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愉快的告别-陌生世界

不愉快的告别

又到落叶的季节了。去年这个时候的事情都在眼前,而今年和去年却大大的不一样。虽说壁虎又到外地去进货了,店里的衣服从春装卖到夏装,卖到秋装,马上又要卖冬装了,但整个的气氛怎么也不像去年。一切都变得平平淡淡。甜莓儿又恢复到过去的老样子。她说她想找一个城里的男人做丈夫。她对大头菜的那个乡下女孩小清羡慕得要命。她说人家命好肚子里的小孩的命也好,而自己的命不好。甜莓儿把头发剪得短短的。现在她每天都要化妆。我对她说化妆伤皮肤,她说,不管。过去阿秀在的时候她不敢唱歌,她怕阿秀笑话她。现在她天天唱歌,她唱歌没有一句不跑调。银花想解闷儿的时候,就叫她唱歌,唱得大家捂着肚子笑,这说说笑笑一般都是在晚上没有什么人来买东西的时候,笑笑总比打瞌睡好。她疯很了,银花应就会说,这会儿把那会儿受罪的情形忘记了。而她总是辩解道,我现在不是跟以前一样好好的了吗?

酸生儿终于拿到迁证了。他在忙着订飞机票。他说,他年内肯定要走的。

自从邹老师和她的表兄死掉以后酸生儿几乎天天到小黑蛇的凯斯酒吧去喝咖啡喝酒。他又恢复了过去不修边幅的老样子。

头发也有两个月没剪了,长长的披在头上。

他恨透警察,因为警察传讯了他。

他妈妈天天抹眼泪,他爸发火,一见老太太流泪就大吼,你把他留在这里干什么,你又不能把带到火葬场去。留在这里横竖是个废物,你不还不如让他出去闯闯,老大老二都闯出出息来了。

我把替他做的三件衬衫送给他留作纪念。他连一声谢谢也不说就把三件衬衫收到箱子里去了。

他把手插在裤兜里在房里走来走去像有毛病的人。他穿着一件旧毛衣,毛衣的底边已经坏了。

你有没有带羊毛衫?我问他。

他侧过头斜视了我片刻说,怎么,你想送我羊毛衫啦?

我哼了一声说,看你美的,我是问问你的。就是我原先想送他羊毛衫,这会我也不会再送他了。我凭什么受他的讥讽。今年的我比去年的我老练一倍。

我发现他墙角挂着的那个女孩子的照片已经不在了。我想可能他把那张照片收到箱子里了。

他不欢迎我。我对他说,我走了。

你不要走。他说。

我没有马上走。但是感到和他无话可说。他只顾忙他的。突然抬起头来问问我,邹老师和她的Lover那样得值不值得?

我无法回答他。这事对我的刺激太大了。两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掉了。比电影里死得还容易。只要一想这件事腐愁的味道就在我的鼻子前飘荡。我强忍住恶心。

木头!他骂我。

我说,我从来也不多想,过一天是一天,是什么命就认什么命。我越活越不知道自己。越活越不要想,想了许多事情也白想。你帮我算的命我都忘记了。我故意这么说。

忘掉了就忘掉了吧,无所谓的。他冷冷地答道。他不在家的时候你才敢到我这里来玩,是吧!他醋意大作地问起这话来,真叫人感到无法适应。他说的“他”是壁虎。

这些天我一直在赶做时装,年底要搞时装设计比赛,我赶做了五件作品去参赛。昨天刚送去。我说,我想得奖。腿长在我身上,我来不来与他有什么相干?mpanel(1);

这就不一定了,他用手推了推眼镜架一脸酸酸的样子。

我将讨厌戴眼镜的男人。他过去不是这样的。

我不要听你讲这些话,你放音乐吧,朗诵诗吧……他以为我讲的是正话,问道,你想听音乐便颠颠地从唱片柜里抽出一张唱片说,这是德彪西的作品。《月光》和《牧神的午后前奏曲》、《小舟上》……我又觉得他可爱起来,他反话都听不懂。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但是我喜欢这样的音乐。我告诉他这种音乐听上去像看到许多跳动的彩色光点。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是不喜欢和他玩。和他在一起老是感到无可适从。老是觉得他在做戏。

他突然关掉了音乐。走到我的面前说,小尾巴!我走的时候,你不要送我好不好?

我问,为什么?。

他满脸伤感地说,我们不辞而别更有意义。

随便。我冷冷地答道。我感到失望,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他解释道,不是我不想要你送,没有告别的分手不仅具有诗意还具有一种哲学上的意义。

我不懂他的诗也不懂他的哲学,但朋友分互道再见是人之常情。既然他不需要我送他,我还送他干什么。他说,他要先到北京,他没有去过北京,然后去广州,他的三哥在广州等他,然后送他去香港,他将从香港飞美国。他高兴怎么走就怎么走。

小姑娘,你一定要上学、要学习。最后他握着我的两只手说。他郑重其事的语调给人一种不上学就要掉深渊的空洞感觉。

我笑着,但是我感到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我从小到大都糊里糊涂,我顶多知道这一个月和下一个月的事,至于再以后我就不知道了。从酸生儿家出来我直奔自己家,躲到自己的房子里哭了好久好久,不为别人而为自己。

*圣诞夜

我设计的五套衣服中有三套被选中了参加选赛,一套是那件鲜艳性感的海滨裙,还有一套黑白细格的女式三套件的职业装。还有一件是蓝印布花筒裙,本色亚麻布的牛仔帽,外加一条本白色绣花的绸披风,这种披风还可以当长裙系在腰上。披风披起来的进候象女侠客,披风当长裙系在腰间的时候又是窈窕淑女。

服装设计班的老师和同学说,我的这三件衣服在色彩和式样上都极讨巧,其实我并没有刻意去做,想到画了一个草稿觉得可以就可以了。面料也是很一般的。反正就是表达这么一个休闲反朴归真的意思。

他们都是画了几十张、几百样稿的。我不喜欢那种貌似认真、顶真的样子。我的心思根本就不放在这个比赛上。得奖也好不得奖都所谓。我对一切都感到厌倦。也许这种想法对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人来说太老气。但这是我的真实的想法。我不骗人。

又到冬天了,树上的树叶都落光了。没有在意秋天就过去了。刮了多少次秋风,下了多少场秋雨我也不知道。好像天是天突然进秋天的。

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写日记了,我几乎遗忘了这本红本子。不仅酸生儿一个人和我不告而别,壁虎也跟我不告而别。这些天来我有时到伊巷去,有时在店里站柜台。

尾巴,你这些于越来越象丢了魂一样。银花几乎每天要讲好几遍这样的话。她自己才像丢魂。有一次她亿万元要送到银行去的现金放在柜台上,还是我帮她收起来的。

我比她好一些。我知道自己有时候会自言自语,一些心里想的话。我一会儿说,不知能不能够得到奖……其实我不在乎这个奖。我有很多钱了。一个人有这么多的钱,还在乎什么?当然我天天恍惚也和这些钱有关。他是从哪里搞到这么多钱的?

一会儿又说,好久不见那个算命瞎子到我们这条路上来了……过一会儿说,小号和二嫂离婚把小西瓜给小号了……我不在有没有人听我说话。我烦心。我烦的不是我说出来的这些事。真正烦的事在我心里,我不能说出来。我惦念着他们旅途平安。

前几天圣诞节我们服装设计班的几个年轻的同学约我到郊外去参加圣诞篝火晚会。黄色的火焰迷幻地跳跃象山象用舌头舔着夜空。圣诞树上闪烁着彩色的小灯泡。挂着许多五颜六色的小珠珠,有苹果,山楂球,巧克力。有很多的年轻人在那里有人带来手风琴,有人带来小提琴,有人带来吉它,有人带来长笛,有人带来了萨克斯管!我从未参加过、甚至连知道都不知道这样的聚会。我穿一身果绿色的羽绒衣和羽绒裤。围着白色的围巾。戴着一顶洋红色的毛线帽。我又了用红绿搭配。他们都我好看。其实我的这套衣服是秋天的时候店里甩卖的,我们服装设计班的班主任那个戴眼镜的戴老师说我对色彩的感觉比班上的其他人要高几个层次。看到他我总是联到酸生儿。其实他和酸生儿没有一点想象的地方他和一个年轻男人走到我的面前说,这是刚从法国回来的年轻的设计师曼林。

我早就听说过曼林这个名字。班上的那些人提到过他。他是评委之一。戴老师又说,这是这班年纪最小的学员,过了年才十八岁。戴老师便把我的三件作品介绍给他。他说他印象。我喊他曼老师。他把手伸给我,也把手伸给他,我们握了握就松开了。他说,我们是师生也是朋友。他的手温暖有力。他给了我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曼林设计室几个字。他对我说,有空到我那里去看看。我说,好的。他问我要地址我把伊巷的地写了给他,还留了店里的电话号码给他。

我第一次和我们那条街以外的人交往。

那边有一些人在合唱《静静的夜》。这首歌我在酸生儿家听过的。那些人又唱《祝你圣诞快乐》《阿里路亚》《亚母颂》。

这个圣诞夜我和戴老师和曼林老师在一起。我听他们说话。我心里隐隐感到自卑。我很希望我们那条拆迁,这样我可以住到别的地方去。我们那条街是最小市民的地方。和他们说话的时候尽量说普通话。我突然明白了酸生儿为什么那么鄙视我们那条街,他说,我们街上的人是一窝臭虫和苍蝇。圣诞老人摇摇摆摆地出来了高声讲着祝福的话。

你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曼林问我。

我不想显得太土,就说以前在中学里也参加过类似这样的聚会。他会心地笑了笑。

当萨克斯管吹响的时候我哭了。

你怎么了?他们惊讶地看着我。

我说,没什么。我告诉他每当萨克斯管吹响的时候我就想哭。我不得不对他们撒谎。信不信由他们。

曼林告诉我,我参加决赛的三件作品中那件海滨太阳服得了三等奖,我对他说了声谢谢。获了奖又能怎么样我不知道。

后来舞会开始了我们就跳舞。舞一直跳到天蒙蒙亮的时候。这是一个温暖而忧伤的圣诞夜。

*银花追问我,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一大早刚上班银花就把我喊到楼上去了。银花问我,壁虎走的时候有没有说到哪里去?干什么?

我说,他没有告诉我。

银花说,她不信。

我说真的没有。

她还是不信。

我告诉她,酸生儿走的时候说,先跟壁虎去北京,然后去广州,酸生儿再从广州到香港。

银花板着脸不说话,脸上的肉僵僵的。她的眼眼睛格外圆,鼻头也是圆的,嘴也是圆的,象个胖木偶。

你去问问小黑蛇,也许她知道。我说。

银花眨了眨眼睛自言自语道,我算认识你们这些小妖精了。十句话里面有九句都是在说谍。她用小挫子挫指甲。

我为什么要骗你?我骗你有什么意义?他到什么地方去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尽量平静地说话。我压抑自己的感情,我心里窝着一团无名火,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发。这个世界上谁讲过真话?谁句句都是真话?谁十句里面有两句真话?假如我跟壁虎出去过,你可以问我要人。我自己天天在店里站柜台你不是不知道。

银花慢吞吞地说,你不要多心,你不要发火,你是小姑娘,而我呢,是过来之人,结过婚,生过孩子,离过婚,又结婚,穷过富过,凡是女人有可能经历的,大致上我都经历了。我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过问罢了。我不想烦心。我只指望我儿子强强好好读书。壁虎在伊巷帮你弄了一套房子是不是?

我低着头回避她的目光,她什么都知道?我的心跳得飞快。她的目光象X光。

他帮小黑蛇修房子,租店面,他砸钱帮阿秀得卡拉OK唱歌奖,他帮小梅拉上了一个日本丈夫,他出钱给你去学裁剪,他帮甜莓儿出医疗费,留下甜莓儿,临走前几天,天天夜里钻到甜莓儿房里去跟甜莓儿睡觉,甚至上回他带你去坟地用咒语把你咒病了……这些事一件件一桩桩,我哪件不知道?他的本性我太清楚了,他见一个女孩,就爱一个女孩。他是花心……他想要一个儿子传毕家的香火,可惜甜莓儿上次怀的不是他的孩子。他以为我年岁大了,他又不相信医生,他小时候得过腮腺炎,没有人带他去看医生,拖下来转了并发症终身不育,当时也不知道,上次去做精子化验,没有一个活种……他家是绝了……没有活种土地再肥,也长不出庄稼来……我和他在一起又当老婆,又当娘,哄着他护着他……家门口的这些人哪知道这些,所有的人都在背后讲我凶,讲我坏,讲我克夫,不肯为他留种,我不能为他搞个也种来……我不行,我老了,你们这些鲜嫩的也不行……我是为他承担恶名的女人。

银花咕咕哝哝地讲话。她的声音不大像自言自语,但对我来对却是雷声滚滚,我相信她的话,又不愿信她的话。我宁愿相信我自己眼睛里的壁虎,她再讲我就要疯了。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你干嘛还把我喊来?我气急败坏地低声吼道。声音就象一只疯狂的小母猫。

因为我讲了你不知道的事情和你不要听的事情你就发火。她不让步地说。她两眼闪着老巫婆的光芒。我把你喊来,不是来找你算帐,你们这些女孩子都是新时代新潮流新作派。皮不知道多厚,心眼比鬼心眼还多。但是你们还是玩不过男人。银花摆出不与人计较得失的长者姿态说话,这使我想起了壁虎讲她像慈母。我看她像一老巫婆。她对我们好全是假惺惺的。她要用这种海量来栓住壁虎的心。让他感到无论他跟哪个女人都不如跟自由。

她又说,不然也不会把你喊来,昨天夜里我做一个梦……怕不是好兆头,早晨起来头疼心慌,就把你喊来说说话。年初二的时候我就做过梦,梦到一个白胡子老头,他对我说,当心,今年这条街流年不利,要死人。果真接二连三地死了一串人。卢二伯、卢二妈,邹老师和她的那个老情人。人死之前都要作死,作得越厉害离死就越近。银花说到这里停下来不说了。

我听了银花的话两手冰冷冰冷。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作?小黑蛇是不是在作?甜莓儿是不是在作?大头菜是不是在作?壁虎酸生儿是不是在作?皮匠是不是在作?小黑蛇的爸是不是在作?我爸在不在作?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听到有人在街上喊:天上掉下来一个人了,我赶忙跑出动看,一个人正从天上往下掉,像树叶子飘一样。我不敢看,跑进房里刚坐下来,壁虎就进来了。我问他有没有看到从天上掉下人来?他嘿嘿一笑说,根本没有的事。又说,坐在飞机上看见了自己的家,就往下一跳,正好落在了家门口。银花说话的声音发抖。

我想到自己前些日子夜里自己也做了一个梦,壁虎坐在白色的纸蝴蝶风筝上面飞得很高很高。突然纸蝴蝶风筝从中间折断了。他飘悠悠地从天上落下来。为了这个梦我天天魂飞魄散。

算命瞎子好多天都不到我们这条街上来了。我对银花说,说不定他明后天就回来了。梦都是反的。你问甜莓儿他到哪里去了。我嫉妒地说。我恨得头都要爆炸了。

甜莓儿讲,他只到她那里去睡觉,什么话也不跟她讲。银花呆呆地靠在沙发上。这不要是预感,预感!她反来覆去地唠叨这句话。你有没有做梦?她问我。我说,我没有。我再也不愿意把心里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