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把肚脐眼顶在窗户上
一连三天夜里大头菜家那个女孩都尖叫着说看见了鬼。大头菜笑着骂她骚得难过了……那女孩逢人就说她看见鬼了,那鬼用肚脐眼顶在窗口。而且赌咒发誓真有这么一回事。街上的人都在背后窃笑这个傻乎乎的女孩。他们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大头菜的肚子看。好像是大头菜把肚脐眼顶在窗户上的。
大头菜穿着汗背心,懒洋洋地坐在彩色的蛇皮大蓬里看着坐在蓬下吃馄饨的人。他本来想搞台球桌来给人打台球的,不知怎么却租给了一对安徽的小夫妻卖安庆馄饨。这个馄饨摊子一开张就生意好得不得了。大头菜自己的那个刨冰机的生意反倒不太好。除了一些小学生来买其他家门口的大人都不买。我亲眼看到大头菜朝刨冰机里加色素和自来水。
大头菜请我吃刨冰,我说什么也不敢吃他的刨冰。我说我不喜欢吃冷饮。
他说我不给他脸。
我说,我不敢吃有人工色素的食物。
他说,那么多人吃了又没有死。
我说,至少会肚子疼。他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的肚子看。笑着说,肚子疼让你老板给你揉揉就不疼了。
我一转身走了。如果我不走他还不知会说出更加离谱的话来。
大头菜一连三天都把床搬到路边睡觉。所有的人都看到他把床搬到路边睡觉。
之后一连三天那个女孩夜里都没有发出惊恐的尖叫。每天早上都有人问她有没有看鬼?那女孩不说话垂下眼皮脸红红地笑着。
大头菜这么做并没有澄清人们对他的那种猜疑。家门口的那些人议论得更加利害了。连银花都说,大头菜这孩子傻得很,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不相信大头菜会做出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明显傻冒的事来。他真要和那个女孩睡觉还不容易?把那个女孩按在床上就行了。最多打一架,那个女孩就会服的。大头菜身边又没有别的女孩。女孩最服强有力的男人。大头菜的样子也还满帅气。那个女孩是乡下人,能在城里搞到一个男的有什么不好呢?大头菜做生意的时候比较刁,平时对人的心肠也还满善良。他对芦二伯芦二妈就是满好的。他帮朋友打架被抓起来事后也不怨恨朋友。他唱歌唱得很好听,吉它弹起来也很迷人。大头菜和小黑蛇是同班同学,最多不过二十五岁,那个乡下女孩没有理由不喜欢他。
我们家门口的事情看起来简单,但没有一件事情是能够说清楚的。
我们店里今天出了一件事:小梅要辞职,她说她要到深圳去了。下个月就走。壁虎中午就贴出了招聘广告。应聘女孩的年龄不得超过二十二岁。
阿秀听到小梅要走的消息后一直没有说话。
下班以后她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小梅一起走。她俩都走后,银花说,这两个人在背地里较劲儿。小梅走了,阿秀也不会长久的。
壁虎说要走就走,年轻的女孩有得是,谁不知道钱是好东西?谁不爱穿漂亮的衣服?壁虎嘴里这么说,我看他心里还是不舒服的。他是老板,下面的人要走就是炒他老板的鱿鱼。
银花没有接壁虎的话头说,只是叹了一口气。她手够到背后伸到衣服里面哗哗地捞了几把痒说,甜莓儿那个死丫头回家两个星期了也该来了。
甜莓儿回河南老家去以后银花没有时间出去玩了。她天天在家做家务,买菜,烧饭,收拾房间,做甜莓儿做的事。
壁虎也在等甜莓儿回来。他说,甜莓儿一回来他就要到广州去。
银花也许想儿子了。壁虎在家的时候她的儿子很少来。壁虎对那个男孩很冷淡。mpanel(1);
*一个人走了自己的路
今天一早看到酸生儿。他一副大少爷的样子头发梳成了分式。眼镜换成了那种黑边的圆眼镜。上身穿着浅蓝色的鳄鱼牌的T恤,白色的裤子,白色的皮鞋。唯一不潇洒的就是他推着一辆自行车。他是迎着太阳。一脸阳光灿烂的表情。
他已经改变了他过去不得志的样子。
我的护照办好了,我马上要办签证了,他舒展着长长的下巴地说。
我看着他眼镜后面的眼睛。突然发现他的眼睛像鹿一样的温情。这和我平时看到的他一脸清高的表情不一样。我又情不自禁地拿他和壁虎比较了。
他说,你到我家去玩,这几天我天天在家。
我说,你是个忙人,以前我到你家来找你,你都不在家。
他说,不忙了,休息几天再去办签证。签证办好了就可以买飞机票了。然后就开路。他讲到最后这几个字的时候一脸眉飞色舞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灰了起来。我轻轻地叹气。酸生儿走了我们这条街就更没有文化了。
晚上我到酸生儿家去玩。酸生儿人不在家。他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他妈妈在堂屋里剥豆子。这个瘦瘦小小的老太太在灯下变得很瘦小。
我喊她大伯母。我们这条街上的人都喊她大伯母。
姑娘,他出去的时候吩咐过,要是姑娘来就就叫你在这里等他一会儿,他马上回来。酸生儿的妈对我说。
于是我就帮她一起剥豆子,顺便等酸生儿。
酸生儿的妈问我,姑娘今年多大了?我说,十八。我最不喜欢这个岁数。十七还是小姑娘,十八就变成大姑娘了。
酸生儿的妈叹息道,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的工夫我们这些人就老了。芦二妈说死就死,人活着没有什么意思。
我说,芦二妈是一个人。大伯母你有五个儿子,在我们这条街上就你的福气最好。我心里希望酸生儿快点回来。
酸生儿的妈听我这么说话呵呵呵呵地笑了一会儿。她忽然又用手背摸起眼泪来。她舍不得酸生儿离开家到那么老远的地方去,酸生儿是她最喜欢的小儿子。酸生儿三十三了,她还是把酸生儿当十三岁来照看的。
我说,酸生儿不喜欢厂里的工作。
酸生儿的妈说,那么多人能活,活得好好的,孩子养得好好的,小日子过得好好的,他就不能?他那个厂效益还可以……酸生儿回来了。他去换煤气罐的。这会儿他完全没有早上那种潇洒的风度了,他拎煤气罐的样子像一个家庭妇男,他妈妈就要他是这个样子?我想到我爸那种在家里从不做家务的作威作福的讨厌样子……真不知道一个男的是做家务好呢,还是不做家务好。
酸生儿把煤气罐拎进厨房,洗了洗手就到这边来了。他们家这么多钱为什么不找人帮着换煤气呢?我家的煤气罐就是找人换的。
酸生儿的妈对我说,姑娘你去洗手吧,你们到房里去说话吧。
她这么说,我有一点不好意思。好像我和酸生儿已经有什么关系似的。
酸生儿带我到厨房去洗手,他把自己的毛巾拿给我揩手。
他的毛巾上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这香味和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金玫瑰时他身上的香味是一样的。他现在也用什么香水了。小黑蛇说,世界上的香水是有学问的。有一种情侣香水专门是诱惑人的。
我跟酸生儿的他的房里去。他的房间窗户上挂着一条编织得细密的竹帘。我以为他用的所有的东西都刻意把他自己和我们这条街隔离开来。
他打开电扇,房里的空气流动起来。这电扇一点声音也没有,看上去有几层叶片在转动。他拿护照给我看。我看了一眼就把他的护照放在台几上。他是有希望的人,因为他可以离开他不喜欢的地方。
我去换衣服。他对我说。
他穿着一般的T恤和短裤。其实他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去换衣服了我一个人呆在他的房里。
他换了一身宽大的亚麻布的衣服进来。这衣服的胸口门襟上绣着同色的花纹。他说穿着紧身的衣服非常不舒服。他朝我微笑着。
以前我没有发现他这么注重穿着。
他脚上的拖鞋也是与众不同的,是那种做工很细致的牛皮的。真不知道他的这些东西是从什么店买来的。壁虎比他有钱得多也没有这些东西。
我想到皮匠老婆说的在那个雷雨之夜看见的人,会是壁虎的父亲吗?壁虎的父亲活着的话,壁虎会比酸生儿还要讲究的。
我把皮匠老婆说的话重复给酸生儿听。酸生儿的嘴角边带着讥讽的微笑。
酸生儿的妈端了两碟冰淇淋进来。我联想到她冬天的时候端红枣汤进来的样子。她把冰淇淋放在台几上说,自家做的给姑娘尝尝口味。
酸生儿看着我笑的那种样子让我想到妈那时看到小黑蛇笑的那种假假的表情。她她在房里站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酸生儿家的吃的东西做得精细得要命。也许他妈妈做这么精细的东西给他吃也是一大快乐,酸生儿到美国去以后她再没有这样的快乐了。
你妈妈刚才哭了。我对酸生儿说。
酸生儿轻轻地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不是我要去。我呆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也就是这么一个样子,马上半辈子都过去了。我再不走还是这么一个样子,做人下人!他很激动。
我看着玻璃碟里的冰淇淋。白色的冰淇淋里插了两块淡黄色的糖水菠萝。小小的银勺插在其中。
酸生儿说,他们不可能跟我一辈子,我这样的生活也不可能过一辈子。一旦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在这里我就是下里巴人。我和大头菜有什么两样!我迟早一天要离开他们的。
我知道酸生儿心里是看不起我们所有人的。他提到大头菜,没有说我是给我一个面子。他这话里也是在指壁虎。壁虎的没爹没娘了,也就是我们这条街上的样子了。邹老师永远不可能离开这个地方了……一辈子……这么想我的心很茫然起来。我以为自己也完蛋了。我想到妈穿着破汗衫的样子,想到把穿着半透明的白色的确凉布的短裤头的样子,想到小号黄黄的愁眉苦脸的脸的样子,就绝望得要命。我才十八岁就感到了生活没有希望了。酸生儿在房里来回度步。我看到他的背影也是沉沉的。
他自言自语:
从上帝手指中漏出的是一个单纯的灵魂来到一个充满变化的灯火和噪声的乏味世界来到亮的黑的干的或潮的冷的暖的一切中……
生存的痛苦和梦的麻醉
在百科全书的后面的
窗台上卷起了小小的灵魂
……
自己影子里的影子自己阴郁中的幽灵堆满尘土的房间里留下混乱的纸张……
因为一个人发了大财,而后一个人走了自己的路现在,我祈祷……
我祈祷!酸生儿挥动着双手,神经兮兮地自言自语。我记得我冬天到他这里来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神经兮兮地朗读着我一点也不明白其中意思的诗句。上次他朗诵的是一本书里的句子。今天大概是他自己的句子。
我知道他对我和壁虎的事不满。但他又不明说。这使我很难受。什么一个人发了大财,一个人走了自己的路,他为什么总是话中有话呢?
我到他这里来他为什么就不能讲一些好玩的事情给我听呢?他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和他一起高兴起来?!我不要想那些破破烂烂的事情,他为什么老是自己这样想,还要别人也这样想呢?
你应该知道我现在的心情!他说。他好像知道我刚才的所想。你应该知道!他用左手按在胸口说。
我默默地看着他。我想哭。和壁虎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受了欺侮也没有这么悲哀过。
你是一个小笨蛋!他冲动地抓住我的手腕,两眼直盯盯地望着我。
我没有挣脱他。我的心里涌动着一种默默地期待,但是他轻轻地松开了手。刚才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个古怪而可怕的念头,我希望他把我抱到床上去!我希望他对我无理。我希望除壁虎而外我还有另外一个人。因为壁虎还有银花……因为他从来不说要和我结婚的事……假如一个人要完蛋,不如彻底完蛋!
我冲着酸生儿傻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不可遏制地流出来了。
酸生儿看见我哭了,他就放音乐。渐渐地我忧伤的心在音乐中平静下来。他也一样。我们吃冰淇淋。后来他把拿出一副老式的跳棋来,他和我下跳棋。总是他赢。
他说,我非常想让你赢一次,你怎么就是赢不了呢。
我说,不知道。我心里是很想赢的。我觉得以后不会有这样的夏夜了。
*鬼是皮匠装的
大头菜把皮匠的脸打肿了。皮匠已经有三天没有坐到梧桐树下帮女孩子们钉鞋子了。妈去看过他,给了他两瓶三七粉,三七粉是化淤的。夏天有很多的女孩子要找皮匠钉鞋跟。春夏秋冬也有许多女孩子找皮匠钉鞋跟,只是夏天更多一些罢了。那些过路的女孩穿着又短又透明的裙子坐在小凳子上等待皮匠帮她们钉鞋跟。现在的皮凉鞋的后跟也真是不牢。要不是跟掉,要不就是那块小皮不经磨。皮匠总是能大饱眼福,看到这些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漂亮的不漂亮的女孩的大腿和内裤。
小黑蛇说,这是受罪,因为只能看不能摸。对男人来说,最呕的就是只能看,不能动手。皮匠挨揍是因为他装鬼吓唬大头菜雇来的那个乡下女孩。他夜里站在那个女孩的窗口用手电筒照自己的肚脐眼。
街上的人都说大头菜打得好,因为皮匠太下作。大概还有皮匠平时虐待老婆的缘故。
皮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被皮匠强奸的梦。我老是把这个梦和皮匠帮我拿鬼的事联系起来。越想越像真的一样。我讨厌老婆。我讨厌皮匠。我不能想像小黑蛇爸的那样子。我想到妈和皮匠这么亲近就恶心。家门口的那些女人都说皮匠下作,可她们总是围着皮匠说话。
我到大头菜的大蓬去看大头菜。上次刮大风把这大蓬刮飞了,后来大头菜又重新把它搭起来。远远的我就闻到馄饨的香味。那对安徽小夫妻的生意越做越好。好些人吃他们的馄饨好像上瘾。天天都要来吃。大头菜问我吃不吃。我不敢吃。不是因为怕脏而是我怕吃了肥油长胖。
大头菜得意洋洋地告诉我,我把皮匠打了一顿也。我早就猜到是他,但我做出不知道的样子,反正是夜里……我手下留情留了他一条老命。
大头菜睨斜着眼睛看着我。他的邪是远近有名的。
他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昨天夜里我把她开了。他看着那边的看刨冰机的女孩说。
我知道她的意思。但是我还是装着听不懂的样子。
他说,看你装得像处女一样。
你这是什么话?我生气地说。
什么话?
就这个话。去年秋天你就被你老板开掉了。我的眼睛是这条街上最毒的。大头菜一点也不留面子地说话。
我感到脸上活烫火烫。我疑心家门口的人都知道我的事了。
我站着不说话。我无话可说。在这时候抵赖是无济于事的。因为他把时间讲得那么明确。我又不敢问他,是不是我们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这件是了。我怀疑自己,不是发烧烧糊涂的时候,把那些心里的秘密讲了出来了。我朝那个女孩望过去问大头菜,你要娶她当老婆?
大头菜毫不羞愧地说,从昨天夜里开始她就是我的女人了。天地作证。
我说,她还没有到年龄。
大头菜说,那有什么?我等几年,到时候让她给我生一个儿子。停了停他又说,她比你有福气。
我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
他靠近我说,她比你有指望。然后又一脸坏笑地问说了一句猥亵的话。他问我,你们老板是几号。我不理睬他转身走了。他在这方面和皮匠是一样的下流。
后来我就到伊巷去了。伊巷是我暂时躲避的地方。我问自己:学好了服装设计以后能搞到很多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