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那边喜气洋洋地告诉我,“第一炮打响了,市场反映很好呢。”
“哦。”
“赶紧补第二本”,他说,“趁热打铁。”
写字的同时还要为处女作造势。我的毕业论文也要在这几个月结束,加上马上开始的GRE考试,我每天只有五六个小时休息时间,压力一大,人立刻瘦了一圈。写稿写到凌晨,怕打字声影响同室同学,我索性搬到公寓去住。闹钟定两个,一个放在床头,一个放在床尾,这样才可以保障闹钟不会只叫醒我的手指。
司马这家伙,每次布置一大堆功课,末了假惺惺说“注意身体”。
“你干脆去学半夜鸡叫吧!”我赌气说,“无商不奸!”
“嘿嘿嘿。”老钱苦笑,“赶时间要紧,不管怎样一定要大团圆,这是读者反馈的意见,有人说要是结局不美满就不买书了。”
“大团圆有什么好?偏不大团圆!俗!”
司马郁闷,不出声。交稿前司马从不跟我一般见识,等到要稿费时我自然会抱着他腿痛哭流涕。脾气这么好的东家也实在难得,所以我一挨板砖便转手找他撒气,只是不知道又苦了哪个小编做出气筒,呵呵。
老作家们多舒坦,一个个颐养天年,高兴了出来做和蔼可亲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谁也不敢不买帐。年轻一代没有那好运气,说是作家,一个个出尽百宝,装疯卖傻发骚扮嫩吸引眼球,只差没把内裤拿出来卖,人必先自辱而后人辱之,也不怪读者看不起。好比以前的老演员现在都升格成表演艺术家,年轻艺人一边为饭碗出卖肉体灵魂一边还得挨舆论骂,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可是,谁管那么多呢?再过两年,风头过去不红了,就是求人来骂也没人肯赔时间进去,大家都要吃饭啊。
捧起一个来,再亲手把它打下去,热闹喧哗中大家都有事做,公众得到消遣和心理平衡——原来名人也不过如此。皆大欢喜。
搬出来以后每天得搭车回学校,左邻右舍进出皆直奔地下停车场,我一个人跑到马路对面等公车,好不寒酸。不过这我是死也不对猴子说了,免得他觉得我在暗示他送东西。别人送是一回事,开口要是另外一回事。不过我已经在准备毕业论文,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倒也不必太在意。
“快点”,晶晶一个劲催我,“老处女要点名的,迟到就完了。”
“等等,我要杯咖啡就来。”我气喘吁吁在走廊拐角的自动咖啡机里投两个硬币,出来了,顾不得烫,抓一把维生素胶囊一口气灌下去。
“大小姐,又不吃早饭啊。”晶晶同情地看着我。
早饭早就从我生活中消失了,我宁可多睡十分钟。不过精神是好的,司马发华北地区的畅销书排行榜给我看,已经打到第二名,“在新人来说成绩很好了”。
给自己做事没有理由偷懒,只要看到希望就有力量,我顶着熊猫眼日夜奔忙。不过也真够戗,有个网站售书做宣传时答应给读者三千个作者签名,我签了一宿直到手抽筋。在外地做活动,向所有人鞠躬、媚笑,自己都觉得自己假得不行。三天两头跑去跟辅导员老师请假,老头儿一见我就皱眉头。
虚名是有了,间或有热心的读者跑来要签名,我很感动,一概答应下来。相熟的杂志约稿自然也不能拒绝,不然被人指着说过河拆桥。不能不做,流行文化瞬息即逝,你不做自有潮水一样的新人涌进来,文笔也许差些,可是谁会细究其中差别。一年前有家本市杂志盗用了我的稿子,我找上门去,刚开口即被指着鼻子问:“你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真正贼喊捉贼。一年后反而主动来做采访,大家有商有量谈笑风生,人家只当没这回事,我也顺水推舟不提过往,说那么多干什么?意气之争权且放一放,利字当头,赚钱要紧。人不要脸,百事可为。不是个中人,还真不知道不要脸的好处。
合作中间自然要出去一起腐败一下以加深感情,吃吃喝喝,互道仰慕。不能不去,若是不肯入乡随俗,早晚自食苦果。文人尤其得罪不起文人,铁笔如枪,稍微伺候不周,立刻变成众人的靶子,莫名其妙揽上一身是非才真叫不划算。
最可笑的是老许居然也打来电话,我看着号码窘得要死,只好假装没人接。他立刻又发来短信:“好久不见,我想我们再见面时一定不是以前那个样子了,不如今晚一起出去吃顿饭,你看如何?”
呵呵,我潦倒时他不闻不问,我刚起步走出点样子,他立刻旧情复燃。真厉害。
我轻轻按了“删除”键,不要这么秀逗好不好?
晶晶悄悄告诉我说,“老许和人说你嫌贫爱富,抛弃他是因为他没钱带你去吃大餐。”
我大笑,“是,其实我是妈妈桑,每天半夜出门去夜总会钓凯子,你信不信?”
我很坦然,也很庆幸,幸亏当年他弃我如蔽履,不然留到今天养虎为患,不知道要被算计成什么样。
GRE还是勉强考了,不过希望不大,英语是真东西,下多少工夫就是多少收获。我很沮丧,猴子安慰我说,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这样至少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多待一年。
我点头称是,可是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我惨兮兮对猴子说,猴子,我太累了,我不想做了,怎么办?
我养你好不好?
我有点失望,在我放浪形骸的狼皮下有一颗封建保守的小羊心,我很希望他说,我娶你好不好?自从那套破房经手后他再不提他和他太太的事,这在我意料之中,有得必有失。我有点后悔当时没当机立断把房产证扔回去,我养得起自己,我最想要的,不是一套冰冷的房子,可我害怕午夜梦回时空洞的绝望,我身体越来越差了,时常在凌晨一身虚汗地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就半宿半宿地睡不着。有一天我被床头一个黑影吓得失声,哆嗦很久才发现那不过一件大衣。那时我极度渴望有个人和我说话,什么都行。我愿意用一切来交换一个愿意在半夜抱我的人。
但是不能和他说,不然他又要疑心我惦记他什么。
他每天都打电话来,哪怕只有一分钟时间,大家都忙得要死,只能说“你在干什么?哦,开工了?我也要干活了,呵呵。好的,再见。”
我同校的一个小男孩请我看电影,送了一束半蔫的百合,吭哧了很久说不出话来,尴尬腼腆的样子,我见犹怜。我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对他讲了很多客气话,我配不上他希望他以后找到更好的之类。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么小的孩子多半没有阅历,爱情就是无聊生活的全部。我不忍心伤他太深。骂自己两句,不疼不痒,有什么损失?只要他别恨我就好了。
晚上格格笑着讲给猴子听,猴子也笑,“你先答应着他,咱家还缺一个花瓶。”
我心里平空起了一刺,“呵呵,我干脆嫁他好了,我结婚你送什么礼?”
猴子倒也爽快,稍愣一秒钟便道,“现在我为你开一个户头,每月打款进去,等你结婚时,我送这个给你做红包好不好?”
“那倒不用了,我不缺钱,不过到时候请你观礼,你不准不来。”
猴子声音硬起来,“我不来。”
“你不来去哪儿?”
“你在北方结婚,我就去海南。你在南方结婚,我就出国去玩。”
我咬牙切齿,“好,你自己说的。”
当下关机,晚上辗转反侧,一晚上做无数怪梦,支离破碎。第二天猴子准点打来早安电话,“起床了么?小懒猫。”
“起来了……好困……你呢?”
若无其事,心里暗暗埋下一个结。猴子比我自然得多,不过相信他心里有数。
号称相爱的两个人,各怀鬼胎,尔虞我诈,明枪暗箭。
都在试探对方。
猴子发给我的新照片上,眉目工笔画一般细致。奇怪,我觉得自己老得飞快,他却越来越年轻似的,他是个厉害的人,中年了,出落得更像一只狐狸,一只漂亮的狐狸。
“小蓓,人到中年,容易疲倦,有时常想停手不做,带你回家乡养老,呵呵,可笑吗?”
“三十不到,离中年还早吧?呵呵,装逼卖老,一律拍倒。”
“你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了。”
“没人在乎了,他们自己闹还来不及呢。”
“不要那样说,你妈妈昨天还想和你说话呢。”
“我不想和他们说话,我已经成年了,又不花他们钱。他们自己都料理不清还什么都想管我,烦。”
“不要这样,小蓓,他们一样需要有人安慰。”
“对,他们走需要有人安慰,就我不需要。”我赌气说,昨天妈发来邮件,说我爸非常生气,因为我把他的钱全退回去了,另外还特别告诉我,谁家的儿子出国,谁家女儿考上博士生留校,谁家外甥进了IBM,谁家侄女考了MBA——他们实现不了的梦想,通通推在我身上,还要美其名曰教育下一代奋发图强。
从小就是这样,永远没有赞扬,永远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永远接受这样那样的挑剔。媒体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们先冲上来教训一番。他们不知道我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多一点,人前人后挤出笑脸,必要时装傻充愣插科打诨,如同小丑——不这样如何应付得了精明的记者?我妈还抱怨我说话不够得体,不像个有家教的淑女。天知道我要是摆出一副斯文嘴脸,早就被读者遗弃——装逼的人多了,谁还有心情花了钱占用宝贵的私人时间继续看人装逼?你道这口饭容易吃么?
他们永远有道理,而我,是活该的天生劳碌命,脸皮厚,惟利是图。纵然他们接了我的钱,用起来也是清高的姿态。
越发不敢用他们的钱,紧着不用还落了一身不是,真用下去,还不得拼出小命儿来光宗耀祖?就此一生都给了他们,为他们活,谨慎小心过一辈子,再嫁个中规中矩的老公,相夫教子,闲了和三姑六婆打打小牌,讲讲街坊邻居的小奸小坏,感慨自己这一被子清清白白却没得好日子过,就这样背个大牌坊,也能了此一生。
“小蓓,别怕,你还有我。”
别怕有我,别怕有我。你的承诺。
我从沙发扶手上滑下来,把头埋在他膝上。深深的,呼吸着他的味道。清淡的男用香水,魅惑中夹杂一丝清冷,我最讨厌男人用香水,很容易显得轻浮,可是他用又不同了,世间一切,凡与他沾边,都成其为好。
他轻轻抚摩我头发,摘下紧紧的发卡皮筋,让一头乌亮长发倾泻下来,锦缎也似的摊在灯光下,带着健康的亮泽。他用手指轻理我鬓角的碎发,好舒服。
我还有他。
我还有他。
我紧紧箍住他,好象溺水的人捞到最后一根稻草。
我还有他。
我们终于走出斗勇斗智的心机,可以随便聊一些话题。很奇怪的,即使他来看我,我们在一起时仍以对话为主,猴子很健谈,有时可以一连谈几个小时。说到会心处,他眼光如炬,非常有神。
他一来,我就尽量推掉一切应酬。专心陪他,可是他似乎并不喜欢这样,他说,该忙就忙,我愿意看你做事。我于是在他眼皮底下写论文,他看着,非常满足似的,不是还拿我的论文细看,提提意见。他的意见很中肯,也实际,我拿着他的问题去问导师,导师也觉得有值得讨论的意义。经常在人前夸赞我思维缜密,视角独特。最难得的,符合市场需要。
我笑了,天知道那都是猴子的功劳。这只老房虫子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非常怀疑。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门门懂样样精?当然我见的世面不多,要盖过我很容易,但是老师是行内专家,她说好,那就是真的不简单了。
“你怎么懂这么多?”我坐在沙发扶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理学上讲,这样会给对方造成压力,可以多少逼出一点真话来。
“为了帮你。”他避重就轻道。顺势弯腰替我系好鞋带,“小心摔着。”一边不露声色地把我自他身边推开。
说来真是笑话,我们曾经无所不谈,但现在他手都不碰我一下。
我并不认为他是现代柳下惠,下了本钱,没有不收回成本的道理。即使是在地皮低廉的东北,一套复式公寓也不是等闲拿得出来的。然而他非常悠闲,一味逗我说话,将学校里的人和事和盘托出,然后自己眯着眼睛笑,评点一番,至多揉揉我脸颊头发,仿佛就很满足似的。
“你太小。”他说,有时会低头在我头发上补一吻,“乖,去睡觉。”
言谈举止像我老爸。
他不动,我也绝不往上贴。做人何必那么贱?
心里不是不愤怒的。
吴宗宪说,“恐龙被强暴是一种福利。”
好刻薄,可是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难道我令人厌烦?
我怀疑自己失去魅力,上课时悄悄问蔡林,“我是不是不好看?”
“你才知道啊哈哈哈哈……”蔡林见我脸色有异,“在咱们这疙瘩也拿得出手了,你别那么贪好不好?长成这样还嫌不好?你要多好啊?我印象中你不是那种看别人脸说话的傻逼啊。”
我颓然倒在椅子背上,良久,说,“老蔡,你说错了,我是傻,我现在很傻。”
图什么呢?
我还没有单纯到认为自己有足够的魅力可以使老谋深算的猴子神魂颠倒,很多已婚男士不吝对混沌未开的小丫头们疼爱有加,但是涉及到实际利益又是另一回事。玩玩就放手,给送瓶香水,已觉得肉疼。
猴子呢?房产证上分明是我的名字。
他居然不需要我的证件就办好了手续。
可怕。
他只给一句解释,“小蓓,你还小。”
我还小?
猴子,你不会是恋童癖吧?我已经二十出头,做不成洛丽塔了。
我想我不小了,我马上要毕业了。我开始悄悄学着打粉底和眼影,因为不熟练,经常弄得自己怪模怪样。还好年轻的皮肤禁得起揉搓,怎么乱画都不伤肤质。
我们毕业前的实习有好几个单位可供选择,很多人愿意去政府机关什么的,真不可思议。我一直不觉得公务员是好职业,猴子升得快那是背景好,多少和他同时进机关的人现在还在基层苦熬呢。我性格狷狂,还是离官场远点好。
我选了上海一个地产公司,不是很出名,但因为地处上海,竞争还是蛮激烈的。现在大家都是眼瞅要毕业的人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为个社会实践的指标狼一样争得头破血流,但是私底下都有打算,暗潮汹涌,所以我还是很费了一番手脚。一方面是出于对自己的前途的考虑,另外,我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愿望,我很想去看看猴子,哪怕就几个月,跟他在一起总有种朝不夕保的感觉,能多留一分钟也是好的。我越来越不愿意离开他。
猴子依然从地球的各个角落带回奇怪有趣的礼物,发一些五迷三道的邮件。只是不再提“我要我们在一起”的话,我也没好意思问,强扭的瓜不甜,老猴子这颗瓜又是个怪胎,由着他心思他也许还好对付些,真要可着劲扭,哪怕是上了电锯他也还会死抱着瓜蔓不放,倒不是多留恋瓜蔓,是这家伙和我一样讨厌别人干涉自己的生活。管他,这样也挺好,我自欺欺人地想着,我一遇见合适的就立刻改嫁,他也没法儿拿我怎么地,打量那些来自地球每个犄角旮旯的破烂。时不时问他,“你又死哪儿去了?”
“呵呵,我死到海南了,革命工作时刻要有人冲到前线,我们也只好豁出身体为人民服务了。”
“靠!招商招到海南?国家就是毁在你们这群蛀虫手里了。怎么哪儿有龙虾鲍鱼色情服务你们就奔哪儿为人民服务啊?还豁出身体?性服务吧?一个钟多钱啊?”
“呵呵,瞎说。你现在又跑到哪里了?还在外地签售么?”
我有点伤感,这买办忙起来根本不管我,签售早结束了,我已经开始实习。来这里的第一天我就偷偷跑到猴子办公室外面绕了一圈,银灰色天空下拥挤的楼宇实在难看,可是猴子就是在这里工作的。我想象自己是他,下班,从停车场出来,走过这条路,那么,他会看到我现在看的这棵树,会看见这些喧闹俗艳的广告牌……这些都不好看,可是我很愿意多看一会儿,看看,仿佛就感觉我们相距不远。
因为猴子我开始喜欢上海,我想,也许这就是命吧。万水千山的,勾搭到一起不容易啊。我开始清点自己的户头,要是在东北,这些日子的忙碌已经够我给自己买个舒服的小窝了,但是在这里,买个卫生间都不够,甚至不够买个马桶——那天我在建材一条街的商行里看到一个造型古怪的马桶,标价后面居然有六个零……疯了……杀人啊?
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奋斗最后价值可能还比不上一只马桶,大家都郁闷的不行。猴子说他当年的起薪才1200,不知道他怎么活下来的。我们三个实习生挤在一间十平米的小屋里,成天脚拌脚屁股碰屁股脑袋撞脑袋,从地雷战肉搏战一直进行到星球大战。这还不说那股潮气……现在上海内环一平米的地价9000 ̄15000,如果我不吃不喝且有稳定收入的话,大概要150个月就可以买一套80平米的小房子……我想,在我有生之年还是有可能看见房契的,也总算可以含笑九泉了……
猴子一回来就说,“这里不行,换地方吧。北方人习惯不了这里的,上海的湿度高,比北方养人,你们那里太干了。”
我最恨他这副腔调,他一说上海如何如何我便斜眼看天,说得多了,就附和,“对对对,你看这上海的月亮咋就这么圆捏?俺们那疙瘩月亮从来都是扁的啊!”
猴子带笑在我头上挠一把,“淘气。”
也只有猴子这种腐败分子会喜欢这个城市,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喜欢。他经常洋洋自得向我炫耀血拼成果,有一次问我,他穿DIORHOMME好不好看,语气像个撒娇的孩子。我心一软,说,好看。
确实好看,猴子喜欢简洁低调服饰,绝少夸张。很多人不会穿衣只会被衣穿,猴子是佼佼者,人的气质压得住衣服,什么衣服到他身上都和谐熨贴,然而只是烘云托月,抢不了人的风头。
我不由得想起老史,带我的销售部副经理,对仪容的要求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本人更是夸张,恨不得把半份家当穿在身上。只是盛装之下,其实难负,我怎么每次看他的打扮都象个变魔术的,总觉得他一会就要从哪拽只兔子出来,硬是糟蹋衣服。我来报到时他差点因为我的牛仔裤晕死过去,当即扣了我200块——我实习俩月才赚几个钱啊?我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沉痛缅怀那二百块,回来还被猴子笑了一顿,“哪有这样上班的啊?找骂么?你要是在我手下会扣更多。呵呵,好了,不理他,明天还穿牛仔裤去,让伊哭死掉算了。”
我哪敢再犯?第二天换了中规中矩的套装去上班。感觉像穿树叶,狂不自在,早知道工作规矩这么多,俺上学时就克服了跷二郎腿这个毛病了。
但是这里真的太多人……怎么走到那里都是人?好挤,公寓也比以前的小一半,现在这套不到百平米,装得很精致,可是看得出是用心布置过的,木格拉门把小小空间分开,日式榻榻米,布艺主色调仍是米黄,温馨得不得了。相比之下长春那套简直冷清得像雪洞。
猴子微露内疚神色,“房子小了一半,人多了一倍……”
我立刻接过话头,学着葛优在《不见不散》里的台词说:“这大HOUES,VERYNICE啊!”
脸上喜笑盈盈,表示领情。
他看着我的眼睛,“鬼丫头。”说着拍拍我头。
我闪开,老这样,两人面对面时完全当我小孩子,真讨厌。他又不能常来——隔三岔五的出差,南北不定。
这厮到底有多少房产在手真是个迷,他经常声称自己是劳动人民,存款上的数字还没我高云云,以示地主家也没有余粮。既哭了穷又间接侮辱我等劳苦大众,一石二鸟。我拎着他的车钥匙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没人琢磨着谋财害命,你就别装了——你不会告诉我钥匙是拖拉机上的吧?”
鲁迅先生说得对啊——愈是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我被这禽兽刺激坏了,成天像杨二嫂一样走哪儿叨咕到哪儿,同来的男生都说这日子没法过了,通讯基本靠吼娱乐基本靠手不说,还得看着一个被物质刺激着的女疯子。
我已经开始换用粉色系的眼影,带点甜美和天真,不过他看不见。
我沮丧地想,明天要不要换橘色的?
我实习的那个公司规模不大,要求还挺严格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不至于总经理自己也得擦桌子扫地,使唤起人来是一点没说的,倍儿狠。真是男的当作机器使,女的当男的使。同事们都忙得四脚朝天的。
饶是人手缺成这样,我刚来第一天愣是找不到事做,大家好象都挺忙活的,我游手好闲了一天不得要领,有点儿发慌。同来的几个同学都说有同感,有俩干脆上网聊了一天,很有理由似的“反正咱们也不是正式员工,他还能把实习生怎么样?又没薪水。”我郁闷了一天,回来也没敢跟猴子说,怕他笑我。但我觉得这么混着不是个事儿,想学东西不做事哪成啊?
第二天我又东游西逛到各个部门踩盘子,销售这摊比较闲,做房地产销售底薪也不高,全靠提成,对专业知识要求也不高,跟卖保险似的。我觉得发挥不出自己的优势,也浪费自己的评估资格认证书。说到底怪自己初出茅庐功力不够,我的偶像迅速从周杰伦变成潘石屹,听说他是可以把西红柿卖个水果价的行销天才,我对他的仰慕如绵绵江水滔滔不绝。
看了一下,倒是做技术的那几个员工手忙脚乱应付不过来,在房地产公司做技术工作的人员,其职业发展的前景会较销售及管理的人员差,像做成本管理及审核这类工作,繁重且责任大,由于常常处于幕后,付出与获得是不成正比的。但我想信任进职场不妨先积累经验,等到积累了较多的行业经验后,转向前期投资分析及咨询行业,就会是一个较有前景的选择了。
想好之后,我和老史打了报告,老史这次很干脆地批准了,“不过”,他斜眼看我,“你干得来吗?”
我努力媚笑,“我在专业课上学过一些,有不懂的我会向前辈讨教,总之尽力去做了,谢谢史总给我这个机会。”心里暗道:老子主动干活你还装逼?哼哼,总有一天我要建起一座雷峰塔,把老史一辈子往下压。现在么……“史总慢走”……媚笑ing……职场人真贱。
猴子曰:“话少说,事多做。”我遵循这条职场新人定理,静悄悄干了一天,累得头晕眼花。猴子进门的时候,我还在书房电脑旁边忙碌,桌子上摊满图表。我的眼睛架在头上,一手一个计算器,嘴里念念有词。猴子笑嘻嘻看了半天,忍不住凑上来问:“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加班?”
“因为我要吃饭。”我一边伸手摸圆规一边回答。
“这么漂亮的小姐还怕找不到饭碗?”
“美貌不能成为一项事业,除非想出卖色相过日子。”我面无表情,“起来,你踩着我的铅笔了。”
美貌不是稀缺资源,街头按摩房里美女不见得就比当选港姐差多少,美若天仙还不是做机械运动伺候嫖客?当然也可以要老公养,可是现在这年头,男人比天气预报更靠不住。花无百日红,我还是愿意稳妥一点。要想从正道出头,美貌有时反而是一种阻碍,我宁可选择智慧加上好运气,免得豁出命拼搏,侥幸成功了还被人指指点点。
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事业女人难上加难。我长叹,不管刘阿姨偷了多少税,这话可是一点儿错儿都没有。
“怎么这么多?”猴子翻着报表惊叹道,“你以为自己是咸蛋超人?”
“我是动感超人”,我咬着三角板笑,“今天我差点把整个办公室的活儿全揽回来。”
我做的主要是工程成本核算及进度控制,一个人管二十多栋住宅的预结算,工作强度实在不小,如果是国企,这些事够十个人做的了。
家有千金不如薄技在身,我不怕忙、累,我只怕没有收获。
幸好有猴子。他一边笑我贪心一边帮我整理报表,闲来讲讲办公室政治,也挺有意思。
以前认识的小男孩被他比成丑小鸭,外貌在其次,难得的是一个有智慧和经验的大脑,我刚上马,需要一个人辅导。猴子再合适不过。他闲闲的几句话,在我听来往往触类旁通,大有帮助。很快就融进了新圈子,老员工不排斥,不时还指点几句,偷艺容易多了。
“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猴子得意,“我栽培的人,就是没跑儿。”
“主要是我天生慧根,不耻下问。”我谦虚地解释,“虽然遇人不淑,还是自学成才了。”
猴子并不常来,他太忙,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外地,大多数时间我们的联系仅限于电子邮件、视频聊天和电话。我来以后,他说,以后要推掉一些不必要的外出。我叹口气,“你要害我内疚的。”
他笑一笑,“养了解语花,为她忙一点也开心。”
是么?我不这么想,其实他就是留下来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他,我自己都忙得一塌糊涂。和出版社说好第三个小说的单行本三个月后发行,现在过去一个月了,只写个开头,后面还没有理出头绪来,每天在电脑前枯坐到凌晨,恨不得咬电脑一口。
过去高中的小师弟师妹给我发邮件问我成功的秘诀,我搜尽枯肠,“真金子在哪儿都会闪光。”师弟师妹失望之极,好在没当面说什么。
天知道我自己也是一个字一个字码出些许微名,并没有有钱的老爸或是当戏子的老妈帮我造势一步登天,我寒冬腊月拿着手稿去出版社推销自己时,他们还在暖和被窝里睡得香着呢!成功有秘诀?反正我不知道。或许贪财也是秘诀的一种?一个女孩子自十八岁起便立志弄点钱,只要运气不太坏,总能成功的。
“猴子,我有点难以为继了,可这两天后面有人催命一样地要稿呐。”
“框架是什么?讲来我听。”
“一只叫嗲嗲的猫,爱上自己的主人,每天衔一条新鲜的鱼放在他床头,主人很讨厌但它很开心。变态吧?”
“啧啧啧啧……异想天开,你下一本准备写什么呢?”
“写一只近视的鲸鱼爱上一艘潜水艇。”
为了饭碗,有时是要捏着鼻子编童话给成人听,也别说,只要包装到位,宣传猛烈,什么垃圾都有人看。
“小蓓,我真要劝你慎重一点。”
我何尝不想慎重,但是现在有人愿意一个字付五块钱,我怎么慎重的起来?我要吃饭,衣食住行哪一样不花钱?我那点私蓄在上海也就能买个简装卫生间。
“呵呵,猴子,我再忙两年就退休,然后我们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好——”猴子嘻嘻笑着,拖着嗓子装嫩。这老黄瓜给自己刷青漆刷出瘾来了。
笨鸟先飞加上天道酬勤,虽然比不上正式员工的老手,我干的活儿也实在不少。第一次月底结算时老史破例递给我一张卡,“小蓓,你要是愿意的话,毕业后欢迎你加盟本公司。”
这可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猜测着卡上的数字,笑成一朵花儿,“谢谢史总栽培。我一定会加倍努力的。”摇头晃脑,嗲声嗲气,要是蔡林或是老马看见,一定会骂“死三八装可爱。”
那有什么,只恨共和国废除了三拜九叩大礼,害得我无以表达自己此刻的赤胆忠心,只恨没有条尾巴来帮助表达内心深处的无限景仰。
史总——其实他连个副总都不是——笑得春光灿烂,“小蓓啊,鬼灵精怪的,我早就看出你是个人才。好好干啊。”拍拍我肩膀以示鼓励。
靠,早看出俺是人才你还扣俺钱?我一想起那二百块钱的不共戴天之仇就心痛得滴血,要不是看在他破例给我发红包的份上我早与这厮火并了。
可是脸上仍然贱笑不已,真给祖宗丢人,我爷爷要是知道我对洋人买办点头哈腰毫无民族气节,一定一脚踹死我。
卡上钱不多,说实话,还不如给报社写专栏赚得多,可这只是个开始对不对?这周末公司破天荒地给了我们两天假——平时都是一周上六天的。我十分憧憬地握着卡走遍大街小巷,有一款E-land的大衣我十分中意,可是居然要一千二百大元?杀人啊?我转来转去,最后一狠心买了一条hermes的暗条纹领带,两千大元,算是赔他的吧……别骂我,我承认我是傻逼……那天他问我有没有看到他的领带,我红着脸摇头……其实是他忘在我这里的,那条领带被我藏在被子里,晚上他不在,至少还有他身上的一点东西陪着我,有他的气味……我握着领带入睡,梦里都是清淡的香甜,睡得分外安详。
他一定看出来了,当下笑了一笑,也不点破,这人真可恶。
住的是他名下的房子,却为偷拿他一条领带忐忑,掩耳盗铃,说的就是我。
握了领带盒子,又遗憾又开心地准备回家。一摸口袋才发现我连打车钱都没有了……我悲从中来,谁说上海生活程度高?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纸醉金迷灯红酒绿那是资本家们,像我们这种金字塔底部的被剥削被压迫阶级还不是苦哈哈地熬日子?“资本的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马克思爷爷说得就是深刻,不服不行。有时候真很理解阿Q哥哥,“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真道出了广大劳动人民的心声。
我正待搭乘地铁去,忽然听到有人唤我名字。
抬眼看,老史洋洋自得坐在他那辆破宝来里摆POSE,搔首弄姿,自以为很拉风。
“史总”,该死,我媚笑成癖,一见他便不由得矮了三分。冠冕堂皇的说法是我尊敬上司,如果我在国企就叫尊敬领导,那又是理所当然的了,国人真犯贱。
“叫我史哥吧。”老史潇洒地推开车门,“平时不经常出来吧?两小时前我就看你在这里逛街,玩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不好意思,紧紧抱了购物袋一言不发地上车。老史全名叫史立伟,有人喜欢用名字最后一个字,可是老史不行,呵呵,那不是要叫伟哥了?我胡思乱想。
“小蓓在外面租房子住?”他冷不丁问道。
“是的。”
“一个人?”
我好不尴尬,“是朋友的房子。”
我和谁住关他屁事?鸡同鸭讲,有什么好问的。
“毕业后有什么打算么?”
“工作吧。”
“想好到哪儿工作了么?”
“还没有……”我有些难堪,其实我并不想这么快就工作,资格不够,但是我还没有收到学校的OFFER。
老史像个查户口的孜孜不倦地盘问:“小蓓家是哪里的?”
“山西。”
我有问必答,他倒诧异起来,“山西?一点都不像啊。”
我笑,大多数人一听山西就想到背朝黄土面朝天的悲惨景象,同时油然而生自豪感。自己真高贵,没有出生在贫困省份。
“有什么不像啊?我就一村姑。”
我不为自己的家乡感到惭愧,穷是一回事,儿不嫌母丑。
“乱讲嘛,你要是村姑那我们都是农民了。”
“呵呵”,我无以应对只得傻笑,他才不配做农民——这不是侮辱农民兄弟么?事关人品,不得马虎。
“时间还早,咱们去喝杯茶?这家茶楼可好?”嘴上问着,手不失时机在我腿上拍拍然后指示茶楼方位。
我穿短裙,坐下裙边会在膝盖以上,我厌恶地扫扫自己腿,“不用了,我有事得回去。”
女职员真不幸,动辄被老板摸大腿,还不能收钱。
老史又露出招牌傻笑,自以为迷倒众生,“周末这么忙啊?和男朋友约会啊?”
我点头。
老史倒也不是太滥污,他送我回来时一路指点自己做过的楼盘,“呶,这边这个小区,当初是环里出名的滥地段。多少人做不好,我一来就赚得盆满钵满……”“这里其实还有底盘快乐挖的,你看盖得多乱……哎呀呀……”
就差说东方明珠是他一人儿盖的了。
车里满是他身上的味道,一种类似牛奶红茶的怪味,真讨厌,我相信这款香水一定所费不菲,只是人近中年,香水味道略重就显得油滑,像拆白党。这样带乳味的气息,只有从婴儿身上发出来才可爱。他用是暴殄天物。
“到了”,我说,勉强地笑一下,“谢谢史总”。
猴子一定早回来了,我看到他的车。
老史瞪着眼看了半天,“喔,你住这里啊。两室两厅一厨一卫,对不对?”
我一愣,“您来过?”
“嗨,这前后哪个楼盘不是我亲手做的啊!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