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妈把一盆脏水泼到爸头上
我到店里去上班了,银花很高兴。阿秀告诉我,小梅不辞而别了。阿秀说小梅到深圳的酒店去当女招待,根本就不是和日本人结婚。我没有问她是从哪里听来这个消息的。我自己的心还烦过来。
甜莓儿懒洋洋地朝我笑笑,她的脸和嘴唇都有一点浮肿。
皮匠说立秋后十八盆汤。立秋后洗十八次澡天就要变凉快了。家门口的那些妇女都说皮匠懂节令,她们又像以往一样地围着皮匠逗乐,听皮匠讲有关阴阳男女的事。皮匠做的丑事她们又一概不认为丑了。
吃过晚饭爸躺在竹榻上剔牙。妈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用惊奇而忐忑的声音对爸说,卢二妈妈托梦给皮匠她在阴间当了大姨太太。
爸歪着嘴问道,谁?
还有谁?妈斜了我眼把话打住了。
哼,爸冷冷一笑把牙签弄断扔在地上骂道,一马子屁话。人死了就彻底消灭了,哪里来什么灵魂,哪里来什么阴间,什么因果报应全是活人想出来的。
妈说,你不信,我信。
爸不吭声。他是一个嫉妒心理极强的男人。
我想起我在伊巷做的那个梦心跳不已。我想应该祝福卢二妈妈才是,一个人在人间过不到好日子,到阴间能过到好日子也好啊!小号的病不得好了。妈的头发白了一片。家门口的人说这和前世祖上大有关系。那次我把这话对酸生儿说,酸生儿也不相信这种话,他说好人活不长,坏人活千年。谁知道呢?我看也是。人该活就活,该死就死,该好就好,该病就病,我以为这是命。
我疑惑在梦中见到的那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然的男就是壁虎的父亲。我不敢问壁虎,生怕壁虎想起他的父亲,再像清明节时在坟上那样折磨我。这个夏天以来他对我亲热像象梦一样。
壁虎认为想去读工艺美术大学服装设计专业的想法是傻心思,他说至少在两年期间只花钱不赚钱。还说,人不赚钱就是座金山也能花光的。这两年不赚钱也许第三年就不能赚钱了。他说,明年帮我申请执照,搞一个时装设计公司,资金全由他承担。我说,我有点怕,他说,人总是这么慢慢地搞起来的。他打了一个比方给我听,他说什么东西一多就不值钱了,新潮服装穿的人一多,就不新潮了,你想读书无外去拿一张文凭,拿文凭的人一多文凭就不值钱了。这么做有什么合算?他每月又增加我一百元工资,他说我是有技术的人,家门口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做的裙子给外国买去了。可是酸生儿认为我应去上学。
夜里爸和妈大声吵架,爸像皮匠打老婆一样地打妈。妈把一脸盆脏水泼到爸的头上。
妈大骂粗话,爸也大骂粗话。
我总算听明白了一点意思。爸要干那种事,妈不让他干,妈要他为下代人想想。
爸大吼,我管不了下代!
妈咬牙切齿地尖叫。
我用毛巾被把头捂得紧紧的,我不要听这种声音,我为这个世界感到耻辱。如果手上有绳子我要把自己勒死。
妈是为了小号才不和爸干这种事的。皮匠说,上代人干多了下代人就不灵光了。
我不能想象这两头又胖又壮的老动物扭在床上干这种事的情景。
早晨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色苍白苍白的。
*布告
壁虎扔给我了一件有两个纱眼的亚麻T恤衫。我说,这衣服是男式的。他说你高兴送给谁穿就送给谁穿。我想到了小号。我把T恤衫上的纱眼用针线细细的缭起来,然后洗去上面的浮灰,再把它挂在堂屋里晾干。
一连三天都没有人看见它。
第四天小号放自行车的时候,头碰到它的下摆。
这衣服是谁的?他问我。
我说,你想穿你就拿去。于是他就把衣服从衣架上取了下来。我想他应该是识货的,这种亚麻T恤在市场上至少要卖八十块钱一件。
我大约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到二嫂了。我想,她也许过得不错,她的生命中不缺男人。我想二嫂那种拖泥带水的模样,想她以往和小号在床上的样子,想她和那个男人偷情的样子,想她脱得光光的把肥腿叉开的样子……小黑蛇说,小号的病叫阳痿。
那天我们去看电影,在汽车站等汽车的时候,小黑蛇把我拉到电线杆前看贴在电线杆上的一张布告。布告上印着红字,祖传秘方,专治久婚不孕早泄阳痿。我问小黑蛇那是什么意思,小黑蛇说,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说是真不知道。她就告诉我了。她说和她干那事的男人中有三之二都不行。
去年这时候我还是一个对人的一切一无所知的傻女孩,而今年我就没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了。
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壁虎干那种事才是最美的。在浴室里我们站在大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一男一女简直象一幅无懈可击的裸体画。
我天天到伊巷去,我帮酸生儿做了两件国际流行式样的衬衫,一件蓝色的,一件白底上面有天蓝色彩条的,我还要帮他做一件本白的。
壁虎天天骑着摩托车在外面奔生意。店里新招来的四个女孩子蛮聪明,壁虎上次带她们到高级饭店去露脸。壁虎得意地对我说,这些女娃开窍极早一个比一个精明有心计,他妈的找来了四条狐狸精。看得出他很得意。他说,他最讨厌呆头呆脑的女孩。
壁虎到伊巷来总是蜻蜓点水,坐一会儿喝罐可口可乐就走。
他有一次盯着我替酸生儿做的衣服看。
我告诉他,这是替酸生儿做的。
他说,式样不错。又说,我不管你替谁做衣服。随后他问我,有没有跟酸生儿睡过觉?
我说,你瞎讲什么呀!
他笑着说,我随便问问。
我说,除了你我没有跟别的男人睡过。要睡我只能跟有钱的男人睡。
他说,酸生儿马上就要变成美籍华人了。
我说,我不喜欢他的酸味儿。
壁虎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我说,这会儿我想要你了。
他很得意地笑着说,我总算把你培养出来了。
*邹老师和那男人从上海回来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们这条街上的人除了大头菜都把邹老师忘记了。大头菜天天帮邹老师喂着那些猫。
邹老师和她的“表兄”出现在我们这条街上的时候,正逢妈的厂休日。妈和几个女人站在井台上聊天。一辆紫红色的桑塔纳出租轿车停在邹老师的家门口。邹老师和一个绅士模样的男人从车上下来。那男人先从车里出来,然后把手伸给邹老师,把邹老师扶下车来。
司机帮他们把几只五彩的大手提箱从车上拎下来。就把车开走了。
邹老师的表兄穿着白色的西裤果绿色的T恤,白色的礼帽,邹老师穿着一件湖蓝底色黑色碎花的连衣裙。阳光白亮而刺入眼睛,妈和那几个女人站在荫凉的地方张着大嘴,眯着眼。
两只花猫窜到了邹老师的脚下咪呜咪呜的叫,邹老师的表兄抱起其中的一只花猫亲了亲。那猫也就让他抱。邹老师开门,她表兄把几只彩色的箱子都拎了进屋,后来他们就把门关上了。所有这一切都象放无声电影一样。
壁虎去敲门,门开了一打缝,壁虎进去了,不一会壁虎又出来了。大约十分钟以后一辆白色的空调面包车开来了,停在邹老师家门口。邹老师和她的表兄一起上车了,车开到酸生儿家门口,酸生儿的父亲、母亲和酸生儿也上车了,壁虎在旋转餐厅订了一桌宴席为邹老师和她的表兄洗尘。
壁虎没有带银花去,大概壁虎嫌银花长得不漂亮或是因为她不是这条街上的人。我知道在壁虎心里这种等级是很明显的。
邹老师和她表兄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壁虎店里站柜台。
这些话都是大头菜告诉我的。
*甜莓儿的肚子
甜莓儿躲在自己屋子里哭了三天三夜了。
我问银花,甜莓儿为什么哭,她朝阿秀她们看了一眼说不知道。我弄不清银花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中午银花叫我陪她吃饭。她亲手做的饭菜:青豆炒鸡蛋,茄汁虾仁和冬瓜火腿汤。她轻轻地告诉我,甜莓儿肚子里有了。
我装着一无所知的样子问,你怎么知道她肚子里有了呢?
这是瞒不过去的事,我们是过来之人一看就能看出来,银花说。她用勺子往我碗里舀虾仁。她的那双大大的眼睛充满了温和慈爱,壁虎讲银花象妈妈一样会疼人。她一点都不怀疑?我感到不可思议。出了这样的事她还这么能心平气和。银花叹了一口气说,问她她不肯讲。这孩子真叫人烦心。
她肚子里怎么会有的呢?话一出口我自己脸先红了。我看到银花眼里嘲讽笑意。我感到自己说了一句极蠢极蠢的话。是谁的孩子与我有何相关?就是相关我能表现出来?
你想会是谁的货?银花反问我,她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我脸看,好像我知道所有的实情,好像这事也和我有重大的关系。
我垂下眼皮说,我不知道。
银花说,要是她肚子里——银花突然把要说的话刹住了。改口说,这丫头真不懂事,早说是谁的孩子就可以决定是做掉还是留着,要是是壁虎的,就留着,我也是通情达理的。在这个家里你也看得出来,我不问他的事,他也不问我的事,事事好商量,和气生财,有了钱一切都好办。这孩子不肯讲,光哭,哭不解决问题,到时候月份大了引产,人要吃大亏。
银花说引产比生孩子还要痛苦。
我听了胳臂了生了一大片鸡皮疙瘩。她分明告诉我他们是不离婚的。我受到了看不见一击。壁虎对我说他碰都没碰过甜莓儿,男人的话总是要打折扣的。
过两天甜莓的爹要来……银花心事重重地说,她是我的远房表叔的女儿,沾一点亲……看得出来银花最最担心的是甜莓儿肚子里那孩子确实是壁虎的。她不相信壁虎的话。
银花叫我把吃剩下的菜拨在一个碗里给甜莓儿送去。她说甜莓不一定会吃。她已经两天不肯吃东西了。
我把饭菜放在甜莓儿的桌上,甜莓儿面朝墙壁躺着,她的腰比以前粗了,臀部也比以前丰满了,胸部比以前更发达了。银花为什么不问问壁虎?还是她也不相信壁虎的话?
壁虎不过问这件事,多半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壁虎的,我隐隐感觉他想要一个小孩。我希望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壁虎的。
中午太阳略为有点偏西的时候,算命的瞎子又来了,他站在我们店门口不走。他问银花要水喝,银花倒了一碗凉茶给他。他喝完凉茶问银花这里有没有人想算算命,银花先说没有,后来灵机一动说,我去问问。她想替甜莓儿算命。但是甜莓儿不肯算。她又对瞎子说,我们这里没有要算命,瞎子就走了。
瞎子走后银花诡诡地眨着眼睛对我说,你发现没有,这个算命的瞎子一来我们这条街道上就会出事。
我问银花,前些日子的夜里有没有听到邹老师弹钢琴?
银花做了一个轻蔑的表情,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哼出了两个字来,吊丧。银花也是那种看不服邹老师的女人。我们这条街上的女人几乎都看不服邹老师。
不过我感到那琴声不一般。那感觉就像看到卢二妈房子后面的歪脖子树一样。
下班以后我到伊巷去。服装设计班已经开学了,有许多功课要做。
*凯斯酒吧
小黑蛇开了一个凯斯酒吧。壁虎出面在南京大学附近的小巷子里替她租了一个店面。小黑蛇是凯斯酒吧的老板了。凯斯酒吧雇用了两个退休的西点师傅,服务员是那四个职校毕业的学生,像国外餐馆一样按工时付工资。这些都壁虎帮她的。小黑蛇一天十几个小时泡在凯斯。我到她店里去看过,她请我喝冰啤吃比萨饼。她打着呵欠告诉我,最多再搞半年,以后找个代理人在这里干,天天泡在店里累死人,要苦死了赚的钱再多也没有意思,她告诉我开洒吧很赚钱。她还告诉我,厂里有人来看她想骗点白食吃,她照价格表上收钱一分钱也不优惠,那些人就不敢来了。她说这里的生意还不错有外籍教师和留学生。
我想明年我搞一个时装公司也可以赚钱。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壁虎是不会和银花离婚的,壁虎说跟银花离婚也是嘴上说说而已。小黑蛇问我最近过得快活不快活?我说,有时候快活,有时候不快活,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快活,什么都想的时候就不快活。这是很无奈的回答。白天也像在做梦。
小黑蛇说,那么你就什么都不想。
我说,我总得想。
小黑蛇告诉我,她自从搞了凯斯酒吧以后就没有和男人亲热过。她一付怨怨的样子。她说过她和男人在一起并不完全为了钱,大约有一半是为了快乐。
我问,为什么不?
她说,当真我能搞分身术?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又说,女人在特别想钱的时候,就不特别想和男人亲热,除非这个男人给你的钱比你赚的钱还多,而且还要看看这个男人是不是风度潇酒的性感男人。
小黑蛇的话是要打折扣的,现在的人说起谎比不说谎要方便容易自如。就像银花说,如果甜莓儿肚子里怀的是壁虎的孩子就养着,统统是骗人的谎话。
初秋夜晚风又无聊又伤感又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