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远处弹吉他-陌生世界

有人在远处弹吉他

自从我有了伊巷的钥匙,我就经常到那里去了。

伊巷28号在巷子的里面。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对这里没有一丁点的印象。这里全是旧房子。旧木板围起来的院墙篱笆,黑色木板上缠绕着一些爬藤的植物。金银花正在开花。香味扑鼻。院子里长着几棵高高的蜀葵。蜀葵的翠绿的杆上开着红的、紫的、白的花。从外面看这房子已经有年代了。开门进去又是一个样子。不管怎么说这里都不是那种能住长久的地方。给人的感觉不定明天,还是后天这里就会变成废墟。特别是在阳光下这样的感觉更加强烈。房里很阴暗,有一股淡淡的霉味。

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怎么就一点也不知道?我环顾着房里的一切。外间摆着一张老式的写字台和一张旧椅子。桌子前是一扇不大的窗户,从窗户能看到小院。墙角有一只冰箱,这冰箱也是旧的。我拉开冰箱的门,冰箱里有饮料和矿泉水,还有几只放在食品袋里的苹果。上两级台阶用钥匙打开那扇小门就是那间房间了。房间里有残留的香烟味。里面房间的光线更暗。地板是新铺的,光洁的地面反着微暗的光。我脱了鞋赤着脚进去。我看到我上次睡的床。这房间的形状非常奇怪,既不是方的,也不是长方的它是一个狭长的长条再加凹进去的一个六七平方的长方形。这长方形做了高出地面的一个平台,这个平台就是床。这床上铺了两床席梦思。我看着这个陌生的房间像在梦里一样。我已经在这个房间里住过了。这是不可思议的。这房子以前是谁的?哪些人在里面住过?为什么又要卖给壁虎?我全然不知。我将要和壁虎长久地在这个房子里……拉开了窗帘,白色的光线透进房里来。我看到了窗外的那条小巷。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小巷经过。这房子的地势高,我看到那人光秃秃的发亮的头顶。我在窗口站了一会儿,再也没有看到人从巷子里经过。我放下窗帘到里面的卫生间里去看。卫生间也在下面,比房间低两级台阶。这里和前面的那间房间差不多大。这里按装了热水器大浴缸和抽水马桶。这是一个神秘的地方。银花不会知道这个地方的。壁虎还会带别的女人来吗?我喜欢这个地方,我要经常来这个地方。因为这里像与世隔绝一样。我插上了热水器的电插头,水箱里就开始烧水了。我到外面那间房间里去做那些帐。一件衣服才赚多少钱?就是做了假帐又能赚多少钱?人做什么才能一下子发大财呢?写了一会儿帐,我感到昏昏欲睡就到里面去睡觉。

我喜欢这个黑暗的地方。躺在这个房子里我可以什么都不想。管他前面是什么,过一天是一天。皮匠说,人是有命的。命不好的人再努力也没有用。为什么有人摸彩能中奖,为什么有人摸彩中不了奖。中与不中全在命里有没有,命里没有,求也是白求。

当我醒来的时候又看到他坐在我的旁边。他进来的时候我居然不知道。

他说,叫你来做帐,你就躲在这里睡觉。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问他。冲着他笑。我的心里涌动着那种渴望。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被人抬走了都不知道。

我还是冲着他傻笑。我希望他像以前一样到我身边来。

他站了起来说语气淡漠地说,你在这里,我先走了,你离开的时候把门锁好。他就走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听到他关门的声音,我听到门外摩托车的马达声,他就这么走了。我能想象出他的摩托后面冒出来的那股白烟。

外面又变得静悄悄了。我听到有人在远处弹吉它。爱的罗曼斯。

我想哭!

*端午节

今天是端午节,妈包了一脸盆的粽子,还买了一把菖蒲和艾蒿挂在门上。小号现在天天回家吃饭。他交给妈多少钱我不知道。

我设计了四种式样的连衣裙。用蜡染蓝花布和本白色的亚麻布镶拼而成的。壁虎说这样的服装老外喜欢。可以卖大钱。大钱是多少?我现在对大钱的概念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说我要为小黑蛇做一件。壁虎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傻瓜。

今天是壁虎的生日。我向他提起这件事,他不以为然地说,我从来都不过生日。一个没有爹妈的人有什么生日可过?

他老是提过去那些话。皮匠说,壁虎的生日是很凶的。男人要午不能五。就是说,男人要在午月,午日,午时生最好。但是不能在五月或是初五的时候生。这话从哪里来的我不知道。

今天我上二班。一大早我就到伊巷去了。有了那里的去处之后,我就很少呆在家里了。

中午的时候我到院子里看自己的影子。芦二妈在世的时候说过,五月初五的中午人是没有影子的。任何鸟和爬虫都不敢出来。我看到一只麻雀从空中飞过。

壁虎今天终于忍不住了。我坐在地上剪纸样的时候,他从我的背后冷不防地把我抱了起来。

我说,不行。

他笑着说,我们不做那事,我来帮你洗澡。

我说,你最好不要这样。

我不是不想和他亲热。我怕,如果他的运气坏掉了,我也就彻底无望了。

他说你再画,我把你的纸撕掉。随后他又骂了一句粗话。

我生气了。其实我是为他好。上次那话也是他自己说的。现在他反而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我。他喜怒无常。我把那些纸样放到一边去。然后当着他的面脱衣服。既然他不信了。我也不信。

我的衣服还没有脱光,他就把我抱了起来。我在心里发誓今天如不把他搞得神魂颠倒就不是人。我想到小黑蛇,小黑蛇说她能把男人搞的一败涂地。他平时对我的不好,他那天在坟上欺侮我的样子都在我的眼前。我还想到皮匠帮我拿鬼的那种荒唐事,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眼前这个人打败。我讨厌男人,无论是他还是小号还是爸,还是别的人什么人。

他已经把浴缸里放了水才来讲这话的。他把我放进浴缸里,自己脱衣服。他要和我一起洗澡。我不喜欢这样。但他一定要这样,我也没有办法。他总是把他的想法强加给我。

浴缸里的水温暖得要命,充满了芳香,水面上飘着一层泡沫。用香浴液洗澡身上像泥鳅一样光滑。这是我到这里来以后才知道的。我在家里一直是用木盆洗澡的。我在录像带里看到老外的浴缸至少有四个这么大。我对他说,美国电影里的浴缸有这个四个大。他说,以后我到郊区去搞一个水中娱乐中心。肯定能赚到大钱。

我说,到乡下去搞洗澡堂,谁会去?

他笑着,你不懂。这种第三产业在城里还没有搞就要叫你关门。我刚才抱你的时候你浑身都软掉了。他说,到时候找几十个你这么大的女孩去当小姐。

我知道他在说坏话,就说,你把甜莓儿招去。

他不搭理我自言自语地说,人有了钱,什么想法都可以实现。没有钱一切想法都是穷开心。《聊斋》里的穷秀才玩不起女人只能找女鬼穷开心。全是自己编出来的话。他刻毒地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他话中有话地讲酸生儿。我跟酸生儿到金玫瑰去玩的事,我一点都没有向他透露。

壁虎光着身子的样子比他穿着衣服的样子还要好看。我在想他要是搞水上娱乐中心的时候也应该找几十个像他这样的男人去。但是我不敢把这话说出来。

我们上图案课的时候老师说,黄金分割比例是最美的比例。他是不是黄金分割比例?我想用皮尺为他量量。我想,除他而外不会有另外的男人的身体能这样地吸引我的。我觉得自己也很美。因为我年轻。在温水的浸泡中我的皮肤已经变成粉红色的了。他盯着我看,我很得意。

你比去年秋天的时候胖了一些。他在水中拉着我的手说。

我笑笑。如果是酸生儿,酸生儿就会说,你比去年秋天丰满了一些。

想到小号生了病,妈买了许多补的东西煨给他吃。我也吃了一些,就笑着说,我补的。

他刮了我一个鼻子。

我突然想到皮匠说的关于“人补”的话就吃吃地笑。

他却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们从浴缸里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三点钟我要去上班的。

今天不要去了!他说。

我说,我要去的。我说,我不愿意让银花有什么想法。

他掀起浴衣给我看他的宝贝。他的宝贝又挺挺的直立起来了。

我站在地板上脱掉浴衣穿上自己的衣服。我说,晚上小梅要去上课,店里缺人。我要用他的理由来拒绝他的要求。把他撩得欲火中烧了,再一笑跑掉。

*今天我十八岁了

大头菜把新搭起来的大蓬出租给外地来的人买馄饨。又买了一台刨冰机做刨冰。橘子一样颜色的刨冰在有机玻璃的大罐子里上下翻滚。他找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帮他看刨冰机。这个乡下女孩不好看,也不难看,倒是那只翘翘的鼻头很招人眼。那女孩晚上就住在大头菜的家的那间紧挨着皮匠家的用玻璃钢瓦搭起来的披子里。

每天天黑的时候,大头菜就抱着一把红棉牌吉它在家门口弹唱。

那个女孩坐在黄黄的灯光下望着大头菜的背影。

街上的人都说大头菜迟早要把这个女孩的肚子搞大的。

夏天了,人们的衣服越穿越单薄。我替小黑蛇做了两条裙子。我到她家去了两次她都不在家。这些天她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是少不了男人的。她离开了那些男人心情就会很坏。那些男人陪她玩。她陪那些男人玩。那些男人还给她钱。那些男人都是些什么人?她从来不说。她说,她不能没有人爱她,哪怕是假爱也好。只要做出爱的样子就行。她怎么不知道我也爱她呢?

妈又穿起了那件露出奶头的破汗衫。

我问她,为什么不穿我做的那件连衫裙?

妈生气地瞪了我一眼说,死丫头管到老娘头上来了,老娘还没有吃你的饭呢!

爸在一旁喝酒,他扫了一眼妈,又低下头喝酒。

这些天我呆在伊巷的时间越来越多。我不要看到家里的那些事,也不要听到那些事。妈一说话就是小号的病。这个算病?太监都有病?妈也问过皮匠的,皮匠说,太监是残了废了的事。

大哥今年也回来得特别少。春节回来一次,“五一”回来一次。我想他大概也不想看到家里的这些破事情。

白天越来越长,越来越无聊。那天中午我在店里听到外面知了的叫声,突然感到厌倦,想杀死自己。

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妈把我的生日也忘记了。三天前我把这事告诉壁虎,壁虎送给我一条红珊瑚的项链和两打二十四条颜色不一样的三角内裤,外加一小瓶香水。

*傍晚的钢琴声

每天傍晚邹老师都坐在她的房里弹钢琴。她花了两百元请了一位校音师校正了琴音。我不知道她弹奏的是什么曲子。酸生儿说是贝多芬的《月光》。我不懂音乐。只是觉得动听得凄惨。蓝色的幽灵在白色的月光下跳舞。她总是弹奏这一段音乐。十几遍,几十遍不嫌厌烦。她把家里的窗都打开,让街上的人都听到琴声。

家门口的那些女人一听到她的琴声就阴沉着脸说,这个老处女在发骚了招惹男鬼,妈今天叫小号把朝街上的窗户上都挂上小镜子。

小号不肯。他说他是一个党员又是干部不能做这样的事。

妈说,党员和挂镜子不犯冲。妈自己是党员。

妈就叫我挂镜子。我问妈为什么要挂镜子?

妈说,最近不太好。

我问妈,为什么不太好?

妈和上次一样回答我说,阴气重。

我不相信。夏天哪来什么阴气?夏天只有暑气和热气是阳气最盛的季节。这话是皮匠说的。给小号看病的医生也说,小号的病要好也是在夏天好。夏天不好就难说了。我想到芦二伯要死的时候是他家的黑母鸡学公鸡叫。自从芦二伯家的那些鸡被大头菜杀吃掉以后,我们这条街上就没有人养鸡了。

妈眨着眼说,那个算命先生来过几天,这几天不来了。说不定过两天又要来。

皮匠的老婆囔着鼻子含混不清地逢人就说,前几天夜里下暴雨的时候,看到芦二伯家的灯火通明。芦二妈穿着一件粉底黑花的绸衣服送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男人出来。那男人的脸雪白。在第二次闪电的时候,看到五个黑手指印在自家的窗户上。喊皮匠看,皮匠睡得像头死猪,推都推不醒。用手放在他的鼻子前,有一点点游气。但无论多大的雷多亮的闪电,他都不醒。早晨皮匠一醒来,又拧她,又打她。

皮匠老婆在井台上大声囔囔。她着急而卖力地用手势比划着。证明她的的确确看到了芦二妈。她还掀起衣服让人看自己身上被拧青了打紫了的地方。

有人去问皮匠怎么一回事,皮匠说他女人的火焰头低,阴间的事全能看见。人家问皮匠,那个穿长袍马褂的男人是什么人,皮匠低着头抬起贼黑的眼睛朝壁虎家的方向努了努嘴。

我不敢把这话告诉壁虎。我怕壁虎又把这事联系到我爸头上来。

邹老师今天找我来了。她真可怜,这个街上和她同样年纪的女人,她都和她们谈不来话。

她笑眯眯地问我道,李微听说你在学做衣服?

我点了点头。我想大概她想要我帮她做衣服了。

她说,我想做一件夏天在家里随便穿的衣服。她微红着脸比划来比划去总是说不清楚。我总算听懂了。她要我做那种袒胸露背的裙子。这种式样的迷你长裙一些专卖店有卖,但全是小黑蛇这样的身材穿的。

我说知道了。又比划给她看,还画了一个样图给她看。

她不好意思地笑着点了点头,好像觉得请自己的学生帮自己做这样的裙子有点不得体。她说,我喜欢白色的。

我看到她皮肤松驰的颈项上带着一根细细的金项链。这根金项链突出了她颈项的苍老。我有想到小黑蛇说的话,再美丽的女人一旦变成了糟糠婆就不堪目睹了。

邹老师还是一个老姑娘。一个女人不跟男人睡觉也会变老。邹老师是有气质的。气质掩饰不了衰老。很难想象她的情人看到她变成这样了还会爱她。

邹老师告诉我,她的表哥寄了五百美金给她。

我马上就想到了这是她的情人还她的情债。值吗?那男人在外面一切都有了。她还是一个人,一辈子都过去了。她每天想他,想了一辈子。现在她也只说他是她的表兄。她连他是她的情人都不敢承认。就是敢承认也没有意思了。按照酸生儿的说法,人生是最大的赌博,我看邹老师就是最大的输家。

我答应替她做一件裙子。她说,她去买面料。

她希望穿着那样的白纱裙坐在钢琴前弹奏。

夜深了,我还能听到隐隐传来的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