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鸭子和银色的月晕
妈买回来了三只鸭子。三只鸭子都是公的。它们伸着脖子在天井里哑声哑气大叫。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我给了妈五十块钱过节。妈毫不客气地收下了。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她从来没有要两个哥交这么多钱。我真想有朝一日远走高飞。因为妈越来越喜欢小西瓜。我在心里就越来越讨厌小西瓜。他要缠着我和他玩的时候,我就说我忙,没有工夫和他玩。我买了从大到小一套十二个月饼。妈说,这有什么意思?!认为我花钱花得不是地方。
妈说,今年中秋大哥大嫂小萍萍和小号小西瓜都回来过。二嫂不回来,二嫂百分之百要和仲哥离婚了,这次协议离婚。协议离婚就是私了。要不然要就把为什么离婚的原因都写在离婚证书上,小号是很吃亏的,无论你是干部也好,党员也好,什么大的大学生也好,女人不要你,你就不是男人。他们回来过节不会给家里钱的。我已经花掉了五十五元钱了。爸厂里发了两箱砀山梨。他的徒弟送了酒,妈还买了芋头、老菱、藉、荸荠。
妈皱着眉头问我,有没有闻到一股臭味。
我嗅了嗅鼻子仔细地闻了一会儿,好像有好像没有。
突然一阵风吹来的时候,我闻到一股像阴沟洞里的臭味。我说,闻到了,妈说,昨天就闻到了。到街上去这种味道更厉害。我说可能是下水道里散发出来的味道。妈说,不像。阿秀得了OK杯大奖赛的优秀奖。她穿了一身粉红色的闪闪发亮的真丝软缎套裙来向壁虎告辞。她用哪种哑哑的港台歌星说话的声音对壁虎说话。她说,好几个演出队聘请她去演唱。她对壁虎和银花说,谢谢他们这两年的关照,银花叫她有空到店里来玩。壁虎对她说,你以后买衣服到店来,我们五折优惠,阿秀以后肯定有好多钱,来买衣服肯定买最高档的。她不会穿我们这种小服装店的衣服。她要穿专卖店的名牌衣服了。壁虎还希望阿秀带着一帮人来买衣服。壁虎口口声声说要用黑社会的手段来对付现在上上下下各种各样的人。其实他也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他对酸生儿,邹老师,银花,银花的儿子,小黑蛇,甜莓儿都还蛮好。他这个人是看不透的。
阿秀送了我一个会哭的丑娃娃。我送了她一支法国口红。
深更半夜小黑蛇来敲我屋子的门,我开门放她进来。她说,她怕。她说她总觉得我们这条街上有死人。她说她现在的感觉和卢二妈妈死时的感觉是一样的。
她想拥抱着我睡觉。我扔给她了一个枕头,叫她抱着枕着睡。我说,自从看了甜莓儿那样,我讨厌和任何人亲热。
小黑蛇问我,你对银花这个人怎么看?
我想了想说,这女人不漂亮,但蛮善良会充当慈母。
小黑蛇哼了一声说,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天窗外面一层银色的月辉。有一只蟋蟀在我屋子的墙根下叫,曲曲曲曲……
*中秋节
今天是中秋节,我们家门口发生了一件大事。邹老师和她的表兄赤身裸体的死在临时用组合沙发拼起来的大床上。事情是这样的,壁虎想晚上请邹老师和邹老师的表兄到家里来吃饭。早晨他去敲门,没有人开门,他闻到阵阵恶臭,以为是猫拉的屎,他低下头四下寻找,没有看到猫屎。他又敲门,还是没有人来开门。他到酸生儿家去找酸生儿。酸生儿刚到门口就说,快打电话到公安局。酸生儿掏出手绢捂着鼻子说,快快,是死人臭了的味道。后来公安的人撬开邹老师的家门。两个人都腐烂了。
壁虎回来的时候脸色惨白,紧闭着嘴。他匆匆地上去。我听到他在楼上呕吐的声音。
大头菜站在人堆里看热闹,大头菜说,这两天邹老师家的那些猫天天到他家门口叫,要东西吃。
警察封锁了现场,拍了许多照片,带来两条高大的狼狗四处嗅,四处闻。邹老师家猫蹲在房顶上呜呜呜地叫,愤怒而疯狂,它们的眼珠都变成了一条直线。
警察怀疑是谋财害命。
妈吃饭的时候说,我们这条街上除了壁虎和酸生儿两家和她家有往来,别的人家和她家一概没有往来。
爸瞪了她一眼吐出鸭骨头说,这种时候你少废话。
妈不满地斜了爸一眼就不吭声了。
在警察没有查出他们的死因来之前,我们这条街上的人都是被怀疑的杀人犯。
街上出了这么大一件事,家家户户的团圆饭吃得都不痛快。
大嫂一个劲儿地鼓励小萍萍跟我亲近。叫姑,跟姑亲亲,告诉姑考试考了多少分,姑会做新衣服,最好看的新衣服。我知道大嫂话中的意思。要我也为萍萍做一件衣服。大哥知道我帮了小西瓜做了一套衣服,但是大哥从来不为这种事情计较的。
大嫂问我,她做一套西服套裙需要多少料子。我告诉她要根据料子的门面而定。我说一个尺寸。她又说,现在做一套衣服至少要十几元工钱。我知道她在伸腿,想叫我帮她做一套衣服。老实人没有肚脐眼儿,有肚脐眼儿的就不是老实人。那会儿我在家待业的时候,她也没有说,给我十元钱用用。我不欠的她的情。替不替她做衣服要看我的心情而定。这种事一开头,就没完没了。
小号和二嫂要离婚了。他找二嫂谈了好几次。他说他除了小西瓜而外别的一概不要。二嫂说,她至少一个月要看小西瓜一次。妈说小号呆,这种事对这个女人不行,不一定就对其他的女人也不行。厂里的女孩子多得很。现在女孩子一个比一个骚,容易上手得很。
小号看了我一眼说,现在的女娃要钱,没有钱谁看得上,再说还有金箍咒,箍在头上。小号讲的金箍咒就是党的意思。
妈说,那些当干部谁的不干这种事。你算什么干部!
那是大官。小号不耐烦地说。
鬼的大官……妈狠狠地瞪了爸一眼,想说什么话却忍住不说了。
我想起好多天以前做的那个梦,爸把壁虎的妈招呼到一个门里去,那扇门就关起来了。
大哥大嫂和小萍萍吃过饭就走了。妈对他们说,不留你们了,路上好走。妈说话的声音有点战战惊惊。仿佛路上有许多野鬼。妈给小萍萍一大袋煮好的老菱、藕、荸荠。
吃过晚饭小号帮妈洗碗。爸在屋里看电视,我和小西瓜坐在天井里看月亮。我穿上了羊毛衫。天又转凉了。
夜空像水洗的一样干净,月又圆又大。看这样的天空,这样的月亮,似乎天底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小西瓜说,姑唱歌。
我说,不会唱。
小西瓜在我怀里扭着身子耍赖,姑唱嘛。
我不知道唱什么歌是好。这样的夜晚就是应该唱歌的。
我先唱,大月亮呀笑咪咪,我们在月亮下面做游戏,哥哥当铁牛呀,我当小司机,轰隆轰隆开到北京去。
又唱,天上的星星亮晶晶,亮晶晶,红领巾送水到油井,一路走来一路唱,天上又多了一排星……这些歌是我小学的一个同学的妈妈教我们唱的。她妈妈小时候是少年合唱团的。
妈端了一盘洗干净的梨,叫我削。又端出一盘老菱、藕、荸荠。我实在不想吃东西,想到死人我感到要吐……妈说八月十五是人团圆的节日,七月十五是鬼团圆的节日。
小西瓜问,鬼团圆节吃什么?
妈说,鬼团圆节给鬼烧纸钱,鬼有钱用了就不到阳世来作怪了。
我竭力回想上个月今天的事,确是那么一天早晨起来看到街上飘动着烧焦的纸片。
*日食
天狗吃掉太阳的时候,我正在伊巷。
这些天来我在壁虎店里站柜台,在家吃饭、睡觉,除去上课的时间,余下来的时间我都在伊巷。我做了五套时装,准备参加时装设计大赛。
我已经好些天不在红本子上写字句了。
自从邹老师和她的情人神秘地死掉以后,我们这条街上的人都变得颠颠倒倒起来。皮匠钉鞋子的时候把后跟钉到前掌上去了。小黑蛇家大门上的锁已经生了锈斑。她已经好些天不在那间房里住了。
厂休日的中午,妈穿着我替她做的那身绸衣服在街上走来走去,边走还边扭着肥肥的臀部唱着文革时代的老歌,她的身上洒着花露水。远远的就能闻到那股怪香。她手上戴着一枚宽宽的金戒指。街上的行人都穿着羊毛衫或厚衣服,唯独她穿得得飘飘的。
我以为我的金戒指被她偷走了。赶紧跑回家,拴上房门,拉下窗帘,从墙洞里掏出那只铁盒查看。金戒指,金项链全在。阿弥陀佛!上帝保佑!我把壁虎给我的那一手提箱的钱分成二十五份写上十个不同的名字存进了十个银行。我把这个转移到伊巷去了,又疑心伊巷不安全,夜里又把它拿回家来。
酸生儿又变成天天衣冠不整的老样子。他去签证没有签成。最近他被公安局传讯了好几次。街上的人都说他是公安局重点怀疑的对象。
其实法医已经证明邹老师和她的表兄双双死于心肌梗塞。
有人说邹老师表兄的长子从加拿大来收他父亲的骨灰,但谁也没有看见这个人。他就是来也是住饭宾馆的。
大头菜精心喂养着邹老师家的五只花猫,他每天喂它们三顿,他把它们养在他家的小披间内。
家门口有人说那五只猫不是好东西,要把它们打死,否则这条街上不得安宁。大头菜扬言谁要打死一只猫,他就要把谁家的门窗砸烂。大头菜也被公安局传讯了两次。街上没有人对这一点感到惊奇,都以为是正常的事。
乡下女孩子的肚子大得尖出来了。老人们说肯定是个儿子。她拒不承认这肚子是跟大头菜搞出来的。她说她在乡下订过婚。乡下人订了婚就能住在一起,女孩子生了儿子男方才决定娶她。谁都知道乡下女孩在骗人,但谁也无法驳斥她的谎话。她自己要这么说,别人也没有办法。
壁虎天天失魂落魄,他无心做生意。银花气得又跺脚又骂。她说,壁虎被鬼掳住了。
过去我以为银花对做生意不尽心,现在看来完全相反。她要是知道壁虎给我那么多钱肯定不会放过壁虎,也不会放过我的。壁虎有没有给小黑蛇钱我不知道。但自从那天我看到她和壁虎说话时的样子,我就不相信她了。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骗子。我不能回想她跟我亲热的时的那种样子。我恨她!那时我还把所有的话都告诉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把壁虎给我钱的事告诉她。这点还算不傻。
我也不希望壁虎象现在这个样:他整天失魂落魄和书呆子二流子一样。银花说那天他去赌钱了。一个晚上输了三万。过去我讨厌他赚钱的疯狂相,现在我希望他像过去一样疯狂赚钱。他失去爱钱的个性就很危险,很可怕。
今天他一早就到伊巷来了。他说,天狗把太阳吃掉的时候,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他一边看手表,一边抚摸我的头说。我们都坐在地毯上。
我们在地毯上玩纸牌。
有一次我无意中告诉他,小时候跟爸妈上班,看柜台里的积木玩具,就闹着要买,不肯走,结果被爸打了两记屁股。妈也骂我。回家又被罚了跪。
第二天壁虎就买了三木盒彩色积木到伊巷来。我们趴在地毯上玩那些积木。我又买了一盒小汽车,小人,小松树。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玩积木,盖成各式各样的房子,有了积木以后。后来我们把那些房子什么的推倒就在积木废墟上作爱。
天狗把太阳吃掉的时候,我要和你性交。他说。
我已经习惯了他用这个词。我想象着说,太阳把天狗吃掉的时候最容易怀孕。
太好了!他信以为真。
其实我是乱说的,我跟他的想法无丝毫一致的地方。自从看甜莓儿受那罪以后,我最最痛恨的事情就是身为女人必然要怀孕,必然要生孩子这件事。那一时刻简直就象畜牲一样。
我们用蜡烛薰黑了玻璃,到院子里去看太阳,太阳被天狗吃掉一小芽了。天变得暗下来了。
我们回到房里里,他叫我穿上我自己做的时装给他看。我挑了一件最邪、最艳的太阳裙穿给他看。
这件衣服是用葱绿色的绸布条和洋红色的绸布条做的,性感得要命。我又买了一顶边上全是碎草的草帽,刷上了柠黄,喷上了清漆,草帽上缀了一朵黑花。鞋子是一双大红高跟的拖鞋。
这是一件最邪虎的乞丐式海滨衫。
我把这件衣服穿在身上露出了很多前胸和后背,我敢说所有的新潮女人和男人都会喜欢这样的衣服的。
我得意地做了几个舞蹈的动作。我把腿高高地踢向空中。在太阳被天狗吃掉的时候,做时装表演这也是最开心的事。
他看傻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我的这套把戏。他不吭声。当一个人全部放松、想怎么胡来就怎么胡来的时候是她最聪明的时刻。我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变得如此轻狂。
天开始变得昏暗了。天狗把太阳吃掉了许多。老人们说天狗完全把太职吃掉的时候,人就会发晕。我怕发晕。在天狗还没有把太阳吃掉的时候,我就躺在地毯上。等待他来和我性交,等待他来操我……天狗把太阳吃掉就是天狗和太阳性交。他们在天上,我们在地上,他们公开,我们隐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