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生儿告诉我一个“秘密”-陌生世界

酸生儿告诉我一个“秘密”

今天是正月初四,明天就是财神的日子。明天我要去上班了。

这年过得真没有意思,尽是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我有点相信老人们讲的一句话了:老实人没有肚脐眼儿!天下没有那种真正老实的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不可告人的事。

过年前和过年后我都没有见到酸生儿。我抱着侥幸的希望到酸生儿家去,如果他还是不在家,整个正月我也不会到他家去了。我在心里这么发誓。

酸生儿在家!他看到我蛮高兴。但他笑的样子很疲惫,好像很累很有好几天没有睡觉一样。大本大本的书摊放在他的桌上。

我对他说,我影响你看书了。

他笑着说,我正想休息。你来了我很高兴。

我看到他的下巴比以前又尖了一些。我对他说,我来过好几趟了。

他微微一笑说,我也很想见到你。

酸生儿的妈妈用托盘托着两碗红枣汤进来。枣香浓浓的。她眯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他们家天井里突然开出来的花一样。我想起我妈那天晚上看小黑蛇的眼神。天下的妈妈怎么都这个样?酸生儿的妈在房里站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你可以到我家去找我。我对酸生儿说。我想我爸以前对壁虎不好,不会对他酸生儿也不好。

他说,我告诉过你,我不要看到你爸的样子。看到他我的全部神经都发紧,所有的灵感都没有了。酸生儿一脸苦兮兮的表情。我实在想不通。他们为什么都这么讨厌我爸。壁虎讲起我爸来不仅仅是讨厌而是恨了。

酸生儿走到音响旁按下了音响上的一个键,音乐就开始了。他听的音乐也和我们听的不同。他说这是一组圣诞音乐,人在这样的音乐中精神能够得到升华和净化。

我从来也没有感觉到自己会升华,我也不需要净化,我没有什么肮脏的想法。我心里很难过,为什么他们都厌恶我爸。我说,壁虎也不喜欢我爸。酸生儿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说,他呀,何止是不喜欢……酸生儿说这话的时候,两手插在裤袋里一副悠闲的样子。

这两碗你都吃了。他看着红枣桂圆汤说,我们男的不喜欢吃这些。

他们家的碗实在太小了,一只碗里只有几只红枣两个桂圆就满了。

你什么时候出国?我问他。我想他是很难走的。

最迟不过今年年底。酸生儿盯着镜框里那个长发姑娘美滋滋地说。他额头上的柔软的头发剪得平平的显出一副幻想青年的样子。家门口的老人说软头发的人脾气好。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和什么人发火。

酸生儿拿巧克力给我吃。他告诉我他看书的时候喜欢吃巧克力,喝咖啡,不吃脑子就会不清醒。

我告诉酸生儿,邹老师有个表兄在加拿大今年要回来探亲了。

酸生儿笑着说,你相信了?

我有什么不相信的?邹老师亲口对我说的。我还看到他的照片的。

酸生儿说那男人是邹老师年轻时候的恋人。本来他们是要结婚的。解放前夕他走了,邹老师没有走。邹老师是独生女儿,她的父母舍不得她在动乱的时候离开……我想到邹老师说酸生儿从小不聪明就说,邹老师老是夸壁虎聪明……酸生儿反问我,你也这么认为?

我被他反问得说不出话来。本来一句随随便便的话经他这么一问就不随便了。

他刚刚还说他放的音乐能净化人,现在我被耳边的音乐净化得五心烦躁。

酸生儿慢悠悠地说,壁虎家和邹老师家祖辈都是读书人。他们是看不起我父亲的。我父亲横了一条心把我的大哥和二哥送到外国去读书。要不是解放,我三哥四哥也会到国外去的。

酸生儿两只手插在夹克衫的口袋里,在房里走来走去,看了手表,又看手表。

壁虎在骨子里是很傲气的。我想起他在我的房里翻我书架上的书的时候的那种鄙夷的神情。

你要到美国去了!我为你感到可惜。我把心里依依不舍的想法无意中说了出口。其实我的这个想法也是莫名其妙的想法。

酸生儿用惊奇的目光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就把脸转向窗口。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脸来说,这里不适合我。适合我生活的地方不是这里!不是这条街,不是这间房子,我没有能力改变现状,……在这里我永远是人下人,我只有走……你看壁虎赚了那么多的钱还是人下人。他赚钱,但是有些人不花什么气力也赚钱,赚得还比他多,共享了还说他们是为国家做贡献。人家还是比我们这些人有地位……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么激动地说话。

你在心里看不起我是不是?他逼视着我问。

我说,没有呀。

你说,你看得起我什么?

我?我无法回答他的话。我在心里是看不起他的。他这么问我,我又不能说实话。我对他说,你和我们这条街上的人不一样。

他打断我的话冷笑着说,皮匠、皮匠的老婆也和这条街上的人不一样。

我说,你和皮匠、皮匠的老婆不一样,你爱看书,你有文化。

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和皮匠,皮匠的老婆扯到一块儿。皮匠的老婆连话都说不清楚。

酸生儿垂头丧气地往藤椅上一坐,藤椅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再过几年我就要四十岁了。这很快的。我没有成功,现在还是这个样子,我再在这里呆下去已经看不到什么希望了。他抱着头说话。我看到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插在乌黑柔软的头发中。他手上弯曲的关节显得很痛苦。

音乐停止了房里静悄悄的。

我很想安慰他但又不知道怎样安慰他。他和我们这些人想法不一样。他刚刚还好好的,现在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也许就是那些书把他害成这样的。也许他不看那些书就不会想那么多。说到钱,他也不是没有钱,至少说他家里是有底子的。他还有房子。凭他的长相也不会找不到老婆的,他为什么要这么痛苦?壁虎说,人活着,吃饭,睡觉,挣钱三件事,想法多了生活就会不正常。

我对他说,我走,我在这里这么久浪费了你许多时间,你托福不过去,要恨我的。说完,我就站起来开门出去。我觉得再在他这里坐一会儿也要变成神兮兮的了。

你别走。他低声对我说。

你说,我今年能不能出去?他反过来问我。

我看到他的眼镜片上闪动着祈求的反光就说,你今年肯定会一帆风顺的,心想事成。

我真心地安慰他。就在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感到他比我还小,我感到他是一个需要人照顾,需要人怜爱,需要人关怀的小男孩。你肯定能通过,肯定能出国的。我对他说。

他点了点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奇怪的梦和财神日子

今天是财神的日子。我一大早就到店里去了。店门口全是红红白白的纸屑。天还没有亮的侍候壁虎就放了十个“天地响”。十八串电光鞭。银花说敬财神一定要赶早。他们对财神是很重视的。我一想到上次因为财神的事和壁虎闹得不愉快,心里还是郁郁的好像一口气堵在心上。

阿秀说,尾巴这个年过过来脸色没有以前好了。

小梅、银花、壁虎都转过脸来看我。我被他们看得不自在。我说,春节吃多了,胃老是感到不舒服。

阿秀问我,你有没有出去玩?

我说,到夫子庙去了一趟。她问我有没有跳舞,我说没有。

她说,你就这么傻傻地呆在家里?

我说,干什么都没有意思。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爸挥舞着铁棍追着壁虎,酸生儿,大头菜,和我们家门口的别的男孩子打。在梦里他们都是十七八岁的样子。这些男孩一边逃,一边吹口哨。后来爸看见壁虎妈站在他家门口就一把把她推了进去,他自己拎着铁棍也跟着进去。后来他就从里面把门关上了。我想从门缝里看他们。可门没有缝。我什么也看不见。在梦里爸的脸是模糊的。

醒来后我好久都没有睡着。我一直在想这个奇怪的梦。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小睡了一会儿。早晨妈来喊我起床。我的头疼得要命。今天是财神爷的日子。我不能不去上班。壁虎最看重的就是今天。我冲着他送我金戒指金项链的份上也要去上班。而且要做出高兴的样子来。

今天甜莓儿很奇怪。她是店里最高兴的人。我以为一个女孩这么高兴很可能是有背景的。每回壁虎和我做过那件事以后,我就会莫名其妙地愉快起来。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兴奋感,好像自己成了一只没有分量的快乐的蝴蝶。壁虎能背着银花和我做那样的事,也就能背着银花和别的女孩做那样的事。他不需要背着我,因为我本来就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跟着他。

甜莓儿告诉我们,她家乡的人在年初五这一天是要跳财神的。

银花嘻嘻地问道,怎么个跳法?

甜莓儿扭着身子斜睨了壁虎一眼说,跳财神一定要财神老爷的面具,要不然不像。

壁虎说,有没有面具无所谓。就比如你是财神的女儿,你跳一回给我们看看。

快,甜莓儿跳给我们看看。银花也在一旁说。过了一个节,银花又长胖了,她的脸圆嘟嘟的。

甜莓儿靠在收银柜旁脸红红地看着壁虎。她说,我跳了你们不要笑话我。

壁虎用温情的目光看着甜莓儿的眼睛。我敢说没有一个女孩和女人会拒绝壁虎这样的带磁力的目光。几年前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着迷他的这种目光。每次看到他,我就脸红,心跳,六神无主。我对小黑蛇说,壁虎用眼睛强奸我。小黑蛇笑得直不起腰来。

甜莓儿定了定神,瞪着两眼,抿着嘴,脸上没有一丝丝笑意,好像她在接收财神爷的信息。银花和壁虎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甜莓儿做了一个系围裙的动作,又拎起这个看不见的围裙的两个角,像做哑剧。她面向大街,高举两手做扒东西的动作,上下左右,她扒得极卖力。她把扒来的东西搂进怀里,又拎起围裙的角抖了抖,仿佛装满了,她把围裙里的东西往柜台里倒,然后又扒,又倒,又扒,又倒,门口站了一些看热闹的人,那些人以为她是精神病。她也不在意那些人。她扒得极认真。她的眼睛又黑又明亮,翘翘的鼻子红红的脸。那几颗雀斑也看不见了。

她气喘吁吁地念道:

财神头在东,金银财宝往家拱

财神头在西,金银财宝不稀奇

财神头在南,金银财宝装满篮

财神头在北,金银财宝用筐背

围观的人太多了,银花说,行了行了,歇歇吧。

甜莓儿在停止。

阿秀笑着问她说,你刚才扒的什么呀?

金元宝。甜莓儿说。

围观的人都哈哈大笑,壁虎和银花也开心得大笑,这是他们最喜欢听到的话。

甜莓儿却红着脸认真地说,你们一般的人是看不见的。

你说,你扒的是金元宝,你把它拿给我们看看呢。小梅不以为然地说。

你把金元宝拿给我们看看,你是不是搞皇帝的新衣来蒙骗我们呀!阿秀酸溜溜地说。

我发现壁虎的脸阴沉下来了,他最忌讳别人说这样的话。银花脸上的笑也僵硬起来。他们都是财迷。我赶快不笑了。

甜莓儿不紧不慢地说,并不是说,真的扒进了多少元宝。这是一种仪式,就像国庆节要检阅一样的。这还是一种精神。做生意要有精神的。我刚才就是一种精神。甜莓儿说到这里不以为然地看了阿秀和小梅一眼说,这种精神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

壁虎一直微笑着看着甜莓儿好像她真是财神的女儿。银花说,看不出来我们甜莓儿还有一套理论。酸生儿看了那么多的书,也没有搞出一个经济学来,甜莓儿几句话就讲清楚了。

甜莓儿抿着嘴笑。她看了我一眼一扭一扭地到后面去了,一整天她都没有到店堂里来。

壁虎和银花不在的时候阿秀对小梅说,什么财神?哪有什么财神?财政局长,税务局长,银行行长才是真正的财神爷。

上午十点钟的时候那个算命的瞎子又来了。他站在店门口不走。用小铜锤把铁板敲得铛铛地响。想到芦二伯的死我的心里就感到恐惧。

银花塞给他五元钱说,这里没有人要算命。瞎子不要钱。还说,无功不受禄。

瞎子就是不肯走。银花说,你这个老头真怪,你算命就是挣钱的,给了你钱,你又不要。你到别处去算,我们这里没有人要算命。

算命的老头走了。

我问银花为什么不算命?银花说命不好的人才算命,给人算了命会破财的。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我想应该让瞎子好好提小号算一次命,看看他会不会好起来。银花对阿秀和小梅说,你们要算命到别的地方去算命,不要在我们店里算。

上次就是这个算命的老头老来老来,不久他不来了芦二伯就死掉了。这会儿是正月里他又来了,真让人害怕。会不会厄运又到我们这条街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