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三年,大唐出兵朝鲜半岛,以白江口一役灭百济。大败窥视朝鲜半岛的倭国军队。白济王丰璋逃至高句丽。
皇帝高宗和皇后武氏驾临含元殿召见降唐的百济将领。整个仪式持续了很长时间。这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隔着含元殿的的缕花窗棂和垂直的帷幕,高宗从高家金玺宝座可以看到细雨在含元殿外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太乐署一百八十三名乐工、舞郎、音声分为坐部伎乐和立部伎乐轮番献艺。燕乐、长寿乐、天授乐、鸟歌乐、万寿乐、龙池乐,小破阵乐、安乐、太平乐、破阵乐、庆善乐、大定乐、上元乐、圣寿乐、光圣乐两部十四曲充满了神奇多变的异国情调。在舞姬舞郎中有着许多胡姬。她们的长相显得艳丽而独具魅力,冗长的仪式令人生厌。而盛大的宴乐并不能抚慰人的心灵。
为什么没有百济的音乐呢。这些曲子都听腻了,不能换点别的吗。皇帝高宗低声向武氏说。
高宗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含元殿里大臣们的身影。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身高一丈七尺有余的百济降将黑齿常之。皇帝高宗用手一指,你来,让我们来听听你们百济的音乐吧。
黑齿常之一怔,稍一迟疑。陛下,黑齿常之是一介武夫,不通音律之道,陛下恕罪。
皇帝高宗眯起眼睛打量着黑齿常之。我的眼力越来越模糊了,皇后,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大胆无礼的小国臣民长的是什么模样。
皇后笑着说,黑齿将军英勇魁伟,气宇不凡,此番来我长安,归降我国,定能忠心为国,成为我大唐的股肽之臣。皇后武氏看见黑齿常之不动声色,他的脸上有着异族人特有的骁勇不羁之感。
可我就是不明白,一个败军之将,还有什么荣耀可言,值得这样神气活现吗。像一只讨厌的斗鸡。皇帝高宗轻轻地说,他正向前半倾着身子,努力辨别着音乐里浓郁的异国风情。
他是存心和我作对。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在大臣面前出丑。皇后武氏忿忿地对自己说。
燕乐结束的时候,皇后武氏发现高宗更衣之后一去不返。后来她随阿寿在东宫宜秋院之甫的内教坊里看见皇帝高宗。高宗席地而坐,他的周围坐着几个服饰奇异的人,这就是刚从长乐坊外教坊里召来的百济乐工了。武氏想。皇帝的脾气近来越发怪僻。你根本猜不到他的突发奇想。皇后对阿寿说,在她看来皇帝高宗对百济音乐突如其来的兴趣其实隐含着对自己的敌意。
我真不知道我这样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这样辛苦地操持朝政,而你在大臣面前一次次故意丢我的脸,你是存心吗,你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我都不明白我在为谁辛苦。皇后武氏看着高宗席地而坐的单薄身影,满腹幽怨。
你轻一点好不好。别这么粗俗,维持你皇后的风度好不好,你让我快听不见这些音乐了,多么轻柔的音乐,你难道听不见。高宗毫不留情地打断武氏的抱怨,他闭着眼,乐工们看见他一脸虚假的陶醉之色。
我知道你是在妒嫉我,武氏说。
走开。
我知道你是在妒嫉我,武氏脸上显出微笑,你别不承认。你知道灭百济是我的主意,你想做到的事情没有做成而我做到了,所以你妒嫉我,每一次都这样。可是你不觉得可笑吗,一个男人嫉妒一个女人。
你滚开。别在这儿打扰我听音乐。高宗竭力平静下来。他面如寒霜,可脸上的肌肉却微微抽搐着。
你真不像你的父王伟大的大宗皇帝。皇后武氏摇摇头说,我真弄不懂你们李家的男人。
百济乐工的手里持着一件形状怪异的乐器,忽然之间音律一变猛然高昂入云,声如裂帛。高宗和武后都不由地吃了一惊。
音乐里有杀气,不平之气,怨愤之气,武后说。她的眼睛注视着百济乐工。
百济乐工闻言一惊,脸上变色。只听嘣地一声,三弦俱断。百济乐工齐齐跪伏在地。
这是一个不祥之兆。皇帝高宗怔怔地说,命若琴弦,皇后武氏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一天新来的百济乐工看见皇后武氏靠着皇帝高宗席地而坐。皇帝高宗看上去像一个困悲无依的孩子。他们对周围的百济乐工和宫女阿寿熟视无睹。
我一闭眼,就看见伟大的父王太宗皇帝,父王问我,你就这样两手空空地来见我吗。高宗以一种小孩子的神情重复道,他说你就这样两手空空地来见我吗。
武氏无言地靠紧皇帝高宗,高宗说,我不怪你,我是为我自己难过。我替父王选择我作为他的继承人难过。我是他最平庸的儿子,我不知道他怎么选择我做大唐的君王了。这是天意,我说你跟我唯一的区别是我是大唐皇帝的子孙,而你不是。但你多么象父王大宗皇帝,你是个多么奇特的女人。只是我想起我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去见父王我心里就发痛。
我知道太宗皇帝有一个最大的心愿没有完成。武氏突然灵机一动。封禅。你不想把这个盛大的仪式献给伟大的太宗皇帝吗。
大唐第二代君主,至高无上的太宗皇帝天纵神勇,一生立下无数功业,却没能如愿举行封禅大典,站在巍巍泰山上向皇天后土宣告他的万世基业。他的疾病阻碍了封禅大典的如期举行,造成永世遗憾。历史多么滑稽可笑。皇帝高宗在大庙上香时想,我这个也许是大唐王朝最平庸的皇帝,却将完成此千古盛事。
大臣许敬宗把举行封禅大典归之为完成大宗心愿,尽人子孝道,多么冠冕堂皇的提法。狡猾可恶的大臣许敬宗善于洞悉你的心理。你对他悚然而惕又不得不借重于他。
皇帝高宗对许敬宗充满了嫉恶之情。当许敬宗再一次用他的话规劝内心尚有一丝犹疑的皇帝时,皇帝高宗忍不住对他说,你想知道馅媚小人李义府的下场吧。皇帝高宗看见许敬宗突然涨得通红的脸忍不住大笑起来。
皇后武氏要求在封禅时主持祭地仪式。接到这个罕见的请求,皇帝高宗并不感到吃惊。皇后武氏种种出神入化的伎俩层出不穷,使得他长期以来对这个来自并州民间的女子又头痛又感到新奇。
王伏胜,你看皇后这次又有什么新花样。皇帝高宗自言自话说。自从“废后诏书”事件中宦官王伏胜神秘失踪之后,皇帝高宗习惯在自言自话中和冥冥之中的王伏胜对话。
皇后武氏是个爱标新立异的女人,至今皇帝高宗仍能清晰地忆起永徽六年二十八岁的武昭仪在立后大典上表现出来的惊人之举,新皇后武氏做了历代王朝无论哪个皇后也没有做过的事情。高宗记起她在肃仪门的城楼上接受百官和外国使节朝拜时宛如一只来自海上仙山的凤凰。
我真想知道你这次又有什么新花样,高宗对武氏说。他不指望能从这里听到一句她的真实意图,果然武氏轻描淡写地说,陛下,你知道臣妾是个十分好奇的女人,除了女人的虚荣心之外,陛下以为臣妾还有什么意图呢。
皇帝高宗说,我觉得一切都厌烦透了。我随你怎么办。
麟德三年元旦,皇帝高宗将举行大唐王朝的第一次封禅大典。麟德二年十月二十八日。千骑万乘从皇后武氏喜爱的东都洛阳前往泰山。后来的史书上记载这是一次朝廷和后宫的大规模迁移。沿途的百姓看见一支由官吏、卫队、侍从以及相貌各异的异邦使节、数千人的舞乐队和大批牛、马、猪、羊、骆驼,还有禁苑里的老虎、南蛮来的巨象和狮子组成的奇怪的队伍。他们甚至在这支队伍中间看见了宫廷里相学家和占卜者黑色的身影。
远观秀丽的泰山山麓,宫廷里的人们看见络绎不绝的道观。这是一座弥漫飘云移雾、道家风光的逍遥之山。大唐李氏拜道教始祖李耳为太上元武皇帝,因而这也是一帝王之山。
有关皇后武氏在这座帝工之山与一个神秘的道士相遇的事后来湮没在缈如尘烟的历史之中。道教的有关典籍以一种含混的语言把这一相遇称之为道教后来遭受致命一击的最根本原因。形。无数的道教教徒在这个沉痛的悲悼之日之后分崩离析。
皇后武氏是和她喜爱的北门十八学士一起来到一个道观里的。浓郁的宗教气氛使武氏回忆起她于太宗皇帝驾崩之后在感业寺为尼的奇特生涯,她想起一些若有若无的细节,这些细节经过岁月流痕,具备难以言传的魅力。她清晰地看见女尼武氏平静中隐含着暴燥和郁闷的额头。这两种对立的情绪象阴阳之火,一半是红一半是蓝,焚烧女尼武氏遥望长安城皇宫时极度不安的心灵。那是一段痛苦岁月。迷惘之鸟在庙宇上空徘徊,犹如一些春夜幽魂。她听见这些幽魂的叹息,爱我,爱我。我想那是历代由后妃转为尼姑,替无数君王送葬的宫人们悲凉的呼声,她想她是从这些可怕的呼声中逃出来的。说不清有多少年了,她由一个感业寺的女尼变为王权在手的皇后武氏,可她为什么还听见这一种呼声。
泰山道观里栖着一些云游四方的道长。仙迹神踪缈然,不知所往。没有人知道与武后神秘相遇的道人来自何处,他的出现与消失同样充满了道家的玄妙。
北门十八学士目睹了这一场会面。道长在道观后的一座石井边用清水在一块青石板上描绘着一种令人困惑的符号,这些线条清晰的图象于半柱香之后被蒸发得干干净净。道人旁若无人的神态引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武后怀着极大兴趣,注视着这一场面。
你在玩弄厌胜之术,你难道不知道这已触犯大唐法律。武后对这个无礼的道人说。她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厌胜之术吗,贫道不知道什么叫做厌胜之术。你正该问问他们。道人不动声色地看看北门十八学士。
我真弄不懂你们这些奇怪的道人,我不知道大宗皇帝这样尊重你们是为了什么。在我看来,你们都是一些行迹可疑的行骗者。武后嘲笑地说,她环视左右的时候看见北门学士眼里的尴尬之色。
你是在驱鬼吗,你也相信有鬼吗。武后说。你弄这些古里古怪的东西是为了驱鬼吗。武后转头问一个站在她身边的北门十八学士之一刘颖。我曾在宫中遇见过一个喜弄厌胜之术的道士。我倒无所谓,驱鬼就驱吧,宫中一直不太平,宫女们传说宫中闹鬼,我看她们只是心中有鬼罢了。驱鬼就驱鬼,可是你们知道皇上讨厌这个。你们能猜到那个可怜的道士后来遭到了什么下场吗?
刘颖猝不及防被问及宫中隐秘,大为尴尬。他灵机一动,含笑拾起一根松枝指向遥远的山峦白云说,臣下愚钝,难猜一二,不过臣曾听说过道家修炼成仙一事,这个可怜的道士是升仙了吗。武氏微笑地瞥了他一眼,你很聪明啊。那个可怜的道士有你这样聪明就好了。
皇后不必为难北门十八学士。其实贫道懂皇后的意思。道长叶法善站起来。那个道士确实可怜。贫道想,他一定是庸人自扰的家伙。他何必去驱什么鬼呢,我想他只看见了一些只存在于幻想中的东西。
那道长你看见了什么。武后颇有兴趣地问。
是火。贫道看见了人心里的火。那是一种欲望之火。你知道它燃烧有多么旺吗。喏,就在那里,道长留着长长指甲的手声色俱厉地指向一个虚无的地方。皇后你看见了吗。
我不知道。武后冷冷地盯视他。她从心底里厌恶他那股指桑骂槐隐暗讽喻的模样。起先的好感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比道士郭行真更为可恶。
火。我看见了火在你身上,皇后。道士突然厉声说。十八学士惊讶地在他的眼中看到的的白光。他大胆针对于武后执政的讽喻使他们十八学士内心惊悚不定。火。武后在众人沉重的呼吸声中忽然清晰地重复了这个单词。她的脸色越来越冷,你真的看见了吗。道长。
我看见了。皇后。那是一片可怕的火在皇后的心里,这会毁了你的。
你小心啊,道长,我最讨厌妖言惑众,武后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武后看看绘着彩色道家升仙传说的墙壁说,有时候我真希望有一场天火,把我讨厌的一切东西都烧得干干净净。
武后对身后环立的北门十八学士说,你们看得懂墙壁上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吗?我真弄不懂,先王为什么要养这一些懒汉与骗子。你们看看这些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东西,多叫人恶心,什么采阴补阳呀,什么房中术啊,一个个活象妓院里的老鸨。
如果有一场天火,我敢打赌,肯定会先烧了你这点子恶心的东西。武后对道人意味深长地说。
皇后,我说过我看见了火在你的心中燃烧。那是一把属于男人的火。由女人来玩大危险了。道士固执地说。
道观里的人们进入了短暂的静默时刻。秀丽的泰山山麓沿途生长着无数仙风道骨的松树和与之相倚的古建筑,那是道人所居之处。冬天的雨不知何时已飘满了整个空间,泰山山下是一片静默的大地。偶然传来鸟儿飞翔的声音如树叶落地的轻微之声,道观不远处的山径上隐约有马喷鼻的响亮声音和马车轧压山石之声,一大群宫女和侍臣静悄悄地等在石径上。看不见高宗的步辇。他或许是太累了,歇在什么地方。武后想她将永不问他连日来多次神秘的失踪,上次的魏国夫人事件给了她印象至深的教训。她决定不再轻易惹怒高宗。王权在握的无比快感令她愈加谨慎。
道长你说的太玄妙了。武后注视了一会儿山径后说,我不懂你真的是在说火吗。你是在说火还是王权?武后说,道士和北门十八学士在她的话里听到了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
你是说大唐至高无上的王权吗,可怜的道长。武后带领她的北门十八学士走出去之后,道长叶法善仍然听到道观里反复回荡着皇后武氏语意难测的独特告别。
道士在寂静的道观中站立了一会儿,冬日淡淡的日光把道观建筑飞檐的黑影在他白如冠玉的脸上若有若无地涂了一层,他的脸看上去有一种平静的阴郁。后院传来道童劈柴的声音,处在后院角落的高大的炼丹炉如同一个无底深渊,又如同一只巨兽之口,没有人知道自从这幢阴森破败的道观建造以来,这只炼丹炉到底吞食了多少坚硬的木柴。他不喜欢这只炼丹炉。一走近炼丹炉他就在炉火中看见了道家历代宗师悲哀而飘逸的微笑,在他们千篇一律的修炼者饱满白皙的脸上毫无例外地留下了酒色过度的痕迹。他们脸上还有一种千年不变的标记。道士想那就是他们眼睛里狂热的眼神。这些眼神要什么,升仙吗。长生吗。女人吗。美酒吗。还是像刚才那个狂妄能干的女人一样,要权力和野心?道士阴郁的情绪如同这个冬日午后的绵绵细雨一样弥漫大地而没有穷尽。他想,没有人能够却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没有人意识到这所有的一切多么没有意义,多么平庸而流于俗套。他们不知道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切多么平淡无奇。他觉得这一个冬日与武后的奇特相逢是一个天衣无缝的阴谋,一个来自天外那只不可捉摸的手精心策划的阴谋。但是,这个阴谋同样显得缺乏创意和生机。
当北门十八学士之一刘颖出现在道观门口时,他看见道士等候多时的脸上露出一丝阴郁的微笑。我猜到你会来的。
你怎么知道。刘颖眼中掠过一一丝惊奇,随即不屑他说,你很机灵,皇后说得不错,你们都是一些机灵的骗子。
为什么对我满怀敌意,难道我们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吗。道士讥笑地看着他。
你别胡说,我根本不懂你的意思。刘颖不经意地在道观里转了个来回,在青砖地上留下几个泥湿的足印。
你一定是遇上难题了,否则你不会在道观外面徘徊这么久。道士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刘颖的脚印。他又一次看见刘颖眼中的讶异。
你猜的很准,只是不知道你是否猜得出皇后派我来到这里的用意。
道士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跟我来。刘颖跟随在道士后面看见了后院那只终夜不熄的炼丹炉。你看见了火吗。道士的眼睛紧紧盯着北门十八学士之一。我能熄了它。可我熄不了人心之火。
皇后说你很聪明,在我看来却是不见得。北门十八学士之一轻蔑地说。他看见道观的天空横掠过一只山鸟,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它。我听说这只炼丹炉已经很古老了。
是啊,我听说第一次开炉是为了替周武王炼制升仙秘药,这是一尊王者之炉。刘颖语意深刻地说,这是一座特殊的炼丹炉是吗。
你真聪明,不愧是皇后喜爱的北门十八学士之一。道士隐隐一笑,上一次开炉的时候是大唐开国皇帝高祖登基之时。那一天炉门自动打开,那一天真的吓了我一跳,这决不是危言耸听。道士仿佛看见了那不平凡的一天里弥漫道观上空的红色异光。
我相信这是真的。刘颖不知为什么突然烦躁起来,他说,我讨厌你这些不着边际的蠢话,你知道这明明是一种乱编乱造的破玩意儿,你把我也当作了那批蠢才木猪般的凡夫俗子了吗。
那你要我说什么呢。道士像女人一样幽幽地说。你说我能说些什么呢。你看不见这炉火里的危险因素,而我看见了。我看见这火会把大唐李氏宗室席卷一空的。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场面。道士呆呆地注视着由红转蓝的炉火,猛地打了一个寒噤,突然抬起头来对刘颖说,我看见了,可是我又能说什么呢。什么北门十八学士,还不是先帝提拔了你们,可是你们呢,一个个都是忘恩负义的家伙,你们这些可恶的书虫子,你们有什么办法来阻止那个女人的野心。
你要我怎么样,跟随先帝到地下去吗。刘颖痛苦他说。后来他说,皇后叫我来问一下,问你可不可能为皇后开一次炉,皇后说她爱新奇,从来没有看过开炉仪式。
她不但新奇,而且性急。道士的脸上毫无讶异之色,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可是我作不了这个主。道士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炼丹炉表面凸出的铜雕花纹,他看见自己洁白细长的手指肌肤敷在滚烫的青铜炉表面上,发出兹兹的轻微的声音,可他不打算拿开。他想这一个无意义的过程,这个险恶的陷井终于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一切新奇的事物都自觉不自觉地渐渐显露出他们粗炼简单的本色。他闭上眼就能闻到不久的将来大劫难的血腥味,可是一切都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去告诉皇后,炼丹炉的开启不是人所能控制的,那是神的旨意,必须感应天地,才能开炉,修为不到之人反受其害。你告诉皇后,这只炼丹炉已经为大唐李氏燃烧了48年了。道士说。
我不知道天意。可是我想武后应该知道天意。道士说。
在明天封禅大典上,皇后将主持祭地仪式。刘颖呆呆地看着道观外的雨幕,怅惘之情不禁袭上心头。他们面对面沉默了许久。后来是刘颖打破了平静,他抬起头说,我现在看见那片火了。真可怕。道士发现他的眼睛里包含着真正的悲恸与绝望。
不过我真弄不懂,即使这样,又有什么可怕的。后来道士说,谁掌握大唐王权,还不是一样,管他是男是女。道士狡黠地说,我知道你们这群贵族的真正目的。你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个软弱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强干的女人。为什么不敢承认呢。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你们一片忧国忧民之心。
你真无耻,你让我看到了一个居心叵测反复无常的小人模样。刘颖冷冷地说。你难道不知道你已经大难临头了吗。他侧耳倾听,门外神策军侍卫的手中所持的兵器发出轻轻的撞击之声。
道士失足落崖的消息使武后感到失望。我不知道这些鬼道士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使他们对大唐李氏这么忠心。武后一边试穿特为封禅大典而制的大礼服一边对阿寿说,皇上给他们的我也能给他们,我不过是想满足一下好奇心,谁想到他们这么不识抬举。武后忿忿地说。更不用说帮我了。
皇后要做什么事,有阿寿做还不够吗。阿寿的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
你不懂,有些事阿寿你根本不懂。你帮不了我。还有些事连我自己都不懂,不过阿寿你知道,我学起来是很快的。武后很快扫除了脸上阴霆之色。我一向学起来很快。武后兴致勃勃地说,阿寿,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好的老师是谁。
是皇后的父亲吗。奴婢听说皇后的父亲是一位很能干的商人。
父亲。武后陷入了回忆之中。阿寿,只有你才在这皇宫里敢与我谈起商人两个字。而那些自命清高的门阀士族,包括皇上他们连提这个字都觉得脏了口。我的儿女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外祖父有多么伟大。他们都这样,真伤透了我的心。武后喃喃地说,只有我知道他不单单是一个能干的商人,而且是一个多么聪明的政治家。可是他是一个慈爱的父亲。你知道我这辈子向谁学的东西最多,是伟大的太宗皇帝。武后的语气里抑制不住一种令人讶异的炫耀之情。
他差点杀了你。阿寿惊奇地说,他是皇帝,可他也是一个狠心的男人。阿寿想伟大的太宗皇帝可能比任何人都早预想到当年十四岁的小宫女武氏的未来。
皇后武氏提起太宗皇帝时眼里有一种温柔。奇怪的是他把我打入冷宫可我并不因此恨他。你说的对,阿寿,他是个皇帝,他也是我这辈子听见到的最像男人的男人。武后伤感地降低了声音,尽管他老了,频繁的政务,经年的征战,过度主女色,还有作一个开明君王的疲倦,这一切都使他过早地衰老了。
皇后武氏抓起梳妆台上一把嵌金镶玉的梳子说,有一次我替他梳头,你知道吗,太宗皇帝的头发真是少得可怜,快戴不住那顶龙冠了。他们李家的子孙,都有一个过早谢顶的毛病,可我完全没有想到太宗皇帝的头发会怎么少。
象这样公开议论皇帝隐私的快乐引起了宫女阿寿极大的兴趣,她呆滞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说。真的吗,奴婢看见皇上近来的头发也越来越少了。
皇上吗。是他的多愁善感害了他。如果不是我姐姐母女俩狐狸精,皇上怎会失魂落魄到这种地步。皇后武氏咬牙切齿地说。她伸出手去抚弄着高髻上的花钿和金步摇。她的手碰到了垂在额前的一颗明珠,皇后武氏在镜子里细细地端详着自己。你看见这颗明珠了吗,是皇上送给我的,他们说是波斯国进贡的。波斯葡萄酒和波斯珠宝,两样都是我最爱的东西,如果让我选真不知道该放弃哪样。
那么皇上和王权呢,皇后会选择哪一样,宫女阿寿猝不及防的大胆发问使皇后武氏突然一惊。宫女阿寿和皇后武氏在菱花镜里对视着。
阿寿,你难道不知道你实在是太大胆了。武后冷冷他说。奴婢不是大胆,奴婢只是皇后忠心的奴仆。皇后这样盯着奴婢是想从奴婢的眼中看出什么来吗。皇后在奴婢眼中看到的只有奴婢的忠诚。宫女阿寿镇定地说。
皇后武氏突然大笑了起来,真滑稽,阿寿,你跟我这么久,我一点也没有发觉你居然有这样一付好口才,也许出使突厥国的应该是你,而不是那些行动僵硬,举止古板的老头儿。
皇后是在取笑奴蝉吗。阿寿的脸涨得通红,武后看见她的眼里涌出委屈的泪水。皇后是一个女人,奴婢也是一个女人。奴婢只是提醒皇后别忘了自己是一个女人。只是提醒皇后不要太亏待了皇上。
女人,女人。武后猛地站起身把梳妆台上的东西一把扫在地上,一些珠玉坠落和瓷器碎裂的声音在空气里持续不断。我讨厌你说话的这种腔调,皇后武氏逼视着宫女阿寿,你别以为你是我的心腹,替我杀了几个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对我的事横加干涉,到底谁是皇后。
女人怎么了。为什么他可以冷落我,我不能冷落他。皇后说。
我真不知道我这样没日没夜地操持政务是为了什么。皇后武氏的眼里忽然迸出一颗硕大的泪珠。你知不知道,他恨我。他恨我。皇后悲痛欲绝地说,她的穿在织金绣鞋里的一双赤足开始狠命地跺踏着地上的那些珠玉。珠玉互相挤压的声音令人心碎。
他恨我。武后赤足踩在一只金步摇上,鲜血瞬时从她洁白如玉的赤足上回散流滴,仿佛一些悲哀的诗行。
他恨我。谁也不肯帮我。皇后武氏坐在地板上蒙住脸止不住哽咽地说,任由宫女阿寿手忙脚乱地替她止血。宫里反常声响引起了随侍宫女太监们的不安。他们惊惶地在帷帘之后往门缝里探头探脑地窥视着。那些可恶的江湖骗子,那些鬼道士,他们宁愿替一个懦弱的皇帝陪葬,也不愿帮我。阿寿你不知道我觉得我快使不上劲了,我快没有力气跟他们周旋了。什么皇后,皇上什么时候想废掉就废掉。难道我不知道上官仪和王伏胜只是两个替死鬼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真想不出再来一次这样的倒霉事我还有什么计策可以对付他们。
阿寿惶然而无奈地说,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后这么难过。
我想我自己也分不清是怕皇上还是怕那帮清高的门阀贵族了。他们同样叫我头疼,叫我摸不清底细,现在没有人帮我了。除非是神仙,才会把我从这倒霉的困境中解救出来。皇后武氏伤心地说。
皇上明天不是要登上泰山举行封禅大典吗。皇后你将作为一国之后,主持祭地仪式。你只要想想在这之前决没有另外一个皇后能登上祭台,皇后你就会快乐一点了。宫女阿寿忽然想起此次泰山之行的目的。她试图宽慰处在低落情绪中的皇后武氏。
没有用的。阿寿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难过。我真害怕我再也走不下泰山了。我总觉得我很多时候都是在爬山,可是我怕我再也走不下泰山了。除非是神仙,否则谁也帮不了我。
谁也不知道皇帝高宗于封禅大典中独自登上泰山绝顶时怀着一种什么样的独特心情。第一天皇帝高宗穿着衮冕大礼服登上泰山山簏南面的圆坛,举行祭天仪式。第二天乘轿登上泰山山顶,随侍的人留在原地,高宗独自走上登封台。这是天子单独举行的秘密仪式。高宗登上登封台礼拜之后,将玉牌及祭文放在玉柜里,把祭祖的册书放在金柜里,用金色的绳子绑好之后,以金泥为封,盖上玉玺,放在石棺里,再行祭拜,祈求上苍永保大唐王朝安康。没有人能如高宗一般细细体谅出此次封禅大典中弥漫在内心的忧郁与悲哀。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在山腰的大队侍从等了很久,才看见高宗孤独而又疲惫不堪的身影下来。
在这个不寻常的元旦里,高宗在孤独的仪式中思绪万千。他觉得他的生命已走到了末路。他想我是一个最无能的君主。他难以不回想起英勇的父亲太宗皇帝,他的眼前甚至出现了昔日死敌。他的兄长废太子承乾和兄弟魏王泰的飒爽英姿。高宗从山顶上下来的时候,侍从们看见他一手抱头一边似乎在叫喊着什么。高宗的头痛又发作了。侍从们说,可是没有人听清皇帝高宗在整个封禅仪式中长时间的静默之后突然爆发的那一声喊声。侍从们茫然地看见环绕泰山山腰的满天的迷雾流云一般掠过身边。他们或许听到了叫喊声,或许没有。
别开生面的皇后祭祖大典是在第三天皇帝高宗到达社首山的降神方坛祭地神之后。女官们依次把酒和供物交给武后,她们在泰山冬天清晨凉爽的空气中,以脆薄如蝉翼清亮如珠的声音合唱专用于禅礼的歌吟。这是皇后武氏的独特创举。自古以来,这项仪式都由朝臣们举行。其实这一切代表什么呢。什么也代表不了,什么也没有改变。武氏想。封禅大典并没有激起武后想象之中的快乐与狂喜,皇后俯视着在她之后行礼的荣国夫人。越王贞的母亲燕太妃为首的内外命妇不无黯然。我厌倦。我深深地厌倦这群痴肥的老太婆和风骚美艳的贵妇人,她们懂得什么,她们只知道以一种疯狂的兴趣和惊人的浪费来从事她们最喜爱的两种游戏:偷情和无休止的宴会。多么愚蠢的女人。真不知她们在傻乐些什么。而我应该高兴,我为什么没有高兴起来呢。社首山山顶的风把命妇们的笨重的大礼服鼓吹开来,她们看上去像一些体积庞大造型夸张的玩偶。在一阵强似一阵的劲风中,不知是谁首先看见皇后武氏天青色的斗篷脱离她的身体引风而去,斗篷上下飞升的样子像一朵苍白硕大的花朵,又像是一只怪鸟。武氏在侍卫们的一片惊呼声中止住宫女阿寿企图奔过去的举动。随它去吧,现在我才知道,这一切是多么没有意义。皇后武氏把视线从缓缓坠下深谷的天青色斗篷上收回来。她看见山腰上有一支小队伍慢慢地向山下走去。从中可以毫无困难地分辨出皇帝高宗所乘坐的轿子,那是一种醒目的黄颜色。在轿子后面是一群面目模糊服饰别具一格的人。她知道那是一群道士。忽然之间她洞察了皇帝高宗此时的心境,她知道他是多么讨厌道士,可又不得不与他们敷衍周旋。他们是一股强大的神秘莫测的力量。发源于中原的李氏家族,就是靠这支力量定国安邦。有关这方面的神秘莫测的流言如同在皇宫里一样在广阔的民间乡野畅行无阻。可惜的是这些貌似轻浮的道士只忠实一个李氏王朝。
皇后一念及此,以前在长安东效白鹿原上迤逦而行为高僧玄奘送葬的队伍又清晰地浮现在她面前,高僧玄奘为首的佛教与道教历来水火不容。
看见这些道观了吧。皇后武氏后来用手指着散布在泰山山麓的无数道观对阿寿说。此时她心中忽然有一个隐隐的愿望和计划。她说你看见这些道观了吧,我要在洛阳城内建造许多佛寺,我还要造一幢比这儿所有的道观都加起来还要富丽堂皇千倍的宫殿,连名字我都想好了。我想让后世人都为这幢伟大的建筑惊服在地。在宫殿正中大门上方,将有一块匾,万象神宫。万象聚于一宫。我喜欢这个名字。
现在只有神仙可以帮我了。阿寿看见皇后武氏重复这句话时一扫以往的忧愁和无奈。
没有人帮我了。只有神仙。无论谁觉得这个念头多么古怪,我一定要实现它。上面将有凤凰站在其上。阿寿你想这是一座多么伟大的宫殿。
大唐王朝的第一次封禅大典后来以一次盛大的宴会和无数精采的舞乐和杂耍作为结束。穿着华丽的艺人们在走钢索、魔术与耍盘子的场地中来回穿梭,像一群快乐得没心肝的小鸟。高宗和武后的五个子女沉浸在这经年难逢的欢乐之中,艳俗而惊险的江湖表演使年幼的他们暂时忘记了争吵和妒嫉。但很快沛王贤与周王显为了一座位而大打出手。殷王旭轮和太平公主睁大着惊愕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他们。而太子弘则一如既往地皱着眉头,不满然而心不在焉地观察着他的四个弟妹。这种兄妹之间的敌对,宫女和太监们已屡见不鲜。一个太监懒洋洋地上去拉开贤与显,贤转移了攻击目标,仇视地在太监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挑衅地说,死太监,你敢碰我,我把你丢到笼子里去喂狮子。他用一种刚刚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市井俚语狠狠的咒骂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在骂太监,可是后来才发现他在飞快地咒骂着他的兄弟和妹妹。他是个表面阴郁性格暴躁情绪多变的孩子。
皇帝高宗还在兴致勃勃地观察这一场争执。他欣赏着从沛王贤嘴里吐出来的含意不明的咒骂,不无恶意地对皇后武氏说,你瞧,这才是你的孩子,贤完全继承了你从并州乡下带来了商人的气味,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王子。武后没有理会他,她的眼睛注意着太子少年弘,她忧心冲冲他说弘太瘦了,他看上去那么瘦弱。太子弘的脸形酷似父亲。所不同的是他眼睛里有一种坚硬的东西。
高宗注意到这一点。你一直在看弘,你一向偏爱他。你可真有意思,其实你应该喜欢贤才是,他最像你。武后觉察到他口气中的嘲讽和不满,回敬道,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不喜欢弘,在这几个孩子中他最让我省心了。说起来,要不是因为怀了他,至今我还在感业寺做该死的尼姑呢。皇后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在感业寺度过的好时光。她从高宗的脸色的微妙变化上感觉到她激怒了他,她不在乎。
高宗低声咒骂了一声,说,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是不是,你真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我真后悔我让你在感业寺里怀上了他。你本来是父王的一个妃子,而现在成了我的皇后。他给你带来了好运,在我却是一场恶梦的开始。你别太宠他了,最终给你带来麻烦也可能是他。
高宗的咒骂,具有平静的超脱,他一直密切观察着武后的反应,后来他说,我的父王伟大的太宗才是正确的,我真该让你在感业寺为尼,今世为先王念经祈福才是。
皇后武氏微笑着说,你骂我不知羞耻吗,你说得对,我不在乎。我知道皇上你说的不是真心话,你是气疯了。她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宫女太监,他们对这一场争吵听而不闻。皇后说,我们不要再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舌战好不好。无聊透了。她重新把目光投向杂耍的艺人们,他们把易碎的瓷瓶忽上忽下抛起又不断接住,这种动作看似简单实质因为瓷器的易碎而使观看增加了提心吊胆的意味。皇后说,皇上开心点好不好,皇上您是大唐王朝第一位主持封禅大典的君主,为什么尽想些烦心的事情呢。你看大家都这么开心。
皇后语气中的哀怨引起了高宗隐隐的共鸣,他看了武后一眼,换了付无所谓的口气,这些无聊的表演真没有意思,为什么没有傀儡戏,就这玩意儿还有点意思。高宗不觉想起几年前他在宫中看过的那场精彩的傀儡戏。在这点上他觉得周王显才是他真正的孩子,真正的同道者,他至今还对那场因自己莫明的羞耻和暴怒而突然中断的傀儡记忆犹新,他至今还对周王显和其他孩子脸上夹杂着愤怒的表情记忆犹新。高宗深深地沉浸在对那场中止的傀儡戏无尽的怀念之中。因为这种怀念,他第一次用熟识和眷恋的眼光寻找着他第九子显的身影。
他在寻找的同时猛然意识到除了他和武后的五个孩子之外,他其余的骨血都已离他而去。其中包括刘氏所生的废太子忠,郑氏所生的原王孝,杨氏所生的杞王上金,废萧氏所生的郇王素节,义阳公主,宣城公主。死的死了,活着的或幽禁或流浪。他对这些夭亡的孩子并不熟悉,然而一种父子天性,短暂地慑住了他,令他黯然伤怀。眼前的杂耍艺人们中间仿佛出现了这些夭亡孩子艳丽脆弱的身影,他们渺茫而飘忽的嘴唇上现出一丝胆怯然而拒人千里之外的童稚的微笑。皇帝高宗热泪盈眶,后来他听见这些已离他远去的孩子的呼唤,父王,父王。他猛地惊醒过来,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离开宝座来到了第九子周王显的身边。
周王显刚结束了一场与哥哥沛王贤的战斗,沛王贤与太监的争吵使人们的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他沮丧地站在人群之外。看得出他对父王高宗突如其来的慈爱和注意很不习惯。
后来高宗实现了他在泰山行宫里对显许下的诺言,他在东宫八风殿外的空地上为显和他自己安排了一场特殊的傀儡戏演出。当年的戏班子已找不到了,这是一拨自水灾肆虐的南方来到京城的新艺人,在他们未脱风尘的身上甚至还能闻到水灾南方特有的酸涩气味。傀儡戏不是很精彩,司鼓的艺人惶急之下甚至打错了好几个鼓点,这并未瞒过精通音律的高宗父子的耳朵,然而惴惴不安的节人们发现场上仅有的两位观众都心不在焉,他们不知道两同时记起了几年前八风殿外场地上的一场中途终止的精彩的傀儡戏。它是沉闷冗长的宫殿生活里唯一活色声香而饱合隐喻意味的游戏。
周王显说,父王,我去叫哥哥和妹妹一起来看好不好。他对笼罩着整个傀儡戏场上空的气氛觉得不安。高宗从衣袖里往外拿着什么,显,不要这么着急。显不敢再说。高宗想了想又说,你的兄妹他们不会喜欢这个的。显你还记不记得你几年前曾在这里丢失过什么东西。
显警惕地看着父亲,眼里流露出一丝狐疑,他向四周看了看,舔了舔因紧张而干燥的嘴唇说,我,我不记得了。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兴许不是我丢的,兴许是哥哥和弟弟们丢的。高宗对显口吻中明显的小心和滑头非常失望,摇了摇头,想说什么,还是没说,他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穿黄色锦袍的傀儡,周王显一眼认出那就是他几年前丢失的心爱的玩具。他看了看那只傀儡,却没有伸手去接。
高宗有点奇怪,说,为什么不拿回去,那是你最心爱的东西。
周王显毫无兴趣地说,我不要,我现在不喜欢这个玩具了,那是小孩子玩的东西,我现在有新的玩具了。
高宗的手僵在空中,失望地苦笑了一下。周王显敏锐地发现了高宗沮丧的情绪,灵机一动说,父王你喜欢这个木偶吧,你要喜欢你拿去好了。
高宗怔了一会,突然笑了一下说,也好,反正我也闲着,闲着也是闲着,他像对自己又像对别人说,闲着也是闲着,封禅大典之后我又有什么事可干呢。他顺手把手里的傀儡向地上一丢,这个东西太旧了,要玩就要玩大一点,要不然还叫什么皇帝。傀儡戏班和周王显听见高宗说,咱们要玩就玩大一点,我要成立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傀儡戏班子。反正我也没事可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