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陌生世界

春天来了!

春天总算来了,大头菜家的房子后面的老柳树的枝梢一天比一天绿。一大蓬飘扬的绿色叫人看了满心轻快。空气是潮湿的,风也不那么冷了。芦二妈家现在只有四只母鸡了。那四只鸡有的时候也从她的小天井里钻到外面来觅食。这些鸡都像发情的美女一样,它们毛色润泽,脸红红的,头上顶着一小团红红的火焰。城市不准养鸡,虽然有条文规定,但只要躲过“五·一”和“十·一”就没有事了。再说现在人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芦二妈这几个月比以前老多了。她用很小的菜篮子买菜。很少看见人用这样很小的菜篮子买菜。她用很小的淘米箩淘米。那天我看到她去买小菜,菜篮子里放了一块很小很小的大头菜。芦二妈年轻的时候没有工作,听老人们说,那个时候她在街道上领一些糊纸盒的事做做。后来没有纸盒糊了,她就替人带小孩,再后来她就什么都不做了。现在她靠着街道上养着。街道上给她的钱少得可怜。

我又遇到邹老师了。邹老师看到我就拉着我的手说,我的表哥今年秋天回来!她的脸上连皱纹里都塞满了那种喜悦和那种幸福。酸生儿告诉我的那人是她的未婚夫。她的未婚夫要回来了!他在海外结了婚,养育了子女,邹老师却在这里守候着他,想想都悲惨。可她不觉得这是悲惨。她是这么地兴高采烈。

邹老师十分神秘地对我说,我已经找人算过命了,他今年秋天一定会回来的。肯定会回来的。她说这话的时候脸红红的。

我问,你找那个瞎子算命的?

我好像又看到那个瞎子从我们门前走过的身影,听到那铜锤敲击铁板的声音。

邹老师说,那个瞎子很灵,多少年前的事情都能推算出来。我表兄要回来这件事他也算出来了。

邹老师沉浸在甜蜜的期待中。我看她有点像《祝福》里的祥林嫂了,只是为的事情不同罢了。

我给小西瓜做了一套童装。这是我做的第一套衣服。我把这衣服拿到店里去,银花夸我心灵手巧。壁虎说,以后搞服装厂就有一个内行了,还说服装厂搞起来就给尾巴当个副厂长。

我说,我不行,还把我吓死呢。

壁虎说,吓不死的。搞上了你就会喜欢的。

我知道他讲的是双关语。

阿秀讥讽我。她说,尾巴可以当贤妻良母了。

小梅说,当贤妻良母没有什么不好。只怕是有人想当还当不到呢。自从阿秀做了电视广告小梅就经常和她抬杠。阿秀自己也以为高我们一等,开口事业闭口事业的。小梅说,笑到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

壁虎说清明节带我到牛首山去玩。他偷偷告诉我,伊巷的房子修好了。

店里又要展销,壁虎已经请人写好了幌子

春季新潮旅游服运动服展销

蓝色的底子白字醒目得要命。

大头菜说,壁虎爷把青天白日旗挂上了。

壁虎冷淡地说,国共合作赚钱。别人都笑,他毫无笑意。

春天来了,我们这条街上的人一扫冬天的愁容。芦二伯死的事也渐渐地被淡忘了。

蓝蓝的天上蒙上了一层白雾。这就是春天,充满生机的春天!

*生机和生计

下了一夜雨。早晨雨停了。我们店的广告在潮湿的清新早晨显得格外地醒目。一个店不经常搞些展销的话就跟一个要死的人一样虽活着只有一余气。每逢展销日子店里的女孩子就有新衣服穿。我们穿卖的那些新款式的衣服。今天店里的女孩子穿戴得像要出去春游一样。

壁虎站在店堂里,只要一有女孩子进来他就上前献殷勤。非让人买了衣服走不可。这次来的运动衫的规格很齐全,进价也不贵,生意比较好做。壁虎说这批货能卖到月底,以后在组织一批夏装来卖。

我们一个上午赚的钱是平时两三天赚的钱。

中午没有顾客的时候,阿秀说,老板的生意又有起色了。

壁虎说,靠这个只能赚小钱。这些服装总有一天十元钱一件地满街甩卖都卖不出去的。这样的小店也会像被轰炸了一样到处是破碎的砖头瓦砾的。要把生意做成贸易才能赚大钱。要搞就要搞超级市场,招聘大学生来站柜台。

银花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壁虎悠悠地说,这是不一定的。他眯起眼睛反问银花,你跟我结婚的时候,你想过我能赚到钱?你就想找一个小男人过日子。

银花光笑不说话,一脸幸福的样子。

我看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一点也不般配,银花既不年轻又不漂亮。美女找赖汉,丑女找美男。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绝。我嫉妒银花,她的命怎么这么好。很多女人离了婚都别想再找到像模像样的人,就是再结婚也是找的比自己大五六七八岁,大十几岁的老头。她却找了一个样子英俊的能搞到钱的小丈夫。壁虎当年没有钱,她怎么能一眼看中他,知道他以后会变得有钱起来的?这是她的命?

下午大头菜来买运动衣。

他一进来就大喊“亚克西”做怪样子。把我们都逗笑了。他把小手指塞到嘴里吹口哨,他吹的口哨尖利而响亮。

壁虎推他出去说,你去卖你的羊肉串。

他不出去。他斜睨着眼睛看我,扯着破锣嗓子唱歌:

美丽的姑娘千千万,就数你店里的最好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小老爹,你要买什么快买,八折优惠,不要在这里闹了。银花怕大头菜这样胡闹影响生意。

嫂子你不要小看人,钱我没有你家老板多,总还是有几匝子的。大头菜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金利来钱夹,从厚厚的一叠钱中抽出两张一百的说,我要买就买原价的,给你赚。

银花拍着他的肩膀说,晓得你卖了一个冬天的羊肉串赚钱了。银花说话的声音让人感到俗不可耐。

卖羊肉串能搞几个鸟钱?我还做别的生意。大头菜一脸得意地说。

阿秀一脸傲傲神气问道,你做什么生意呀?

这能告诉你?大头菜走到阿秀的面前摆出一副要调戏她的样子,银花拦住了他。他的身上散发着酒气。

我和小梅建议他买一套红色的运动衫。大头菜说,红色的运动衫?进城打工的农民工穿的。

他要买黑色的。说黑色的穿在身上邪气,还说那些国外的著名球星大多喜欢黑色的。

银花拿了一套黑色的给他试。他穿了正好一身。他要脱下来。银花说,穿上了还脱什么?银花说话的声音里全是大女人对小男人的关心。大头菜憨憨地笑了笑。银花又说,你看,变了一个人。她拍了拍大头菜的肩膀。大头菜在她宽厚的温情中变得顺从起来,他付了钱就离开了。

大头菜走了以后阿秀讪讪地说,你们这条街上的男孩女孩都蛮冒亮的。

壁虎斜了我一眼说,我们这条街上的风水好。

妈买了老鳖给小号补身体。爸的徒弟送来了两斤西北枸杞。爸把去年二嫂送的人参也拿给了小号配中药。人家说,现在还有一些管用的从外国进口的西药。妈不相信那个。妈说那个太伤人。妈相信中医。妈带着小号去看中医。小号不肯去。妈一定要他去。妈一边给小号煨药,一边说什么夫妻感情全是假的,只有父母对儿女的感情才是真的。

现在家里每天都充满了煎中药的味道。

妈问我,尾巴你现在拿过少钱?

我说,就拿那么多。我意识到妈要问我要钱了。

果真,妈说,小号生病,小西瓜每个礼拜天都来,家里的钱花得像流水一样。妈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我看。

我说,我最多再给你二十元钱。

妈骂我小头鬼。

小号生病与我有什么相干?再说他这种病又不是那种要死的病。我在家待业的时候,小号没有给我一分钱。他们问我要钱容易,我问他们要钱难。

我躲到自己房里把门栓上。从书架上抽出那本琼瑶小说,那书里夹着我的存折。我现在有五张一千元的存折,六百元的现金。一条金项链,一只金戒指。上次听阿秀说,她已经有四万多了!比我多九倍。人要是有很多的钱也好呀!我不知道自己将来能搞到多少钱,反正我希望自己能花钱如水,花钱不眨眼。

晚上我又到店里去了。在店里我遇到了酸生儿。他去美国的事已经定下来了。他的托福考了620分。小黑蛇也在店里。小黑蛇的眼睛乌溜溜地盯着我看。她知道我的事,她知道我的太多了。人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暂时觉得轻松了,反过来等于套上了一个沉重的大圈套好像每时每刻都在往一个又黑又深的洞里滑去。

今天你没有去上学?壁虎煞有介事地问我。

我说,今天没有课。

酸生儿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我。

壁虎说,我送她去学服装设计。

酸生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在国外这个行业能赚大钱。

小黑蛇接过来说,世界一流的服装设计师才能赚大钱。

酸生儿被她呛住了,他愣愣地看着小黑蛇。

小黑蛇朝他微微一笑,她总是用她的迷人的目光勾引男人,对谁都不放过。

她只有在钱和男人都不如意的时候才会找我玩。

*无聊时刻

我常常感到有过得很没有意思的时候。我常常想要是人能够把“很没有意思的时候”像撕纸一样的撕掉那该多好。

酸生儿天天西装革履地在街上来来回回,一副假洋鬼子样子。连皮匠的老婆都知道他要到国外去。他比过去傲气多了。

他见到我的时候总是嗨!嗨!地打招呼。他已经不到工厂去上班了。

我没有和他说很多的话。我想,他现在可能不看那些书了,也不听音乐了,不去朗诵那些怪诗了,也不去写那些没有人要看的小说和文章了,他要解脱了。他马上就要去过一种在他看来的自由生活了。

今天早上我看到他,他居然也在跑步。他穿着一套崭新的橄榄绿的运动衫在我们这条肮脏的街道上跑步。

他看到我就停了下来。

我对他说,我在一些美国电影里看到很多美国人都喜欢体育运动,是不是你要到美国去了,你也变得喜欢运动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解释道,我锻炼身体是因为更紧张的拼搏在等待着我。我们这些吃碳水化合物的人体力上不能和吃高蛋白的老外比的,我们只能和他们比智慧……我一听到他说这种酸话就要发笑。我喜欢看他那种不得志的样子。我喜欢他低声地对我说你别走的样子。我喜欢他要我替他算命的样子。我还喜欢和他一起在雨中行走……可这一切都已变成过去。

我要请你吃西餐。他笑着对我说,说完了这句话就跑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我隐隐地感到他是喜欢我的。

我回到家里,钻进自己的房里,站在那面小镜子前看着自己。

镜子里有一个纯情少女。尽管我和壁虎有过那样的事。但我依然是纯情少女的样子。我喜欢镜子里的我自己。小黑蛇那样子好是好,但太性感了,性感得女人都想和她拥抱在一起睡觉。我以为一个纯情少女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