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蛇的秘密-陌生世界

小黑蛇的秘密

小黑蛇的爸回来了只住了一天又走了。我很多天都没有见到小黑蛇,一种好奇心驱使我到她家去看看她。

小黑蛇病了,她的脸色又黑又黄。她躺在床上。

你帮我烧一瓶开水,再帮我煮一小锅稀饭。

我喜欢听小黑蛇这种有气无力的说话的声音。

我灌了壶水,点着了煤气炉。我又替她淘了两把米。我哼着歌很愉快地做着这些事。我为自己勾画了一个小故事:我已经结婚了,小黑蛇是我的丈夫或者是我的孩子,现在他或者是她病了,我必须照顾他或者是她。我很喜欢看日本电视剧中的日本女孩子和日本妻子的样子。可我立刻又感到这种想法很可笑。我在做小品吗?

阿秀说她在参加卡拉OK大奖赛的时候,被一个电视剧的导演看中了,那个导演让她做了两个小品。又让她听候通知。那些天她天天心神不宁不到五分钟就拿出镜子来照照,说话还学着港台歌星那样的气声。我也想试着用那种嗲嗲的声音说话,但是我既不能对妈说也不能对爸说。至于壁虎,他鄙视这一套,不吃这一套,他不欣赏。这个世界对我来说真是糟糕透了。

水开了,我把开水灌进热水瓶。稀饭滚了,我又把火抿成一瓣火苗。我回到小黑蛇的房里把热水瓶放在她的床头。然后坐在她的床边。

小黑蛇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我不像前几次到她这里来那么怕她。现在她的眼睛是一双真正的女孩子的眼睛。没有那种狂野、忧郁、狡黠和卖弄风情。更没有那种时时刻刻要报复人的那种火辣辣的。她看着我,我觉得她很像照相馆富士胶卷广告上的日本小姐那么美丽。

你再帮我用大锅,就是那只大号的钢精锅烧一锅水,我想洗澡。她对我说。

我把大锅灌上了水放在了煤气灶上,又把炉火开大。我把稀饭锅端进房里放在小柜子上,然后到厨房那了一只碗,一只小碟子,一双筷子和一瓶扬州酱菜。我平静地做着这些事。我在家里从不做这些事的,换了一个环境人也就换了一个人。

你把毛衣穿起来吃饭。我对她说。

她穿上了毛衣。

我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吃饭。

昨天我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口饭没有吃,一滴水没有喝。她告诉我。

我应该昨天来看你的。我说。

要是你昨天来我不会开门的。她满脸忧伤地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昨天我什么人都不想见。

我看着小黑蛇狼吞虎咽地吃东西,觉得好香。

我对她说,稀饭烫你慢一点。

她用筷子指指喉咙和胸口说,我喜欢吃烫的,吃烫的舒服。

我看她的房间,那张落满灰尘的折叠床依然落满了灰尘放在墙边。她爸回来过就像她爸没有回来过一样。我的想法沿着一条可怕的不可救药的边沿滑落下去。我的心狂跳不已。我想到自己和壁虎干过的那件事。我想小黑蛇和她爸……炉子上的水响了。小黑蛇把小锅里的稀饭都吃光了。看来她真是一天没有吃饭了。因为吃了饭她的脸色好了一些。她懒洋洋地穿穿衣服。

她下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窗户打开,清冷的空气涌进房里来了。她又端着床下的便盆出去了。我看到她把黄黄的尿倒进路边的阴沟洞时心里一阵恶心。我们这条街上的人大都这么做。他们觉得端着尿盆到公共厕所去倒太麻烦了。小黑蛇把冲刷干净的尿盆放在门外晾着。

她回到房里把床上的枕套,被套和床单都扯下来扔在地上,然后换上干净的。

我说,天不好。

她说,不要紧,等太阳出来了再洗。她绷着脸说话。她把扔在地上的枕套、被套、床单又一一叠好放在床下的纸盒上。

她说,我想先洗头。

这时我这才注意到她烫了一个爆破式的发型,绒绒的,短短的。

你想听歌吗?她问我。

她的录音机是最廉价的那种。尽管也有两个喇叭但音色绝对次。

我说,我不想听歌,在店里一天到晚听,听烦了。

我翻看那几本时装杂志心里想着小黑蛇的爸。小黑蛇的爸是一个墩墩实实的老男人,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脑勺后有一道槽头肉。家门口的老人说小黑蛇的爸那双眼睛整天色迷迷的。街上的人说他在乡下有两个相好都是和小黑蛇差不多大的女孩。谁知道是真是假。

小黑蛇洗过头,香喷喷地站在我的面前。她用一块粉红色的浴巾揩着头发。

我问她,这样的发式洗过了还要不要做?

她说,用手抓抓就行了。

炉子上的水又响了。她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拖出红色的塑料澡盆准备洗澡。当澡盆里倒进热水的时候,房间里全是白蒙蒙的水汽。

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到厂里去洗淋浴呢?她说,等不及。随时觉得身上脏了就要洗。她说她常常会感到自己脏。

我说,我也是。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

我看着她用毛巾和肥皂擦拭的身体。她就是那种画册上的年轻女人那种完美无缺的样子。看着她的身体我感到自卑。

她洗过澡又坐到床上去了。她说,我又变成一个新人了。你把我的便盆收回来,把门关上,也坐到床上来,我告诉你一件事。

我帮她收回便盆,又去洗手,然后才把门关上。我坐在她的床边。我想起她上次在我房里的那样子就有点害怕。

你说,什么事?我问道。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今天不想告诉你了。

我说,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只是你要先把你的事告诉我,我才能把我的事告诉你。

她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很久很久。

我说,我天天烦心。

她又叹了一口气。她叹气的声音像老太婆。

*美妙的冬夜

酸生儿送给我了一张美国杨百翰大学艺术团的演出票。

他问我,尾巴你喜欢看歌舞吗?他说话的样子和语调都是那样地酸。

我不知道美国杨百翰大学艺术团,我以为是深圳或是广州的。就问他,是深圳的吗?

他皱了皱眉头说,深圳?深圳的算什么?那是低档次的。我这个是美国杨百翰大学艺术团的。他一脸骄傲的样子好像他就是美国人。

我问他,多少钱一张票?

他说,我请你看的。

你也去?我问道。

那当然。

在我的印象中酸生儿第一次变得潇洒起来。他的长相不如壁虎那么派头,他的酸或许也是一种魅力。我开始对他有好感了。

我和他分别的时候他用温情的声音叮嘱我,喂喂,不要忘记时间。壁虎从来不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的。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我扬起手中的票快活地回答道。

今天是我走出学校门之后,这么多天来最快活的一天。我的心情像小河流水花啦啦。整个一个下午我都在想,我晚上穿什么衣服。我脑子里全是那些外国电影电视里的那些贵夫人和小姐的形象。我把衣服一件件地扔在床上,我觉得我的衣服全是老土。我急切地等待着晚上的到来。壁虎一心只想赚钱,他从来就没有情调,他是那种粗粗的人。想到这我就忧伤得要命。我想穿那件人造裘皮的外套,但是天还不够冷。最后我选定了那件牛仔夹克。

晚上我临出门的时候妈问我,天黑了你还到什么地方去?

我回答道,到大会堂去看美国人跳舞。

爸坐在桌边喝酒。他的脸色白恍恍的。他每天都要喝酒。

妈说,我看你今天不要去了。

我们好几个人一起去。我扯谎道。

外面不太平。妈说。

我以为她说的是学生闹事的事。就说,我不到广场去。

妈说,你去不去广场我不管。以前每天到我们这条街上来算命的瞎子,已经已有两天没有来了。

我对妈说,这是约好的。再说,这票很贵,不能浪费。

妈问我,你这几天怎么不去上班?

我说,店里在装修。我妈是很注重钱的,不去上班就不会有钱。

当心一点。我临出门的时候她叮嘱道。

外面下着毛毛雨,柏油路上都湿透了。在路灯的照耀下路面上飘浮着一层暖融融的黄光。酸生儿打着一把黑布伞站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等我。他看到我走到他的面前便把伞伸过来,我躲进了她的伞下。他始终离我五厘米的距离。这让我感到别扭。我想到了小黑蛇对我讲过的话,是一年前,还是两年前,我记不清了,那时我还在上学。她说人要有了那种的经历以后,对于那种感觉亲近的男人就会有抵挡不住的冲动。

大头菜把烤羊肉的炉子推到汽车站附近的路灯下做他的烤羊肉的生意。膻味,麻辣味和焦糊味顺风弥漫。我被烟咳嗽起来。

我一眼看到了长条炉子上的四条腿上按了四个轮子。这样市场管理的人一来,他就可以推着炉子逃跑了。

我告诉酸生儿这是我的建议。

酸生儿侧过脸来微笑着说,尾巴蛮聪明的。

我发现他的下巴很长。

大头菜用一把破蒲扇使劲煽着火,用南腔北调的声音喊着,羊肉串,正宗的穆斯林羊肉串――有好几个等汽车的人在吃他的羊肉串。大头菜那双凹凹的黑黑的双眼皮双得很深的眼睛还真又那么一点买买提的样子。

我们这个城市里没有大型的音乐厅和歌舞剧场,所有大型的演出都在大会堂。听老人们讲这还是解放前的建筑,是国民党开会的地方。在大会堂的门口,酸生儿买了一张节目单,还买了两包巧克力豆。他把巧克力豆塞在我的手里。

我们的座位在前排。酸生儿很快就就和坐在我们前面的几个年轻的老外搭上话了。他和他们说英语,酸生儿的英语说得和他们一样快。他向他们介绍我,他们就和我微笑,我也只能和他们微笑。我不知道他对他们说我什么了。过去在学校里。我的英语还马马虎虎,从来没有不及格过。但是我听不懂他们在谈论什么。

他们一直有说有笑到演出开始。酸生儿的样子很兴奋。我想,这会儿他的自我感觉好的不得了。我注意到他们在说话的时候。那边座位上有两个女孩一直在看着他们。

我第一次在现场看美国人跳舞唱歌。也是第一次在现场看外国人跳舞唱歌。美国人的舞蹈五彩缤纷。我找不出适当的词来形容他们的快乐和奔放。舞台上像个快乐的大万花筒。这是一种狂热。我没有被这种狂热席卷进去。我感到新奇。我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想法。

看演出的过程中我老是朝周围的人看。他们都是文艺圈的和一些大学生。我第一次来到这样的人中间,我羡慕他们。我为自己感到自卑。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我感到班上的一些女生看不起我。她们的父母都在机关工作。她们每一个暑假都要到外地去旅游。她们很傲气的。

我的手里拿着两包巧克力豆。我无心吃它们。我知道酸生儿讲的是对的。我应该好好上学才是。上了学我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的。但是我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是这样的现状了。酸生儿他自己又怎么样呢?他想调工作,调了不知道多少次都没有用。人家招聘要他,他的工厂不放他。他的工厂放他了,眼看就要去报到了,那边他的名额又被一个什么重要人物的亲属临时顶替了。他是一个没背景的人。用家门口老人的话说,他是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人。

剧场休息的时候我站起来去上厕所。我多么希望在我走动的时候有星探突然注意到我。只有当影视明星不要那么多文化。满世界都是她们美丽的照片。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关注她们。她们出大名不算,还赚大钱。阿秀说有一个导演注意到她了。也许,她过不多久就会有好运了。一切都是在偶然之中,说不准的。

可惜至始至终没有人注视到我。这让我沮丧。我还不够美。如果一个人美得让人看一眼就晕,她肯定就会有许多机遇的。一个美不可言的人就是一颗威力无比的炮弹。如果我比小黑蛇美……没有如果可言。我感到自己完蛋了。

我看酸生儿,彩色的灯光反射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也变成彩色的了。他一脸无忧无虑的样子,好傻。

散场后我和酸生儿走在雨后夜晚的大街上。酸生儿问我,你看了美国人的表演有什么感想?

我有感想但是那些感想不能告诉他。我说,看到了一个不相干的世界。

他很惊奇地“咦”了一声。

我不知道他是赞同还是讥笑。像他这样的读了很多书而又怀才不遇的人是很会讥笑人的。

还有呢?他问我。

你不像平时看上去那么呆。我说了一句大实话。

他呵呵地笑了。他拍了一下我的背问道,我平时很呆吗?

我告诉他,家门口的人都认为你呆。

他的脸阴郁下来了。许久说,我不介意他们怎么看我,我和他们在本质上就不一样。

我问他,你和那些老外说什么?

我说你是我的小妹。他斜视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说,他们说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孩。

可爱的女孩――我的心里有点失望。我希望是一个美丽的女孩。

你愿意做我的小妹吗?他问我。

我仰起脸看了看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愿意。我无法跟上他的想法。这时我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他和壁虎合成一个人该多好。

你不愿意?他还是盯着刚刚的话题问。

我对他说,我愿意。

你叹气了。他看着我说。我知道他一直在观察我脸上的表情。反正就这么一回事了,我不在意他对我的想法。我已经没有救了。

你这么小的年纪就叹气。他说。他看我的时的那种目光能把我融化掉。

我想他完全可以不要说这话。他知道我为什么叹气。他知道的!除非他要看我的笑话。没什么,真的没有什么,无所谓。只是我感到有点累。我不愿意被他窥视。如果人能永远在这条宽敞宁静的路上走下去该多好!

我告诉酸生儿,我临出来的时候,妈不让我出来。

酸生儿问,为什么?

我说,我妈说那个算命的老头已经两天没有到我们这条街上来了。

我打了一个寒颤,朝酸生儿身边靠了靠。

你相信那种说法?酸生儿很不以为然地问。

我说,不知道。我有点信,也不信。但我害怕。

酸生儿说,假如一个人在这样的宽敞、宁静、平坦、有着梦幻一样灯光的大街上走着,但永远走不到头,那也是可怕的。因为你得到的都是虚假的印象包括你自己在内。

我听不懂他的意思。他老是会说这样的玄而又玄的话。

人的敌人有时候就是自己,是自己不坚强的意志。为什么有的人能在厄运中成功,有的人在厄运中堕落……酸生儿这么说话,像在给人上课。我和他的影子一会儿在身前一会儿在身后。而我感到他是一个影子。刚才对他的那种依恋感现在一点儿也没有了。我甚至想,如果真像梦中那样我和他结婚了,他的这些话就要对我讲一辈子的。我心里空空的。

酸生儿把我送到家门口。他用哄小孩的语气问我,明天早上你去上班吗?

我不回答他的话。

你呆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一紧,冒出了一个大问号,是壁虎叫他来陪我看戏的?

是壁虎叫你来的?我生气地问。

嗯,他――很――喜欢你的。酸生儿声音古怪地说。

我心里恼火。但是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愣着,他也愣着。

后来他样子古怪地笑笑说,但愿你今天晚上什么梦都不要做。

他转身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在夜幕中消失。我看到了芦二妈家门口的那棵歪脖子树。歪脖子树上的叶子落光了,伸展着光秃秃枝桠样子很狰狞。我想到妈的话,恐惧地关上了家门。

我回到自己的房里坐在床边看着手中的两包巧克力豆,泪水就不由自主地流淌出来。

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我无能为力。忧伤包裹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