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年只能回家两次,平时放假就无比羡慕那些家在东三省的同学,可以回家过猪一样的生活,多好。想想自己以前那副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还时不时闹脾气发牢骚的嘴脸就觉得自己欠抽,要是现在我能常回家看看,我一定痛改前非,把我爸我妈伺候好了。
我比电话里报告的早回去了一天——要不我爸我妈又得跑车站接我去,搞得跟来了外宾似的。下了出租车已是夜色温柔万家灯火的时候,我深吸几口家乡的空气,看见不远的小区
楼上那一抹熟悉的橘黄色灯光,心里轻喊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
开门时我妈正做在厅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看电视连续剧,根本没顾得上看我,顺口说;“快点关门,蚊子都进来了。”
我把包包放下,“妈!”
我妈蹭一下跳起来:“哎呀!妈的这个死丫头!你怎么说也不说就自己跑回来了!”说着老脸上就由哭转笑,颠颠儿地跑过来要帮我拿包,我闪身把包儿拎开,“我自己放,您这是看什么呐这么动感情?”
我妈根本顾不上理我,老太太自己一高兴也大脑短路了,在屋里转了好几圈也不知道要给我找什么,絮絮叨叨说了两车话没一句我听明白的。我心里一动,这才是对我真正好的人呐。就是自己父母,没别人了。
陪着她里外溜达了两圈把行李安顿了,我偷空儿看了眼电视,《结婚十年》,徐帆正挺着大肚子帮老公拉架,我妈总算有点进步,打《过把瘾》后我还没见她看过像回事儿的片子呢。现在央视在广告中插播的电视剧越来越难看了。
“我爸呢?”
“你爸还在办公室吧?天天做科件做到老晚,咱不等他了哈。”我妈一头冲进厨房,“老女儿,想吃啥?”
“想吃……”我正琢磨着,我妈又从厨房杀回来了,三下五除二套上外套,“我去楼前边小市场买把芫荽回来。你不是爱喝汤么?”
“我去吧。”我拉开门,“我还没换鞋呢,顺便看看我爸忙什么呢。”
我妈不干,“你屋里呆着去,坐一天车你不累啊?”
“不累。”我先她一步跳到门外,“马上就回来了,又不远。”
我爸是十年动乱后第一批大学生,他的基础并不好,是在插了两年队后和老三届一起考的,考了全县第二。之前家里并不支持他考大学,我爷爷想利用手中尚存的一点权力把他放到供销社,我经常笑着问他,如果那样的话,他会不会是一个小城的供销社主任,下了班喂喂猪种种菜什么的,我爸一本正经地说:很有可能。
我笑,我爸就很严肃地说,“可是那样,未必就不比现在幸福。”
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爸兴趣不多,而且从来不事张扬,他喜欢一个人静静看书思考。对于物质他似乎从来缺乏兴趣,他经常故作深沉地说等他老了就回乡下去买房子住。还时不时煞有介事地低唱《空城计》里那段西皮慢板“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坦白地说,唱得真是难听死了。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
汉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原板]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音箱里慢慢放着杨宝森的这一段,厚重苍凉,凝肃端方,余音绕梁。
我是个不懂戏曲的人,我爸常说让我听这些是牛嚼牡丹。牛听了很生气,反驳说你最好不要用这种低等动物比喻自己孩子,从生物学角度讲对你自己也不利。
我妈就不一样了,从我有记忆起她一直是一个单纯明快的人,她初中没毕业就工作了,仗着我姥爷的关系一直生活得不错。她性情直率,高兴就乐,不爽就骂,没心没肺那种。有时候我看着她自得其乐地跟我爸讲她们单位的八卦,她时而愤怒时而快乐时而担心的样子就像个天真的孩子,我上初中的时候一度叛逆得厉害,而那时我妈工作也很不顺利,我俩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起因不外乎是穿什么衣服,多看了会儿电视什么的鸡毛蒜皮。我爸实在没办法了,苦着脸要我体谅我老妈的心情。
我也满肚子的不爽,“又不是我的错!”
“她也是心烦嘛,你不宽慰她,谁宽慰她?”
我妈哭咧咧地说,后悔养了我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十几年辛苦,到头来自己身上的一块肉都跟自己仇人一样。我听了也很难过,看着我妈眼睛哭得红舯,心里说不出来的怨悔交集。我妈刚结婚时是个漂亮姑娘,生我以后身材变形,再没打扮过,从此沦落为家庭主妇。有时候我很想去抱一抱她,但却因为羞于行动一直没有付诸实践。我爸妈都是很保守的人,我记得五岁以后他们不再抱我,最多大家相视一笑,拍拍肩膀就是莫大的鼓励。
我很喜欢被抱的温暖感觉。
我有一次背地里悄悄问我爸,“你们当初怎么就……”我把寝室通用的“勾搭”俩字儿咽回肚里,“您怎么就和我妈结婚了啊?”
我爸吓了一跳,“这是你该管的吗?”
“我就是好奇嘛……”
我爸一向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禁不住我软磨硬泡,简单地说,“我们那时候没你们这么多花样儿,介绍人介绍了,彼此觉得人品挺好,就结婚了。”
靠,真狠,我才发现我爸妈是这么酷的人,这么不拿自己的婚姻当回事儿。
我爸的办公室很好找,他正大敞着门和学生做科件,看门开得那么夸张我就想笑,有女生在也不用这样儿啊。
我爸倒是没像我妈那么一惊一乍,他指着我对那个一袭白衣的小姑娘说,“我女儿,林小蓓。”
“哦,我知道,小作家。”那女子脸上堆出浓浓笑意。
“咳!什么作家?写爱情小说的。”
我很愤怒,写爱情小说就这么下三滥不入流么?
“呵呵”,回家的路上我爸笑,“虽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到底不是个正业,你倒是筹划好了么?毕业以后怎么走?你看人家葛桐姐姐,这么年轻,又是双学位又在校外兼职,人家这姑娘,恩,光宗耀祖,爹妈不白养。”
敢情我是他们白养出来的。
我就知道我爸封建意识浓烈。我不就是一时手痒写个小说么?也不用这么急着把我往祖坟外面刨吧?还好我写的歌词没给他看,要不他还不得说我是个戏子?
葛桐就是刚才那个笑靥如花的小姑娘,亦是老爸的得意弟子。其实比她强的也不是没有,但是老爸盛赞她有毅力,“现在的年轻小姑娘,哪个能专心作学问?浮躁得很!也就是葛桐还沉稳些。”
我狠狠白他一眼,“那我呢?”
“你不行!”干脆利落的回答。
我气得几乎晕厥。
在家的日子越来越短,我还得为日后的进修做准备,这次我计划只在家里待两周。
老妈如同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看我的眼光里,全是不舍。
爸一如既往地忙着,“好儿郎志在四方。早点独立,也是好事。”
我突然觉得寂寥。我从小儿在大人眼里就是个省心懂事的孩子,品学兼优乖巧文静,我爸只要看到我写着“甲上”的成绩单就会大喜过望,然后满足我一切物质或者非物质的要求,然后对我更加放任自流。当然他们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没打甲上的时候我向来都是自己签“家长已阅”有时还写几句“希望老师严加管教”之类的套话,我知道我爸工作很忙,不忍心让他操这份心。
基于此,我生活非常独立,上中学时觉得在家住不得劲,干脆办了住宿手续,那时我爸妈忙着赚养老钱也不大管我,我有时候半个月也不回家,他们也不是很急。等到我上大学以后他们开始清闲一些了,我却远走关外,回来不几天也多少有点生疏,亲生孩子硬是整出了远房亲戚的感觉。
我妈大概是老了,近来对我越发溺爱,从头到脚关心得无微不至好象我是个刚满月的婴儿。这种刻意做作的关心让我有些承载不起,很想对她说您自然点嘛。
昨天她在我屋里大喊大叫,我以为她发现了蟑螂,谁想她老人家疑疑惑惑捧着张照片问我;“谁呀这是?”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您看呢?”
“这孩子长得可真……”老妈一脸鄙夷,“蓓蓓啊你听妈说,你长大了朋友多了是很正常的事,不过呢,咱们一个小姑娘家可得知道自重!你就是要找,也得找个人品好的踏踏实实的让妈看看才能说别的,你跟妈说,是不是学校里有小男孩缠着你?”
“没有。”我坦然地说,问心无愧——我都吓跑多少个了。
“那这是……”
“哎呀您放心吧人家不要我。”
我妈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她很难过,就像一个劳动模范发现自己生产了一个不合格的废品。
为了不打击我脆弱的心灵,我妈总算是没往下问。
不过她要求也真太高了,居然一厢情愿拿着周杰伦的照片当女婿,就是我没意见人家也不同意啊。
最近我开始良心发现,主动跟进厨房向老妈学习厨艺,以期早日由一个愣头青大学生进化成合格的家庭妇女,其实我妈手艺根本不行,还巨拽,这不许那不许的像个自以为是的三流导演,而且她那些讨厌的牌友也经常不请自来骚扰我们的烹饪课。我只好弃暗投明改抓老爸做技术指导,我的刀功差劲,但是悟性好,几天下来就把几个家常菜做得有滋有味,我爸很得意,觉得我这徒弟没给他丢脸,很是夸了几句,可惜他太忙,很少有按点回来的时候。我爸老这样儿,胳膊肘儿往外拐,他的学生见到他的时间都比我多。
我便自力更生捧着菜谱开始研究淮扬菜系,出去吃饭时也努力记住味道。美味佳肴是我一生不变的追求,况且猴子一直自吹他们家乡菜如何如何令人销魂,我想单凭家乡的刀削面不太可能拴住他的胃。
猴子一直说我笔下的女孩子豪爽有余,温柔不足。要向南方的女孩子们多学习,不能再跟东北大妞儿们混了。
无数人说过我没有女人味,我一直无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也是光棍一条,砍头不过碗大个疤,我还就横行乡里了我还就气冲斗牛了我还就得理不让人了,你能把我怎么的?
可是这一次心中颇酸,我悻悻问;“怎么算有女人味?”
“恩,比如说,要是有个小男孩对你说‘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你会怎么说?”
“恩……你养不起我,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猴子半天没动静,我想他一定在呕血。
“要是广东女孩子,很可能会低头红着脸说‘moudegangla,leizigeilengla’。然后煲汤给他喝啦。”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什么鸟语?听不懂!”
“就是我不告诉你,你自己想去啦的意思。”
“什么?我听不见!信号不好!”我假装听不见,然后迅速把电话挂掉,嫉恨交加。
男人总喜欢经济自立而又懂得示弱的女子,猴子老婆是广东人。猴子把我看作母夜叉,这真的让我很难过。
曾几何时我也温柔过……这话说给谁听都不信,可这是事实……唉……
记得大一的时候我们一起听广播,讲了音乐家勃拉姆斯一段长达40多年含蓄而克制的爱情:年轻内向的音乐才子一见钟情地爱上了老师舒曼的夫人——克拉拉比勃拉姆斯大14岁。并且即便是在他的老师去世之后,他也没有向心中的爱人吐露感情,而是一直在陪伴再她的身边照料她和她的孩子,那首传世之作《摇篮曲》也是给她的孩子们做的。
我听得双目红肿感慨万千,好感动,要是有人肯这么爱我,死也瞑目。
但是却听到老马鄙夷地说,“什么呀?是爷们儿么?”
“真磨叽。”企鹅也发表感想。
我晕……
我没有告诉猴子,其实我也喜欢自己作菜,煲汤。
确实很有意思,成功的话更有成就感,但是最享受的还是那个过程。
象眼片并不难切,可能我太急于求成,切火腿时捎带着给自己的小爪儿上也来了一刀,刨下一块肉。我扔了菜刀就开始号哭,我妈以为高压锅爆炸了,鞋都没穿好从对门李阿姨家飞奔来救我,“死丫头,怎么了乱叫?”
“没事儿,切手了。”我含泪收拾残局。
我妈狠狠瞪了我一眼,回到牌桌上继续战斗。
我想手指一定不如火腿好吃,所以汤里还是只放了火腿,没有放手指。
汤的味道确实不错,但是我爸我妈都不在,只好一个人喝,滋味因此淡了很多。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我叹口气,并不觉得自己在糟蹋经典。
“猴子,我为你上刀山下油锅,你还不赶紧以身相许来报答我?”
猴子一听这些男盗女娼的事儿就兴奋,“呵呵,没问题。你学会做什么了?”
“没有我不会的了吧现在?”我感慨,“其实这些比数理方程组有意思多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成天都得学些没用的。不过真疼——我今天从手上砍下二斤肉来。”
“呵呵,笨就一个字,以后还是我做了,你管洗碗吧?”
“洗……我管早上的还是晚上的?我洗不太好吧?越洗越脏,越洗越少,洗到最后也就不剩什么了。”
“懒啊……”猴子长叹。
在家的日子也很空虚,我除了看专业书便是吃吃睡睡,我的偶像加菲猫说:“除了吃和睡,生命也许还有别的意义,但我觉得没有也挺好。”
我举双手赞成,我还赞成另外一句加菲猫语录:“球形也是身材。”
偶尔来了兴致,上校园网BBS上面和陌生人玩真心话大冒险。“楼下的是男是女?”
“真有意思!我是男的!楼下的,中午吃几两饭啊?”
“三两呀,嘿嘿,楼下的,你最近在网上认识漂亮MM没有?”
“有倒是有,不过我还是可望而不可及呀,楼下的,人生最恐怖的事情是什么?”
“人生最恐怖的就是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楼下的,整天在大学里无所事事,而且也不想学习怎么办?”
“多读些闲书,参加点科研活动,谈1-2次恋爱,呵呵……楼下的同意与否?说出你的理由吧……”
“我很同意,因为大学生活丰富多彩,学习决不是唯一。楼下的,我以老师的身份可以参加你们的话题吗?”
“当然可以,俺们学生可稀罕老师能参加进来来了就是别抓我们不几个就行
楼下地,你觉得多大岁数结婚合适??”
“以我过来人的身份,越晚结婚越好。楼下的,我儿子刚上高中就谈恋爱,当家长的应该怎么办?“
呵呵,原来我们的老师还是很有幽默感的。
“起床!”我妈嚷,“都几点了还在那儿趴着?”
我翻个身,“我爸也没起,干吗就抠我起来啊?”
“你们不是今天同学聚会么?快点起来,收拾好了记住锁门。”老妈匆忙赶出去会牌搭子。“哦。”我懒洋洋往起爬,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打牌了,好在玩的不大。一群三姑六婆每天籍此消耗时间顺便扯点东家长西家短,人老了真可怕,我老了绝不这样。
上三年大学,光高中同学就聚了六次,一点新鲜感都没有。
我所在的高中是个省重点,换言之,就是那种女生数量质量都上不去还特别拽的学校,当然男生也差不多。同学聚会时大家都牛逼得不行,男生都煞有介事号称是学校的某某干部;女生都号称有多少多少人追,一到了外地工科大学就成了校花,如果此说法成立则我们班聚会时有几十朵校花在争奇斗艳,可见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当年那些小男生们还说理科班没美女,真是缺乏发展的眼光。
“带着手机,别又玩到半夜才回来。”
“我又让停机了,带也白带。”
我妈坚决不干,“不行,你这孩子让人不放心,你爸有张多办的小区卡,先拿那个,到时候不回来也打个电话,要不又弄得一家人等你。”
“知道了!”
我爸那张小区卡不知放哪里去了,我懒得找,干脆把他的手机卡拆下来拿走。
“让我爸用那张吧,这张我回来再给他,反正现在放假他电话也不多。”
“懒虫!”
聚会也无非如此,几十个人面面相觑说些不知所云的话,如钱老先生所说的“三头会议”:出风头,装冤大头,情人做花头。混得好的极力表现一翻,混不好的干脆托辞不来。出色的女孩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漂亮的忙霸住有利位置发表宏论,表示有内在美。
“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纵是衣锦昼行又如何?西方谚语道:每个人的衣橱里都有一具骷髅。谁知道那顺风顺水的面具下面,是不是强颜欢笑的脸?
同学说累了,看到角落的我,“来来,说两句说两句。”
我欠欠身,“不用不用,没啥说的。”
本来是冲着饭来了,有什么能说的过去几次也说尽了。
熊猫笑我,“虚伪。”
“真没啥好说的”,我一本正经,随即贴在她耳朵旁边,“阿甘他妈是怎么说的?你不开口说话没人知道你是傻B。”
上菜后大家都停止吹牛,埋下头专心致志地做准备工作。夸口的牛人虽很多,却没有谁肯慷慨买单,大家心照不宣地往回吃本儿。自助火锅城餐券不菲,老板应该是稳赚不赔的,不过要是遇上不要脸的也难说了,这个空白我们打算填补一下。
“好饿啊……”,熊猫趴在我耳朵旁边说,“锅怎么还不开啊?”
“我也饿。”我很郁闷,“再不垫点就坚持不下去了……我早饭都没吃啊,就为了等这顿。”
“有什么了不起,我连昨天晚上都没吃。”
“靠,早知道有这顿饭我前一个礼拜就不吃了,等今天找个担架让人抬过来补补元气。蔬菜什么的就免了,今天就跟小鱼小虾们开练了。你让开点儿要不我抢菜不方便。”
“……算你狠。哎,听说你嫁出去了?准备请客是么?”
“我好端端的又没病,请什么饭啊?我可不是那种人。”
“恩,这我相信,你的确不是那种人。”
正和猪朋狗友说得热闹时来短信,是个陌生号码,我顺手打开,“最近好么?有点想你了……”
哪个哥哥这么闲啊?我随手回道“我也想你啊亲爱的,你谁啊?”
“啊?不要这么开玩笑啊,你连人家号都不记得了?”
我扪心自问平生没结交过这么闷骚的流氓,左寻思右寻思想不起有这么一号。干脆回拨了过去,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吧。
通了,那边有了声音,“喂?”
我傻掉。
葛桐。
“怎么办?”我问猴子。
猴子沉默了很久。我很担心。
我是看着灰姑娘和白雪公主的童话长大的,很遗憾我不是小甜甜,没有让威廉王子一见倾心的美丽容颜,要是我爸整出一晚娘来肯定没人不远万里来救我。
这倒在其次,我老妈怎么办?
“先装糊涂吧……”
“坐以待毙?”
“不是,但是不能打草惊蛇啊。先不要对你妈多说什么,可以委婉地点你爸一下。”
“怎么点啊!老头儿狡猾着呢!这几天我一直观察他,清白得不行。”
“也有可能是那女孩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吧?未必像你想得那么糟糕,一个成熟男人不会轻易犯这种错。你可以试着在他面前提提她,看看他什么反应。”
我依计而行,怎奈看不出任何异常。
也曾经旁敲侧击问过我爸,葛桐人怎么样啊?对您不错啊?
我爸懵了一会儿,说,不知道,没太注意,倒是个很好学的孩子。
回答无懈可击,可是太无懈可击了,反而令人更加生疑。
我冷冷地看了我爸一眼,我相信他明白我的意思。那天我把小区卡还给他,他刚午睡醒来,见我拿这那张卡,虽然没有乱了方寸,眼里却有一闪而过的狐疑和试探,“有我的电话么?”
我假装没听见,没回答。
卡上自有通话记录,相信他不会不查看。
爸,你怎么骗得了我?
我和你,是一脉相承的血亲。
“猴子,我没招儿了,不是我们无能,是共军太狡猾了。”
“算了”,猴子安慰我,“这种事情从来不是立竿见影的,我看你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你爸会做出选择的。”
我恨恨地看着屏幕,一向以为师生恋是肥皂剧的俗套。没想到还真有这等事,还就出在我身边,我家老头要财无财要色无色您图个什么啊?贱!我心里把葛桐家十八代的祖宗问候遍了。
妈依然简单快乐,每天为给我做什么新鲜菜式大伤脑筋,每天在厨房向我抱怨我爸的懒惰,还有牌友们在牌桌上透漏的家长里短。我漫不经心地听着,不想告诉她任何事。被蒙在鼓里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告诉她?她简直比我还要单纯。一定会大吵大闹,歇斯底里地发作……那只会把他推得更远吧……可是谁知道呢?老式人好面子,胡适不是因为有个厉害的夫人而一直不敢离婚么?可是我爸又不是胡适,我妈也不泼辣,他还怕个鸟……胡思乱想……“怎么办?”我一次又一次问猴子。
“忘了她。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小蓓,每个人都只能对自己的生活负责。”
我用自己家教的工资和稿费给爸买了个电子辞典,他平时看专业书用得到,轻便又有发音功能,老爸不经常接触这些小东西,又是我成人后买给他的第一件礼物,喜欢得不得了。嘴上说,“乱花钱,你攒了零花钱自己用,不贪慕虚荣就好。”手里却一直握了那小东西揣摩,还急急向老妈献宝,“你看,你看,老女儿给我买的。”
老妈大怒,“你又不学习,去搞这些乱七八糟。”转而面对老爸,“你也是,她能挣几个钱,你不说让她把心思放正道上,还鼓励她!”
我心中暗暗叫苦,我的笨妈啊,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在早有准备,拿出那件浅驼色开襟外套,“妈,你好狠……我跑了好几家商场才挑上这一件……你不喜欢啊?穿了让我看一看好不好?啊?就穿一下啊……乖啊……哎……对……胳膊给我……好的……真好看……”
千方百计哄得老太太开心,我爸在旁边偷笑。
好容易哄得老妈自己跑去照镜子,我乘机给老爸递杯茶,闲闲地问,“爸,将来我毕业肯定在外地工作,你和我妈怎么办?”
“啥怎么办?我们自己有养老金,不稀罕你管!哼,你能把自己管好就不错了。”
“您我倒不担心,我妈那边单位也不稳定,养老金发不发得出来还是问题呢。”
我爸又气又笑,“轮得到你来给我们操心?!这丫头疯了。”
“那我可就把我妈交给您了哈!”我看着我爸眼睛说,“您可得照顾好她。”
……
“结果如何?”
“不知道,我爸又不是小孩子,他要是让我看出异常也真枉活这半世。反正我的意思已经点到,他有没有肩胛就看他自己了。”
“小蓓……”猴子低声唤我,“你的乳名是叫什么?蓓蓓?”
“嗯。“
“那好……蓓蓓……傻孩子……答应我别想那么多,好好睡觉吃饭,照常生活。”
“我做不到”,我看着显示器,眼睛酸酸的。累,“猴子,我从不相信我家里会有什么风波。我们一家都只是平常人,不求富贵,只想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便觉得是上天给的的福分。可是……”
“我以为要是唱得用心良苦,你总会对我多点在乎……”陈奕迅的歌声兀自深情款款在音箱里盘旋。曾几何时我们都以为多一点的辛苦可以换来多一点的幸福,然而爱到灯火阑珊处,又是谁在痛哭?那是醉生梦死熬成的苦。那是日积月累水滴石穿的毒。
“猴子,视频吧,我想看看你。”
猴子的眼睛纤长,眼角微微上翘……有时笑得天真无邪,有时冷得仿佛看破一切……杨琼也是这样的眼睛……有这样眼睛的男子前世是只狐吧?会蛊惑人心的,狡黠的,通透的……不知不觉间我总是把他俩混为一谈,他们一样清朗一样骄傲,只是猴子更为成熟体贴,骄傲的内心外面多了一层温和的外壳,他像是杨琼的成年版。
“明天我要返校了。”
“路上小心,什么时候的车?”
我看着猴子的脸,很久都不想动,不想说话。
他也安静地等着,并不催促。猴子一向不是话痨。
“猴子,我很幸运,有你在这里,可你是为什么呢?”
“……”
“小蓓,我们见面好不好?”
我犹豫,心里不是没有起波澜的。
猴子误会,马上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在你心烦时说这个。别想了,当我没有说吧。”
我尴尬地笑,猴子,你真是……你若再坚持十秒钟,也许我便抵挡不住投降。
我在违反自己的规则,为什么不呢?偶尔尝试一下与平时两样的生活,或许别有洞天?
说好回家后不再理会猴子的,可是这两周来,我们每日一电话,短信无数。
我从没有撒娇的机会,我爸妈说,那是轻浮,不稳重,小家子气的很,所以我一直比同龄孩子老成。我习惯静静地坐着,看书,吃饭,游戏也是安静的,任自己想象在空间时间内驰骋但绝不出声。
但是……有些什么是改变了。
网上朋友众多,猴子与我的交情深厚亦是众人皆知。偶尔有那不知趣的,硬来向我索要照片,心情好时我便发猴子的照片充数,心情不好时便不耐烦地将其删去。
我不见网友,所有网友都知道。
可还是不停地有人来碰壁,有个什么云州司马,奔四的人了,开个小店卖电脑,自以为中国的比尔盖茨。想来大叔上了年纪肾虚,他平生最大嗜好是写变态色情帖,对每个闯进去一探究竟的雌性生物意淫不止。上次这位大叔八成喝多,跑到我这里来遮遮掩掩在帖子里说什么“真想与你对坐,狂饮,狂吻……”看得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亏他还腆着脸要我的照片地址,“哥哥送妹子台新款笔记本吧?IBM的,喜欢不?”
在帖子上告诉他,想泡我不难,不过你得先在这里给大家跳个钢管舞热场,再对着天涯所有朋友高喊三声“我是傻B!”另外我养来过年赖以生存的两头猪私奔了,农民企业家司马大叔是不是考虑捐献十亿八亿扶贫?
妈的,傻B年年有,今年分外多。
网络鱼龙混杂,受这种变态骚扰也是常事,我不是烈女,并不会因此跳河或是上吊。只是看得多了,也烦。记得王小波《红拂夜奔》里面李靖发明过一种机器猫,不是有神奇口袋时间机器的那个,是一种体内带着个夹子的机器母猫,专门四处搔首弄姿勾引叫春的公猫,等他们上当了就一夹子把他们喀嚓掉。
每次看见这种为老不尊的同志,我就觉得这个发明还是很有现实意义的。
只有猴子,从来不提见面的事。
“我想这样就很好。”他说。
“写下去……何必为了别人的愚蠢惩罚自己?”
猴子真的很不错,尽管我们彼此意淫已达数月,他从不曾说过一句伤我的话。“猴子,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精神文明多好啊。”
猴子谦虚地说,“一般一般,我从小儿的志向就是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
“不过你就是一点不好”,我打断他,“你精神的时候不文明,文明的时候不精神。”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习惯他的Morningcall,习惯黄昏时分他的笑声。”我在安静的夜晚不经意打出这么一行文字,卖友为生的不只我一个,爱情小说男一号总不能一成不变,我经常把认识的网友拉进去充数,然后一边数钱一边听他们哭诉文人无德。
“猴子,不好意思又让广大群众意淫你一次,你先忍一忍,等我找到更合适的就把你换下来。”
猴子轻笑,“我倒不介意,不过你真的应该好好读书了。”
读书?当然。
在晶晶的大力鼓吹下我开始像模像样地背红宝书,我一直以为自己大学最后这一年是注定跟俞校长混了。谈恋爱这事,不认真无趣,太认真容易伤心,不想也罢。我已经过了为了某人死去活来的年代。而他每天忙里偷闲陪我聊天的动机就更奇怪了,我并不是乖巧的淑女,给我讲道理比招呼一个养猪场都累。我私下认为,猴子该要孩子了,不然他多余的父爱无处发泄。
我不想承认,然而听不到他的声音时真的有点失落。这种事情也是常有,走火入魔。文人的通病而已。两天就好,我不担心。
孙午饭姐姐发“悄悄话”给我:“你不会是真看上他了吧?”
呵呵,放心,我爱的只是自己的臆想。
我不敢冒险。
“小蓓,我们见面好不好?”
“对不起,当我没有说好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收回成命,真让人难过。
就是我真看上他,他也会聪明地给自己留下后路。
那些撒娇撒痴,装傻充愣,强词夺理的本事,在他面前一样也使不出来。我一开口,他便看穿我下一句要说什么——这个人天分太好,又在宦海浸淫多年,真正水晶心肝玻璃肚肠里外通透的人儿,我哪是他对手?
他太危险。
我对每个网友都言语温和,哪怕是来上门掐架的也不例外。我嘴里随时可以诞生一千个美丽的谎言——如果谎言会使大家轻松点。为什么不呢?
惟独在他面前尖刻如刀。
可是,猴子,你又是为的什么?
他从未向我提过任何要求,他反复地说,你等着我,你等着我,我很快就是自由身了,我会好好爱你,让你看到生命中的亮色。以及其他一些诸如此类我永远无法相信的情话。
我很害怕,有两样东西我坚决不与人分享,钱和男友。勾引有妇之夫是一项多么大的罪名,不定什么时候便有一只玉手掴到我脸上来,我实在没有这么大的魄力。
小蓓,你很可笑,我的婚姻失败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以为没有你我就会容忍下去么?猴子不依不挠。
是的,我以为,我还以为世上大所数男子在踩上第二只船前不会主动放弃第一只船。不管那只船看起来何等不堪,他总不肯冒下水的险。
不论我的反应如何尖酸刻薄,他的情书一封比一封热烈。
回家以后我们的联系少了一点,有几次他在附件里附了照片,“没有你的天空。”
打开看,是一片漆黑的夜空,没有月,没有星。
千丝万缕的思念,在黑夜泛滥成灾。
这些天我经常会在最寂寞的时候想念他,每每进退两难,我知道这个时间于他是不大方便的,然而不论多忙只要我一声召唤他都马上出现,温柔笃定地说,“有我呢,我在这里。”
“小蓓,我不喜欢你这样整天吊在网上写字,我希望将来能让你过得快乐一些。你实在是个需要很多照顾的孩子。”
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车载斗量,猴子年轻、成功、亦不失风度,凭他的条件要泡一个温柔可人的女孩子实在不难。然而他每天都在线等我,若是等不到,发邮件给我,每次邮件的结尾都不忘说,“小蓓,没遇到你,很失望,没有你,世界荒芜一片……”之类的恶心话。情话这种东西只在作者本人眼里是正常的,正常人看了很难不恶心。
搞得真事儿似的,我撇撇嘴。
网上骗子多多,然而猴子很抬举我,他先求婚,后求欢,这样的顺序让我很受宠若惊。这种以婚姻为前提恋爱的男人在地球上很少见了,我很庆幸自己遇到了刚从火星来的珍稀品种。
孙午饭姐姐对我说,要想不被男人骗,除非根本不相信他。
我想,要是一个男人肯如此费尽心机地骗我,只能说明——他真的有点喜欢我。
猴子并不是超人,他一样有萎靡不振的时候。
他不说什么,只是低声说,“累。”
“小蓓,你,可有一点喜欢过我?”
……
我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