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软弱

“于哥,其实下午在花园商厦,我在五楼上往下看时,你就认出我了对吧?”

于富贵说:“咱们两个‘对眼儿’了。”

“我知道于哥你眼毒。几年前我就跟踪过你,那时候我想看看你怎么做活,一趟遛下来我就明白你是玩眼的。不过我敢保证,我要没有给你发过传呼,我就是站在你脸前,你也看不出来我是道上的。”

于富贵说:“没错,我承认。”

“咱们两个‘对眼儿’以后,你就开始遛我对吧?你这一点我服气,我虽然给你发过传呼,想明挑你。可是你自己并不清楚是明挑还是索命,就这么坦然入局,我服你的胆气。另外,我看见有人呼你,你低头看呼机时,我就在你身后不远。是你的搭档王海吧?为了稳住我,你没有回电话。那时候你在设计路线,后来你想好了,就开始在花园路上到处磨蹭着遛我,这儿看看,那儿逛逛,一直磨蹭到天落黑才往河南影院带我。你可真耐心。我那时候就想,今天就是来明挑哩,于哥怎么设计,小弟就怎么奉陪,你也明白,高手过招很难出奇制胜,讲究的就是借杀还杀将计就计。所以,你前脚走,我后脚跟,咱们两个是一前一后走到了河南影院。你算好了让我在河南影院出手,是不是于哥?”

“是这样,我想着如果不是索命是明挑,你就会在那儿出手。”

“你想对了,不过你还是没有想到我会出手那么快。你刚到那儿,我趁你没有稳住神儿就出手了。不过,我也没有想到你贴我贴得那么快,几乎是一转身就贴住了我。你知道我还佩服你什么?你沉着。一贴住我就不再慌张,追我时的那份从容,真是让人服气。我也服气你耐力好,十八层高楼我遛了你两趟,愣是没有遛掉你,我就明白,再耗下去,我今天就要栽了。这我才重新上楼,我第三次上楼你没有想到吧?我知道你没有想到。那时候我就想好要跳了,不过我原来是准备上到十八层再跳下来,谁知道上到四层楼上我再也爬不动了。头也发晕,又恶心呕吐,也就只好从四层楼上跳下来了。”

“说明你命大,真要从十八层楼上跳下来,你这会儿就不用抽我的烟了。”

“这你就不懂了。我刚才说过,生又如何?死又如何?我刚才从楼上跳下来时候,根本就没有把生死当回事儿,我只是要把我这条道走到头儿。

于哥,人这一辈子走哪条道都一样,你不要觉得我们是黑道,黑道也同样是人生。我们黑道的人为什么要自残?并不是为了吓谁。你们不会理解,这是我们黑道上人的规矩和道行。生死本不算什么,但是得和道上兄弟们有一个交待,更是对自己的一个交待。往高处说,也算是我们黑道上人的一种人生态度。你们干警察的,老认为我们自残是针对你们警察的,这就错了。警察和小偷是社会分工不同,我们偷,你们抓,完全是职业关系,并没有什么个人恩怨。你说对不对?我们自残说白了和你们警察没有一点关系,主要是我们自己和自己较劲,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这么一说,于哥你明白了吧?”

于富贵点点头。

“于哥,不过,有一点我不说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刚才从四楼上跳下来,没有摔死,这是我的造化。从今往后,我就再也不是秀才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从今往后,再也不在道上混了。”

“你是说要重新做人?”

“也算是重新做人吧。不过,重新做人和改邪归正是你们的话,我们道上的朋友叫隐身而退,也就是退出江湖吧。我自己呢,就叫它重新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吧。因为在我和你明挑之前,已经和道上的朋友们说过了,如果我栽在于富贵手上,我就再也不在道上混了。表面上是我在和你赌,其实上我也是在和我自己赌。你今天也看见了,我能从四层楼上跳下来,就说明我没有耍滑,也没有食言,我尽力了。生为男人什么最重要?说话算话。所以,我才对你说,谢谢你成全我。”

于富贵说:“你这一说,我有点明白了。”

“所以我说从今往后,我就再也不是秀才了。”

“那好呀”,于富贵说:“真要是这样,我今天出这点力气可不冤枉。”

“于哥,你也知道秀才是我的外号,其实我是有名有姓的人,我的本名叫杨光,你以前不知道吧?道上的朋友们叫我秀才,是因为我好看书,再就是经常给他们出些主意,也算是出谋划策吧。其实我不是河南人,我是北京人。为什么落在郑州了?是因为我在郑州出过彩儿,也算是在郑州扬的名吧。我一说你就能想起来,我扬名主要是因为策划那次全国性的小偷代表大会。想起来了吧?就是八六年那次闻名全国的郑州会议。就在郑州火车站,我们在三楼开代表大会,会议名称叫‘全国闲散资金开发会议’。你们郑州市公安局在四楼开表扬先进工作者大会,我想你也参加了吧?”

于富贵点点头。

“我虽然不是那次会议的组织者,但是我是那次会议的策划人。从那以后,道上的朋友才叫我秀才。也就是从那以后,道上的朋友们才信我,我也开始做老大了。我一做老大,就把老窝选在了郑州。不过,多少年了,你们老警们都没有见过我,也不知道我是谁,这是因为我基本上不出手作案。我干什么呢?我和别的老大不同,别的老大都是带头作案,我只是做一些管理工作。也就是给道上的朋友们调解一些是非呀,解决一些老大与老大之间的纠纷呀,就像你们公安局里的政委。”

于富贵说:“你的意思是说你本人没有罪恶。”

杨光摇摇头说:“你错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我近年不出手作案。我早年不知道作过多少案,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我不作那么多案,怎么会把手练出来?我可以告诉你,于哥,你也许想都想不到,我九岁就出手作案了。也可以说我从小就干这一行。但是虽然我一直犯罪,却并没有什么罪恶感。”

“杨光,你是说你一直做这种掏包和割包的小活儿?”

“于哥,连你也这么问我?”

“这么问怎么了?”

“那么我反问你,你为什么一直干反扒这些小活儿呢?公安系统里职业很多,连我也清楚干反扒是最为别人看不起的。你为什么一直干下来不换换呢?你现在已经是副大队长了,还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吗?但是,你仍然干你的老本行。为什么?习惯了。其实我和你一样,一直就只干这些小活,而且从来不干那些扒火车蹬大轮、撬门别锁的大活。这就是习惯,也可以叫爱好。鲁迅有句话说得好,别人问他为什么只写小块文章不写长的呢?他说习惯了用匕首就不习惯用长枪了。其实做什么都一样,并不在你做什么上见高低,而在你怎么做上论道行,是吗?”

于富贵点点头。然后说:“杨光,只做小活就没有罪恶了?”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我没有罪恶,我只是说我没有罪恶感。我作了那么多案,我能没有罪恶吗?我没有罪恶感,是因为我的出身不同,就是说在我什么都不懂时,在我还没有是非观念的童年时,就干这个了。

于哥,真是谢谢你听我说话,多少年了我心里的话无处倒,我说出来也不知道你信不信,其实我一直很孤独。其实我小时候还不叫杨光,杨光这个名字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我姓杨是真的,不过这是我妈妈的姓。我原来叫什么请原谅我就不说那么明白了,这是我自己的隐私。我现在是小偷,是老大,是小偷们的秀才,而我原来是谁?说出来只怕要吓你一跳,你再也不会想到,我出身高干家庭,我是高干子弟。我爸爸的官到底有多大?我在小时候并不明白,长大以后我才明白了。这么给你说吧,于哥你只管放开胆子猜,在郑州这种地方,你想到他多大,他就有多大。”

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

“那时候我多大?也就是七八岁吧。我父母忽然不见了,不仅仅是被打倒不让当官了,而且是被带走了,带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一天下午,忽然来了好多人把我们家也抄了。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家。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老是哭,也不怎么管我。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痛苦,就经常溜到外边的街上玩。有一天我就在街头睡着了。等我醒来,我看见一个陌生的大姐姐守着我,她给我吃的,带着我玩,就把我带走了。以后的生活我不说,你也可以想到了。从那时候开始,沈阳、武汉、长沙、重庆、上海、广州、西安,全国都让我跑遍了。先是给大姐当下手,她掏了包就转手给我,我就放在我的书包里背着,谁也想不到我是干这个的。后来我自己也出手上道了。”

“后来你就再没有回过家?”

“唉,好多年过去了,等到我的父母重新出来工作到处找我的时候,我已经长大成人,我已经知道了羞耻,就再没脸回去了。于是就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托人花钱买了个户口,落在了郑州。其实我在道上时间一长也习惯这种生活了,黑道上怎么了?人,怎么还不是活一辈子?

唉,可是这些年,道上,也没法混了。杨光笑着说,于哥,说出来不怕你见笑,随着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道上这些年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世风日下,不再讲交情,也不再讲义气,人,腐败了。”

“什么什么?腐败了?”

“对,腐败了。你认为就你们会腐败呀?其实我们也会腐败。什么是腐败?我的理解并不是多吃多占的小打小闹,那只是腐败的小儿科,真正的腐败是什么呢?是规矩的腐败,是生活秩序的腐败。其实不管黑道白道,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有它长期形成的生活秩序,人们是依靠长期建立起来的生活秩序维持着一切,要是这个秩序被破坏了,生活就开始全面腐败了。”

“是这个道理。”

“这样,你就理解我为什么不想再在道上混,不想再当什么秀才了。我原来是无家可归才入了黑道,正常社会抛弃了我,黑道却给了我生活的温暖。如今我无法在黑道上混了,只能返回正常社会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实际上我有这种想法已经好长时间了,一直在选择时机。这一说你就明白了,我找你明挑,说白了就是给我自己制造机会。唉,人哪,说到底人都是很软弱的,面对一种生活需要勇气,告别一种生活也同样需要勇气。唉,实话说吧,我刚才从四楼上纵身往下一跳,并不是什么自残,说自残好听点,其实我那是自杀。表面上看好像是对别人有一个交待,其实更是对自己有一个交待。好了,这一切总算过去了。总算彻底解脱了。从今往后我就可以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于哥,所以,我说谢谢你成全我,现在你明白我是真心的了吧?”

于富贵点点头说:“我信。”

“那么,好了,于哥,我的话说完了,我也说痛快了。”

我也听得很高兴。

“于哥,现在我可以跟你走了,你动手吧,你可以铐我了。”

于富贵笑笑,摇摇头说:“我不铐你。”

“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我老于什么也不为,就为你杨光刚才这番话,就为你杨光今后重新做人。”

又是沉默。

“来,让我老于先背你上医院吧。”

“这,这……”

“别这这这了,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