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书念书,念了书挤进北京来,自以为步步往高处儿走了,脱了家乡山沟子那个穷根儿,恍恍惚惚十来年混下来,美滋滋乐颠颠,猛一睁眼,猪狗不如,闹了半天,还是陷在穷生穷过里头浑浑噩噩。
滕柏菊这几天十分窝火,为小保姆恨得咬牙根儿。可又不敢溢于言表,只好忍气吞声,暗自叹气。娘的!不就是缺了一间房?否则早把这个小白眼儿狼轰走了。上保姆市场上去挑,什么样的挑不来?两个大知识分子倒让个大字识不了几碗的土丫头给活活儿治住了。
这天儿奇热,滕柏菊家的窗户又朝北,不怎么进风,因此屋里死热。这还不算,北窗户正对着一座高层居民楼,既挡风又遮天蔽日,跟没窗户一样。可要说它跟没有一样也不对,冬天的大北风一刮,小贼风儿就见缝插针地往里钻,用纸糊个严严实实还是不管用,可见有窗户跟没窗户还是不一样。冬天用纸糊严实,夏天还得用大窗帘遮个严丝合缝,否则对面楼上的人就闹得无聊扒着阳台往屋里看,像看一笼子动物一样开心地指点谈笑。那天滕柏菊两口子躺床上开着微弱的小台灯看电视(据滕柏菊编过的一本科学知识小台历上说看电视不开灯伤眼睛),看到一个男男女女的镜头,只演床上往外扔衣服,就欲火填膺,忘乎所以他也投入行动。就在她丈夫高跃进欢欢实实地起伏之时,对面高层上传来了叽叽嘎嘎的烂笑和拉拉队似的“加油!加油!”这才唤醒他们两口子,猛抬头,对面几层阳台上已是人头攒动,跃进这才想起关掉台灯。打那以后他们便终日窗帘紧闭,只有熄灯以后才拉开通风,尽管这北窗几乎无风可通,聋子的耳朵,摆设。
后窗户不敢开,前门也几乎常关。这皆因了滕柏菊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母亲及其一行数人那次光着膀子敞着门午睡闹了笑话,从此,这屋子就变得众“望”所归,来来去去的人总难免探头探脑,似乎里面有故事儿。为这,滕柏菊跟她妈大吵一场,令其打道回府,永不再来。老母亲压根儿不懂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委屈个半死,还申辩说:“好你个大菊子,一进城就嫌弃你妈了。你在家不也是这么个睡法儿?跟你男人在一块儿不是比这还光溜?”如此直率,吓得滕柏菊赶紧关门。
轰走她妈以后,孩子就没人看了。原先指望她妈给看孩子,看到三岁上幼儿园再说(幼儿园不收三岁以下的)。谁知孩子没看几天,闹了个丑闻满社,成了笑料,只好从高跃进的老家请了他表妹来。
当初一说请这个表妹来,高跃进的舅妈就满脸不高兴,一口回绝。当年高跃进哥儿三个都是在农村舅妈家长大的,长大一个回城里去一个,回去一个就成一个白眼儿狼,越大越不回来看看把他们看大的舅妈了,跟表弟表妹们也慢慢儿生分了。一晃到了跃进生儿育女的时候了,又想起了舅妈家,想起了表妹。为此,舅妈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就数落起跃进和大姑子:“凭什么我给你们的儿子当老妈子我女儿又给你孙子当老妈子?这是什么路数儿?你个小跃进二十年不来看你舅母一眼,这会子用得着了就屁颠儿屁颠儿地来了?他大姑,不是我小心眼子,你说说那些年我对你仨儿子咋样?你一个月才给我十块钱养跃进,后来又来俩儿子,也才给二十。我让你仨儿子有吃有穿,长得壮壮实实。你们城里二十块钱能养仨半大小子不?哼,一个一顿四个大窝窝头。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跃进的母亲开始还听着赔笑脸,越听越不入耳,不禁反击说:“好弟妹咱别说两家子话了。那年月我才挣几个钱?我们两口子每人一月三十几块,容易吗?怎么说农村生活儿也容易不是?再说了,我仨儿子哪个不是跟村里孩子一样吃穿?破衣烂鞋的,冬天光身子穿棉衣,长一身虱子臭虫。过去年景儿不好,拉扯大就不容易,我心里老念你好,啥也不说。你倒来说这个。”
老实疙瘩大舅一拍炕沿儿说:“别说了!越说越不着调。哪像一家子?新社会了,老提旧年景儿干什么?不是一家子还讲个互相帮助不是?如今跃进遭了难,咱家俊英反正也闲着,去北京帮衬个一二年也是出把力。去呗。”
舅妈说我没说不去,谁说咱见死不救来着?那是人干的事儿?我就是要说道说道,说出个理来。咱帮忙,是大姑家求咱。我们庄户人现如今富了,不图那几个大子儿的保姆费,要不是大姑家请去,咱不伺候这个。既是帮忙,就先讲清楚。跃进你们两口子不许慢待了俊英妹子,她不是保姆。我知道跃进这孩子心不歪,就是怕你媳妇柏菊子。她妈给看得好好儿的,咋不给看了?这里头准有事儿。
跃进忙说柏菊妈身体不好,不光自个儿来北京,还带了柏菊的妹妹什么的一大批人,天天躺一地,实在住不下。柏菊说了句人太多,她妈就一气之下回家了。
你看我说了不是?舅妈拍着大腿说,就知道相菊不容人不是?连她妈都容不下。她妹子们没去过北京,跟着去看看犯哪家王法了?
跃进苦着脸说舅母你不知道,我们在城里日子并不红火,里外里才住一间房子,人多了住不下。
舅妈一听就来气:上了半天大学,三十好几才混一间房?那还在北京挤什么?回来,住大瓦房来。再说了,一间屋,你妹子怎么住?
跃进红了脸说出用柜子书架打隔断的法子。并声明全楼上家家儿这么个住法。
跃进妈赶紧说那么一隔跟两间一样。
反正我女儿受憋屈!舅妈抹开了泪。又说,真看不出来,混成这样还要使唤个保姆,让柏菊退了职看孩子算了。女人,念了书有什么用?
跃进红了脸,低下头去,不说话了,欲起身往外走。大男爷们儿让人这么奚落脸上很挂不住。
还是“知子莫若母”,跃进妈眼一瞟就明白儿子此时尴尬万分,说不定会一气之下站起来走人。雇不上保姆,就得把小东西弄到家里来,老太太就得到镇上找个小时工,或者把保姆请家里来。不行,她不能揽这个活儿。给老大带上孩子,老二老三的孩子就都要往家送,一个人看仨,还不累死?跃进妈就只喜欢老三跃飞,只答应将来给跃飞看孩子。现在眼看着老二跃冲家的身怀六甲,跃飞也表示“不采取措施”了,一切都迫在眉睫,因此要坚决顶住跃进这一关。
就在跃进妄图起身夺门而去的一刹那,跃进妈眼看着弟妹手却结结实实按住了跃进,一堆笑脸,说:“他舅母你可不知道,咱跃进是个大老实,要不怎么三十大几才找上个媳妇儿?在工作上他也是个实在人儿,干什么都不会作假搀水。这样儿的人在单位上怎么吃得开?所以到现在也没混上个一官半职,当不上官就分不上间房。倒是人家柏菊能折腾,里里外外一把手儿,社里的头儿可重视她了。说不定就能混上个一官半职,分上两间房呢。你说怎么能叫这样的大能人辞了工作去看孩子?跃进虽说有点窝囊,可也是个男人,总不能他辞职看孩子吧?大妹子,话说到这份儿上,咱就别再往下说了。俊英要来,算给我个面子。”说着又把带来的花花绿绿礼物往炕上一摊。
舅妈嗔怪着说这就是你见外了,咱俊英早就说去来着。我知道跃进这孩子老实,怕媳妇,就惦着打预防针。俊英好歹是他妹子,不能受嫂子的气。吃喝得平等,不能当使唤丫头指使。
就这么好说歹说请来了俊英,人没来就给了滕柏菊个下马威。
那天俊英拎着东西一进楼就说这楼臊气。进了屋根本不抱孩子,一头钻进给她隔出的小屋收拾起来。打整好了出来,第一句话就是“那屋子太热,给我也弄个小电扇吧”。那口气是不由分说的。见跃进不动,她就往床上一坐吹着电扇道:“热死了,怎么北京这么热”!跃进马上说我这就去买。说完登车去买小电扇。
吃了饭,俊英推开饭碗就抱起孩子上街了。滕柏菊开始训高跃进:“你没跟她说她该干什么?合着她只管抱孩子,一切都得我伺候着?还不如让我妈在这儿,老太太还知道怎么干活儿。”
高跃进嘟嘟哝哝劝滕柏菊要树立平等意识,不应把人家当老妈子。接着把接俊英的事前前后后一说,柏菊这才老实了。
从此俊英就这样当起了保姆。她白天在家哄孩子,滕柏菊跃进去上班,晚上回来屋里已经是一片狼藉。一见他们回来,俊英就抱起孩子上街了。柏菊和跃进一人做饭,一人收拾孩子尿湿的衣服和滚乱了的床。收拾一半发现桌上的书湿了一半,拎起来很臊,肯定是孩子上桌尿了。饭做好了屋子收拾齐了,俊英回来了。一见饭菜,就把孩子往床上一放,坐下就吃,边吃边喊“饿死了”。
柏菊已经忍不住,说:“俊英,昨天晚上我给你留了炒菜放冰箱里了,你怎么不吃,还自己新炒了两个菜?面包是给宝宝饿了吃的,你怎么当主食全吃光了?”
俊英没说什么,放下筷子就回自己屋里去嘤嘤哭起来。然后声明明天就走。不受这份气。
两口子当下就慌了神。没想到俊英性子这么刚烈。
滕柏菊瞪直了眼往那边甩话:“嗬,一个个全成大爷了。我的家里我倒没说话的权力了。”随后要跃进去跟俊英谈判,自己抱着孩子出去了。
高跃进只得低三下四去跟表妹说好话:“你嫂子她心直口快,也是拿你当一家人才这么说。你不知道,我们工资不高,处处儿都得省着过。这城里鸡蛋啦,肉啦,油啦,全是要票儿供应,一家一月五斤蛋,五斤肉,每人半斤油,你一来多了一口儿,就显紧张,就得花钱买高价的,再不计划着吃就麻烦了。”
俊英一脸的蔑视,说:“一来我就看出来了,这楼不是人住的。这么大的北京,高楼大厦满街都是,怎么就赶上你家住这地方?多憋屈的慌。今儿下午我抱孩子上街,认识了对面楼上的保姆,人家一月挣一百,一人住一间带电视的大屋子。就连斜对面沙新家的翠兰一月还拿八十哩。你们把我当啥了?一月才五十。”
“咱不是亲戚嘛!”
“亲戚应该多给才对。钱少点我也不说什么,凭什么对我耍脸子,凭什么不让我炒个菜吃?钱少就别生孩子,别请保姆。”
跃进气得脸都红了,话也说不出来,人就僵在那里不动。
俊英理也不理他,动手收拾东西,表示明天一早就上火车回家。
跃进终于急了,一把扯下她的包,哭丧着脸用家乡话侉声侉气地说:“你这是做啥哩?亲戚家的,闹这个气。有啥要求,直说呗。”
俊英说没啥要求,只要求工资也长到一百。还要求柏菊嫂子不要指使她干这干那,不要管她。
这第一条跃进说就办不到。人家对面大楼上住的是大官儿,咱楼上住的是穷人,能一样吗?我跟你嫂子,实话说吧,一人一月九十七块,这是中级工资,给你一百,剩下的钱四个人分吃,这不公平吧?
俊英一撇嘴:“表哥你别蒙我,敢情你们那九十七块是底数儿,那叫铁工资,还有这补那补,还有啥奖金书报费,中午上班还有一块多的误餐费,你少说一月也小二百着,俩人就是小四百,过年过节还发鱼发肉发油哩。多我一个人光多张嘴呀,还给你们干活呢。”
跃进真想不到她才刚来就把情况全摸清了,知道得跟她认真了,就算开了账。
“就算我们小四百子,那够干什么的?你一个人干拿一百,白吃白喝,算下来比我生活水平还高了,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当主子的?”
俊英一脑袋明白,也不着急,继续说反正你们给我一百你们还合算。我在家给你们看孩子,柏菊嫂子就腾出工夫挣外快了,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人家翠兰说了,沙新天天写这写那,写了东西换钱,等有钱了,说是要买十八层上的大楼。我不信你和嫂子不会挣钱?
一句话把跃进说痛了。他和滕柏菊确实不会写钱。眼看着这楼上沙新批评批评这个,批评批评那个的,文章隔三差五见报;胡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发出来就是一大本译着,一下子收人几千;浙义理胡谄些你爱我我爱你的诗就腰缠万贯;张三李四王五的也总写点豆腐干文章补贴个油盐酱醋钱;还有人剪剪贴贴,一年能攒好几本书,每本书也能拿千儿八百的编选费,还挂个“主编”的名儿;更优哉游哉赚钱的是那些美术编辑们,公家的颜料、相机胶卷,可劲儿造,画插图拍封面,哗啦哗啦几万块就攒起来了。可高跃进两口子却生生儿与写钱画钱无缘分,眼看着人家挣钱了。不会写钱画钱能投机钻营去当个科长主任的也行啊,在“向导”这个官本位的出版社,当上个科长就能分两间一套的房子。“改革”以后,科长每月拿30块职务津贴,处级40元,局级50元,房子是二、三、四间的等级标准。可惜,跃进两口子与官也无缘。虽然熬年头儿混上了中级职称叫编辑了,依然是只有住破楼过穷日子的份儿。现在俊英又拿他来跟沙新们比,一下子就比得他无地自容。本来跟沙新胡义们住一个破楼里同属无官无职的贫下中编阶层,让俊英这一比,高跃进立即感觉出自己再等而下之了一点。这滋味着实不好受。为保住那最后一层脸面,高跃进一咬牙问:“沙新家给翠兰多少?”
“八十。”
“那,咱给九十!不过跟翠兰别说九十,也说八十啊。”
“哟,九十跟一百有什么两样,还不是你跟嫂子写几笔就出来那十块?一百就一百呗。”
“先九十着,干好了再加到一百。人家楼上的刚一来也是七八十,因为干得好,加到一百的。你才来就要一百哪行?”跃进依然一脸的诚恳,其实不知不觉中撒了个大谎。
俊英点头同意了。
“但是,”跃进说,“你工资这么高,跟我们一样了,就别再吃宝宝的水果、牛奶和面包了,也不要白天另起灶了,跟我们一块儿吃差池点的饭食吧。我知道,你另炒菜,是嫌你嫂子做的菜不好。”
“就是,她舍不得放油,舍不得放肉,我们家里有的是油,明天我给你们拎一桶来。”
“你有钱了,想吃好的就自己买吧,千万别吃宝宝的。你没看见我和你嫂子都不吃水果?也不喝牛奶?没见你嫂子连皮鞋都舍不得买,就一双象样的鞋?”
俊英总算说不走了。但明天死活要回去一趟,说是回去拿石板,当枕头用,来时忘了拿了。
跃进说你就等我们“国庆节”放假时你再回去。你一走,我又得请假,一请假就扣钱。
俊英说不行,“国庆节”北京热闹,怎么能走?光在电视上见过放礼花的,没见过真的。
跃进憋着火说明天我骑车到农村野地里捡块石板来算了,说啥也别回去。
早在门口偷听的滕柏菊不失时机地进屋来,一口一个妹妹地甜叫,说话间拿出几件生孩子前穿过的花衣服要送给俊英,嘴里还说“这是跟你哥谈恋爱时穿的,一生孩子,腰身大了,就穿不得了,真想怎么练下这身肉去再穿上它们,可就是减不下去了,送给你吧,年轻轻儿地也美美!”
俊英一看那几件过了时的的确良就皱眉头,正想拒绝这种可怜的拉拢腐蚀却苦于没词儿,听滕柏菊这样大义凛然地割爱,反倒有词儿了。俊英连接都不接就推开了滕柏菊捧衣服的手,说:“嫂子这么时兴的衣裳我可不敢要,还是留着自己穿吧。减肥还不容易?少吃荤的就行。怪不得咱家菜里没油水儿,原来是嫂子减肥呢。俺哥可不能再陪你减肥了,他再减就成相片儿了。”
滕柏菊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脸都青了。跃进只能顺坡下驴,硬把衣服塞给俊英说:“你嫂子舍不得穿,送给你你就拿着。要嫌不时兴,回头送你妹子。”
俊英一笑:“那就不客气了。赶明儿我穿上它逛大街去。”
总算留住了俊英,两口子顿感万事安顿了下来,没有后顾之忧了。人一安生就容易产生享乐欲望。有俊英管理孩子,跃进和柏菊开始一身轻闲地从事上层建筑方面的活动,如读读书,听听音乐,看看电视,议论议论国家大事世界风云什么的。东说说西说说,说的俊英很爱听,晚上也不抱孩子上街乘凉去了,也坐在屋里看电视,听他们说世界大事,慢慢儿地也能侃几句戈尔巴乔夫萨达姆布什什么的。那天跃进两口子为美国对还是萨达姆对争了起来。滕柏菊说萨达姆这样的就该打,高跃进不同意说凭什么美国成了世界警察?美国想打谁就打谁,这世界姓美了?我看萨达姆敢跟美国对着干挺英雄,第三世界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向着萨达姆,希望他顶住。滕柏菊不干了,批评跃进糊涂,连正义与非正义都分不清。两个人争执不下时,俊英插嘴说啥正义不正义的,我觉着这就是大鱼吃小鱼,谁大谁横,人欺负人呗。科威特白有钱了。滕柏菊这才发现俊英正在床上嗑着瓜子,宝宝正一手一把什么东西玩着。定睛一看,不对了,忙凑过去,一看竟是屎。滕柏菊瞪了一眼俊英,俊英的双眼仍盯着电视。她气冲冲拔了电视插头,大骂高跃进:“看看看,就知道傻看,看看你女儿吧!”俊英这才明白自己失职,慌忙去抱宝宝,宝宝正玩得高兴,不依不饶,两手乱抓,黄糊糊的屎抓了俊英一身,俊英大叫一声扔开宝宝,自己跑厕所去洗了。
滕柏菊让高跃进看住女儿,自己收拾床单,边收拾边骂:“这他妈简直是大爷,明天就让她滚!你不说我去说,什么东西,跑我家里作威作福来!你妈为什么不来?把你妈换来!”
高跃进似乎结婚以来第一次跟老婆火了,把女儿往床上一扔,说:“你再这么混说,我就揍你!你是人不是人!”
滕柏菊居然被镇住了,随之清醒,一头扎进跃进怀中哭嚎起来:“没良心的东西,我是为谁?嗯。我就知道,生了个女儿你们全家不乐意。让你妈来她就是不来。生女儿怨我吗?生男生女是男人的事儿,你他妈没本事,倒怨起我来。你打,你打,打死我,找个女人还是给你们高家生女儿。”
俊英进屋来听了一半,倒帮柏菊说起话来了:“哥你这就不对了,怎么能怨嫂子生女儿?真想不到,你大学毕业,脑子还这么旧。”说着顺手扯直床单,风风凉凉地甩话说:“嗨,小孩子拉炕上还不是常事儿?农村孩子哪个不玩屎巴巴和尿泥儿的?听娘说跃进哥小时候还吃自个儿拉的屎呢!嫂子你小时候玩过屎不?”
一番话揭了高跃进和滕柏菊的根源,让他们无言以对。但滕柏菊仍然气呼呼地说:“这屋子快成猪圈了,以后咱们都注意点。屋子本来就窄巴,还乱扔乱放东西,不就更乱了?”
“也真是,啊,”俊英说,“这人跟人就是不平等。对面大楼上的人也是农村里出来的,就是早了那么几十年,瞧他们的儿孙那福享的。连保姆都一个人住一间房子。那屋子多干净。咱们没那福,四个人挤一屋,还什么干净不干净的,凑合着过呗。”
滕柏菊让俊英的话给噎得半死。她真想马上把俊英骂走,可那火气终于让她七忍八忍给忍了下去。人一穷真是腰杆子软,连说话的权利都没了。她知道她再也不敢说俊英一句,否则俊英拍屁股就走,半岁多的女儿就没人看了。心里不禁骂起现在的幼儿园来,哪儿他妈是幼儿园,纯粹是赚黑钱的一群坏女人的行当!不知谁他妈规定的,只收三岁以上的孩子。那敢情省事,只用一根绳串上他们遛大街就行了,跟养猫养狗没什么区别。最困难的半岁到三岁这一段没人管,家家儿为这发愁。要是像日本一样,男人一个人工资能养一家子,我他妈还上什么班?当家庭妇女不是很舒服?省得生俊英这种人的气!念书念书,念了书挤进北京来,自以为步步往高处儿走了,脱了家乡山沟子那个穷根儿,恍恍惚惚十来年混下来,美滋滋乐颠颠,猛一睁眼,猪狗不如。闹了半天,还是陷在穷生穷过里头浑浑噩噩。原先梦想的那种高高雅雅编书,风风光光进剧院看大戏,阔阔绰绰下馆子,欢欢喜喜逛名山大川,悠悠然然温温馨馨小家过日子的生活仍然离自己有十万八千里。即便不是那样,滕柏菊只求有个安安定定的家,正正经经地生活,体体面面地做人。可这也离她有个千儿八百里。又嫁了这么个十锤子砸不出个屁的老童男,样样儿老实得让人着急,这日子真他妈没劲。
滕柏菊越想越窝囊。人家女人日子不舒坦了可以回娘家撒两天娇,在老妈呵护下无忧无虑地重返少女时代。可她滕柏菊连家都回不去,一想到她妈带着一队人马来移民楼丢那大脸,她就耳根子都发热。那天她提着一篮子贱价处理的黄瓜西红柿兴冲冲奔回家,看到门口堵着一堆人,还有警察,真吓坏了。走近一看她亲妈亲妹子一屋人光着膀子坐在地上木呆呆看外头。查户口的警察正在对楼上的人们发话:“这哪还像人住的楼?脏脏乱乱不说,一屋子来这么些外地人,也不报临时户口,有没有一点法制观念?你们还是编辑,是大学生,干的这是什么事?还不快穿上衣裳,这是北京,还愣什么?这么睡,还不关门,像什么样子!”滕柏菊真想往后退,可她无处可退,脸都丢尽了。只能关上门把那一屋人大骂一顿。活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意思?滕柏菊禁不住大嚎一声,痛骂起高跃进来,这是她唯一敢骂唯一能骂的人。不骂骂谁她就过不去今天。
她骂高跃进天下头号大窝囊废,你也算男人,三十五了连间房都混不上,还有什么脸结婚生孩子?生了孩子当猪养着,这么过你不觉得窝心?有本事你给我辞了这个职,蹬板车也比这么穷混强。好好儿一个男子汉,干嘛不干点像样的事?你给我挣去,挣钱,挣房子去。让你老婆活成这样,你脸上挂得住?
高跃进平常听惯了滕柏菊的命令。知道自己窝囊,干不了大事,只会勤勤恳恳坐办公室里改错别字,因此别人不拿他放在眼里他也习以为常了。滕柏菊相比之下能干多了,她组的稿子都能为社里赚钱做脸,说话也硬气,回到家里来自然地位也高。可这样无休止劈头盖脸的臭损还是结婚以来头一次。
滕柏菊平时虽然厉害,但那多半是出于爱护他,责骂中总有点喜爱成分,骂得他心里怪痒痒舒坦的,比如“你别干了,一边歇着去,傻样儿”!或“我们家跃进可是没本事巴结别人,这种黑脸包公似的人哪儿像门晓刚那种小白脸吃香?”有时跟女人们开个玩笑,也会半红着脸说:“跃进这家伙就是老实,三十几了连女人都没沾过。我还以为他有病,是可怜他才找上他的。不就图个老实?谁知道这傻子一开了窍就不知姓什么了,天天儿缠我,讨厌死了!嘻嘻。还真是条汉子,半点儿不偷懒儿。”说得高跃进躲在柜子后头心头发热脸发烧,但那份骄傲也油然而生。
他一直到三十三,还没动过找女人的念头,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因为他明白像他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想在北京找个像样的女人太难了。出版社里的女孩子们都对他很好,但是绝不把他当男人看。求他扛扛包,搬东西上下楼,搬搬家具这种女人干不了的活儿全找他,时不时塞他点好吃的,像优待俘虏似的。这一点他全明白。坏也就坏在他全明白。他绝不想像当年浙义理似的找个没什么文化的女孩子。他妈很替他着急,打算在镇上给他说个俊媳妇,提了多少次全让他回了。眼看着楼上一个个沙新冒守财之流找了外地老婆却让北京户口卡着进不来那份憋屈劲儿,他就替他们犯难。那种日子干脆别过。按说他高家在那个什么辘轳把镇上也是名门了,一家仨儿子,一个大学生,一个供销社社长,一个镇医院副院长,多少闺女羡慕企盼呢。他俩弟弟全挑了镇上最漂亮的女子成了家,日子过得很红火。但他并不羡慕,也说不上看不起,只觉得那生活离自己很远了。唯一恨的是自己,当初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毕了业又在北京工作,见得多了,什么都明白了,想得的得不到,回故乡又不情愿,只能稀里糊涂泡在北京,渐渐地对什么都淡了,渐渐地喜欢上了读佛教方面的书,喜欢什么“色即是空”之类的警句。若非滕柏菊死乞白赖地追求他唤起了他生活的欲望,他真地打算光棍下去。可谁知道结婚后的生活让人如此憋屈,令他个五尺汉子时时脸上挂不住。大都市,大都市,大都市里他只是乌压压的分母之一,在北京过得快活的只是那些分子。他知道自己永远也变不成分子,一辈子当分母的命,所以也不着急,因为急没用。
倒是滕柏菊人挺开朗,说是就图他个“人好”,不图别的,说是这年头能寻个好人太难。楼上沙新胡义啦好像有才华,但总觉得人品差,滕柏菊断乎是没打过他们的主意,只看他们那种酸文人的刻薄样子就够了;社会上的男人更是不可靠,她滕柏菊有自知之明,就算巴巴结结找上那样的,还不是当牛做马说不定哪天让人家给一脚蹬出门来死无葬身之地?一同来北京的男同学们理都不理滕柏菊,因为她是个事事求人的粘虫,跟她往来只能添累而她一点忙帮不成别人。那些男生纷纷定下目标这个要瞄准部长的女儿,那个非副总理的女儿不行,要扫平京城。滕柏菊心里十分明白,她这种苦大仇深的人甭想进入北京的上流社会,只配凑凑合合过日子,从她这一辈儿脱贫,下一辈子开始致富,指望养个有出息的儿子将来“得他的济”。因此她来了没几天就一眼相中了老童男高跃进,激情满怀地穷追不舍,硬是用一颗滚烫的心温暖了高跃进。果然生活很美满,两口子勤勤恳恳省吃俭用日子还过得去,又因为大体上都是苦孩子,颇有共同语言,观点也一致,审美情趣也大致相同,很觉得情投意合。最令滕柏菊满意的是这个家她做主,高跃进处处听她的,工资一分不少上交,吃穿用全听柏菊计划,柏菊抠抠巴巴持家,每月还能给家里寄上十块二十块的,十分给老家壮门面。
这种日子本来会一往无前地过下去,偏偏这社会说个变就变得一日千里,还没等两口子明白过来,已经沦为赤贫。见人家有了小胖孩儿挺好,自己心痒痒,就迷迷糊糊也揣上一个,还以为花上五六十块弄个使唤丫头帮看着就万事大吉了。哪知道这是新社会了,行市早变了,要么当官要么有钱,两样都不占,就只有给别人当使唤丫头的份儿。闹了半天,天天勤勤恳恳编些个教年轻人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书,到头来只有自己这号人挤在移民楼中成了无产阶级。高跃进倒是很认命,学个教育系,念了四年怎样培养革命接班人,一转眼那一套理论全不时兴了,自己就等于什么都没学,跟文盲没什么两样了,唯一的价值就是给人家改改错别字了。回老家小镇子上去搞买卖发家似乎又太晚了,早知这样当初进北京念什么大学?既然走到这一步,就这样混下去算了,再惨还有失业救济金呢。
跃进坦坦然然收了屎床单进厕所去洗了,厕所里的水依旧往外汩汩泛着,其臭无比。跃进站在没脚脖子深的臭水中大汗淋漓地耍着把式洗涮,床单洗完了,浑身也汗流浃背了,就哗哗冲个澡,一盆水兜头浇下去,地上的水又涨上来,流得更欢了。外面有人在骂:“行了,别他妈再往地上弄脏水了,这楼快泡塌了!”跃进这才浑身湿淋淋地出来,再到厨房去冲了脚,把床单晾在走廊里才回屋。
滕柏菊一见他水淋淋凉凉快快地回来了,又气不打一处来,骂了起来:“什么活儿还没干,倒先洗个澡,美得你!就顾你自个儿痛快了,也不说给我们娘们儿烧洗澡水,都十点半了,你没看见啊!”
跃进赶紧擦身子,打算换了短裤就去烧水。擦干后又找清凉油,因为刚才在厕所里洗澡时让成群的蚊子咬了一片疙瘩。滕柏菊又耐不住大叫:“你他妈穷磨蹭什么!我们都热死了!”
“我不是让蚊子咬了找清凉油抹抹吗!”
“抹你娘个脚!我浑身都湿透了,急着洗澡呢!一个大男爷们儿蚊子咬了有什么了不起,就欠让你掏大粪去!装模作样在办公室要笔杆子,屁也写不出来,还不如给我掏大粪去、挖臭河泥去!我看那些个工地上的民工也比你强!累个具死好歹落个钱多。你会什么,也就会在办公室穷混。一吃好几碗面条,吃什么都没命,哪像三十五的人?吃了也白吃,一斤肉也不长,整个一个白眼狼。要你这样的窝囊废男人干什么?就他妈知道干那事儿,干那个比干什么都来精神。我告诉你,给你仨月工夫儿,你赶紧考虑下一步,再当不上官也挣不来钱,你他娘的别上我的身子,我不要这种男人!我他妈卖别人去也比卖给你强。我哪点不比你强?倒让你压着装大爷?你那几个工资养你自己养得活不?还愣什么?还不烧开水去!”
滕柏菊低头整理着床铺自顾骂着,一抬头才发现高跃进已经走到了她身边,正虎视眈眈俯视她。
“你妈拉X的再说一遍!”高跃进红着眼吼着。
滕柏菊毫不示弱,昂首挺胸怒目而视,说道:“嗬,你也有骨气啊?真是时代不同了。我就说了,早这样有骨气也不会落现在这下场。”
高跃进一拍桌子:“我告诉你滕柏菊,当年是你没皮赖脸上赶着找我的,现在你又看不上我了,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攀高枝儿去。你那两下子谁不知道?整天冒充啥大人物的老乡,不过是认识人家的管家。死乞白赖进中南海去,连大屋子都没让你进去,蹲小门房里接见一次,回来就吹上了。三天两头要给这个出传记给那个出传记,巴结着人家秘书写,让人家秘书发文件征订,公费买书,你跟着上两趟人民大会堂首发式,喝杯大会堂的茶罢了,瞎光荣什么?还以为自己干大事业了呢。那不过是给几个社头脸上添光彩,人家给你主任当了?”
“呸,你少说闲话!现如今人们就靠这个法子出书赚钱呢,你清高,你看破红尘,就配给人改错别字。活在这个世界里,总得让人看得起吧。你哪点让人看得起?全社第一大窝囊废!”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还当自己是女强人呢,说出来都脸红,人家都叫你是天下第一俗女人!”
“我不嫌你,你倒嫌我了?我俗,你他妈高雅!有本事你找高雅的去,省得熬到三十三找不上个媳妇。”
“你他妈有完没完?”
“我倒想有完呢。跟你这种臭男人有什么劲!”
高跃进终于被一个臭字骂得灵魂出壳,一个巴掌扇过去,把滕柏菊打了个180度;再打,又一个180度。滕柏菊连哭都没哭出来就背过气去了。
高跃进和俊英慌忙弄来凉水,跃进一口一口地往柏菊脸上喷着,俊英把孩子扔在一边顾不上,孩子就自顾自哇哇大哭着。
滕柏菊终于醒了,一把抱住女儿,不住声地哭着。俊英知道今天的事她是祸根儿,也老实了,一脸不高兴地抱过孩子到柜子后面去了。
这边两口子停了下来,相对无语,一人抓一本书看着,根本不知在看什么。终于跃进用书扣住脸表示要睡了。滕柏菊关了灯,这才去拉开窗帘透透风。静躺了一会儿,滕柏菊终于忍不住踢了跃进一脚,说:“你打了人就算了,装死呀?”
跃进懒懒地说:“你看着办吧,你比我强,可我总是要脸的,这么个骂法,倒不如离了算了。”
滕柏菊立即啜泣不已,说高跃进真是个没良心的人,辛辛苦苦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说我是天下第一俗女人,别人说也就算了,你也说,真把我的心都伤透了。这世上有几个女人不俗的?不俗还是女人吗?我倒想不俗一个,你让我当阔太太我就不俗了。
“你这么想本身就俗气。整天跟这个那个拉拉扯扯,唠唠叨叨,钻厨房里就不出来,东家长西家短、柴米油盐酱醋男男女女没你不唠叨的。咱穷是穷,整天嚼老婆舌根也是穷的原因?穷人就不要面子了?才三十五就像六七十的,还整天训我,你凭什么?”
跃进反正是横下一条心了,再也不迁就滕柏菊,因此说起话来也利索了。
“人家也是为你好么!我从心里指望你撑起这个家,我倒巴不得关起门来当家庭妇女呢。天天忙里忙外,累个贼死,你当我乐意巴巴结结地给人家上赶着出那书?还不是图这种书是公家买了免费发,有印数?那本什么将帅英雄故事集,通过书店征订才二千册。我托了张秘书长让他们当传统教育教材整个军区发文件,一下子就几万本儿呢。一下子社里赚了三十万块,奖给我一千五百,拿回来你不是也开心?忘了?这公家的钱不赚白不赚,是一条多容易的路子?私人谁买书受教育?你就知道清高,不去巴结人,那好,你给我想别的法子也弄一千五来。什么年月了,脑子也不活动点。社会给你这条件你就得这么奔钱,别管别的。”
“你又教训我!我都烦死了。”
“烦烦烦,也不看看这个家成什么样了!”柏菊压低嗓门说:“堂堂正正大学生,倒受这种人的气!还不就是她家里卖花生有了几个臭钱,腰杆子硬了?我一双白皮鞋实在穿得擦不出白样子来了,还舍不得扔,就抹上黑鞋油穿,一下雨着水,成了花里胡哨的,那份丢人样儿,你知道不?社里发两筐苹果,瞧人家,天天吃,吃光了再买。咱家呢?坏一个吃一个,一直吃了半年,到最后也没吃过一个好的。秋天发时半斤一个,到春天都蔫成二两了,谁看了谁笑话。人家厨房里天天炒肉做鱼,咱家一根骨头熬十斤萝卜吃十天,连俊英都说我是减肥,这话多难听!”
说着滕柏菊就趴在高跃进身上很委屈地小声嘤嘤,还不忘唠唠叨叨:“你不去巴结人我佩服;你不去编乱七八糟的书挣昧良心钱,我也佩服。可这个家要过好点儿的日子不是?公家的钱你骗不来,私人的钱你也骗不出,这也没什么,这世道左不过你骗骗我我骗骗你,大家都有钱就行了。你讨厌这个也罢了。可我好歹给你弄了点儿钱,总比当妓女强吧?怎么就成了天下第一俗女人了?你说呀,你说呀!”
高跃进语塞,一句也说不出,倒是用双臂紧紧搂住了滕伯菊,搂得她只顾喘气说不上话来。跃进摸得出,柏菊又胖了,真难以想象,天天骨头汤炖白萝卜一块钱撮一堆的西红柿硬是吃出这么一身好肉来。跃进明白,全是因为他的大菊子心宽,事事不往心里去,有点什么烦恼往厨房一钻咋咋乎乎一侃一笑就烟飞云散。胖人都有这种解除烦恼的生理机制,越没心眼子人就越长肉;瘦干巴猴儿们像他高跃进这样的,不是郁郁寡欢就是阴谋野心家。这样的老婆是有点不招人待见,可她实在,着着实实地撑着个家,凿凿实实地把男人和孩子装在心里头捂着。跃进不禁流了泪,把她抱得更紧了。
柏菊开始发出愉快的哼哼声,双手滑落下去,人已瘫软了,仍絮絮叨叨着:“人家在北京无依无靠,不就你一个亲人?别人惹不起,骂你几句出出气还不行?骂你,那是疼你爱你,你想让别的女人骂,人家还不希罕你呢。你个木头,还发火,还要离,你离呀,离呀。”
高跃进刚才的两道涓涓细泪终于变粗,涌泉般淌出来,身子贴着拍菊啜泣起来。“菊子唉,我他妈不是东西!”
亲爱的大菊子早破涕为笑,摸一把跃进嘻嘻笑了说:“大碗大碗傻吃,也不见长肉。要不怎么说你没良心呢。”
跃进说:“光吃粮食不吃副食咋长肉?”
柏菊又往跃进怀里拱一下:“根本不是那么回子事儿,全因为你一宿不歇气儿练的。”
跃进让大菊子这一挑逗,已经把持不住,就势上了床。柏菊立即呻吟一声半死过去。跃进激流勇进,两个人的喘息声粗将起来,却忘了那边俊英睡着与否。就在跃进龙腾虎跃大汗淋漓欲在沉默中爆发之际,那边俊英“啪”扭亮了台灯,一道闪电过来,击得跃进立即萎缩,两口子冒着冷汗停止了操练。
“哥,闹耗子呢?”俊英迷迷糊糊地说。
跃进喘吁吁地忙回答:“这楼有年道儿了,可能有耗子吧,我刚才也觉着有,就忙着抓来着。”
俊英听说有耗子,咕咚一声起来了,说:“把宝宝抱过去吧,别让耗子咬了她。”
柏菊慌忙扯上毛巾被,捂个严实,跃进手忙脚乱要摸裤衩却摸不到,忙惨叫:“俊英,你别过来,别过来!你嫂子去抱。”
滕柏菊抓紧这缓冲机会,胡乱套上件衣服去抱孩子了。
孩子抱过来放在中间,那边俊英仍然翻来覆去睡不着,弄得破木头床咯吱乱响,搞得这边欲壑难填的两口子心烦意乱,渐渐熄了火,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醒来高跃进仍旧找不到自己的裤衩,床上床下好翻一通,说“它会飞不成”?又叫滕柏菊起来看是不是压她身下了。柏菊起来却发现自己的短裤给睡在下面压成一团,这才明白自己黑灯瞎火中套上了跃进的。两口子哑然失笑,忙捂住嘴不敢笑出声,默默地换了过来,忙去热早饭开始一天的新生活。柏菊催跃进快去占一个火眼儿,否则别人家占了就麻烦了。跃进狡猾地一笑:“昨晚上我就装了一大锅水,把火捻到最小闷着呢,你不是常这么占火?”
柏菊眼一亮,说:“嗬,你什么时候学会顾家了,还想得起来占火?真是名师出高徒。就得这样,二十四小时占着。随后又招呼俊英:“俊英啊,快去上厕所,帮我占着茅坑儿,我收拾了宝宝就去。”
跃进撤下宝宝的尿布嘟哝说:“可惜不能替我占一个,我还得自个儿去排队。这种臭地方老有人钻进去不出来,非蹲坑儿上抽两支烟不可,弄得里面乌烟瘴气。”
柏菊说:“报上说了,尼古丁跟厕所里的氯气混一块会毒死人的。”跃进抱怨说:“谁说不是,一进去我就流眼泪,可我天天这时候非拉屎不可。”
“没出息,”滕柏菊嗔怪地说:“习惯是可以改的,憋上几次,顺延一小时,上办公室上厕所去,那儿敞亮。”
跃进撕着手纸往外走说:“那儿更挤,一上班儿,家里没厕所的全往厕所跑,都去图敞亮,也他妈就不敞亮了。”
滕柏菊端了馒头去厨房,信步走到自家永久占着的火眼儿跟前伸手去掀锅盖,却禁不住惨叫一声跳了起来,雪白的馒头滚落一地,纷纷漂浮在半尺深的污水上,白白胖胖的,像游泳的胖娃娃。满屋的人谁也没被这惨叫声惊吓着,倒都像聋子一样闻而不知其声,各自忙自己的,刷牙洗脸的,炒饭的,相互说笑的,没人往这边看。滕柏菊似乎心中立即明白了这一切,拎起大锅就摔在污水中。只听一声巨响,夹杂着“嘶”的一声长长绵延。原来那锅早给烧得血红,底都烧烂了。这样火红的铁器掷入水中冷却自然是要发出长啸,要冒出袅袅青烟的。
人们依旧不为之所动,里里外外忙着。
滕柏菊忍不住叉起腰大骂:“真不是东西呀,使这样的坏心眼子!我让他家断子绝孙呀,缺八辈儿德了呀。还装什么孙子?有本事明着来,干嘛暗使坏?”
全场依旧无人理睬,甚至无人侧视。
倒是小雷这时进来提开水,见状大惊:“呀,怎么烧成这个样子?作孽哟,你忘了,是吧?”
滕柏菊见好不容易有个人搭话了,立即来了精神,怒火万丈地拉住小雷评理:“小雷啊,你给说说,我惹谁了,遭这报应?好好儿的锅坐在火上,装了一锅水,开到最小温着,人家给拧到最大,就这么给把个新锅烧烂了。”
小雷惊讶地问:“一锅水有十几斤重呢,怎么这么快就干掉了?”
“要不说您好人不懂恶人心呢。他要是诚心害你,不会把水给倒了?真想不到哇。”滕柏菊痛心疾首哭叽叽地说。
小雷蚊子似地耳语说:“也真是的,没人帮你关了火。”
“哼!”滕柏菊扯起嗓门儿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呢,人家是看咱们好戏呢。烧成这红太阳似的,谁看不见?这年头谁管谁也!”
沙新终于说话了:“滕大姐,不是我不帮忙,我看见时它早烂了,准是半夜里就给开大的。再说,边儿上还有那个。”
小雷这才发现炉台上扔着一只汗淋淋的避孕套。“真恶心”,小雷捂住嘴,扭头走了。
“唉,”沙新诚恳地说:“大姐啊,我不做亏心事,心里坦荡。说句公道话,干这种事的人是他妈该杀,不是人揍的。可,另一方面,您以后也该注意点儿了。整天占一个最旺的火眼儿,不是一锅水就是一锅骨头,做饭时您再占一个炒菜,一共才几个火眼儿?有时候人家炒菜,您在边儿上煮尿布,是差点儿意思不是?”
滕柏菊红透了脸,二话不说,馒头和锅泡在水中管也不管,扭头回去了。
回来跟高跃进诉说一通,二人一致认为沙新不是罪魁祸首,但他肯定知道是谁干的,算了,别问了,跃进说,咱做的是有点出格,也难怪激起民愤了。
倒是俊英不干,叨叨说:“沙新还说别人呢,他家小保姆在厨房水池子里刷屎褯子,屎溅了一池子,黄乎乎的,让人家都没法儿洗菜了,大伙儿都在骂呢。”
“看看,我说了不是,老鸹飞到猪身上,就看别人黑了。”柏菊有点开心。
“脏日子脏过呗,穷挑什么毛病,”俊英又帮腔,“有本事住大楼去呀。没那命就别挑。咱们家有孩子,说个吃喝拉都是急的,不抢火行吗?下回我顶着,谁再烧咱家的锅,我就把火都开大了,全烧了他们的,比着劲儿烧呗。”
俊英这话很入耳,柏菊很爱听,听罢解了气,忙说:“俊英啊,你不是要石板当枕头吗?今天我和你哥上城外给你找去,啊。”
俊英很痛苦地点点头说:“那敢情太好了。这些天睡觉老觉着空落落的,脑袋老没处儿放,心都没着没落儿的,骨头架子像散了似的。要不怎么夜里老听见闹耗子。其实倒不见得有耗子,我睡不着,迷迷糊糊乱惊乍。”
一番话把高跃进滕柏菊说得面红耳赤,眼珠子贼溜溜地对视一下子,会心地淫笑一下。
高跃进讨好地关心问:“要是枕上石板呢,就能睡香甜了?”
“那当然,沾石片子就着,一宿不醒,俺妈还说我常打呼噜哩。”
滕柏菊闻之大喜,当机立断:“今天我们就去捡。”
两口子还是头一次骑着自行车往郊外窜,恍惚觉得北京这几年疯了似地长,认不出哪儿是哪儿了。跃进上学时不爱动,偶尔跟班上同学出去过几回,随大流乱哄哄,也记不清哪儿叫什么。上了班就成了二点一线,八点半进办公室,五点半出来,除了改错字就是上资料室看那些永远看不完的报刊杂志,秀才不出门也知天下事。后来让个滕柏菊给粘上不松手,逗引得他沾了点人气儿,俩人也并肩儿出双入对地进过几回北海景山,时间一长看哪儿都一样,左不过是一片树,几汪儿水,成疙瘩成串的人,闹得慌,也就懒得出门。毕竟都是穷人家出身,又都老大不小的了,早没了那份浪漫,迷迷糊糊吊了几个月膀子,看对了眼,就拿定主意凑一堆儿过平常日子。结了婚不出半个月柏菊就开始吐酸水儿,从此这日子就算不可抗拒地一天沉似一天,一天乱似一天忙似一天。一晃就二年,晕乎乎迷糊过来。今儿个猛一出城,真觉得满眼花红柳绿,人市鼎沸。心情于是格外舒畅起来,话也多了。
“你就盼着俊英夜里睡死过去,便宜你,”柏菊嗔爱地说。
跃进老木咔嚓地笑出一脸皱纹,憨憨地反驳:“你不也一样?迫不及待地出来给她找石板。”
“石头板子真那么管用?比安眠药还灵验?”
“我也怀疑。干脆你哪天想了,就提前给她吃上一片算了,省得她喊闹耗子。”
“怎么给她吃?放饭里?那还不得七点钟就困?不行,七点以后正是忙的时候,洗澡洗衣服,一大堆事儿呢。”
“嗨,那好办,睡觉前给她喝一杯‘果珍’,把安定碾碎了混进去不就得了?平常她总偷喝宝宝的‘果珍’,十块一瓶,一个星期就喝光了,真可恶。这回呀,让她喝个够,她准爱喝。”
两口子密谋着,一环路一环路地骑,不知不觉骑到农村了。野地里乱石头很多,可就是难找到一块光溜溜的石板。跃进说一定要光溜的,俊英才能睡死,疙疙瘩瘩的,她又该喊闹耗子了。
田里的老农们好奇地看着这一对城里人东刨西翻,神经病似的。终于有个老大爷忍不住问他们干什么。跃进这才支支吾吾说出找石头板子当枕头,说是睡石板清脑祛火明目什么的。柏菊在一旁乱笑,笑弯了腰。
老大爷说他家院子里有光溜的石板,就在井台儿上,天天让水冲着磨着,可光滑了。
两口子便随老大爷到家中去。大爷毫不吝惜地把井台上的一块石板掀起来,用水冲净给他们。两口子立即满目放光,抱着那块明镜儿似的石板千恩万谢。
像得了什么仙药似的,柏菊和跃进兴冲冲往回赶,时不时心照不宣地对笑一下,十分快活。高跃进甚至哼起了一首早八辈子过了时的老歌儿:“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五音不全的破嗓子,逗得柏菊笑颤了身子,几乎握不住车把,自行车骑得一溜歪斜。幸好是在郊外,整条马路上没几辆车,要不非撞上不可。
跃进见相菊笑得开心,也就更傻愣愣地唱起来,最后笑得柏菊不得不停下车来。这时候跃进发现滕柏菊胖嘟嘟的脸儿上红红地淌着亮晶晶的汗珠子,十分可爱,一阵冲动上来就猛地抱住了他的大菊子。柏菊柔顺地让他搂着,急急地喘着气,闭上眼倒在他怀中。有汽车从身边忽忽地开过,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起哄,叫着:“嘿。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
柏菊喃喃地说:“真想跟你钻一回棒子地呀。”
“那就钻一回?”跃进立即说。
“呸!”柏菊狠狠拧他一下,“尽想美事儿。我还要脸呢。咱还是回家去闹耗子吧。有了这石板子,保准使英睡成个死猪,十几只耗子也闹不醒她。”
跃进立即恢复了理智,咂摸着嘴说:“我说过,别指望太高喽。一个大活人,能闹不醒?”
“那就给她吃片安定嘛!”滕柏菊恶狠狠地赌气说。
跃进犯了难,说:“那可使不得,好好儿一个人,老吃,非吃坏了不可。”
“嗬,嗬,还老吃,你还想像原先一样天天儿折腾我呀?你就忍着点吧,一个礼拜一次。”
跃进憨憨一笑:“怕是我行,你不行吧?”
“不行?”柏菊说,“那咱们就比试比试,看谁先忍不住。”
“好歹儿的,先让她睡睡石板再说,没准儿真能睡成个死猪。”
“里外里话都让你说了。先让她睡睡试试吧。唉,男男女女干什么不好,非要干这个,干不成真堵心。”
“那就钻一回棒子地吧,啊?”跃进抱住柏菊。柏菊坚决不肯,后退着,缩着身子。
“咱想想别的法子,时不时放俊英去看个电影什么的,不就行了?干嘛非半夜三更干那个?”
跃进这才熄了点火,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那天俊英果然一沾石板就睡着了,并果真幸福地打起轻轻的呼噜。
这边两个人闻之大喜,几乎要高兴死,便不约而同各自揣了盆去厕所洗澡。跃进这边快,三下五除二哗哗几盆水兜头浇下算洗好了,早早上床候着。翻来覆去好半天,柏菊才洗好摸黑儿进来,一头扎进跃进怀里。
那边俊英的鼾声时隐时现,跃进他们便放心地顺其自然。可在节骨眼儿上俊英又迷迷糊糊醒了,仍然是那句话:“又闹耗子呀?”
一切努力全部白费。两个人几乎难受死,翻来覆去到天明。
第二天是星期天。滕柏菊一起来就阴沉着脸不语,跃进也无精打采。柏菊说吃饺子吧,就让跃进剁肉馅。俊英陪女儿玩,在床上打着滚,笑得十分开心。柏菊烦躁地揉着面团,眼看着俊英和女儿把床上的枕头和床单掀来掀去闹,把床折腾得乱七八糟,心头火气不断上蹿,但终于还是压了下去。俊英看看表说电视剧开始了,就打开电视,两眼直勾勾地看电视,不管宝宝了。宝宝缠住要她抱,她不耐烦地抱住孩子,两眼仍看着电视。宝宝一会儿揪她头发,一会儿扯她衣服,俊英便推开孩子。孩子大哭。
柏菊见状,就说俊英你抱孩子出去走走吧,上街心花园里玩玩。
俊英不同意说:“外头热死了。”
柏菊说:“街心公园里比家里头凉快,去吧,老憋在家里头干什么?”说着又关了电视,“这破节目就别看了,晚上还有连续剧呢,电视老看会坏眼睛。”
俊英看嫂子有点温怒,也就撅着嘴抱上孩子出去了。
从窗口看着俊英带孩子走远了。柏菊一下就瘫坐在乱糟糟的床上,两手沾着泥乎乎的面,无奈地躺下,发出一声很累的长叹。
跃进忙凑过来,沾着油,手就摸柏菊的额头,“不舒服?”
“能舒服吗?这哪儿像个人住的家?快烦死了。”
“算了,忍着点吧,还有两年多,等混到三岁,上了幼儿园就好了。”
“就是这屋子太窄巴。再有那么一小间就行了。我怎么舍得让孩子上幼儿园?自个儿从早到晚看着才放心。”
“你总不能看她一辈子吧?早晚得出去。”
“也是,啊,守一块儿的到了儿还是咱们俩老东西。你说养个孩子受这么大罪,咱图什么?要是顺顺当当舒舒服服养也行,这么窝窝屈屈,也真是!当初就不该生这个。”
“又来了,还不是你,嚷嚷着要孩子,不出几天就怀上了?”
“好没良心,还不是怨你呀?”
跃进嘻嘻笑着说:“那会儿你特别温柔,可没现在这个横劲儿。像个农村土丫头似的,特叫人疼。”
柏菊让跃进说得犯起迷糊来,就闭上了眼。
跃进心领神会,忙去插了门,油乎乎的手往围裙上胡蹭几下子,连围裙带短裤一把全扯掉,滚上床。
几天阴谋未遂,早就把两个人弄得神魂颠倒,一团火只欠东风。跃进支持不了几下就颓然倒下了。柏菊却毫不尽兴,沾满面的双手用力拍打、拿捏着跃进,骂着:“自私鬼哟,就顾你自个儿,难受死我了!”
跃进一口一个对不起道着歉,柏菊不听,拍了他一身的面,拳打脚踢好一顿,似乎才好了一点。
就在这时俊英又在外面拍打着门,急急地叫着:“哥,嫂子,开门呀,宝宝拉裤子了!”那急中发尖的声音,在里面的人听来像高音喇叭似的,仿佛全楼着了火。跃进柏菊全然没了浪漫,匆匆答着:“别喊了,就来,就来!”
“哭丧呢!”柏菊嘟哝着,“全楼的人都能听见,一分钟也不让我安生会儿。”
开了门,跃进一脸尴尬地解释:“你嫂子换衣服呢。”
俊英看着跃进一脸一身的白面,不禁哈哈大笑:“瞧你,哥,快成小丑了。”
身后是臭气冲天的女儿,正哭得泪人似的,沾了两手屎,正往衣服上擦。
“我说不出去吧,嫂子非轰我们出去。外头热死人了!宝宝又弄一身屎,你瞧瞧。哥,你给她洗洗吧,我快热死了,全湿透了。”说着开冰箱,拿出凉瓶,咕咚咚仰脖儿灌下去半瓶子凉开水,然后端了盆去洗澡。
滕柏菊乍着两只沾满面的手,蓬头垢面坐在床上,急恨之下抓起一盒子积木,哗啦啦全摔在地上。她决定,死活不能再养这个保姆了!可冷静一想,到保姆市场上去找肯定找不来,沙新不是去找过碰了钉子?现在的保姆全都眼儿高心气儿高,奔的都是有房有钱的家儿,哪个愿意来这等破楼?但俊英必须得让她走,不能受这份儿气了。滕柏菊打算让跃进满街里去打听,找个好心的老太太,送老太太家去日托。贵点就贵点,豁出去一百多块了,买个省心,省得这样干生闷气,再这样下去非得肺气肿不行。唉,咱不是穷点,缺了间房吗?娘了个X的。柏菊恨得直咬牙根儿,真要撕碎点什么。手抓着床单要撕,但突然明白了过来,那是花钱买的。只能使劲儿拧自己肥肥的大腿,以解心头之恨。
趁俊英不在屋,柏菊把这想法说给了跃进,跃进说:“你想开了?舍得把孩子往别人家送了?”
柏菊红着眼说:“没法子,只能送了,这环境太差了。只是可怜了宝宝,才半岁多点儿,我这当妈的心里不忍。”
“得了吧,”跃进说,“不是还没送出去?送也是日托,晚上接回来呢,有什么不忍的?”
“你们男人哪懂女人的心?在人家家里呆一天,不是亲的,人家能尽心?肯定吃不好喝不好。”柏菊说着要掉眼泪。
高跃进忙提醒说:“先别哭,说不定,这个吃不好喝不好的地方还找不着呢,谁愿意看一岁的孩子,说拉就拉说尿就尿的?”
“试试吧,明天上了班让大家帮打听打听呗,有那种孤老太太最好了。”
一连几天两个人忙于东问西问找个好心的老太太家,顺便向大家说起俊英多么招人讨厌。大家都说现如今的老太太们收费高着呢,你交得起?起码一百二三十块。
滕柏菊横下一条心,一百二三十也行,总比养着俊英强。工资一百,没命地吃喝,还把人烦个死。
在门晓刚办公室滕柏菊又大姐长大姐短地求人们帮她找个老太太,说完一出门,门晓刚就嘲弄她一通,说:“瞧他们两口子那份儿德行,愣生什么孩子,纯粹给北京丢人,那叫孩子吗?别帮她忙,让她自己受罪去吧。穷到这份儿上,还想使唤个保姆。”
有女人嘻嘻笑着说:“也真是,怎么把这样儿的宝贝给分北京来了?纯粹影响市容。听说她们全家人轮流来住,再这么下去,全村的人都该往你们移民楼上钻了。”
“就是,这种女人竟然混进革命编辑队伍中来了,干脆辞职,围锅台转去。”
“嗨,你们别不服,人家滕柏菊正经在社会上比你们这些娇滴滴女士强。”门晓刚说,“人家到部队里送书上门搞推销,一张口就是什么?猜猜?”
“别卖关子,快说!”
“一张口就是‘解放军兄弟,你大嫂给你们送精神食粮来了。’解放战争时的红嫂你们知道不?她用自己的乳汁救活了小战士,现在,你们就叫我柏菊嫂子吧。”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一上午她就推销出三百本《青春期男女卫生常识》。”门晓刚说,“老有人给柏菊嫂子写信,她还给人家介绍对象呢。”
几句话引得大家停下手中的活儿,全围上了门晓刚。
“她家那个俊英,看上了一个来找柏菊嫂子的解放军。那个当兵的对象跟他吹了,嫌他没钱。他就进城来找柏菊嫂子,让嫂子想办法,谁知俊英看上他了。柏菊就去说了一通儿媒。人家解放军不干,想找个北京姑娘借关系留北京工作。俊英是想靠上解放军留在北京,结果谁也靠不上谁。”
“够了,”有人说。“滕柏菊一个就够了,还往北京拉人。”
“她是想借这个讨俊英欢心,好好帮她看孩子。”
“我看滕柏菊自个儿当保姆最合适。”
一屋人笑声震天,却不成想滕柏菊在外屋听了个一清二楚。她气出两眼泪来,狠狠地一摔门走了,门上的玻璃立即碎了一地。
人们赶出来,只见到滕柏菊抹着泪远去的背影。
大家开始心里不落忍起来,纷纷谴责门晓刚不是个东西,太伤人心。
门晓刚满不在乎:“她活该。谁让她尽干庸俗事儿?她一家占三个火眼儿,还嫌不够,还烧电炉子涮羊肉吃,一千瓦一点楼上保险丝就断,什么东西。整个儿一个农村老妇女,东家走西家串,搬弄是非传小道消息。还知道哭啊?北京不相信眼泪。”
大家又哄堂大笑。但还是有人建议:“看她那么不容易,帮她找个老太太吧。”
门晓刚十分有先见之明地说:“我劝你算了,这种人倒霉时比谁都可怜,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你信不信?她若得了势,就不知姓什么了。”
“她能得什么势?回家哄孩子的干活。”
“唉,别小看,没准儿能混个副主任当,她可是把他们主任哄得溜溜转,李老太太特喜欢她。”
“李老太太不是喜欢男的讨厌女的吗?”
“李老太太讨厌的是漂亮女人,吃醋。滕柏菊这种糟女人只能给老太太当陪衬,又会巴结,老太太对她最放心了。”
果然像门晓刚预言的那样,滕柏菊大智若愚,在官道上挺有心眼儿,令全楼人刮目相看。
移民楼像个烂泥坑。尽管移民们当宝地住着,可别人却不肯轻易来这里住。渐渐的,这里成了发配病号儿的地方。先是住进一家,女人有点精神病,时常半夜犯病,大哭大嚎,摔东西,像个害群之马。分房时人人躲她,不肯与她为邻,就被挤对到移民楼来。紧接着一新调来的编辑患了肺病,赶上分房,只够与人合住一单元的资格。结果是人人抗议,拒做他邻居,就又给分到移民楼来。楼民们大怒,发誓社里再干此等坏事就集体抗议。这几天听说又要分入一肝炎患者,大家群情激奋:这还了得,移民楼成传染病院和精神病院了,坚决顶住。胡义便纠集几个人联合写了一封公开信,然后找大家签名。谁知议论时七嘴八舌,真要签名了却一个个避之千里。最有手腕者为冒守财,其次是滕柏菊。冒守财说他得过肝炎,虽然好了,但决不能歧视肝炎病人,否则说不过去,就没签。轮到滕柏菊,她说他们一家一听说要搬进肝炎病人就托人走后门打了乙肝疫苗,有了抗体,不怕传染了。滕柏菊这一说启发了不少人,纷纷表示要去打乙肝疫苗,让自己产生抗体,拒不签名。胡义的罪恶阴谋一下破了产,气得他大骂:“都什么玩艺儿?两面三刀,下头骂得比谁都响,签个名就要你命了?!怪不得人说知识分子臭老九,怪谁?怪咱们自己不争气。我看该叫臭老十!”胡义表示就剩他一人他也要去递抗议书,最终被小雷劝住:“大傻瓜一个!人家有小孩的家都不怕传染,咱们怕什么?住这种脏楼,就是碰运气,命大的就传染不上。你带什么头?咱们也打乙肝疫苗去。”
滕柏菊最终胜利了。她总能在关键时刻有胆有谋圆满解决问题,让人不得不佩服。
倒是那个肝炎病人一搬进来就在厨房中大骂起来:“把我挤这种脏地方来了,这是人住的地方吗?听说有人是乙肝,咱们可要严格防备着呀,乙肝传染力强哎,蚊子叮了他再叮你就能传染,炒菜时打个嚏喷也会传染。妈的,凭什么把我和乙肝跟肺结核分一个楼上来?我得的是甲肝,说好就好。甲总比乙强!”
一番话把人们气炸了肺,但又有苦难言。庆幸滕柏菊主意高。学习她的榜样,家家人人打了乙肝疫苗,再住进十个肝炎咱也扛得住。
照样欢天喜地热热闹闹做饭谈天。好像乙肝疫苗防治百病似的,从此移民楼的人很少生病。生大病的一个也没有,个个儿皮实健壮。每每议论起来均觉得不可思议。胡义说疫苗未必就真管用,关键是精神作用,俗话说精神能变物质,精神上产生了抗体,什么病也不会得,病这东西也是欺负胆小的。但人们还是更相信梁三虎的话,因为他学过中医。梁三虎说肝是主人之气血的,只要肝不病,人就有元气,元气足者则阳气足,阳气足则能御病敌于国门之外。并建议人们多吃点肝,配合乙肝疫苗打防守战。从此,移民楼大兴了一阵子猪肝热,炒猪肝,熘肝尖,猪肝粥,熏猪肝,卤煮猪肝,大葱爆羊肝,换着样儿吃。以滕柏菊为首,每天进厨房公布一种猪肝的做法,家家吃得昏天黑地,面色红润。梁三虎用中医理论解释说,吃哪一部分补哪一部分,这叫吃什么补什么。
猪肝热很快就降了温,不仅是天天吃吃腻了,还因为在“迎国庆”的体检中发现移民楼中出现了几个“脂肪肝”,人们第一次听说这种病,一问才知是肝部营养过剩造成的,再发展下去会成为肝癌。高跃进多年里节约度日,瘦成了一把骨头,却在几个月“猪肝热”的恶补之下被猪肝害成脂肪肝了。据说治这病的办法之一就是少吃脂肪,多吃青菜。可皮包骨的高跃进肝却过于肥,脂肪分布不成比例,既要给肝减肥,又要增加营养补身子,这下给这两口子又出了个大难题。
梁三虎被滕柏菊请来出主意。三虎先是把这两口子说一顿,“怎么能如此恶补?中医上说补,首先要有基础。跃进属于那种底子薄的人,要补,也得先补阴,渐渐把身子调理好了,才能补阳。现在可好,阴阳失调,弄得阴虚了,相火过重,泄不得,补不得。越泄,肝火反会越重;再补,那肝就给补爆了。旧时候好些皇帝患的就是这病,叫相火妄动,阴阳两亢”。看看医务室给开的什么“龙胆泻肝丸”,三虎一掷八丈远嘲弄说:“纯粹是蒙古大夫,你当是她当知青给猪看病呢?”随之大笔一挥,开了几个中药方,都是当年跟老中医学会的,告诉滕柏菊说:“照我的方子抓药,准没问题。”
滕柏菊恐怖地问:“太贵了吧?”
梁三虎说:“你真木,拿着方子上合同医院,找个熟人,塞点好处,让医生照这方子抄一份,不就成公费医疗处方了?医生懂,这都是名贵药,配方很有讲究,讲究在用量上和搭配上。”
为配合中药,梁三虎又提出补阴的食疗方法,不外乎吃莲子、银耳、红枣、山药,外加少量西洋参,平日里多吃些蘑菇和黑木耳,外加少许鱼、蛋和瘦肉,这份食疗谱令滕柏菊眼睛发黑,这哪里是穷人吃得起的东西?
最让两口子恐惧的是,梁三虎特意嘱咐,高跃进现在是危险期,脉搏滑虚,要削减房事,每月一次即可。为此建议跃进适量吃几片己烯雌酚。这叫中西医加食疗的一揽子疗法。
跃进和柏菊听到最后几乎要昏过去,异口同声地问:“这不等于给劁了?”
梁三虎说没事,少吃点,只起抑制作用,停服后又会还阳。总之治疗期间少来点儿为妙,活命要紧。
为了保住跃进的革命本钱,滕柏菊下狠心买了点莲子和银耳,只觉得花那钱像卖了半个家似的。跃进也真让梁三虎给说娇贵起来,家务活一推六二五,吃起东西来挑挑拣拣,每晚睡觉前必喝上一碗莲子粥。柏菊给跃进盛好,锅底还剩点,就顺势刮刮,呼噜噜吃掉,边吃边说好吃。却想不到柜子那边的俊英早已抽泣起来,待柏菊听到声音过去,那俊英早已哭成个泪人儿,咬着被头哭。柏菊问:“你不是早睡着了?”
俊英听此话立即飞身跃起,大声怒吼:“你以为我睡成死猪了什么都听不见是不是?你们大碗小碗吃好的,就忍心啊?”
柏菊说那是给跃进的药。
俊英冷笑:“你怎么不说炖肉也是药?就算是药,你凭什么吃?明摆着欺负人。我也要吃这么好吃的药。告诉你,我不是老妈子,你们偷着吃东西我就要管!”
柏菊气得眼发蓝,终于与俊英对骂起来,一气之下轰她走:“你滚!”
俊英马上收拾起东西,声明明天一早就走,“就冲你这副穷疯子样,我一天也不在你家多呆。我是可怜俺哥才忍气吞声干的。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什么德性?你给我当保姆还差不多。楼上没一个人看得起你,你倒自美。知道你叫什么吗?天下第一俗女人。跟你在一块儿我都嫌跌份儿!”
第二天俊英一大早就出去了,宝宝给扔在家里。滕柏菊和高跃进一筹莫展,但柏菊决意这次不再哀求俊英,坚决挺起腰杆子来。逼到这个份儿上,决定去找个老太太家。可这天是柏菊约好去某军人大院约某将军的传记,这本书又是军队上包销的,一印几万赚了钱柏菊又可以提成一笔,因此今天必须出去。只能让跃进请假了。临走前给跃进留下三个老太太的地址,让跃进抱着孩子上门去找。老太太们心都软,尤其不忍心看一个瘦得皮包骨男人拖一个孩子不是?说完就扭着肥肥的腰风风火火地走下楼去奔她的提成奖了,把跃进和孩子扔下。
跃进愁眉苦脸地看看那三个地址,拣一个离家最近的胡同就抱上孩子出去了。
居然旗开得胜。来到东便门附近的一家,看准门牌号码就进去找。院子早让七盖八盖的小房子挤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胡同。跃进抱着孩子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往里走,冷不防斜刺里横出一中年女人,手捧半个西瓜用小勺儿挖着吃。她指指左胳膊上的红袖章,说自己是居委会安全员。仔细盘问了跃进一通,这才放行让他接着往里走去张老太太家。
七拐八拐进了张老太太家,在那间角落里的小黑屋里刚坐下,宝宝就闹将起来。跃进不明白孩子的要求,不知所措。老太太内行,说:“准是拉在裤子里了,不干了,这孩子挺爱干净的。”说完就手脚麻利地打开裤子,果然拉了。张老太太便弄来热水给孩子洗干净,很疼爱地哄她睡了。
跃进很感激地叫声“大娘”,就说是“向导”的刘大姐介绍来的。张大娘说那刘大姐是她侄儿媳妇的表妹,算是一家人,别客气。然后单刀直入说:“这年头儿,任什么都乱涨价。你们上个班儿,好歹儿的吧,单位可怜你们,常补贴几个钱儿,过年过节发点鱼肉。我这寡妇失业的,两个儿子媳妇又不怎么孝,一个月给几个大子儿花,想吃口儿好的都舍不得,这把老骨头还图什么?不就图个顺心?儿子媳妇中午还让孙女来这儿吃饭,给我那几个钱儿,我全花孙子孙女儿身上了。白天孙子孙女儿去上学,我一个人呆着空落落的,也愿意看个孩子,也算有个伴儿,这屋里也有个人声儿。你们要愿意晚上放我这儿,也行,多加几块就得。”
跃进怯生生地问“多少”。老太太看也不看他,轻描淡写地说:“就一百三吧,晚上放这儿,不多要,加二十块夜餐补助,也是花在你女儿身上,喝瓶牛奶当夜点就三毛多了。”
跃进忙说:“不麻烦了,晚上我们接回去,孩子她妈也想孩子呀。”
老太太又说:“忘说了,孩子每天的水果、鸡蛋,奶钱另算,我那一份是工钱,粮食白吃。”
跃进听到此心里打了个疙瘩,但仍然说:“行,我回去跟孩子她妈说一声,赶明儿就送孩子来。”
老太太看出跃进不情愿的样子,宽心说:“这年头儿找保姆不出点血哪行?谁活得都不易。你要想上好班,怎么能让孩子拖累了?那还怎么图个长进?听口音是外省的吧?北京没个亲戚是不?怪可怜的。大娘我慈悲,就少收十块一百二打住,别再讲价儿了。”
便宜了十块,跃进自然心里轻松了点。就说回去商量一下。
老太太眼明手快,接过孩子说:“我看这孩子怪爱人儿的,今儿就先放我这儿,晚上你跟她妈来接。我先帮你看上一天。”
傍晚时分下起了中雨。柏菊和跃进打着伞赶到老太太家。一进屋吓傻了眼,只见老太太正在屋外的棚子里做饭,屋里两个孩子手持大白馒头正围着宝宝逗乐儿,床上、桌上、地上五个盆正在接着房上漏下来的雨水。
老太太擦了手进来说:“一下雨就这样儿,真烦人。瞧这大盆儿二盆儿的。”说完去给他们张罗茶水。
滕柏菊二话不说抱起孩子就冲了出去,跃进紧随其后。
“怎么不好了?”跃进急急地问。
滕柏菊气哼哼地说:“亏你也算个知识分子,看不出来呀?咱宝宝托给这家儿,成冤大头了。”
“一百三减到一百二了不是?”
“不是钱,糊涂。”柏菊痛斥他。“你看看她那个家,那破屋子快有二百年历史了吧?万一宝宝给砸里头怎么办?再看那两个孩子,不到吃饭时间就一人一个大馒头,饿狼似的。咱给宝宝买的水果、牛奶、鸡蛋还不都得便宜了他们?到头来等于让宝宝天天在她家喝稀粥,灌大眼儿贼呀?”
跃进一听才听出情况的严峻,认为还是女人心细,毕竟是母亲。也就不说什么了,只顾发愁明天怎么办?
回到家一进屋,俊英早收拾好东西精神焕发地嗑着瓜子看电视。见他们进来,就落落大方地起身,关切地问:“找到人家儿了?真替你们着急。”说着交了房门钥匙,说:“那我就走了。”
跃进说:“大晚上的走多不好,明天坐早车,我送你去。”
俊英不屑一顾,说:“还送什么?我就上马路对面楼上,有事来找我。”
跃进这才明白俊英跳槽儿在对面高干楼上找到了一份保姆工作。俊英莞尔一笑说:“其实人家早就让我去,我是看俺哥的面子,才没去。”
柏菊气呼呼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我们这穷窝养不起你这金凤凰,走就走吧。人,哪个不贪富嫌贫的?不过我告诉你,在人家家里你永远是外人,老实点,别像在这儿似的,让人再轰走。”
俊英倒不生气,反倒忸怩地说:“俺去那家里可是当家作主的。”
柏菊十分蔑视地“哼”一声说:“当家作主?我都不敢说我在这个家里当家作主。你还能去人家当大少奶奶不成?”
俊英羞红了脸,喃喃地说:“嫂子你还真说对了,人家早就说过让我当他家媳妇呢,你忘了?”
滕柏菊这才猛然想起来她说的是哪一家。那是一家老两口带一个四十多岁的半傻儿子。说那儿子傻吧,倒是一点也看不出,人长相不错,白白净净。就是痴,一说话就着三不着两,大概算弱智之类。听说“文化大革命”中是中学红卫兵的头头儿,带学生们抄了父母的家,实行了与“走资派”父母的决裂,便青云直上成了风云人物,却不知被中央里的哪一帮人利用了,当了人家的枪使。后来那一拨儿人成了反党分子,他一下子又成了阶下囚,被锒铛下了大狱。他死活想不通,就咬破手指头写血书,表示自己是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要誓死与反革命路线斗争到底。大狱里的狱友们全是些个强奸犯和抢劫犯,一个比一个凶,正愁没处儿泄火,见他如此不老实,就把他臭揍一顿,强迫他吃屎喝尿。他愤怒抗议,结果让打晕了灌了大粪。醒来后他抱着一线希望向管教人员求救,说明自己不是坏人,是受了屈的,又让犯人如此虐待。结果又让管教人员狠抽一顿皮带,告诉他“你比强奸犯还坏,你是要亡党亡国的”,并告知狱友们“不老实就教育教育他”。这人从此沦为牢中出气筒,强奸犯们几乎把他折磨死,慢慢儿就变成了这种痴呆人。刑满释放回家,老父母精心伺候着,像养个小孩儿一样,为他伤心透了。这些年楼上小保姆成群成串,全是苦地方出来的,让老两口动了心思:与其找保姆不如在她们当中挑个媳妇,算一家人过,把家务全挑起来。他们早就相中了俊英,听说俊英混在肮脏的移民楼里,就劝她过来。那天俊英把这事当笑话跟柏菊说了,柏菊也一笑了之。谁知如今俊英当了真,真要过去当媳妇儿了。
跃进坚决不干,说要等跟舅妈商量再定。俊英打定了主意,狠狠地说:“你少管。我是大人了,自己的事自己管,我这就过去。娘那边我自己去说。”
柏菊伤心地说:“你好好儿一个人,嫁个呆子,他说不定一抽疯会杀了你。”
“不会,”俊英说,“我早看出来了,他喜欢我,一见我就笑。再说了,这种傻子都活不长,俩老的也快了。都死了,那个家就是我的了。”
这话说得跃进倒吸一口冷气。
柏菊拦住说:“不行。要去先让你哥送你回家。然后你再去那儿,我们不负任何责任。”
俊英挣脱柏菊,红着脸说:“我知道嫂子眼红我了!眼儿气有什么用?有本事你也去找这么个傻子呀!自个儿过不上好日子还眼红我,一边儿去!我要让你看看我怎么过舒坦日子。你就配住这破楼!”
“啪!”柏菊忍无可忍一个大嘴巴子抽上去,俊英灵巧地一躲,那手重重地拍在衣柜上,声音尖脆。再看柏菊,却是像让什么强力胶粘住了手似的,身子打着麻花一动不动,定格。大概是柏菊那一掌太重,又打空了,强大的全身心力量加上腰部狠转的力量把腰扭了,就那样姿态优美地定格在那里动弹不得。
“跃进,我腰扭了,快帮帮我!”柏菊惨叫着。
跃进忙冲俊英喊:“你先别走,给我看着宝宝,我救你嫂子。”
“我家还没做饭呢,没工夫管这个。”俊英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柏菊另半边身子抖动着指天跺地:“白眼狼啊!让那傻子掐死你!”
楼道里早已响起了俊英嘹亮的歌声,依旧是直嗓子,五音不全:“清凌凌的水来蓝咯英英的天……”
接下来两口子大发其愁。似乎再也无路可走,只能赔笑脸找那老太太家;要么就把孩子送到高跃进的妈那儿。后一条路跃进坚决不走,他死活不想再回那个小镇子上丢人现眼,再也不想跟那个穷疯了愚昧透了的小镇子打交道。“实在不行,”高跃进说,“我他妈豁出去了,辞职在家管孩子。把孩子带大了,我去摆摊儿卖杂货,蹬板儿车也行。我就不信没个活路。”
柏菊明白跃进的心思,就一咬牙说:“也怨我,老怕孩子在老太太家委屈了。其实,再委屈也不会让孩子饿死。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这日子,还讲什么委屈不委屈,只要孩子不病,就行了。在农村里,谁给她吃牛奶水果了?咱们小时候不是光屁股和尿泥也长成大学生了?送吧,明天就送老太太家。”
“大菊子你想通了!”跃进说。
柏菊叹口气,“想不通也得通。咱就这命,来不得半点儿女情长。又想活体面点,又想省钱,又没钱又没房子,日子怎么过?说我是俗女人,你月月儿挣一千,再有一套房子,我比谁都他妈高雅。算了,把孩子扔出去,咱也高雅高雅。”
随之柏菊告诉跃进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她今天上午去约那个老干部自传,拿着地址进了大院儿,里面全是一模一样的小楼儿,结果走错了门儿,进了另一家。老人家特热情,听说她是向导出版社的,就拿出自己的传记,还没写完。接着介绍说这一院子的老干部都写传记呢。顺便叫来秘书,说干脆给向导张罗十本传记,出个系列。系统内征订一下,怎么也能卖出五六万套去。
柏菊算是给向导社立了大功,五六万套,一套十本,就是五六十万册的印数。向导社这几年还没做过这么大的买卖,全社上下欣喜若狂,年底奖金全指着这套书了。社里马上开会,组织一个会战指挥部,全力以赴,编印发一条龙作战,多快好省地推出这书。再上人民大会堂弄个首发式,电视台一播,就齐了。柏菊兴奋得嘴角白沫泛滥,跃进忙用手帮她揩去。柏菊说这次非很吃一口不可,反正是公费买书,无所谓价钱贵,社里准备把定价定在新闻出版署规定的最高浮动价上,一锤子买卖,吃撑死拉倒。作为有功之臣,又是责任编辑,柏菊估计自己可以提成七八千块。
“你说我还俗不俗?还是不是天下第一俗女人?”滕柏菊捂着半边扭伤的胖腰,飞起媚眼儿。
把孩子扔出去后,两口子请了几天假,把屋子里里外外粉刷一遍,铺上化纤地毯,清清爽爽地过了起来。滕柏菊也喝上了减肥茶,练起了健美操,还烫了头发,这小屋呈现出一派新气象。从此柏菊不再用几个大锅占火眼儿。买了几本菜谱,高高雅雅地学做起西餐来,决心彻底改变自己的形象。
另一方面,高跃进也开始为工作想新招儿。明知自己写不出文章也没有柏菊的本事组赚钱的书稿,辛辛苦苦坐在办公室改别人的错字又挣不到钱,就决心去搞发行推销。柏菊出主意,跃进收集资料,东拼西凑,东剪西抄,很快凑了三百六十篇女子美容要诀,决定就此编一本《女子美容三百六十五天》台历。选题报到社里,头儿认为不错,但要保证上来印数。跃进便自告奋勇,要坐上火车从北京出发顺京广线南下,再从福建北上津浦线,一站一站地下车,不放过任何一个城市和县城,一家家新华书店跑下去,就不信上不来五万印数。跃进的想法很简单,他必须想法子挣点钱来压滕相菊一头,不能总让滕柏菊养着。柏菊很为他高兴,坚决支持他。只是很担心,那么一站一站挤慢车,像红卫兵大串连似的,折腾两个月回来,人还不得颠死?跃进拍着皮包骨的胸脯说:“我也是大丈夫,不能总让人看不起。再说了,天天泡家里,上夜班不是也不轻松?”柏菊羞红了脸打他一拳说:“我就担心你这一点。南边儿娼妓多,别把命给丢在她们身上。要死了倒好,别死不了弄一身脏病回来。”
正说着,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个小保姆样的孩子。她把一个大红信封递过来说:“俊英姐姐要结婚了,明儿请你们过去哩。”
“你是?”
“我是俊英同村的,她请我来当保姆的。”
“嚯,俊英都使上保姆了。”柏菊醋醋地说。“好,我倒要去看看那个傻新郎,嘻。”
小女孩儿纠正说:“俺家大哥可不傻,人可好了。”
“是好,”柏菊说,“哪个傻子不好?一笑一嘴哈拉子。”
“大嫂你错了,”保姆说,“俺家大哥的病说好就好了。我刚来那天他还神神经经的,过了不几天就一下子好了。谁也弄不清楚怎么好的。什么药也没吃。”
“真的!”
“真的。明天你去看看。”
“俊英真是个妖精。”柏菊说。
第二天去了,果然让滕柏菊大吃一惊。先不说俊英时髦高雅的打扮,绝对是个漂亮的大家闺秀,只说那新郎官之神经正常,着实让人吃不透。两个老人眼里泪花不住地闪,不停地说俊英是颗大福星,居然治好了儿子的痴病。那白白净净的儿子,神情大变,一身西装,俨然一个大知识分子模样。痴了这么些年,无忧无虑,倒像冬眠了二十几年,醒来依旧年轻,脸上连皱纹都不见几根,与俊英并肩一站,显得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就是说话显得像外星来人,不住地说:“昏睡这些年,这世界变化可真大,连街名儿都叫不上。叔叔大爷们也不认识了,真对不起。你们就当我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算了。”大家纷纷祝贺他恢复了正常,并说:“你昏睡这些年算值了,那是最不堪回首的十几年。现在国家开始变好了,你也醒了过好日子了,你小子大福啊。”
珠光宝气的俊英指使着保姆干这干那,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真像个大家小姐,几个月的北京生活,让她脱胎换了骨,口音全改,比滕柏菊强多了。忙了好一阵子才有工夫闲下来跟滕柏菊说几句话,那口气,早已是高高在上了。
“嫂子,我是打心里感谢你哟。在你家那几个月没白呆,看电视长知识,听你们这些编辑说话也长见识,才觉得我这二十年算白活了。我是没想到投奔这家人能大福大贵,谁知道老天有眼,让我男人的病好了。这日子算有奔头儿了。”
柏菊仍然不屑一顾:“他都四十了,刚醒过来,没文化,没技能,能干什么?”
俊英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我们有这四间一套的大房子住,老两口儿总能留下几万块。再不行,我们开小饭馆儿开小卖部去。我才二十出头儿,学什么学不会?俩人一起学,一起干,日子总会有盼头儿。他人正常了,比什么都好。”说着环视一下房子,喃喃道:“在北京,有个好住处儿比啥都难呀!”说得柏菊心里无比酸苦,只觉自己比俊英又低了一头。
“你用了啥法子让个痴子变了?”柏菊追问。
“啥法子?不怕嫂子看不起,我直说了吧。”俊英不以为然地说:“我一个乡下女子还会什么?还不是跟嫂子哥哥学的?”
“跟我们学?”柏菊惊笑道。
“啊!”俊英说,“开始我当是闹耗子,后来才明白是咋回事。我看哥嫂干这个顶高兴,就想让这痴呆子也高兴高兴,我也高兴高兴。他就那么一回就好了,什么都明白了。”
柏菊听之羞臊难当,无地自容。
这时俊英的男人文质彬彬地过来见哥哥嫂子,神情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大哥大嫂是有文化的人,以后要多向你们学习。我慢慢恢复了记忆,想起了当年的事儿,跟昨天一模一样。我得赶快补文化,把字儿都拣起来,写书,把那些事儿全写出来。”
“我帮他抄稿子。现在我会的字儿比他还多。”俊英幸福地说,随后拖着婚纱袅袅地走了,新郎紧随其后。
“他们也想吃文化饭哩!”柏菊悻悻地说。
“说不准啊,”跃进说,“这年头能写个报告文学的人越来越多,作家一伙子一伙子的,好像是人就能写本书出来。这个呆子说不定能写一本畅销书来。你想想,他当红卫兵头头儿,跟中央里头的人都有交往,那些个事儿写出来肯定卖得动,现在兴这个。要我说,咱不能远了俊英,得跟他们套近乎,说不定能把那呆子写的书骗到手,能弄个大印数,你也提一笔成儿。”
“呸,”柏菊不服气,“我指望他的书提成儿?‘向导’不会出这类揭黑幕的书。”
“不信拉倒。”跃进说,“你把稿子拿到手,拿给别家出去,人家还不给你一笔组稿费?照样赚钱!我们室里的小青年儿现在都干这个,还替人家把错字儿改好,再拿一笔编辑费。全‘向导’的人都在于吃里扒外的事儿,就你我还在替它卖命。”
柏菊觉得跃进言之有理,这笔钱不拿白不拿,就怂恿跃进去套近乎,“毕竟你是她哥,怎么着也算是一家人。我是外人,八杆子打不着。”
跃进就猛喝下一口酒,勇敢地起身向新郎新娘敬酒去了。
滕柏菊信心十倍地远眺着丈夫,很有希望地暗笑不尽。
一会儿跃进春风满面地回来说那呆子听了他的话很感动,表示“写一点儿让哥哥嫂子看一点”。
“说不定咱就吃上他了!”柏菊兴奋地说,“我拿这稿子去炒高价儿,哪家劳务费开得高我就给哪家。到了儿这呆子还得感谢我。”
“就是,吃上他了!”随之两人对笑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