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阳光照耀着我们这条街-陌生世界

清冷的阳光照耀着我们这条街

天晴了所有的乌云都散掉了。太阳自由自在地照耀着我们这条街,照耀着我们这个城市。因为天冷空气变得格外清新。我的那双黑色的羊皮靴才穿半个月后跟就磨坏了。我把皮靴拎到皮匠的摊子上,请他帮我换两块后跟上的橡皮。

皮匠坐在墙拐角。这里背风又有太阳。那台破旧的收音机放在地上哇哇哇哇地唱着京戏。

他见我来,就抬起头从老光镜上面看我。老光镜架在他的鼻尖上。他的老婆站在他身后倚靠在墙上。她两手插在袖筒里。

皮匠拿起我的靴子看了看说,放在这里等一下帮你钉。

我告诉他这靴子才穿半个月就坏了。

他说,总是这样的,现在的东西不牢。

他往一只鞋子的后跟上敲了两颗钉子问,姑娘今年十几啦?

我告诉他,十七。

过了年应该是十八岁了,但是我不喜欢十八这个岁数。再说我还没有过生日。

皮匠用他那双苍老的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我笑了笑说,再过两年就可以出嫁了,我清记得你妈怀你的时候挺着大肚子坐在井台边乘凉的样子。那年夏天特别热。

一阵冷风吹过,路上的那些没有扫干净的烧焦了的碎纸片都随风旋了起来。皮匠的老婆啊-啊-啊地叫着。她指着这些随风旋转的纸片急切地用手比划着,喉咙里发出一串含混的音。我知道她在说芦二伯死的事。芦二妈每天夜里烧纸钱。她说,刚才芦二伯来拿纸钱了。

尾巴姑娘还在上学?皮匠问我。

我告诉他我不上学了,在壁虎店里上班。

皮匠又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说,壁虎身体好。

我心虚起来,我知道他说的身体好是什么意思。

我对他说,我要到邹老师家去拿一本书,等一下来拿鞋。就走了。

邹老师家的火炉烟囱正在冒着一缕淡淡的青烟。我敲了敲门,邹老师就来开门了。她见到我,非常高兴地说,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她一脸红光。我想也许他的表兄又来信了。一进门我就闻到了煨红枣的香味。

邹老师的房里温暖极了。一大盆水仙花长得葱绿葱绿的。一只三花的老母猫带着两只可爱的小猫蹲在窗台上晒太阳。

最近都见不到你的人影,邹老师抱怨道。

我说,店里忙。

邹老师笑着说,壁虎蛮能干的是不是?

我说,是的。

邹老师就别有意味地笑了。

自从我和壁虎有了那件事以后我老是心虚,老是会以为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妈的口头语总是在我的耳边回响: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不相信这话,但心虚。

你把大衣脱了,房里热。邹老师对我说。

我脱掉了大衣。邹老师帮我把大衣挂在衣柱上。她的生活和我们这条街上人的生活是格格不入的。她还是顽固地保持着她的父母时代的生活。我发现她的家里有了一点小变化。她的房间里多了一张大沙发。沙发上做了一个很好看的沙发罩——银灰色的底子上撒落着稀疏的桃红色的花瓣。

你看这种颜色好吗?邹老师问我。

比白颜色的好。我说。白颜色看上去太素,太孤单了。

邹老师打断我的话说,我不孤单。还有这么几只小花猫陪伴着我呢。邹老师的小猫猫都有自己的床。

壁虎说等闲下来了帮我换壁纸,你说我的房间什么样的壁纸好看?她问我。

我先说粉红的,后又说天蓝的。

邹老师笑笑说,那是你们女孩子喜欢的颜色。

我想她喜欢白颜色就说,白颜色的。

邹老师想了想说,再说吧。

她的想法总是和我们这条街上的人不一样的。她盛了一小碗红枣汤给我吃。看到邹老师家的这种白白的薄薄的苹果一样大小精致的小碗,我就想到酸生儿家的碗。酸生儿家用的也是这样的小碗。

我告诉邹老师,酸生儿说他通过“托福”考试就可以出国了。

邹老师却不以为然。她说酸生儿小时侯读书不如他的两个哥哥,还说酸生儿小的时候老是生病,一个学期要请半个学期的病假。

邹老师又拿出了一封贴着外国邮票的信封来给我看。她一脸兴奋地说,他要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是春天就是秋天!邹老师说话的语气和神情都像一个老天真一样。这已经是第十封信了,她告诉我。

她给我看那些信封。那些信封都是用英文和中文两种文字写的。信封上中文字是

邹玉之小姐亲启

现在的人都称年轻的女孩叫小姐,家门口的老人提起旧话的时候总是说,我们这条街上只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小姐,这人就是邹老师。据说邹老师小时侯过得是我们现在人无法想象的生活。她家里三个人用了三个佣人。老人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从她家抄出来了不少的金银财宝。还有不少的古董。如果她不是独生女儿,她也就跟人到台湾去了。

我表兄家过去养了一对雪白的波斯猫。邹老师一脸甜蜜的样和子和我说话。好像她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她现在养着七只猫,五只大的,两只小的。

我看到两只小猫猫在桌子上打架,猫妈妈坐在旁边无比慈爱地看着它们。

邹老师说它在教它们练本事。她又指着大花猫说它做了猫妈妈以后眼神都和过去不一样,变得温柔起来。猫类真是可爱。

我想到大嫂生了小萍萍以后的样子也是显得温柔起来可没有多久又是愁眉苦脸的了。小号的老婆生小西瓜的时候好像也变得温柔了,后来小西瓜长大了,她的样子也变了。芦二妈一辈子没有生孩子,但直到现在芦二妈的眼睛都是美丽的可怜楚楚的。她一辈子没有孩子一辈子就没有温柔慈爱过吗?

芦二伯那天早上不知不觉地就死了。我无意间把心里想的话说出了口。

你到他家去看到了?邹老师问我。

我说,没有。你去看了?我问她。

她说,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我母亲走得也是很快的,连最后的话也没有对我说一句。邹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样子变得伤感起来。她没有亲人了,但是她有退休工资。这一点她比卢二妈有保障。

我吃完了碗中的红枣,我不知道把小碗和装着枣皮和枣核的盘子拿到什么地方去洗。

邹老师说,你放着,就放在这里。你到我这里来玩。我很高兴。

芦二伯是个好人。邹老师愣愣地说。

我说,他好是好。但是他是我们这条街上最会讲粗话的人。

邹老师一脸吃惊好奇地看着我。夏天乘凉的时候邹老师从不和我们这条街上的人坐在一起。她不乘凉。所以她不知道。她从来没有听过那些粗话。

我想她大概是很想听就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是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还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就傻傻地自顾自地笑了一阵。

……有一天春游要带干粮,天不亮我就去买油条。那时芦二伯还没有退休,他一面炸油条,一面和做油条的女工们说笑。我听到他对那些女工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个男人犯了罪吃了官司被抓到牢里一坐就是七年。这男人的老婆在家规规矩矩地等候了他七年。在这七年里她没有和别的男人乱来过等于守了七年的寡。七年以后那个男人回来了,谁知道那个女人身体起了变化,得了一种病,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得了这种病,那个男人和她一同房,那个男人随即就死了……我至今都记得芦二伯说这话时的那种神情。

我讲完了。我不知道那个女人得的是什么病。

邹老师呆呆地坐着好像还没有从这个故事里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如梦初醒地笑着说,尾巴你的记性真好,这么一件事你还能记这么多年!

我感到她话中有嘲笑我的意思。在她的眼里我比芦二伯好不了多少。我有点后悔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不是小黑蛇。她和酸生儿一样是属于那种高雅的人。我讲这话我就显得下流。

我对邹老师说,下午我还要到店里去上班。我穿上大衣就离开她家了。邹老师也没有说,你下次再来。

我到皮匠那里去拿钉好了的靴子。皮匠说两元钱。我就给了他两元钱。拎着靴子回到家里我心里还在后悔,我不应该和邹老师说那些话的。

*阿秀,小梅和我

圣诞节过去了,元旦过去了,店门口的圣诞老人搬走了,店里的冬令时装也卖得差不多了。壁虎除了发给我们工资外又多给了我们每人两百元。我想阿秀和小梅她们肯定比我拿得多。我好些天没有到店里来上班。壁虎拿她们当“药”肯定还要给她们很多钱。要不然她们不会像现在这么兴高采烈的。店里又恢复了平静。壁虎说他的那个被抓进去的朋友被保出来了。他说连上帝都会在金钱面前低头的。只要有钱没有什么摆不平的。壁虎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忿忿不平的表情。

没有人来买衣服的时候,我告诉阿秀和小梅,我终于学会跳那种劲舞了。

阿秀说你做几个动作给我看看。于是我就做了几个机械人的动作,几个“飘”的动作,还走了几个登山步。为了这几个动作我几乎练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人,所有的快乐都是自己给自己的。

阿秀用挑剔的眼光看着我。自从她拍了那条电视广告以后她就傲慢起来了。她一米六八的身高,穿上中跟鞋一米七二。大有居高临下的姿态。银花在她背后说,如果她真的能玩转的话就不会到店里来上班了。就是因为她那边还不着实她才不敢丢掉这边。她的歌唱得也吓不死人。二十四五岁的人就是想吃青春饭也来不及了。

小梅说我做的那几个动作还蛮邪。

阿秀酸酸地说,有那么一点意思。

我说,如果我再用心一点练会练得更好一些的。

阿秀噘着嘴说,我不喜欢你这种似是而非的样子。比方说,你唱歌,每首歌你好像都会唱,但是没有一首能唱完。你要真想学跳舞,就要学好。至少在一般的场子上你就是最好的。

我说,我只是玩玩的,没有别的意图。

小梅也说,尾巴就图个快乐,她不像你想搞专业。

是的。我就图个快乐。

“搞专业”三个字刺到阿秀的心里去了。阿秀扬了扬又细又弯的眉毛说,这与专业不专业不相干。我的意思是做一件事就要尽最大的努力把这件事做好。她不高兴了。

幸好这时候来了几个买衣服的人,不然还不知会引起什么样不愉快的话题。

*他轻轻地在我耳边说

壁虎又把喊到楼上去抄帐。这是他装璜以后第一次把我喊到楼上去。他的房间焕然一新。房间里的墙纸都换上了米黄色的。天花板上也装上了吸顶灯。这种灯打出来的光是一束一束的。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大的青花瓷花盆,花盆里种着一种叫龟背的植物。原色的拼木地板上一块波斯风格的真正的羊毛地毯。我进去的时候。不得不换上拖鞋。

我刚把门关上他就冲动地抱住我,尾巴,我亲亲的尾巴,亲亲的,亲亲的尾巴,亲亲的……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从内心不习惯他这样。太突然了。人家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什么都以他为主。他要赚钱的时候就发了疯一样赚钱。他要去大饭店宴请什么人就去大饭店花天酒地。他要突然想起我来了就突然把我叫到楼上来抄帐。他除了想钱,想干那种事,别的什么也不想。

亲亲的尾巴……他用舌头使劲地舔我的嘴唇。我知道他此刻也希望我把舌头伸出来舔他的嘴唇,我们的舌头胶着在一起。他希望那种亲密无间的接吻。但我就不,就不让他得逞。

我推开他说,我想你的时候你一点也不想我,你就想你的钱!你的钱赚够了又来对我这个样子……话没有说完我就哭了。

小尾巴,小尾巴,他抱着我在房间里打转转,厚颜无耻地笑着。我恨他。

小尾巴,不要哭好不好,我是想你的,我天天想你,就连晚上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想的也是你。

他把我放在沙发上。他一条腿蹲着,一条腿跪在地毯上喃喃地说:说出来怕你笑我,平时在店里的时候,我不敢多看你一眼,我克制不住自己要往这方面想,见到你我就会冲动,我的裤子前面常常会湿一块,你摸,我现在……不过今天我不会强迫你的,天有点冷是不是?再说,我也觉得委屈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以后我一定多一点时间和你在一起,特别是你想我的时候。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他附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以后我们就会有一个自己的地方了……在伊巷……我买了两间平房,以后那里可能会拆迁的。现在那里正在装修……她不知道。我把墙打通了隔成了三间,修了一个卫生间,以后我们到那里去……谁也不知道……我听他说话,我的心被他软化了。

亲亲我好吗?你那些天不到店里来了,你知道我是心里是多么空……他一边亲吻着我,一边含混地说。

我喜欢现在的他,喜欢他像现在这样抚摸我,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