不是说政事很忙吗。太子弘说,我不忙,我很清闲。他说话的时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不留神差点滑下去。
真是该死,太子弘喝过酒了。武氏低声对朝臣们说。
太子弘从来滴酒不沾,可今天喝起酒来了。
太子这么语无伦次自然是喝过酒了,许敬宗惴惴不安地附和着。
如果不是因为你,大唐会这么乱吗。太子弘高高俯视着凌烟阁下惊慌失措然而寂静的人群。
你想一辈子呆在凌烟阁上吗?武后说。你已经在上面呆了一夜了,你准备一直呆下去吗。武后看见凌烟阁东面的晨雾渐渐散了,露出远处依稀的风景。悲愤和失望在她心中汹涌翻腾,她忍不住轻轻哭了起来。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别哭,我不相信你。太子弘轻蔑地说。他的双脚悠闲地荡在空中。他看见父亲高宗这时突然从石凳上跳起来,他突然发现他已成了一个羸弱的老头儿,昔日的帝王气荡然无存,也许这一种帝王气早已离他而去。
弘,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快点下来吧。高宗软弱地哀求着,然后他一边把仇视的目光投向武氏,一边加重语气说,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没有人能阻止我,这次我要看看谁阻止我。
天空中忽然响起了响亮清悠的鸽声,那是殷王旭轮豢养的宠物。他们其中的两只轻飘而巧妙地在长安官城上空滑翔。太子弘的目光久远地追随着它们。把称心还给我,他脱口而出,一种隐约的羞耻感使他紧接着用嘶哑的声音重复这句话。把称心还给我,他抓起一块碎瓦片,疯狂地向天空中徘徊飞行的鸽子掷去。一只鸽子哀鸣着坠落在屋檐上,两点血滴溅落在太子弘的脸上。血腥味强烈地刺激了他紧绷的神经。凌烟阁下面的人群听见太子弘痛苦的抽泣声。你们杀了他吗,求求你们放了他吧,我找了他整整一夜没有找到。他的态度由强至软的突然变化令人惊愕和难以相信。
武后在这场混乱中首先镇定下来。这就是我们的太子弘,这就是你倚重的大唐第四代君主吗。她淡淡地向高宗说,她一边拂袖而走一边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要跳就让他往下跳吧。
武后往回走的时候听见了身后一片惊叫之声,她没看见太子弘像一只白色的大鸟从凌烟阁屋檐上飞速而优美地坠落的情景。
这个冬季东宫的人们是在一片紧张不安和提心吊胆中度过的。太医们急匆匆来回行走在东宫的石径上。每天两次东宫的太监宫女从帷幕密封的太子寝殿端出一大盆带着血迹的绷带和棉絮。东宫的某一处角落里堆满了每天为太子熬药剩下的黑色药渣。太医们对太子弘的伤势讳莫如深,伤者太子在整个疗伤过程中无声无息,他仿佛是忽然从长安宫城消失了一般。
凌烟阁风波的有关内幕被少数几个宫女太监传播开来。宫廷里的人们对小黄门称心的去向和生死作出各种猜测和恶意的嘲弄。但这种情形并没有维持很久,这是吉凶难卜的宫廷生活里常见的事。历朝历代的哪一位君王没有些奇怪的行径,小黄门称心的失踪成为宫廷里无数稀奇古怪的悬案和不解之谜中答案最令人昭然若揭的一种。
金吾将军裴居道之女裴氏被立为太子妃。在太极宫举行的结婚大典上中外宾客和朝臣们半年来第一次看到了初愈的太子弘。
新郎的三个弟弟沛王贤、周王显、殷王旭轮簇拥着太子弘出现在宾客面前的时候,几个敏感的外国使节如日本使节立刻注意到同胞四兄弟在面貌及至体格精神气质的截然不同或者格格不入。
沛王贤此时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的阴郁暴戾的眼神类似于任何一个民间和官宦之家的浪荡子。他永远是一副似乎刚从马上下来还不习惯平地的摇摇晃晃的走相,印证了人们关于他嗜好打猎及沉溺于酒色的流言,他的活力向人们炫耀着唯有他集中继承了来自并州木材商人家庭母亲武氏的血统。皇后武氏的第三子周王显看上去温和文雅,充分显示了一个王子的良好教养。然而他的眼却暴露了他的轻佻和虚荣,知道内情的人们对去年在洛阳时周王显与一个美艳风骚的瓷器店老板娘之间的纠葛记忆犹新。那个叫竺娘的老板娘在白马寺的突然出走给这件荒唐事添上最后的神秘色彩。在类似于婚礼这种公开场合,武后第四子殷王旭轮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一个。他的宽大的袖笼里藏着两只鸽子,羽毛是近似于灰色的一种。人们这时看见殷王旭轮让一只鸽子跳出他的袖笼,他轻轻抚着鸽子的羽毛时神情是一种近似于漠然的温和。人们有时可以在他为数不多的侍从里发现一个仙风道骨的黄衣道长,几个偏好黄老之术的大臣认出他是京城内名噪一时的玄都观道长叶法善。玄都观是一个种植着二千棵桃树的逍遥之地。
长居长安的日本遣唐使之孙部一郎也参加了这次典礼。他不明白祖父派来的使臣为什么对沛王贤兴趣有加。
他真的像人们所说的那么粗暴野蛮吗。使臣黑山精明然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站在太子弘身边的沛王贤,当他看到沛王贤很快从簇拥着太子弘的人群中走开的时候,得意地笑了。他注意到沛王一边走一边向自己和部一郎投来犀利的一瞥时,黑山忍不住对部一郎说,你认识的沛王贤肯定是假的。像我这样有心计又聪明的人才可能看到一个真的沛王。部一郎意外地看着这个祖父在信中称为干将的使臣,然后阴郁地一笑说,用得着你说吗,我和沛王没见过几次面,可我知道沛王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躲避他的母亲武氏皇后。他比幼年时候精明得多也谨慎得多了。部一郎忆起沛王幼年时期在凌烟阁上移动太子桌子的举动。
部一郎注意到面色苍白郁郁寡欢的太子弘,心念一动说,你就不想知道太子弘是一个怎样的人吗。不想看着这个即将成为大唐第四代君王的举足轻重的年轻人吗,你根本就没有注意他。
黑山把视线收回来,他的嘴角涌起了一丝狡黠的微笑。我没有看见大唐第四代君王,我看见的是一个短寿薄命的年轻人,你是指他吗?他一定活不长。即使是对于权力的欲望也不能替他驱除愤怒和忧伤。他的神经质比毒药更有效地送他踏上死亡之路。黑山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有一种预感,但是我不能告诉你。即使不是出于上述理由,对政治的无知和天性的固执也会使他送命的。黑山轻轻叹了口气。他的最末一句话中的暖昧和玄妙意味使他看上去像一个预言者。隔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听说太子婚后就要摄政了是吗。他的语气让人觉得他不在询问,而在宣告一个谜底。
就在这时,太极宫里的人群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中间夹杂着司礼大太监尖细的叫声,皇帝高宗和皇后武氏出现在太极宫的门口。
部一郎觉得太极宫内的声音刹那间低了下来,光线也陡然暗了下来,而另一种难言的光华充溢了眼前。黑山说,你从来没有在信中提起过武后是多么美丽的女人,我知道她多么可怕,却没想到她那么美丽。部一郎暗哑着声音说,是的,她真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像一个垂死的病人的哀鸣。
在这个沉闷得令人生厌的结婚大典上只有武后宠爱的女儿太平公主无意中注意到了部一郎面对武后时的奇特反应。她装作无意靠近了部一郎。
我的母亲漂亮吗,你知不知她要是知道你这么盯着她会杀了你的。太平公主嘲弄地看着他,你叫什么,我知道你老跟我没出息的三哥在一起,他们说你是什么遣唐使的什么后人。我看你像我三哥的跟屁虫。
部一郎没有作声。但是他突然隐隐泛红的脸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思想。他看见太平公主有着一张与母亲酷似的脸。所不同的是这张脸上充满骄横和傲慢之色。他听说过这位被武后和高宗宠得无法无天的女孩子的种种劣迹。太平公主的嘴角里不停地咀嚼什么。她的手里玩弄着一朵由珍珠串成的牡丹花。她就用这个敲击着部一郎胸前的一块玉佩,这是什么,是你那个古怪的国家的东西吗。真难看。我见过你们的女人,她们笨拙地模仿着我们大唐的举止打扮,可是仍然满身土气。
部一郎觉察到太平公主尖刻的目光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全身,这个十五岁的少女的目光甚至肆无忌惮地在自己的某一部位停了一会儿,这使他觉得一种难以言状的难堪。太平公主捕捉到他脸上的细微变化,放肆地笑了起来,惹得周围的人纷纷注目。部一郎窘迫地说,他们都在看我们,你笑得太响了。
随他们好了。太平公主说,不过我不讨厌你们国家的男人,比那些满身骚味的胡人啊。突厥人要好多了,我看到他们就恶心想吐。太平公主厌恶地指着人群中几个服饰奇特的使者说。
男人?你知道男人吗。部一郎突然轻蔑地说,他一眼瞥见站在不远处以淫荡出名的皇帝高宗的妹妹千金公主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这使他猛然觉察到太平公主的用意。羞耻之感象潮水一样吞没了他。你究竟见过多少男人,他抬起头注视着太平公主,重复道。他看见眼前的这个女孩在他用意明显的逼问下短暂地脸红了。这种脸红一闪而过。她把手里的珠花啪地摔到部一郎脸上。你是什么东西,你敢笑我,你相信不相信我叫出声来,你羞辱我,我让父王和母后砍掉你的玩意儿。部一郎简直不敢相信污言秽语如此纯熟地出自于太平公主之口。
你叫出声来好了,小婊子,让你的父王和母后都来听听大唐公主的污言秽语。部一郎说。
你骂我什么。太平公主目瞪口呆。你这个下流坯。正在对峙之际,千金公主发现了这边的异常现象,急急地奔过来,公主,我刚才听人说宫里到了一个会算命的道士叫什么明崇俨,你想去见他吗。
他们走了以后,一直观察着这一幕的沛王贤走过来对部一郎说,太平公主想跟你干什么。我猜你一定骂她了,沛玉贤模仿着部一郎的语气说,小婊子。你是不是这样骂她的,我从你的嘴型上猜出来的。
部一郎充满敌意地看着他,并不作声。
你别怕,我才不管这种事呢。小婊子。我当了她的面也这么叫她。沛王贤看也不看他一眼。她整天跟千金公主混在一起,谁也管不了她。她也不听我的话,其实我们两个最像兄妹了,她跟我怎么也不对劲。她跟老四倒说得来。
她刚才想勾引你吧。沛王贤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突然说。她才十五岁,不过你肯定不会喜欢比你小的女人。我的直觉不会错。
这时他们同时看见了故作漫不经心东张西望的周王显,他不时向他们投来狐疑和隐含嫉妒的一瞥。
你现在还做他的跟屁虫吗,沛王贤一边说一边笑着向周王显招手。周王迟疑了一下,终于拨开人群慢慢地走过来。你见过还有比这更恶心、更虚情假意的兄弟之情吗?沛王意味深长地说。他是个虚伪傲慢的家伙,你从小到大都是他的跟屁虫,可是他还是抢了你的瓷器店的情人,我记得她叫竺娘是不是。沛王贤面不改色地继续挑拨。他忽然凑近部一郎的耳边低声而急促地说,带我去见刚才站在你身边的那个人,他是你们国家的使节吧,你快带我去见他,我刚才看见你们了。
部一郎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注视着他,终于点了点头。
你们在说什么。这时周王显来到了他们跟前。他的目光表明了他的怀疑。沛王显压低了声音说,我在问部一郎,他家里的日本女人与中国女人相比哪个更有味道。对了,遇呢,那个老跟你们在一起的南诏马屁精呢,沛王显轻松地转移了话题。
在大理寺坐牢呢。周上显说。去年我们大唐灭了他们的南诏国,谁叫他们不听话。周王显不经意地说,听他们说,遇在牢里变成疯子了。他本来就跟疯子差不多,他居然想到刺杀母后。
你一点都不难受吗,我瞧你的样子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受,他做你的跟屁虫做了好多年了。沛王贤半真半假他说。
我不知道,我一直都不喜欢他。周王显轻率地说,再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太忙了。
你真绝情。沛王贤凝视着周王显说,你真绝情,谁跟着你谁就倒霉了。沛王贤忽然笑了起来,我是在跟你说着玩的,你不会生气吧。他一边笑一边注意到部一郎的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
或许我们大家都要倒霉了也不一定,沛王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