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中的回音

天阴沉下许多天终于熬不住了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来。小黑蛇被逮起来了。因为她赚开酒吧钱赚得太慢，就跟那些“老外”睡觉。公安的人到她家去抄家，除了一箱画报没有抄到钱。有人说拘留两天就会放回来的，有人说要劳动教养，还有人说要判刑吃官司。

皮匠告诉家门口的人说，小黑蛇的罪不算罪，因为她没有打好“窝子”，没有烧好“香”。我想到壁虎讲的“下药”。

壁虎还没有回来，银花急的要命，因为年底到了。银花说她本来指望小黑蛇去办这事，这回小黑蛇被逮起来了。银花说唯一的希望是去找阿秀，后来她说，她自己亲自办，有钱鬼都愿意开飞机。

家门口的人天天谈论小黑蛇被逮起来这件事。秋天邹老师和她老情人赤裸裸地死在床上的时候，我们这条街上所有的老男老女眼睛里都闪耀着狂热兴奋的光芒。

皮匠说人在小黑蛇的家里抄出了一盒外国人用的东西。他比划给人看，那些套子都是五彩的。

邹老师死那会，街上的老女人纷纷地惊异。在井台上议论女人人老了，那地方没有水怎么搞起来的。皮匠老婆囔囔地说，抹油。女人们在井台上笑得东倒西歪。

小黑蛇被逮起来了。没有一个人为她可惜，好像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很开心。我为她担心如果壁虎在家，壁虎就会为她找关系，把她保出来的。我去找曼林，曼林答应帮忙想想办法。我说小黑蛇是个美人，他说，他见过她。他说，问题不大只要肯掏钱就不会苦。我为她忙是因为可怜他。

雪花从灰色的天上急急忙忙地落了下来，它们刚一接触地面就化成水了。我以这是大地对寒冷的宽容。

去年店里搞裘皮大衣展销的时候，店里唯一的狐狸皮大衣被人买走的时候心情就是这么窝囊。

壁虎出去快一个月了，一个电话也不打回来。银花天天坐在电话机旁等他的电话。

今天下午我到伊巷去了。伊巷的房子如同冰窟洞，我到邻居家交了二十块钱水电费。

然后用吸尘器吸屋子里的灰，拉亮所有的电灯。我的耳边一直响着摩托车的声音，我跑出去了三次。巷子里除了匆忙的自行车和下班回家的人根本就没有摩托车的影子。房子里没有热气。我烧了一包水，我想说不定我在洗澡的时候他就会出现的。以前有好几次就是这样的。有人说，用意念想，他会会回来的，他马上回来，他回来了。

晚上我到巷口的饭庄去买小煮面，饭庄的老板那个比壁虎老几岁的男人问我：老板回来了？！我一愣，以为他说老板回来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欣喜地问道。

饭店老板见我没有听清楚他讲的意思又把话重复了一遍：我问你，壁虎回来了没有？

我说，也许今天晚上回来。

我买了双份的饭菜，他只收了我五元钱，他说，我和壁虎是朋友，以前一个厂的。

晚上我放了一浴池水，好好地洗了一把澡。洗燥的时候我希望壁虎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思念他简直到了神经兮兮的地步。尽管我知道他一回来不可能马上到伊巷来，但是我还是希望着，我原谅他，我不计较他，只要他回来了我还会对他好的。他太惨了。他就赚了无数的钱也换不回来他想要的生活。

我想，当我洗过澡睡在温暖的席梦思垫上的时候，他就会来的。

他好惨啊，他和别的女孩子好，我不介意，尽管我难过。银花也是因为这一点不介意他的。他英俊、他有钱，他最想要的却得不到。我想我爸，还有那些人，为什么他们这么没有人道。我恨这些人……

今天我看见甜莓儿拿草纸了。她例假来了。她没有怀上壁虎的孩子。

夜里我又被梦魇住了。我梦到了我们这条街上死掉的那些人，还梦到壁虎和他们有说有笑。

壁虎乘坐的那班飞机一月十八号在成都附近上空爆炸了。壁虎死了。

民航局把这个消息通知了银花。银花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晕过去了。我不知道他去成都干什么，他从广州又回北京干什么，他为什么从北京去成都，为什么要坐飞机。

壁虎，亲亲的壁虎！我的爱……我的可爱的大动物……

*好像过了一万年

好像过了一万年，我不知道自己在伊巷住了多长的时间，我已经不在乎别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了。家门口的人都说我是他的小女人。我和小黑蛇一样是坏女孩，坏女人。我不在乎。小黑蛇什么时候被放出来的我也不知道。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她陪伴在我的身边。她说曼林来过几次。我想她和曼林的关系并非一般。

她说她已经陪伴我好多天了。

我听到霹霹啪啪的鞭炮声就问，这是什么声音？为什么要有这种声音？

小黑蛇说，除夕到了。过年了。

又过年了？

明天就是大年初一。

又是大年初一了？银花在干什么？

管店。

那店里的生意还在做？

在做。

她是一个顽强的女人。小黑蛇说。我告诉过她不一般。她没有当着街上的人掉一滴眼泪。

她来干什么？

你爸找她要人。她来看看你。我现在在店里帮银花忙。

你那个凯斯？

封掉了。

我爸来过？

来过。

我心里空旷无比像一个灌满了风的大塑料袋在空中飘荡，忽而上，忽而下，忽而被树枝挂住了，忽而落到地上了，只要有风我又飞上去……我不在乎，我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了。我的初恋也被壁虎一起到那个世界去了。我的初恋只爱一个人，我说的是我，我想睡一个长觉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以后再醒来。

……

*信

今天是财神的日子，我仍记得去年今年的情景。怎么不叫人伤心。小黑蛇早早地到店里去了，中午的时候小黑蛇带回来了一封信。信的右上角贴着花花绿绿的外国邮票。信是酸生儿寄回来的。我拼读着那个美国城市名字：BOSTON信封里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他和壁虎在长城上的留影，一张是他到了美国以后的照片。

站在长城的壁虎样子有点忧郁。但一点不像要死的样子。死神已经看中他了。

酸生儿知道他的同年的朋友要死吗？在这张照片上酸生儿一脸获得了解放证书的样子。比较之下酸生儿热情，壁虎冷淡。人的生命就这么偶然吗？这是壁虎留给我的唯一的照片。而且还不是他亲自给我的。

我打开酸生儿的信。

亲爱的小尾巴：

我现在美国的波士顿给你写这封信。当飞机把我带到空中的时候，我顿时感到一种轻松。我无法形容我的飞翔的心情。当我飞进美国的天空时我百感交集，我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自由了！我是一个在思想上的自由人了。对我这个中国人来说，美国是一个陌生世界。在美国的获得自由的感觉也是一个悲哀。

亲爱的小尾巴，我把你的照片带在身边。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可能会把我忘记。但是我会记住你。你是我的祖国，是我在那片土地上失落的理想。十八岁是一个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年龄，我不会淡忘你，我用我的心，用精神来爱你。与其我嫉妒壁虎用身体和钱来爱你，不如说我轻视那样的方式。我在暗地里和他较量。我是失败的……他千方百计地用钱和肉体来证明他的存在。你可能不理解我这些文字意义。这没有关系。但是我还是要说，一个没有灵魂的肉身，比灵魂扭曲的肉身要痛苦一百倍。我和他分别的那一夜，他哭了。他心中的绝望比我要强烈一百倍。你要对他好，虽然他是我情敌，但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没有和他争夺你。

他怕失去你。他怕你丢弃他。他爱你，可你又生活在他不能容忍的家庭。但是他爱你，我们那条街上的人都看出来的。只要你在他的视野中，他的目光就在你的身上。这一点银花和我说过。她知道你们不会成的。她是我见到的最有人情味的女人。她的嘴有点刻薄，但是她的心非常善良。这就是壁虎依恋她的原因。她能为他了伤。没有什么伤害比童年时候的伤害那么刻骨铭心。这个阴影是伴随人一辈子的。你父亲做工人纠察队的时候占有过他的母亲……我们那条街上的人都知道的。那时你还没有出生……亲爱的小尾巴，也许你还在生我的气。我走的时候没有和你告别，因为我不愿意难堪。告别的时候我不亲吻你，我做不到。当着他的面亲吻你我也做不到。我不愿在分别的时候把我们的友谊蒙上阴影……你收到我的这封信的时候一定在快乐地过年。我给你拜年！小尾巴又长了一岁——十九岁了！多么美好的年龄！真羡慕你。你应该去上学，应该学英语，应该走出那条小街出来看看外面的大世界。

……

我把酸生儿的信按原来的样子折好，放进信封，把那两张照片也放进信封。

我已经不是过去的小尾巴了。

当人们有求于你的时候，他们就会对你热情，而你必须抓紧机会利用这种热情，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世界太大了太复杂了，连亲密的人也是极陌生的。也许人一辈子过下来也很难给你看到的，感受到的世界写评语。

我真心得爱过壁虎，但他不在人间了。

我爱酸生儿，酸生儿远度重洋了。

我爱钱。一个人如果连钱都没有简直不堪想象。

亲爱的世界，你好陌生呵，我伸出双手抓不住你！

新年到了，我十九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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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3．第一稿

2000．7第二稿（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