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陌生世界

噩梦

今天是清明节。老天爷像有眼一样,下了两天纷纷扬扬的毛毛雨,今天放晴了。

今天壁虎带我到郊外去玩。春天万岁!太阳万岁!壁虎和我都万岁!他今天骗银花他要去谈一笔重要的生意。银花问他什么时候到坟上去,他说两天前去过了。

我也说了谎。我请了假,说我们服装设计培训班的人要到郊外去写生。

骗人,当一个人把谎话编得十分成功的时候不仅有一种得意的成功感和满足感,还有刺激的快感觉。何况我们是两个人联手骗人。壁虎和我约定在新街口见面……他骑摩托车。他说他八点四十分到。八点四十分他准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佩服他的准时。

今天我没有穿旅游运动服。我穿了一件深藏青的风衣。我喜欢这样的颜色,纯情而庄重。没有那种轻浮的感觉。我不喜欢像小黑蛇那样。壁虎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我,我感到不安。我坐上他的摩托车。我在他的身后,我紧紧地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宽阔的背上。我幻想着他这么驮着我周游世界。每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把他想得十分美好。

抱紧我。他说。

我对他说,我已经把你抱得很紧了。

再抱紧一点。他说。

我更紧地拥抱住他,我把脸贴在他的风衣上咯格地笑。我不在乎街上的人看到我这么很疯的样子。相反我希望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他在工艺品商店的门口停车。他说他要买一样东西,要我在门口等他一会儿。他从店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可以折叠的白色的蝴蝶风筝。他把风筝放进帆布背包。我们有上了车。他驾驶着摩托往城外去。出了城一路柳枝飘荡,我看到远处田野里新上的坟头上飘扬着红红白白的纸条。

老人们说,春游牛首,秋游栖霞。我去过栖霞。没有去过牛首山。

到了牛首山,我看到牛首山已经被开山采石削掉了一个牛角了。

壁虎把摩托停在一户农民家的门口。一个老太太从门里出来了。看样子他们很熟。壁虎喊她五妈妈。老太太的脸尖尖的。两只眼死盯着我看。我觉得她很像传说中的山羊精。

壁虎带着我上山。和我们一起上山的还有一些成群结队的年轻人,他们都穿着鲜艳的衣服。我发现自己和他们走在一起很逊色,冷色调的衣服只适合在城里穿着。

我对壁虎说,我今天惨了。

他困惑地看着我。

我说,我的衣服选错了。我应该穿鲜艳的来。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喜欢你穿这种颜色。

他拉着我的手。我感到自己的手在他的手里显得特别纤小。我们踩着柔嫩早青草向山上走去。上了山顶他又拉着我下山。山下有一片坟地。我看到有几个人在那里上坟。壁虎拉着我朝坟地走去。

我们去看人家上坟?我问他。

他不做声。他带着我在坟地里绕来绕去。后来在一座修得像小房子一样的坟前停了下来。我看到了一块黑色的花岗岩墓碑。

墓碑上刻着:

毕云天之墓儿毕虎立mpanel(1);

这是我父亲的墓。他阴沉着脸说。

有一个老头朝我们走来,我看到他的手上拿了一个装着红漆的小桶,壁虎给了他十元钱,他就用红漆描墓碑上的字。笔尖上的漆蘸得太多了,红色的漆像血一样顺着墓碑弯弯曲曲地往下流。老头用一块肮脏的抹布开掉了流淌下来的漆。

我的心里发紧。我看到“毕云天”三个字像复活了一样。我想到他们告诉我的那些话,我害怕。

我希望这个描漆的老头一直在这里描下去。不一会儿老头描完了这些字就走了。

壁虎带我绕坟一圈。我发现墓碑后面还有一行小字:

毕云天生于民国十五年,卒于一九六八年夏,日期不详。

我懂为什么要把这行字刻在墓碑的后面。

壁虎从包里拿出一大堆红红绿绿的像钱一样的纸。我问他,这是什么?

他说,是死人在阴间用的钱。叫冥钞。

他用打火机点着了这一堆纸,火焰开始舔食这些冥钞。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烟从火焰间冒了出来向空中散开。要是世上真有鬼魂存在的话,在这一刻,鬼魂就要来拿钱了。

壁虎又拿出一瓶酒倒在地上,随即空气里飘散着浓郁的酒香。他又拿出一包中华牌的香烟拆开撒在火堆上。在酒香中又夹入了香烟味。那些冥钞渐渐地变成了黑色的灰片。一阵旋风把那些烧焦的纸片卷了起来。

爸爸,爸爸!壁虎像小孩一样大声叫喊起来。

风中没有回音。那些被卷到空中的纸片又落了下来。

壁虎跪在坟前喃喃地说话。

爸,虎头来看你了。爸,虎头现在有钱了。爸……壁虎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目光是那样地冷漠。仿佛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他所厌恶的东西。跪下!他对我说。

我以为他不是对我说。

跪下!他又说。语气焦躁。

我反感。还是顺从地跪了。跪在他的旁边。

爸,李阿坚的小女儿来了,她也给你下跪了。她现在代他的老子给你赔罪。

你磕头!他对我说。

我发现壁虎是个大骗子。他骗我出来春游,实际是给他的死鬼老子上坟。虽然我讨厌我爸。但我不愿意背叛我爸。我已经跪了,就是我爸过去有什么对不住坟下的人,我已经跪了,已经赔过罪了。再说,那时候还没有我,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就是不肯磕头。我对他说,你骗我!

他眯着眼睛冷酷无情地盯着我的脸,我骗你?他说,我给你吃,给你喝,给你漂亮的衣服,给你金戒指,给你金项链,连你的奶罩,三角裤都是我给你的!我对不起你?你爸是怎么对待我爸的?我爸三伏天咬着鞋子游街。我爸就是给你爸打死的。至少说我爸的死和你爸是有关的。我六岁就失去了父亲!这些事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们那个时候不是人。有人以为我会忘记,就是一条狗也会记住打过他的人,何况我是一个人!一个人。如果不是……我的生活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讲的那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

壁虎扭我的膀子。我疼得大叫。我感到委屈、伤心。泪水喷涌而下。

你给我爸磕头。他放开我说。他看到我哭了,他的脸上带着冷笑。他像一条恶狼。

我磕了三个头。刚要站起来。

他说,不许站。

我跪着。

你说,李阿坚的女儿李微代父赔罪来了。

我小声地重复着他的话。

你说,此生作的孽来生报应。

我不肯说。他又扭我的膀子。我还是不肯说。我不愿意我爸来生变成猪狗。

壁虎把我推倒在地,他自己跪了下来说,李阿坚作的孽,他儿子报应了……我想到小号心都揪起来了。这么说,小号好不了了。

爸爸……壁虎趴在地上伤心地哭,他卷曲着身子像只蜗牛。他的哭声闷在他的胸膛话里。好像五脏六腑都要被摧毁了一样。这是我第二次看到男人哭。好像他会这么哭死在这个坟头上。我感到恐惧。

风中飘浮着许多柳絮。

我伤心。我在他的哭声中发抖。我抖得利害像似要抖散了骨架。后来他不哭了,站起来活动着麻木的腿。他看到我还跪着,一把把我拉了起来。我的腿发软,我摊在地上。他看到我变成这样了,就蹲了下来,把我的腿放平。我还是在发抖。我无法控制自己。他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轻轻地帮我锤腿。我腿上的血液流畅了。但我还是浑身簌簌得发抖。

尾巴,你怎么啦?他问我。捏我的手。

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我看到他从包里拿出那只白色的蝴蝶风筝,慌慌忙忙地理好,接上线,拎在手里抖动几下,风筝就飘到空中去了。我感到自己也是这样,越来越高。我紧紧地用双手抱在胸前。我冷,好像不是风筝而是我在往天空的高处飘去。

他把风筝线栓在坟旁的一棵小树上。

我看到一只白色的蝴蝶在蓝天的深处抖动。

*在伊巷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房子里拉着紫色的窗帘。光线极暗。我不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好像睡在地上。但是身下又是那样柔软。我光着身子睡在这里。我闻到一阵阵的香烟味。我支撑起身子找衣服的时候,看到了壁虎。他坐在墙角抽着香烟。我看他的时候他也看着我。我想这里大概就是伊巷的房子了。

我问,我的衣服呢?

他不回答我。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还冷不冷了?

我不冷了就对他说,不冷了。

他站了起来。我发现我睡的地方有点像日本电视剧中的那种榻榻米。他去把手中的香烟头扔进烟灰缸。

我看到他开始脱衣服了。我知道他又要和我干那样的事了。此刻我感到自己像他的猎物一样。我的意识在拒绝他。可是我的身体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存在。我的肩膀,我的手是那样的无力。我心慌意乱。

他赤裸着全身站在我的面前,我看到他那儿已经亢奋起来了。后来他在我的面前跪了下来。他掀开被子看我,我感到他的目光从我的颈项往下移动,很烫很汤。

我知道自己没治了。无论他怎么扭我,欺侮我,骗我,作弄我,对我坏,我都离不开他了。

你看看我,看看我……摸摸它!他说。他说这话的语调好像它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他养的一只可爱的小动物。我又想到了好几年前的那个夏天的早晨。他睡在马路边的竹床上——我摸着它,它温热而坚硬,就是它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想到他凶神恶煞地对待我的样子,心酸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无能为力,我快要昏过去了,他的身体是那么的完美,我要他。无论将遇到什么厄运,我都要他,和他干一千遍,一万遍,一直到死,下地狱,我也心甘情愿。

他过来了,我们的身体胶着在一起了。

他像邹老师家的猫一样呜呜地叫着,又像一只在水中嬉戏的海豹。我愿意当海水,我愿意吞没——他!但是我决不哼哼。小黑蛇说,男人在这时候就喜欢听到女人哼哼。我不,我不要他喜欢……他粗鲁地吻着我说,你为什么不叫?

我无力和他说话。我一和他说话就会哼哼的。我还是说了,我说,没有人教我那样。

他哼哼道,傻傻傻傻的尾巴,不住地搓揉着我。

他停歇下来了,

我把脸埋在他的腋窝里。过了一会儿,他又像野兽一样地舔我的脸,舔我的鼻子,舔我的颈项,他又往下舔,他目光直直地看着我,我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我感到自己被他连皮带肉地撕了。我被他的急风暴雨淹没了。

我愿意!

*卢二妈在清明节自杀

街上飘着没有完全烧烬的纸钱,这些暗黄的带着黑边的纸在混沌的风中飘荡在地上滚动。

磨刀杀鬼,磨刀杀鬼,磨刀杀鬼,磨刀杀鬼,磨刀杀鬼,磨刀杀鬼,磨刀杀鬼,磨刀杀鬼……春天起旋风的时候,家门口的老人就会念叨着这句话。他们眯着眼睛看着旋转的垃圾,脸上的表情黯淡而古怪。好像在这一刻看见了阴间的人和什么事情。

在梦里妈拉着我的手从旋转的风里经过说,迷信迷信,不要相信。我穿着红袖章拼起来做的开档裤。家门口的老人说,遇到鬼只要眼睛盯着火和火红的东西就不会被鬼拖走。我盯着自己的红裤子看。在梦里妈的人影比我的人影长。

我们这条街上除了我家,别的人家都烧了纸钱。

芦二妈清明节的夜里用菜刀在自己的脸上猛砍五刀,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送到医院后三个钟点就断气了。

芦二妈家的地上留下了一滩浓浓的血。法医来过,鉴定是自杀。芦二妈临断气之前自己也说是自杀。

芦二妈死了以后,那个算命的瞎子就不到我们这条街上来了。芦二妈养的四只鸡都被大头菜杀掉吃了。大头菜说那些鸡肚子里有不少的蛋。大头菜把芦二妈和芦二伯的骨灰盒拿到芦二伯家郊外的祖传墓地里去埋了。大头菜说不用多久那块地就会被公家刨掉的。

芦二伯的祖上非常有势力。到了芦二伯祖父那一代就一贫如洗了。芦二伯的父亲和芦二伯都是单传,芦二伯结了三次婚,三个女人都不生。芦二妈死后,芦二伯的两个远房的侄子来了,他们不怕地上的那滩酱红色的血迹,他们把房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连枕头都用小刀挑开了,他们翻了三天只翻到三十七元七角钱人民币。后来他们把旧家具拖走了。他们走后街道上的人来把芦二妈家的房门锁起来了,贴上了封条。

我看到太阳从芦二妈家房子背后的歪脖子树后升起。血红,血红。

*我无意中来到另一个世界的边缘

我病了。整整一个星期高烧不退。妈喊了一辆机动三轮车把我送到医院。医院里生病的人很多。输液室里东倒西歪地躺着几十个输液的人。医生说我是上呼吸道感染。所有的检查结果都是上呼吸道感染。妈说,西医不行,又带我去看中医。一个白发的老中医给我搭了搭脉,看了看我的舌苔,开了几副中药。说这几副药吃下去就会好的。

我不吃不喝只想睡觉。偶尔睁开眼睛看见电灯下晃动的人影。

你老实说,清明节那天你到什么地方去的?爸声如闷雷地吼道。

我又看见了那一只在天空深处抖动的那只白色的风筝。

骚逼丫头现在狂得很。我听到爸骂着粗话。

我紧闭着眼睛什么也不说。

爸对妈说,我对你不止一次讲过不要让他到壁虎店里去,你不听我的,那些地痞流氓没有一个是好东西。现在的世道是坏人发财。

我看到小号一脸愤愤的样子。

我知道我病一好还是要到店里去的。我没有治了。

你讲,你讲,死丫头,那天你到什么地方去的?你要死死在马路上,不要死在家里害人。妈的手在空中划动,跺着脚,咬牙切齿地盘问我。

我知道自己还没有要死。我头晕没有力气和他们说话。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我死也不会说的。我嫌他们烦,我懒得看他们那种凶神恶煞的样子,做亏心事的是他们,不是我。

我也恨壁虎。我恨不得把他的店,他的身体都毁灭掉。我希望我自己在这样的梦里,就是他们所有的人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的。我老是梦到自己是一张烧焦了的纸片,孤伶伶地在墙角发抖。

小黑蛇来过,她趁他们不在的时候疯狂地吻我,她把手伸进我的被窝里摸我。她捏我就像捏半生不熟的桃子。我无力抵抗她。我无力抵抗任何人,我任凭他们搬动我,辱骂我,蹂躏我。

我累极了。我像到另一个世界去看看,我无法走动,我去不了。

那个老中医说我是内火攻心。

我听到妈在哭。听到她在哭着说,前生前世不知道做了什么孽,今生今世得了这样的报应……我想她不会是为我。

我看到小号的脸又黄有瘦,他手里举着我送给小西瓜的狮子灯逢人就喊,你们看看的的狮子灯,没有一个人看他的狮子灯,那些人都斜着眼看他的裤档,他用一只手捂着他的那个没有威力的宝贝……我听到街上的那些来来往往的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的狰狞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