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街上的青春-陌生世界

脏街上的青春

皮匠一连五天,每天早上到农贸市场上去买一只活的阉公鸡。他倒提着阉公鸡从我们这条街上走过,引来家门口不少的女人朝他看。

皮匠的老婆还是天天在井台上讲述皮匠夜里不放过她的事情。她撩开衣服给所有的人看她身上的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她用手势比划着要把世上的男人都阉掉。在井台边洗菜洗衣服的那些女人都惊恐地制止她。她们吓唬她,你这么乱讲雷公要劈死你的。雷公也是男人。皮匠的老婆离开井台以后,井台上的女人又七嘴八舌地说皮匠会使巫术。有人说大头菜已经把那个女孩开了。又说乡下的女孩要告大头菜,一告一个准。有人说,只要那女孩喜欢就不会告的。有人说,看到那女孩到井台上来洗衣服,把大头菜的短裤和她自己的短裤放在一个盆里洗。

皮匠又坐在树荫下面帮人钉鞋子了。他脸上的伤已经结了一个疤。只是他的那双眼睛比以前更加阴郁莫测了。这几天他的半导体收音机里不唱戏了。他天天听新闻广播。照样有不少的女孩子到他这里来请他钉鞋跟。他天天看这些女孩不知是不是也可以补阳。

吃晚饭的时候爸喝尽了酒杯里的最后一滴酒,说小黑蛇这丫头被厂里除名了。

妈问,什么事?爸说了三个字,不学好。

我心里一惊,手里的筷子掉到了地上,妈瞪我了一眼。

晚饭后我的小黑蛇家去,小黑蛇不在家。这夜我连在梦里都想着小黑蛇的事情。她究竟怎么了?她的事给厂里的人知道了?

大头菜招集了一帮哥儿们天天晚上在路灯下面弹吉它唱歌。他们唱那些美国西部的乡村歌曲。因为这些音乐大都是吉它伴奏。也许是这类的磁带多,听听就会了。也许是这类歌曲豪爽中带着忧伤。反正我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唱这些歌而不唱那些港台的歌。他们把唱歌叫做吼歌。大头菜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顶破毡帽戴在头上,这帽子和画册上的那些美国牛仔似像非像。帽子遮挡住的灯光,他的脸在阴影之中。他们在路灯下赤膊吼歌。他们个个身上的肌肉发达。

我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们。我感受着他们的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我们这条灰蓬蓬的小街上有了生气。他们疯狂地弹奏着吉它,卖力地嘶哑着喉咙吼歌。他们是动了感情吼歌的。围绕着路灯的小虫子在他们的头上欢快地转圈子。夜色把我们这条街上的肮脏都掩盖去了。听着他们的歌声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这样的时光在我们远去,感到眼前的情景会不复存在。

夜深了,有人朝街上扔啤酒瓶,但是唱歌的年轻人谁也不在乎。他们不是现在时髦前卫的那种摇滚青年。他们是我们这个城市里一般人看不起的社会青年。

唱歌、跳舞、疯狂、放肆。毫无保留地发泄。把所有的热情,所有的遗憾,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青春的血液,所有的莫名其妙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绪都容进吼歌里。壁虎不在,酸生儿不在,这里是最年轻的一拨人。不会有人在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对我提起半夜吼歌的事,不会有人会做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来评价这事,也不会有人说,尾巴你应该文雅一点。更不会有人用那样的目光来指责我没有教养。酸生儿的那一套假惺惺文绉绉的教养,壁虎的那种冷漠和愤世,我都不喜欢。他们太老气。

我替小黑蛇做了一条连衣裙,白色亚麻布的。裙摆袖口腰间都用碎花布滚了宽宽的边。领口比一般的领口低了五公分。还做了一顶同样面料的帽子。在这个服装学习班上我是初学。而其他人都是多多少少做着和这个专业有关的工作。我的设计和他们所有的人都不一样。每次都是我的设计最有新意。他们问我看过什么书?我只看过壁虎给我的一些画报。有一些还不是服装画报。是一些集装箱中的包装纸。他们问我是不是研究过色彩,我说没有。我只是凭着感觉。我告诉他们我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他们问我,是不是家里有人搞美术?我说,没有。我的父母是没有一点艺术细胞的工人。我到这个班来上学也不是自愿的。我也没有特别地努力。我同座位的那个女同学对我说,等拿到证书后,她那个公司何以聘用我。我没有答应她。我想一切要到结业的时候再说。还有一次服装设计比赛的机会,据说,获奖的人可以免试升入成人学院的服装设计大专班学习。这样我还比邵小军他们早一年上大学。但是我这是自费。要交很多钱的。我不知道谁能帮我交这一笔学费。

我又在心里打和壁结婚的算盘。如果我很好很好了壁虎会不会和银花离婚?就是说,我也可以赚大钱了他是不是会放弃银花。如果他不要看见我的爸妈,那时候我和他可以离开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城市。他要我为他生儿子,如果我的肚子里真的有了,他会马上和银花离婚和我结婚吗?就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时时刻刻地困扰我,让我不得安宁。也许我要摆脱他才会好。可我知道这很难,我是摆脱不了他了。他到广州去以后我只到伊巷去了三次,每一次去都感到房子里空空的。

*家门口的事

大头菜弄了一卡车兰州的白兰瓜来卖。

早晨我正在睡觉,听到大头菜在我家门口大叫,尾巴,尾巴!我以为街上又出了什么事情。穿了衣服出去看。

大头菜笑呵呵地站在门口。

我问,什么事?

他说,我弄来了一车兰州的白兰瓜,你帮我去看着一点。小清中暑了,小清是那个女孩的名字。

我匆匆地穿好衣服,匆匆地洗漱,匆匆地吃了两口早饭就到大头菜家去了。一辆小卡车停在他家的门口,我们要把这些瓜卸下来。在那里我遇到小黑蛇。还有大头菜的另外两个朋友大头菜卸瓜。

我问小黑蛇,这几天你到什么地方去的?

小黑蛇说到九华山,黄山,千岛湖去旅游了一趟。

我看她的脸,她比以前更了。但是她黑得比一些皮肤白的人还要好看,一副太阳的女儿的样子。我告诉她,我替她做了一件连衣裙,还有一顶帽子。她高兴得马上就想去看看。她穿着黑色紧身的汗背心和紧身的很短的牛仔短裤。我以为她穿这样的衣服很流气。她不适合这样一身男孩子的打扮。

我说,这几天让我天天的你家去。你那里天天都是铁将军把门。

她笑着凑在我的耳边说,你想我啦?她一脸嬉皮笑脸的样子。看来她的心情不错。她说话的声音很低。还给了我一个飞吻。全然没有那种被厂里开除的悲哀。

我说,听我爸说,你现在与厂里无关了。

她的脸色变了,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哪里黄土不埋人?我只会活得更好,不会比在那里差的。在厂里我还要去混病假。壁虎要是不离开厂里,不定现在还在烧锅炉。你以为那里是千年万年的庙?到不行的时候再走,连闯的资本都没有了。那么一点工资够做什么?我压根就没有指望这些。小黑蛇讲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沮丧。我想被开除和自己要离开是两回事。

我们把那些瓜从汽车上卸下来了。那些淡白色的瓜在堆在大头菜家的门口,一车瓜没有多少。大头菜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说,上帝保佑,越热越好,不要下雨。大头菜要我们每人挑一个瓜走。他叫他的那两个哥儿们晚上来帮他卖瓜。

我看着大头菜大大的肉乎乎的鼻头。上次他对我说,他的面相是能够发大财的面相。鼻梁饱满,鼻头上有一个金银库。但愿如此。

我和小黑蛇一起回家的时候,小黑蛇告诉我那个叫小清的女孩肚子里有了。

我问,怎么知道的?

她说,看脸色就能看出来。

我问,是大头菜的?

她说,傻话。

我说,怎么这么快?

小黑蛇白了我一眼说,那些草的种子落在墙头上也能发芽生长,人也是一回事。

我想我和壁虎的事。

小黑蛇好像看出我的心思说,像你这个脸色,三天以后身上就要来。

小黑蛇对我说,小清的事千万不要说给别人听。街道上的那些鸟女人知道以后会把小清带了去做掉。还会不让大头菜做生意的。她咬牙切齿地说这话。她在骨子里和壁虎一样是仇恨所有人的。

*我又流血了

小黑蛇的话真灵验,虽然超过了两天,五天后我果真又流血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暗暗的庆幸。我并没有为怀不上壁虎的孩子而遗憾。一点点这样的感觉都没有。我庆幸自己还是纯情少女。人的想法就是这么怪。我的想法和他的想法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也许也是一种本能。除了在店里,除了晚上上课的时间,我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大头菜的家门口。一拨年龄差不多大的人在一起玩真有意思。大头菜说,这就是青春的感觉。每天晚上他们都疯狂地唱歌。

小清的病好了一些。这个小清很能吃苦,就是病得很重的时候,还守着刨冰机。小黑蛇说小清不是病,是怀孕的反应。

小黑蛇试穿了我给她做的裙子,漂亮极了。我最得意的是那领口开得刚刚好能看到她的胸窝。还要那腰上像束了一个花环。厂里因为她不轨才把她开除的。可是她的美丽能遮盖她所有的不是。只要是有欣赏力的男人,绝对不会在意她的其他方面的。电风扇吹出来的风吹动着裙摆和她散开的头发。我从心里佩服她,她是一个很潇洒的女孩。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放得开。最重要的是她敢做,她不在乎。

我和小黑蛇好久都没有说心里话了。只要我们呆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当然我们也有一句话都不说的时候。她是我唯一可以说话的朋友。就是这样还不能全说,我所有的快乐与烦恼都记在这个笔记本上。我们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人活着真孤独。我上次无意之中把这个感觉说给了我们那个服装设计班上的老师听了,他说你的感觉很现代。他说,要借一本书给我看,到现在他都没有把那本书拿来。他大概忘记了。

小黑蛇问我,最近你有没有做爱。

我无法直接地回答她这个问题。这是我的秘密。虽说已经对她公开了,虽说我已经和壁虎做了不少次爱了,但是我还是不能回答他。我的脸上发烫。

小黑蛇捏了捏我的下巴说,乡下人,你以为这是一件丑事?我们要学着用男人对待这件事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要是想为了自己的快乐干这样的事就不会感到害羞什么的了。现在人都说要理直气壮,我以为只要自己能说服自己,自己认为有理就是有理的。

小黑蛇有点激动。我想大概她的激动是冲着厂里把她除名而来的。人遇到这样的事还是满不舒服的。

她滔滔不绝地说话。我从来也没有听到她说这么多的话,像似在做报告。她说,结婚实际上是很愚蠢的。一男一女用很隆重的形式告诉他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他们要做爱了。所有有这方面经历的人看到他们就会联想他们做爱的样子,各种各样的联想。无论这一男一女在那一时刻穿着怎样得体,做出怎样斯文的样子,但在人们的另外的眼睛里他们都是一丝不挂的,都是动物。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我从来就没有这么想过。

我讲的是真实。小黑蛇用她美丽的眼睛瞪着我看。这又是她的新表情。她脱掉连衣裙上身只穿着胸罩。

我无话可说。

她又说,结过婚算什么过来之人?他们把我除名了,我一天八小时的青春给他们,他们才给我多少钱?我要钱,我要快乐,我不能看着自己的青春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

她和不少的男人有这样的事,她才过来之人!

小黑蛇生气地脱掉了脚上的高跟鞋,赤着脚在房里走来走去。气呼呼地说话的时候还冷笑,还甩动着手臂。

我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她的背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有点像那种名字叫珍珠的鱼。

我告诉她,我前一段时间经常干那事。

她噗吃一声笑了,转过脸来笑嘻嘻地看着我问道,一天干几次?

我说,三次。

她问,和几个人?

我说,我还能和几个人?

她讥讽我说,那你挺专一。

我不在乎她的讥讽。我说我只爱他一个人。

他也是爱你一个人吗?

她这么说话,我无话回答。

如果他还在烧大炉,是一个大炉工,又脏,又没钱,你会爱他吗?

我说,我喜欢看到一个人的成功!

屁话!你像你老子和你哥一样虚伪。小黑蛇连连呸道。

我承认我千方百计地为自己解释的时候很虚伪。我确实有一半是喜欢他的钱,还有一半是喜欢他那副性感模样。

你这样就不怕出事?小黑蛇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我知道她是指的怀孕。我避开她的目光说,不知道。

她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告诉她,皮匠对我妈说的那些话,还告诉她大头菜为什么把皮匠打了一顿。

她又哼哼了两声。

过两天我们去游泳。她提议道。

我说,我不喜欢游泳。我怕晒黑了。壁虎说我白白的样子很好看。

小黑蛇又哼哼了两声。停了停他转过身来说,告诉你一件事,不知你想听不想听?

她说话总是这样吊人胃口。她和那些男的也是这么说话的吗?

当然想。关于哪一方面的?

哪一方面都不关于。你要听不要听?

她这么说话,我没有兴趣了。我不问她也不和她说话。

后来她自己说了,你们店的小保姆甜莓儿有情况了。

我不禁打了一个抖,马上就想到了壁虎。我问道,什么情况?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

和大头菜的那个女孩一样的情况。小黑蛇看着我的脸嬉嬉说。

你是说——她的肚子大了?我惊慌地问道。

小黑蛇嗨嗨了两声好像很得意。笑着说,现在还看不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

不是告诉过你了嘛,我会看。她微微皱着眉头说话,好像又烦我这么问话。

是真的?我不相信。

我为什么要骗你?

你知道她的肚子里的是什么人的孩子。我吃力地说出这句话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从小黑蛇家出来的时候两手出冷汗,惶惶惑惑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条嫉妒的大虫在咬噬我的心。

*犯晕

我病了。我不知道这次是不是老毛病又发作了。不过我这次没有发热,只是不能起床。一起床就头晕眼花。小黑蛇天天来看望我。大头菜也来看过我几回。他带了两个西瓜来。这两个西瓜都被爸妈小西瓜吃掉了。这次我尽力支撑着,我说我中了暑热,我大把大把地吃人丹。我叫小黑蛇帮我把红短裤和红汗衫都找了出来,我把这两件衣服穿在身上。据说,鬼是怕红色的。我时时刻刻都要看到这火焰般的红色。我把一把锥子放在枕头下面。要是皮匠来拿鬼,我就刺他。

每天晚上我都听到大头菜的歌声。

我心酸,我伤感,我感到无望。我第一次不敢把我想的写在纸上。我怕,我痛苦,我的心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