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陌生世界

除夕夜

终于过年了。妈做了很多的菜。光是什锦菜就抄了一大盆。鸡鸭鱼什么的都洗好了装在保鲜袋里。大哥送来了一块腿子肉。小号把厂里发带东西也带回来了。他今年在家过年。

因为小号的事,妈已经三个月不开笑脸了。

今天你还不把小西瓜接回来?妈对小号说。

小号的脸黄黄的坐在旧沙发上抽闷烟。

妈看着他骂骂咧咧,跟你讲话,你听见没有?一天到晚像个死人一样,不知道我前世作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一个丢人现眼的废物。你爸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多威风!你呢,就一天到晚受这个臭婊子的窝囊气,小西瓜是你的种,你的儿子……妈讲来讲去就这么几句话,耳朵都要听出老茧来了。小号老是那么垂头丧气。夫妻间的纠纷就这么伤人?记得那年过年,二嫂生了小西瓜刚满三个月,小号刚被吸收入党。小号吃年夜饭的时候举着酒杯说,过去的一年我是双喜临门,接着他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家爸、妈、我三个党员可以成立一个支部了。二嫂瞪了他一眼,他忙改口说,我们领导尾巴和小西瓜。小西瓜还没有长大,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二嫂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小号戴上了绿帽子!妈把这个情况对家门口的人瞒得滴水不漏,不透露一丝丝的风声。其实家门口的那些人早就怀疑了。她们老是问我妈,你二媳妇和孙子这些天怎么没有回来的?妈说二媳妇忙,身体又不太好,小西瓜在他外婆家,那边的小孩多,好玩。这种谎话是很脆弱的。正月里二嫂不回来,无论说什么人家也会猜到的。也许还有别人看到二嫂和那男的在一起了。妈和小号是很傻的,要是真怕别人知道,当初就不要把这件事闹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少还能拖上一段时间。二嫂说,她本来就没有要离婚的意思。小号这么窝囊肯定是有什么短处抓在二嫂手里了。上次我看到二嫂的时候,二嫂没有一点点亏心的样子。

到晚,小号也没能把小西瓜接回来过年。小号对妈发火,当初就是你不要小西瓜回来的!

妈耍泼,大骂。爸把桌子一拍说,再闹你们就给我滚出去!爸叫我把小黑蛇喊来过年。过去小黑蛇和她爸每年都在我们家过年的。小黑蛇的爸是我爸的师兄。小黑蛇的爸今年在乡下过年,他不敢回来了。

这顿年夜饭吃得一点也不开心。妈对小黑蛇特别热情。说小黑蛇水灵,说小黑蛇有模有样。又问小黑蛇有没有婆家?我知道妈在打小黑蛇的主意。妈希望小号和二嫂离婚后马上结婚,这样就可以挽回面子。小号能娶小黑蛇当老婆?妈真蒙在鼓里,小黑蛇什么样的世面没有见过?就是小号有这个意思,小黑蛇还不愿意呢!她看不起小号,说小号太土瘪。

爸和小号都喝醉了。

我和小黑蛇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看到很晚。听到外面有人放鞭炮,我们也到外面去放鞭炮。我们放了两长串电光鞭炮,还放了十根夜明珠。听说明年市区内就不让放鞭炮了。

我们希望什么?祝福什么?

黑色的夜空中弥漫着鞭炮的火药味。

*一年中最吉祥的日子

今天是大年初,是一年中最吉祥的日子。妈说今天应该往最热闹的地方去。到姓高的,姓钱的,姓傅的,姓洪的人家去拜年,去讨吉利。

我和小黑蛇九点种才起来。妈已经把元宵下好了,等我们起来吃。

小黑蛇说她今天要到壁虎店里去。

我告诉她今天壁虎店里打烊。

她说壁虎叫她去帮忙。壁虎店里照常开门,只是比平时晚一点。她说,壁虎告诉你打烊,是疼你。

我在她的胳膊上拧了一下。

小黑蛇今天穿了一件红底金花卡腰的中装棉袄,下面是牛仔裤,脚上穿着毛口皮鞋。临出门的时候又围上了一条白色的毛线披肩。她把自己打扮得满身小媳妇气。我不喜欢她这个样子。

我穿了一件大红色的羽绒衫。

小号背着妈给了我三百元钱,叫我到二嫂家去看看小西瓜。二嫂的名字叫钱美珠。还蛮吉利。

我对小黑蛇说,我也要到壁虎店里去看看。

走出家门后小黑蛇一脸坏笑地说,熬不住了?

我说,我没有一丁点那个意思。

小黑蛇追问我,什么意思?

我不回答她。我有一点后悔把自己的事告诉了她。本来是一个人自己的秘密,却告诉了另一个人。小黑蛇会把这些话告诉家门口的那些人吗?家门口的那些老女人只要有一个人知道,就会满街的人都知道的。我真嘴快,讲出去的话收不会来了。一想到这些我的心上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但是一个人总得对最好的朋友倾吐心里话。做人真难。

在路上我们遇到了芦二妈。芦二妈比前些日子苍老多了。她的头发依然梳理得一丝不乱,但明显比过去白多了。

我和小黑蛇向她拜年。我们大声说,芦二妈新年好!

芦二妈笑着说,二位姑娘新年好!

小黑蛇拉着芦二妈的手说,晚上我来和你作伴。

芦二妈说,好姑娘难为你想着我。昨晚我在大头菜家过的年,这孩子心眼好硬是把我拉去的……我刚到壁虎店门口,银花就塞了一个红纸包给我。她说,这是给尾巴小姐的压岁钱。又笑着说,早晨我在床上和壁虎打赌,我说,尾巴今天回来的,他说不会来。

我凭着直觉知道银花几经多心了。我做出没感觉的样子收下了钱,向她说了几句恭喜发财的好话。

壁虎发财心切,过年也不放弃赚钱。

银花喊我,尾巴!

我问她,什么事?

她把甜莓儿推到我的面前笑嘻嘻地说,你带我们甜莓儿到夫子庙去玩玩,这丫头昨天晚上哭,说想家。

我带着甜莓儿出去玩。甜莓儿一路作怪,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连肩膀都在摇晃。她一定要紧紧挨着我像一男一女谈恋爱一样。

我们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的时候,她问我,有没有看见一个四方脸的男人?

我说,没在意。

她脸红着笑着对我说,刚才那个男的死盯着我看,还往我身边挤。

我说,也许他对你有意思了。

她笑着嗲声嗲气地说,你乱讲。

我知道她的心里是很喜欢听我讲这话的,因为我也有过相同的心理。我看她的衣服颜色够艳。红黄绿蓝拼色的滑雪衫,头上箍着珠光发卡,穿着流行的红色紧身裤。这全是银花帮她设计的。我想到她把三浦友和的照片和她自己的照片放在一起就问她是不是像在城里找一个男朋友。

她斜了我一眼讪讪地说,城里的人不会要我的。

我对她说,你在城里呆久了就会和城里的女孩一样的。自然就有城里的男人喜欢你的。有些城里的男人就喜欢乡下女孩呢,他们认为乡下女孩朴实能干。

我想知道甜莓儿和壁虎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就问,要是你想找男朋友的话,你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呢?

要有钱的。她想都没有想就脱口而出。她的脸被太阳晒得红红的。

还有呢?

人要诚实。她微微皱着眉头说。

还有呢?

甜莓儿不肯说了。

我问追她,你是不是想找一个样子像壁虎一样很帅气的男人?我问这样的话连自己都感到脸红。

甜莓儿用尖锐的目光盯了我一眼说,你自己喜欢壁虎以为别人也喜欢壁虎?他有钱,他的样子帅,但是他不会疼人,他的心太冷,再说他已经结过婚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甜莓儿会这么说话。她看透我了。我的心惶惶地乱跳起来。银花也会看透我吗?以前我以为甜莓儿呆。以为甜莓儿是土脑子木脑子。我低着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心情也像影子一样的灰。

我转过脸看甜莓儿,甜莓儿正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抬头挺胸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依然是满眼含情地左顾右盼,依然扭着腰走路。她在我的眼里已经不是先前的她了。

过年过年,一街乱糟糟的人,乱糟糟的色彩,我的心情变得坏上加坏。自以为聪明,却全被一个乡下的小保姆看透了。阿秀,小梅她们也看透我了吗?走到卖八宝饭的甜食店门口,我把甜莓儿拉了进去,我请她吃那些又甜又糯的甜点心。后来我又把她带到永和园去吃杂色点心。

她说,这两天天天吃好的。

我问她,那为什么又想家呢?

她说,城里再好没有亲人。

甜莓儿有两个弟弟一个姐姐。她的姐姐已经比她大三岁已经出嫁了,生了一个小男孩。

她说北方乡下十九岁的女孩都有婆家了,她还没有。

我说,你在城里找一个……这回我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她说,城里的男人刁,

我想她一定认为城里的大人小孩都刁。她喜欢城里,但不喜欢城里的人。

我买了两串冰糖山楂球,给了她一串,我自己一串。看到卖花灯的,我说我要给我大哥的小孩小萍萍买一只兔子灯,给小西瓜买一只狮子灯。

甜莓儿说她要买一只荷花灯。

我对她说,我送你一只荷花灯。她说她一定要自己买。我巴结她,她还不要我巴结。买了花灯就不能挤公共汽车了。我和她一路走了回去。一路上都有人问我们在哪儿买的灯,甜莓儿不停地告诉他们,在夫子庙。

快到我们那条街的时候她对我说,你的是我不会说出去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的什么事?我故作镇定装着不知道的样子反问她。

这还用我说你自己心里知道。她定定地看着我,突然咯咯咯地傻笑起来。

我想到自己刚才巴结她的样子,她已经有感觉了。我感到非常不自在。但是我又不能有所表示,如果我敏感了就此无银三百两。这种事情会越想遮盖越是遮盖不住的。

下午我到二嫂家去看了小西瓜。

我把小号给我的钱交给了二嫂。我把狮子灯给了小西瓜。小西瓜举着狮子灯乱舞起来,二嫂一把从他手里夺过了狮子灯咬着牙骂道,小泡子子你给我安稳一点。过年图个顺序。她把狮子灯插到大衣柜上面去了。她这么做很扫我的兴。她完全可以等我走了再这么做的。她不给我脸,她把对小号的怨气都发泄在我的身上。

二嫂的妈从里面的房里出来,我向她拜年。她冷冷地嗯了一声说,难为姑娘了。转身又走开了。好像我是来要债的。

我和二嫂在堂屋里说话。我问她能不能让我把小西瓜带回家去玩玩。

她板着脸说,不能。她又说,你妈不要小西瓜的。

我告诉她,妈昨天叫小号来接小西瓜回家。

二嫂打断我的话说,他没有脸来。

我不知道小号怎么没有脸。她自己和那男人在一起就有脸。我知道小号打过她。但,是她先对小号不忠的。

我编出来说,小号想来向你道歉。

二嫂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尾巴你还小,不知道夫妻之间的事。夫妻打架是常有的事。但是小号打我就不道德了。他打我不是一般地打我。二嫂非常有理地说,我要到法院去申诉离婚,一离一个准。法院二话不说就会判的。他有什么架子可摆?一个男人要威风就要拿出威风的资本,硬都硬不起来了……我不跟他离婚已经是顾全他的了,他自己不好了,还要别人跟着他一起不好,人生在世就这么几十年,女人到了五十岁也就没得戏唱了……你还是姑娘,有些事你不懂,等你以后结了婚,你就会知道的。这事我没有错……我低着头不说话。我不能说话。我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小号完了。这就是小黑蛇告诉我的男人的最大的悲哀。小号离了婚也别想再找老婆了。

你们没有和好余地了吗?我继续问傻话。我知道他们已经完了。

二嫂说,我做不到。小号光想他自己。从我和他结婚的时候起,他就光想他自己。他从来都没有为我想过。我生小西瓜的时候,人住在医院等要生了,他还在厂里开什么会,加班。他要入党,要表现。哪怕他说过一次体贴人的话,哪怕能稍微将心比心的话,我都不会和他离的……我在二嫂家呆得很无趣。小号托我的事我也办到了。我对二嫂说,我要走了。二嫂又假惺惺地留我吃饭。

我说,我回家还有事。我一定要走。我再在她家呆下去,她不定还要讲出小号的什么具体的事来。我不要听这些。

二嫂给了我一张小西瓜才照的彩色照片。二嫂对小西瓜说,送送姑。小西瓜拉着我的手走到门口。我问他想不想到奶奶家去。他看了二嫂一眼摇了摇头。

我说,以后姑常来看你。小西瓜像大孩子一样点了点头。

小号完了!妈还说要给他找黄花闺女,就是找来黄花闺女也没有用了。这事很悲哀,难怪他老是要哭,难怪他那么窝囊!男人比女人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