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我不是聪明女生终结版

近来我变得十分慵懒——毋宁说庸俗,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命里注定要干一番大事业的主儿——就像那书里说的,打一生下来就红光迸射异香满室,我出生时虽然没那么大动静儿,但家里的月季君子兰朱顶红绣球花——连带我姥姥家的一棵大萝卜都赶着开了花,姹紫嫣红一片甚是娇艳。我出生以后的表现也非常不负众望,说话站走什么的都比别的小朋友早一点。可能每个没经过什么大挫折,有一点小聪明的家伙都有跟我类似的经历——觉得自己不得了了,我来了,我看到,我征服——这世界就是围着我一个人转的。

可是现在……

或许每个人都以为天地是为他一个人而设的,当他发现自己错了时,他才成熟了。

那天晶晶约我去看李阳的讲座,我拒绝了,“疯狂英语”的名字听起来很……很疯狂,那种亢奋的、近乎宗教的激情已经不能让我继续迷恋。我想我是想要安静一点的地方,晒晒太阳,舔舔伤口。晶晶用谴责的眼光看着我,我挥挥手说,你就当我自甘堕落吧。

我依然和陈笨笨聊天,有时向他问起独自在海外生活的感觉,他笑,说,这里没有吃喝玩乐的环境,天天吃汉堡的难过不是你这个小姑娘能想得到的。但是有一点好处——人际关系很简单,大家靠真本事吃饭,不比国内人浮于事。是个让心灵休息的好地方。

我非常谨慎地问他:“那你在那边有女朋友吧?”

他说,“妞儿有,但不是什么女朋友。”

每天晚上和计算机在一起,上网,做程序,如果女友来,做爱,然后继续上网,做程序。

他的小说已经连载完毕很久,大众最善于喜新厌旧,一个写手没有作品被人遗忘也是件很自然的事情。但是笨笨说这样也很好,“清净。”

我笑,“你以前不是特盼有女网友发挥一下人道主义精神,不远万里去抚慰你脆弱的灵魂和肉体么?”

笨笨有点急,“说着玩的,你看我现在MSN上也有五十好几个妹妹,我搭理过谁?再说那时候我还在美帝呢,就算有什么想法,隔着大洋大洲也是情长X短,鞭长莫及啊。”

笨笨当时不幸在美国,不是没有妹妹愿意发扬国际主义精神,问题是,妹妹们普遍希望笨笨能支付全额机票并提供食宿,并且陪聊陪玩陪搞,简以言之,三陪。如果笨笨能脸不变色心不跳拿出大沓美刀给妹妹上演一出挥金如土的好戏的话,相信不少妹妹会死心塌地爱上他,成为他的革命伴侣,帮他管理房产收入,并教他怎样把那些沾满资本主义恶臭的脏钱用到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

咱笨笨人率直,但绝不傻,多年的独身留学生活中来自中国的单身汉们达成了一个共识,看一个女人是否爱你,就要看她是不是要花你的钱,如果一个女孩子不学要买单就愿意和你上床的话,说明她对你是有真感情的。他小说里写道:“我有时候的确很孤独,渴望深夜归家的时候抬头能望见一盏等待我的灯火。可我知道这些女孩子里面大多数爱的都是山姆大叔,而不是小程序员陈笨笨。不是我说话恶毒,如果我生活在北朝鲜,估计所有的女孩都要收回她们的生辰八字,同时娇滴滴地丢下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愤然离去。”

我无话可说,原来以为就我一个看破红尘的,没想到笨笨一个事业有成的钻石海龟还有这么柔弱的一面。说到底笨笨原来和我一样也只是个凡人,一样有七情六欲。我怯怯问他,“既然一笑姐姐不要你,你还回来干吗?”

笨笨像屁股被谁烫了一烙铁一样跳起来说,“谁说她不要我!我还没有泡不上的马子呢。”

我正待用圣斗士星矢里那句经典对白“某某,你要振作!你一定要振作啊!”来安慰他,一闻此语吓得不敢说话,转而询问那二十万字的情书来历,言外之意是你丫别装蒜,人家要你你写这么长的自传体情书干什么?二十万字!写手纸上都得多大一卷啊!

笨笨明白我的意思,只好耐心开导说:“小说里的陈笨笨虽然没勾搭上一笑而过,但是艺术是高于生活的呀!我就是真勾搭上还能写给你们看么?其实大家都写字你也明白,不带点自己的影子是不可能的,就拿你的小说来说,一涉及感情生活就打马虎眼,你以为哥哥我看不出来么?呵呵,小丫头。”

我突然抓住破绽,一种异常的感觉让我的头脑瞬间敏锐,“等等!老流氓!你怎么说看过我的小说!你不是号称除了张爱玲和一笑而过就不看别的女人的小说么?”

笨笨猝不及防,沉默了很久,说:“你是女孩,不是女人。”

“老头你还有把自己伪装成贾宝玉的爱好,我又不是嫁不出去,也就是个时间问题。你还是坦白交待争取宽大处理吧。”

“我不是晚上睡不着想找点消闲读物看嘛。呵呵,给我发张你的照片吧。”

“我从来不在网上发照片。”

“可以考虑为帅哥破一次例。”

“老头,丑话说在前面,我只有A罩。不符合你的审美。我要是你现在就去下载小电影看AV女优了。”

“林小蓓同学,党和人民白教育你那么多年了,身残志坚这句话都没听过?A又如何?挤一挤还是有沟的嘛!我一向拥护国货。”

敢说我残疾?我悲从中来,没办法,用庄羽的话说,“这群不知道什么叫骨感的农民欣赏不了我空前绝后的美。”

要看照片的话,我的存货可多了。从蘧美凤到周杰伦,应有尽有,就是没有自己的。

考虑到他已经回国半年,我没有贸然把赵薇的照片发出去顶缸,而是从交友网站找了个看起来很顺眼的不知名的妹妹的照片,改巴改巴递了出去。然后很谦虚地说,“灯打亮点儿,别吓着您。”

笨笨立刻说,“哇,我高烧失语了。”

上次我还看到他对另一个公开发照片的妹妹说:“我高烧失语了。”是不是男人都像马戏场,喜欢把一样的台词对不同的观众重复一千遍?

“呵呵,不好意思,长得后现代了点儿。我爸妈也是第一次自己在家手工攒的活儿,没什么经验,也没怎么整细致就出厂了。”

“哪里哪里,唉,我怎么就早生了十年啊!”

“呵呵,你对一笑姐姐不忠!”

“一笑……呵呵”,他笑起来,停了一会儿说,“其实她也只是个俗妞儿。”

“有没有一扇窗能让你不绝望

看一段花花世界仍然像梦一场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输有人老

到结局还不是一样

……”

耳机里的歌声若有若无地响着。

“不会吧,你们在我心中那可是完美的,连你都这么说她,让我以后还怎么相信爱情啊!”

“呵呵,爱情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笨笨忽然换个腔调,“小蓓,你今年多大?”

“奴家今年二十有一”。

“哦,那也不算幼女了……”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哥哥,你可别打我的主意啊!我还年轻,有理想有追求,多少英俊潇洒的有为青年等着我去祸害呢,你这个火坑我跳不得啊!”

“煮熟的鸭子又飞了?”猴子逗我。

“不是,是突然对丫没兴趣了”,我有气无力地解释,“我觉得我现在陷入一个怪圈——那什么,爱无力。”

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很龌龊,和没有多少感情的人,也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半天话,我知道很多人以为韦君和老许都是我男友,我对此不置一词——是不是让他们自己看吧。一度我以为笨笨是个痴情种子,现在看来也和我们一样。大家都是要吃喝拉撒过日子的,林黛玉也要上马桶。

长久以来我习惯抱怨,抱怨我考进这个我并不喜欢的大学,抱怨生活空虚无聊,一度我以为自己喜欢笨笨,很高兴,因为生活里总算又有了点寄托。而且这个寄托在美国,就是他想耍流氓也存在技术难度,所以我可以谈一段安全的纯精神的博拉图式恋爱。谈恋爱这个东西跟下棋一样,棋逢对手你来我往才有意思,结果笨笨不太开窍,我刚一搭讪就忙不迭扑上来表示好感,从泡人转到被泡,害得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笨笨已经修练得炉火纯青,不像别人还得废话半天,直奔主题要求看照片不说,瞎编的恭维话张嘴就来,算是把流氓做到了一个境界。但是人家要玩真的了,我还的确不敢招呼,所以仓皇而退也是必然的了。

“认识到差距了吧?呵呵,其实你真的还小,你和人家没法比的。”

“没啥,小流氓栽大流氓手里,不跌份。”我擦一把汗,昨天为了摆脱笨笨的脉脉含情我不得不矫情之极地把老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背了一遍,意思是你看你都这么老一棵帮菜了,就别摧残80后的小丫头了,没想到笨笨根本不吃这套,他很奇怪地说,我同学的女友有的比你都小呢,再说天大的理也架不住一见钟情啊,人家琼瑶阿姨的戏里面植物人都能活过来抱着老婆哭,咱们这点年龄差距算什么?

“那是,谁不爱玩嫩的啊?还有十五六岁就出来做小姐的呢。”我心想笨笨我也真服你了,连一见钟情这么不要脸的词儿都用上了,每次都整得跟初恋似的,琼瑶见了你也得绕着走啊。

笨笨异常愤怒,表示我侮辱了他白雪一样纯洁的感情。

我只好一狠心一闭眼说,“那你赶紧给我写个邀请函帮我办去美国的签证吧,咱们啥也别说直接洞房。顺便告诉你,我还在读书,没有什么经济来源也不会赚钱,不过咱们感情都这么深厚了,这点小麻烦也可以克服吧?”

笨笨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我擦干一头冷汗,好险,不过还好我有杀手锏,这才刚使了一招逼婚,我还没跟他借钱呢。

你、我、我都不再是纯情的小孩了。这个发现真让我悲哀。所有的甜言蜜语都是虚的,所有那些所谓止不住的思念都是假的,所有的兴奋与忧伤都是自己制造出来的。那我他妈的还跟这儿瞎忙什么呐?

装模作样地网恋,漫不经心地挥霍。

莫怨情字重,无爱一身轻。

“小蓓,我真的让你弄迷糊了,你不是很喜欢他么?”

当然喜欢,我都拿他当爱情偶像了,一度我私下有点希望他能为一笑多守一阵子的寡——我知道我这个念头很无耻,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但是我太想看到有一个完全、纯粹让爱做主的人了,哪怕是像琼瑶大妈的男主人公那么坚守爱情阵地的呢?我也好对爱情有点信仰。另一方面我还希望他一见我就惊为天人魂不附体,但是那样就难以表达出他对一笑姐姐的坚贞,他要是真变了节我还得怀疑这小子根本就是个大花花公子,PLAYBOY,根本靠不住。我这种两难的心态很像元世祖遇到了文天祥:一方面觉得是个可以起用的忠臣,想用;另一方面一旦文天祥真的愿意跟自己,也就是两朝臣子不是忠臣了,还是看着不放心,早晚要推出午门。

“小蓓?”老猴子喊我。

“喜欢是不假”,我老实说,“但是我喜欢的是作品中那个干净、诙谐、有点矜持,见着漂亮姑娘还爱端着的陈笨笨。老觉得他一定特别爱一笑,对别的女人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结果今天一验货原来也是个见一个爱一个的凡夫俗子。另外……”

“另外怎么?”

“没怎么。”我闭了嘴。另外的原因就是我自己的贱毛病了,我爸说我一直眼光短浅目标模糊,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就像从前喜欢阿迪的鞋,攒了很久的钱去买,买回来以后看着总觉得不过如此,失去了感觉一样随便糟蹋。我很容易对轻易到手的东西产生厌倦。笨笨要不是扑得那么迅速,我对他的兴趣还能持久一些。

“网络上流行着一个故事,佛祖问一个已经修炼了千年的蜘蛛,世界上什么才是最珍贵的。道行尚浅的蜘蛛说是得不到的和已经失去的。后来又过了若干千年,其间佛祖又问过多次,蜘蛛的回答都一样,于是佛祖让蜘蛛投胎轮回。最后那只蜘蛛终于明白,世间最珍贵的其实是已经得到的,蜘蛛因此也找到了她的幸福。”猴子说。

“我觉得不是。”我说,“世界上有两种事最令人沮丧,一是:想要什么东西,却得不到。二是:想要的东西,得到了。”

“猴子,我们为什么要长大?”

“小蓓,没有什么是十全十美的。”

我突然想起《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小女孩,睁着一双异常早熟美丽的眼睛问:“是只有童年这么苦?还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

我趴在显示器前,忽然感到累。

杨琼、韦君、许磊、笨笨……越走离爱情越远,我记得和杨琼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在没人的时候默默牵手,脸红着,心里又欢喜又害怕。那时我天真地想我将来会嫁给他,恩,那简直是一定的。美满幸福地像歌里唱的:

“第一口蛋糕的滋味

第一件玩具带来的安慰

太阳下山太阳下山冰淇淋流泪

第一次吻别人的嘴

第一次生病了要喝药水

大风吹大风吹爆米花好美

忽然天亮忽然天黑诸如此类

远走高飞一二三岁四五六岁千秋万岁

……”

读李碧华的《烟花三月》,她问:午夜三时十六分乍醒,你最思念的人是谁?你相信世上有一个人,无论如何天涯海角,注定会遇上?很累很累,要听过谁的声音才肯入睡?你有为一个不值得的人长夜不眠吗?你试过某一天转身,才发觉睡在身边的人、或爱情,不知消失到何方再也找不到吗?

是的,我记得许多海枯石烂的诺言,那些烟花飞散的过往误我半生,我并不想这样背着假面具在人群中冰冷地走来走去,也不想在聊天室和陌生人打情骂俏,无数次我在黑夜醒来,孤寂地看着漆黑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我只想要难过时有人肯听我说话,清早有人唤我的乳名督促我起床。可是我老老实实想了一遍,终于发现我已经基本丧失了爱的能力,我不再会关心谁,在我心里除了我爸我妈,谁也没有我自己重要。我不再信任别人的感情,学会了审慎的观望和估价。

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心像一家当铺,别人的投入总得大于他们的付出。或许揭开那层热闹繁华的外壳,我的灵魂已如城市坚硬混凝土下的地面一样,一片荒芜。

你看那街道上,匆忙晃动着的,全都是无干的人影。

竟没有一个,能打动我心。

“小蓓,人间还是有真情在的,不要灰心。你爸爸妈妈不是也坚守了一辈子么?”

“呵呵,猴子,你说话跟我们马哲老师一个味儿。他们那个年代造就了他们的人生观,再说我爸也是年老色衰泡不着更好的了。而我只想找一个活在现在的人,来好好爱我。可是找不着,猴子,你说我妈怎么就那么有预见性呢?‘好男人都死绝了,就有也撞不到你这样的马大哈手里。’哼哼,我要是嫁不出去了就赖家里,就让她说的。”

“啊……你一直都没有遇到什么好男人吗?”

“没有啊!除了我爸,但是我也不能对他下手不是?”

“你还小啊,将来会有适合你的人的。”

“将来还会有共产主义,就怕我等不到喽!”

“你真的不爱笨笨了么?”

我忍不住笑了,猴子这一脑袋的纯情实在出乎我意料,“我就是玩儿个开心,哪儿那么多爱不爱的。跟你似的见谁稀罕谁?多俗啊。”

猴子不说话,大概是郁闷了。

“猴子你别费劲了,从年龄上说,三年一代沟,我八三年你七七年,咱俩差六岁,两条代沟那是你说跨就能跨过去的吗?你以为你梁锦松呐?告诉你也就财神爷才敢填那么大的工程;从星座上说,金牛和天平相配指数才五十五,及格都困难啊!从生肖上说,猪蛇犯冲,不是我踩你就是你咬我,你每天就在政府部门混吃混喝给国家添负担,死了也就死了,我可不一样啊!我这么一个才貌双全的美女作家死你手上?人民也不答应啊!从血型上说……算了我煽阴风点鬼火说了这么多也说累了,反正你也明白,这些东西虽然是封建迷信,但是经过这么多年流传下来肯定也有它的道理,估计咱俩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此恨绵绵无尽期了,你就死了了这条心吧。”

猴子闷了一会儿,“可是我也不老啊。我穿休闲装的时候还是很年轻的……唔,我们单位的人说看着和刚毕业的学生也差不多嘛……至于代沟,老猴子虽然不敢和李泽楷比,填个代沟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我忍不住狂笑,“哈哈哈,哥哥你听过什么叫老黄瓜刷青漆么?装嫩!就是说你呐!至于代沟……”我努力把自己弄庄严了一点,“你丫当我什么人?拿钱填?口气真大啊大哥!您以为您比尔盖茨呐?我告儿你啊!今儿念你是初犯不多追究,熟归熟再敢跟我这么扯皮我一样告你骚扰!”

猴子悄然下线了。

我独自回味了一会儿,忍不住嘿嘿偷笑。

和猴子在一起就像喝纯净水,他的世界里没有肮脏、龌龊的概念,或许有,但是不会让我看见。他只给我看最好的那一面,清澈,干净,舒服。我一度认为觉得公务员这个职业很恶心——没什么权力的公务员都恨腐败,一有权力后都比较喜欢腐败,猴子应该属于后者。我死也不信一个参加工作六年的公务员能凭自己的薪水攒起一辆BMW来,但是考虑到猴子他爸也曾经是地方上一领导,而猴子本人又在全中国也数一数二的富庶地区给某领导做秘书,先又搭着一个招商办公室主任,BMW就还是有可能的,前不久不是刚判了一个“河北第一秘”什么的吗?可见秘书里面好东西不多。

但是猴子不给我了解社会阴暗面的机会,他只讲那些音乐、古玩、散文和其他一些小情小调的东西给我听。有些讲得特别内行特别专业,就跟干这个似的。张国荣去世后他写了一个《红》的乐评,算是给自己偶像的悼词,活活把我看傻了。国贸系敢情也出才子,真不得了。

猴子就像一个吸尘器,把所有不快埋在心底,无私地为周遍人民展现纯洁的新天地。他把自己伪装得太纯洁太完美了,以至于我总忍不住要给他添点堵,在他高大全的形象上抹点黑,糟蹋他的牌坊并引以为乐。

第二天上午猴子迟迟没有打morningcall,我一直等到八点快上课的时候。我想大概是我说话过了,于是发个短信:“猴儿,你不至于吧?我就是嘴上那么一说,你别这么小气行不行?”

等了十分钟没回话。

我有点担心,想想可能是自己说得重了,于是再发,“方哥,我错了还不行么?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别生人家气嘛……”发完我自己都被嗲出一身鸡皮疙瘩来。

还是没有回音。

我心里有点忐忑也有点委屈,但是也不好再接再励发下去,女孩子总要有点矜持,还是端着点吧。不过这人可真各应,人家一句玩话都当真,亏丫还是个爷们儿。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我满怀希望开机一看,居然还是一个信息都没有。

“……还生气啊?人家都道歉了……不理我……55555555……”

“猴子,你说你这样合适么?就算我犯了错误你也不能这么狠毒吧?回个话会死啊?”

“猴子,你很过分哦,我警告你,你再不理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猴子,我到底是做错什么了你说个理由不行吗?告诉你我最烦别人跟我装酷了!行,算你狠,从此以后就当我不认识你了!”

一口气发N个短信都石沉大海,我很伤心。

第三大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猴子突然来电,“嘿嘿,干吗呢?”

我抱着手机钻到桌子下面,“方语冰同学,你干扰了我们的课堂秩序。”

“呵呵,我错了……真心请求林小蓓同学的处分。”

“我们这疙瘩纪律很严的,像你这种蓄意扰乱课堂纪律的一律拖出去,先奸后杀杀了再奸奸完还杀再杀再奸,……”

“哦……耶……Comeon,baby,呵呵。”

“……老猴子你个大流氓。”

“呵呵,晚上在线等你。”

“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晚上猴子上线的时候兴致勃勃。

我拭目以待,上次他给我看了一个淮海路买的大瓷瓶,号称钧窑产物,铁线银沟。猴子兴奋得不行,捎带着连他那一柜子小古董全拍下来给我看了。那时候我突然想起以前看三毛的《我的宝贝》,也是把自己心爱的小东西的照片做了一本书,标明来源时间地点。猴子坐在一堆历史悠久的破烂中间,眼睛笑得眯眯的,能看出来是发自内心的快活。我不懂这些,但是要撑着文人的面子,只好虚情假义地嘿嘿了两声,煞有介事地赞美了半天,猴子得到鼓励,越发精神,又翻箱倒柜不知道要给我看什么奇珍异宝,我只好坦白说,我都是外行看热闹,其实是瞎说的,您甭费劲了我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猴子两只水汪汪的小眼睛不眯了,深情地眨巴了几下,“呵呵,我知道的,可是你愿意为我瞎说,我就满足了。”

猴子发来几张照片,“看看。”

我打开照片细细打量,说猴子像猴子其实是有点委屈他,他只是偏瘦而已,面相是典型的南方男孩子的模样,个子不算高,纤眉修目,白皙肤色,笑容清淡而略透苦相。眉眼间有点杨琼的影子。

有一张在威尼斯叹息桥下的照片,是最近的一张,他坐在月牙形的黑色贡多拉上淡淡地笑,仍带三分苦意,周围辉煌的古建筑物被小船模糊地甩在背后,金色的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潋滟。如梦如幻的威尼斯。

眉目如画。

记得叹息桥有这么一个无奈的名字,传说是一名死囚,看见从前的恋人在桥的另一端与新欢亲热,不禁深深叹息。现在的叹息桥,已成了恋人见证爱情的地方,据说只要在桥下拥吻,爱情就能天长地久。

猴子这疯子居然一个人跑去,呵呵,正应了他说过的“最喜欢自己”的话,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今年三月份去的,好看么?”

“好看”,我由衷地说。

我,素来是,怜香惜玉的人。

眼瞅着要放假了。我的心情随着日历变薄而越发灰暗。

今天一共有四节课,我逃了早上的一节,因为美女是睡出来的,我要睡觉。

并不是我懒,我是为了不玷污Q大美丽的风景。

来到教室后才发现我还是很厚道的——教师里大概只坐了半个班的人。为了匡正教学风气,在老师皱着眉头打量空座位时,大家自觉自愿地喊出了“点名!”的要求。

都是心理阴暗的人呐。

老师开始讲课,大家放心地摊开报纸和杂志。

我身后的蔡林看着天花板说:“我像樱木花道。”

没人回应。

蔡林伸手捅捅我说:“我像樱木花道吧?”

“Q版的樱木花道都比你英俊多少倍。”

“追求不到我就胡说八道,你太坏了,你说,你玩弄了多少无知的男青年?”

“别暗示了,打死我我也不会考虑你的,尽管你真的很无知。”

“你说咱们什么都没什么你就跟我这么死去活来的合适么?”

“甭在那儿意淫了哈!跟个妇联主任似的成天磨叽,我都没想起来你是个爷们儿!你们高中学的是不是《葵花宝典》啊?”

“哟!还让你小瞧了?我倒是一直把你当爷们儿看来着,说你是悍妇都是对妇女界的侮辱……”

“你他妈的才妇女呢……”

老师一声咳嗽,我们立刻正襟危坐做敏而好学状。

老六打开六级字典看了三分钟,合上,然后边看娱乐杂志边问我:“你觉得郭晶晶和田亮登对吗?”

不等我回答立刻又说,“我觉得一点儿都不配。”

我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一直在专心地想今天吃什么。

食堂已经有一年没去过了,学校周边的小饭馆我一个都不想去。昨天中午我也为这个问题头疼了很久,最后在外面买了一个菜包,昨天晚上我吃的也是菜包,今天早饭没有吃,中午难道还要吃菜包?

……

下课了。老师收拾好教案离去,我晃晃悠悠走出来,想了很久,买了一个菜包。

我并不想买,但是卖菜包的大妈一看见我就递过来一个菜包。

我很善良,从不好意思拒绝任何人。

很多人盯着我的肩膀看,我摸过去,从背上扯下一张纸条,歪歪扭扭的笔迹:“主人不在,狗狗自己出来溜达。”

蔡林这个流氓。

我对菜包都这么专情,谁说我乐于玩弄男性?

男性有什么好玩弄的?

什么是男性?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晶晶那种看见单词比爹妈都亲的孩子,每天背一篇英语短文就精神得什么似的,绷着劲儿参加个竞赛演讲什么的;要不就干脆像武茜那种每天得意洋洋开着小会儿一个劲儿对人说“我太忙”也行,别管别人背后怎么臭好歹精神上可以自我满足。那种生活想来一定单纯而美好。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混着混着就呈现出一副随遇而安的潦倒模样,我经常坐在床头迷迷登登卖呆,说话也是说着说着就糊里糊涂不知所云,老马说,你要是在面前放顶帽子坐学校门口,肯定有人给钱。

我痛心地问,“你就这么歧视我?我好歹也是条鲜活的小生命吧?你就不怕我饥寒交迫握着把火柴冻死在街头?”

“你死了……”老马眼中浮现出憧憬的神色,“我们就可以腾出你的床放行李了。”

我真是遇人不淑啊。

班长说大家要学院开始集体定票了,大家把学生证交上来吧。

又要回家了。我一阵轻松。走前还是去麦叔或肯爷家犒劳自己一顿吧,我都多少天没沾荤腥了。好象KFC旁边还开了家哈根达斯的分店,OK!就是它了!

考虑到我们都是赤贫的学生阶级,平时我多半是靠菜包过日子,偶尔干豆腐卷大葱就算改善生活了。看着冰激凌火锅里那号称来自五湖四海的配料我心潮澎湃,觉得这么奢侈糜烂的生活不拿出来炫炫实在可惜,于是赶紧给晶晶打了个电话,“老二?我吃哈根达斯呢!吃了整整五十八块钱呢!”

晶晶羡慕地说,“真的啊?够吃一年干豆腐的了。”

我觉得这么有面子的事不拿到新闻联播上告诉群众们实在委屈自己,就着黄金鸡腿堡又拨通了猴子的电话,“猴子,我要回家了,现在这儿吃冰激凌呐,你要是还有什么话就赶紧说。”

猴子说:“咦?你回家以后就不理会我了么?”

“那是当然的了。你不想我爸盘问你祖宗八代吧?”

“嗬嗬,好像以前我们班女生的家长都是这样的。那你给我写信啊?”

开什么国际玩笑?我最讨厌写信,第一是我的字非常难看,从小学一年级起基本就没怎么变过,而且经过几年以电脑代替人手的生活,中国字已经只会认不会写了,写出来的也基本全是通假字;第二是我先天对白纸黑字有种畏惧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一落笔就是板上钉钉,没有回旋余地,就等人上门讨债了;最后也是最重要一个原因是我爸培养出来的,小学初中的时候不懂事,老实巴交地把心里的龌龊想法一五一十写在日记里,结果被我爸当成了犯罪记录,想抵赖都不能。从此以后落下病根,上课传完的纸条都嚼巴嚼巴咽了,以免万一落到老师手上,翻供都没可能。但是三个理由无论哪个都拿不出手,我只好说:“不写,我不爱写信。你们班女生?是你老婆吧?”

本来是虚晃一枪,猴子居然羞涩起来,“那时还小的呀。”

我心里微酸,冷笑道,“亏你还知道自己有个老婆。”

猴子立刻严肃,“你知道么?昨天我回家了。”

“哦?多新鲜呀,你平时都是露宿街头的吧?”

“不是,是回我父母家。我和我父母说起我和她的事情。”

我沉默着静听。据猴子说她和他父母的关系非常不好,后来他父母只好把挨在一起的两套公寓换成分开的两套房子。而且她也从来不去看他们,有时过节也只是去坐着,吃完饭就走,回家还抱怨老头老太太不热情……反正罪状多了。爱一个人时,只觉得她像个小孩子,天真烂漫不懂事,因而一切都要包容呵护关怀备至,一旦不爱了,那个人立刻变成一条毒蛇,自私阴险无所不为,需要好好提防……人真复杂。

“我爸妈问我是什么打算?”猴子拖长声音。

什么打算?我依然保持沉默。这不是我该说话的时候。

“我说我们不会超过半年。”

这算是什么?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她太爱热闹……”,猴子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只喜欢打牌、打牌,和她说别的她一概听不懂也不感兴趣。我很累,真的很累。”

“现在我每天下班以后就回父母家吃饭,然后去健身房,然后回家看书,她在楼下打麻将,晚上就睡在楼下,早上我走的时候她还没醒,我们基本没有见面的时候。”

我的汗一身一身地冒,“猴子……”嗓子吓哑了,我艰难地清了清嗓子。

“怎么了?”

“这和我没关系吧?”

“当然和你没关系。”猴子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没有那个福气。”

“……”我多少放下点心,总算把责任推卸了一部分。

“小蓓?”

“恩?”

“假如我是你的同学或者朋友,假如我也在你那或者你在上海……我们,有可能么?”

我心里忽然微微一震。

这孩子……玩真的了?

王菲的歌轻轻飘荡:

“忽然间毫无缘故

再多的爱也不满足

想你的眉目想到模糊

不知不觉让我中毒

忽然间很需要保护

假如世界一瞬间结束

假如你退出

我只是说假如

……”

满街的灯光烛影,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欢声笑语,却与我无关。

假如?什么是假如?

猴子,你丫太不老实……

“小蓓?你还在么?”

“在……”

“我从澳门给你带回点东西,估计明天就到你那里了。你注意查收着。”

“是什么啊?我妈不让我收别人东西。”

“呵呵你放心,几盒糖而已。”

“糖也不能要,不过我真的谢谢你,心意我领,行么?”我一边擦口水一边打字,我姥姥说过“贪小便宜吃大亏”,我一直奉为行动指南。可是我真的很愤怒,为什么每个追我的人都从吃上下手?难道真的看准了我是属猪的命?

“小蓓,你这样我真的很尴尬……已经发出去了……你觉得我有什么不轨的企图?”

“不,不,我不是那意思……”我一边尴尬地解释一边愤怒,还用我觉得?你丫分明就是有不轨企图。我怎么这么糟心啊?

“呵呵,你想太多了。”

“猴子,你听好,我财迷、花痴、低级趣味、爱看美女、刻薄吝啬,你就别费事了,再说了,一盒糖你也好意思拿出来现?呵呵……我看不上可不可以?”

“呵呵,那你说你想要什么?”

“我……”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间大房子,很大很空雪洞一样的那种,谁也不要,然后一个人在里面。”

“好说!谁也不要?要我吗?”

我想到兴奋,根本不理会他说什么,“然后自己给每面墙刷上不同的颜色,我不要床,也不要桌椅,我要买喜欢的布料做喜欢的帘子和垫子,零散在地板上,我要开一面墙那么大的玻璃窗,然后种很多植物。我……”

“好的,好的,宝贝,答应你。”

我大笑,“说得跟真的似的!老头,真看不出你还是个老手!”

网恋的模式大家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网聊——电聊——面聊——无聊,都臭了街了。说起“见网友儿”就跟说找小姐没什么两样儿。我一直非常鄙夷网恋者,觉得他们自欺欺人,饮鸩止渴——那网络何等虚幻!一套情话千人诵,一声宝贝万人听,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这不是傻子才干的事么?所以我上网多年,一直都很清白。

跟猴子那么哈泥宝贝的一叫,我有点儿拎不清了。我想以后不能晚上乱打电话或是上网了,晚上精神脆弱,容易被趁虚而入。

一个人在夜幕遮掩下能干出的极限实在是超乎自己想象的,那一段时间我始终睡得不太好,白天也梦游一样没精神,晚上始终处在半睡半醒的边缘……有时候突然清醒,会后怕得厉害……然而大多数时间我昏沉地听他讲话,迎合着……猴子寄来很多照片,大多数是自己拍的,有些是夸张的脸的一部分,侧面下巴的线条,似笑非笑的眉眼。

光线大多阴郁……呼吸是你的脸,你曲线在蔓延,不断演变那海岸线,长出了最哀艳的水仙……攀过你的脸,只有你听懂我想什么……

这也是一个爱自己的人,和我一样,他是自恋的……我抚弄着那些照片,发出夸张的笑声,终于有人愿意听我说话了,我真高兴。

说来奇怪,猴子的作息时间和我惊人地相似,都是喜欢大半夜不睡觉四处扰民的主儿,现在我们可以相互骚扰了。那个时间段极其暧昧,电台里青雪刚讲完鬼故事开始放午夜X生活什么的,我端着一盆水战战兢兢看着黑洞洞的走廊,带着哭腔说:“猴子,我害怕,我不敢去水房。”

猴子做护花使者状,“别怕,我陪着你!抱抱我家蓓蓓。”

要是白天谁跟我这么说话,我一定会一脚踹过去,但是现在听着就舒服,于是咚咚咚跑过走廊把水倒掉。

回到寝室就爬上床就一身轻松地说:“好啦!我回来啦!”

猴子不怀好意地说;“千万别回头啊……后边有……”

我头发几乎立起来,“老王八蛋你吓不死我不开心是不是啊?”

“呵呵,不听我话,还乱骂人。一会儿就有双小绿眼睛钻你帐子里来了……”

我闭上眼睛,“胡说八道!我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字不敢说出口,我怕真招来什么。

“哈哈!怕了吧?”

“猴子,你去死。”

“你舍得?”

“我?”我一时语塞,“猴子你这……衣冠禽兽……”

你看,爱情是多么下贱的勾当,可以假装,假装的时间长了,就变了,也许爱变成真的,也许心就此腐烂。

“你的心……会腐烂?”猴子大吃一惊的表情,“不会的,我的宝贝兰心蕙质……”

我冷笑,猴子啊,不会的。那只是你的臆想。你,我,我们都是一样的龌龊。

我已经是个没有心的人。

祭情不如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