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没有回自己那半间屋,就住在小娜家的山间别墅中。半夜时分他被什么弄醒,这才发现他被几个女人包围了。那一双双渴望的目光让他必须十分男子汉地去挺身而出,就像英雄堵枪眼般毫不迟疑。
可能是在“古德猫宁”刚合上眼准备好好睡上一觉的当儿,有一双疲惫不堪的脚迈进了移民楼,不可救药地让那浓汤泡了个有滋有味。他咕哝一句脏话,便全然不顾,继续趟水前行。他只想赶紧回到自己那个窝里睡觉。
此时睡觉比什么都重要。他只觉得两腿几乎没长在自己的身上,好像只有那么几根铁丝连着。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骑回来的,这么远的路,从西北角的山里往城里骑。好像整整骑了三个小时。一路上是沉静的田野和大路,好像全北京这时就他一人在露天地里似的,好像所有的路灯都明晃晃地为他亮着。从石景山往东一直骑下来,好像不用蹬,那车真地自行着,他几乎是闭着双眼,半睡着,只扶住车把,两条腿随着车轮转动着,不停地转动。好美的感受,如同乘风。
他一头撞在门上,发现门锁着。这才想起同屋的老朱回房山家里收麦子去了。双手哆嗦着掏出钥匙,进了屋扯掉衣服,扑到地板上就再也不动了。
很是喘息了那么一阵,大脑的空白渐渐坚实起来。可极度的疲劳却叫他无法睡过去,当四肢无限乏力的时候,另一根神经却无比坚强地觉醒起来,他又感到一阵难忍的渴望。真后悔没让那几个女人中的一个坐在他自行车后跟回来。早知道狠蹬三小时自行车后的第一个感觉是要性交,当时非拖她们一个来不可。那会是十二分的浪漫。
梁三虎闭着眼伸手一摸就摸出一包烟来,他在地铺的四周扔满了烟和火柴,总是要伸手一摸就能摸到,根本不用开灯找。他点上烟,如饥似渴地大口吞吐着,欲望立时平息了许多。看看窗户,外面开始蒙蒙亮了。
他不爱那张嘎嘎吱吱的破床,生怕它什么时候会突然断了腿,就把床架子给扔了,把床板铺地上当床,这样屋里立时显得空荡敞亮。他讨厌老朱那张傻X似的问题脸儿,不愿跟他多说一句话,就用破布单子往屋正中一挂,加上柜子什么的,隔成两间,有事儿隔着“墙”甩话过去。当然他心里明白,隔开,主要是因为他这边总来女人,经常是住在这里的。至今也只让老朱发现一回,那次是因为他大意了,忘了插上门上面的风窗,和那娘们儿做爱的欢呼声传了出去。老朱回来时,发现有半楼人挤在他门口屏住呼吸伸着耳朵向里面谛听,还在一个个用手招呼远处的别人,别人则蹑手蹑脚地往这边蹭。见老朱来了就闪开一条路。老朱一听就明白,便砸门。梁三虎裹着睡袍开门时发现外面黑压压的革命群众,也明白了怎么回事。红了脸,钻进自己的半间房去。那回真叫难堪,像是光天化日下在马路上一般。从此老朱也明白了,为什么好几次他回来梁三虎都是插着门,为什么经常一大清早梁三虎这边就有女人的声音。原来人家这边是一男一女在困着,他竟全然不知。他至今没在城里混上房子,老婆孩子还在房山农村,每周六回去一次,家里一到农忙就来叫他回去,活得无比艰辛。跟梁三虎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小白脸儿活得真叫滋润。就那么半间狗窝,脏兮兮的一块地铺,半桌子脏碗,照样有女人来跟他混。久而久之,老朱劝三虎成个家,找个正经老婆过。三虎却笑一阵子,反问他:“像你?活得多累?干脆回家算了,天天搂着老婆睡去。四十大几的人了,混城里有什么劲?”说得老朱有苦难言。
老朱一年有半年不在这里住,什么春播、夏收、秋收、冬耕、盖房、杀猪,家里一叫,他就请假回家,一忙数天,这屋子就空了,三虎就自由了,可以尽情找那几个女人来混。因为一楼是书库和仓库,总共才三间屋住人,早出晚归难得碰面,也就没什么人注意他的行踪。等人们突然听到屋里的欢叫声,才发现这梁三虎竟是京城第一大快乐的单身汉。
三虎曾不止一次劝老朱告老还乡,好好帮家人致富当万元户去,别这么半死不活地穷混,让社里人看不起。其实他是希望把老朱轰走,自己独占了这间房。老朱每听到此,就怒火冲天,骂三虎不是东西,“都想挤走我,没门儿!再说这个我跟你急啊!你找女人来玩儿就是了,别赶上我在屋时折腾就行。社里早晚得给我房。我他妈就这么泡丫的。一年有半年请假回家,工资不敢少给我一分。给我房子,把我老婆办进来解决了工作,我才能全心全意上班不是?要我找乡办企业拉赞助去,四千块钱才给人家厂长写二千字。不给我房子我不去骗这个人!现在企业家一怕妓女,二怕咱们这种拉钱记者。以为人家农民那么好骗呀?没人上‘二记(妓)’这个当。”
梁三虎忍不住说他:“这是领导考验你呢。谁让你农民出身?骗农民正合适。否则改革一深化,看着吧,非优化了你不可。”
“优化?姥姥!我工作不好,怨我吗?我老朱在家里干什么不是一把好手儿?哥们当年在县革委宣传部当股长,文章写得呱呱叫,凭这本事成了‘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是他妈‘向导’点名要我来的,说得好好儿的,过几年给我解决老婆问题,后来又变了卦,嫌我有仨儿子,人口太多。就想把我挤走。呸,生仨儿子,怨我吗?那会儿说要多生,人多力量大,我是准备让仨儿子参军打苏修、打美帝的。现在不打美帝苏修了,嫌人多了。全他妈一家一个小太阳,我看再打仗谁上前线?”说急了,老朱会反唇相讥骂三虎一顿:
“你丫也不易,小三十儿了,混不上间房,就想把我挤对走。你说说,你爹一个大军官,怎么养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小白脸儿?就知道泡女人。”
一句话说到三虎伤心处,气得摔一地脏碗,再也不理这个老王八蛋。
此时三虎抽着烟,好像记起刚才一个很悲戚的念头。一恍即过,那一刻心猛酸了一下子。
刚才一路昏昏然骑回来时,似乎想了那么一下:妈的,北京本来是我的,现在我倒落个跟人挤半间屋的惨境。
对,没错,是这么想来着。刚才过公主坟那一带,就想过。小时候常去那几个军人大院玩,那里也住着爸爸的一些老战友。那会儿,梁三虎家住西郊山里的一个军人大院,星期天随大人进城来,常到父母的朋友家玩玩,晚上再回去。那会儿小三虎想的是长大了到城里来住。可突然有一天爸爸的部队要离开北京,他就跟着上了车,去到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小城市。据说那里是北京的一个大门,保卫好那里就是保卫好北京,保卫党中央毛主席。
小三虎倒是很高兴到那个小城市,因为部队的大院离城里很近,走几步就能进城,能逛公园,逛马路,买东西吃。他觉得这个小城市比北京西郊好。在北京进趟城要坐好长时间的汽车。有时跟哥姐偷偷跑出来玩,不坐大院的班车,而是买车票坐公共汽车进北京,那真叫又受罪又兴奋。兴奋的是没大人管,受罪的是公共汽车太挤,要换好几趟才能到王府井的大商店,刚逛一会儿就得往回赶,怕天黑了走丢了。而在那个小城市里则不用挤车,骑自行车几分钟就进了城,小街道窄窄的,但很热闹,人们讲一种跟北京话差不多但怪里怪气的话,难听又逗乐儿,很快他们都学会了,并故意在家里讲这种话,像唱歌一样好玩。哥哥姐姐们一到那儿就进了地方的中学和小学,三虎只能还上大院里的幼儿园。每天听哥哥姐姐回来讲学校里当地人的事儿,很新鲜。姐姐班上有个男孩,家里有十个孩子,穿的全是破衣服破鞋子,瘦得像根小木棍子,每天放了学还要背着筐去拾破烂儿,班上的人谁也不愿跟他坐一桌。二哥班上有三个孩子家里都是拉煤球的,星期天要帮父母去拉煤,这三个孩子永远是黑脸黑手黑脖子。那天一起踢足球,一个孩子同二哥挤到一起抢球,二哥的白衬衫让他抹了一把,一下子就黑了,油油的黑。二哥就让他赔,说你那么脏还打球。那孩子一气之下找来另外两个,一起骂二哥是资产阶级,看不起劳动人民,一边说一边揪二哥的衣服,白衣服全成黑的了。小学校老师和校长吓坏了,陪二哥回来,忙不迭向母亲解释是他们管教不严,让野孩子欺负了二哥,并让那三个孩子凑了钱赔二哥的衬衫。母亲用鼻子哼哼着说没关系不要赔,下不为例就是了。等学校的人一走,就把学校大骂一顿,说都怨爸爸,跑这么个没教养的小镇子来。晚上就吵闹着要回北京,“你一个人在这里保卫北京好了,我们可够了”。爸爸便怒气冲冲骂妈妈是资产阶级小姐,是臭知识分子,掏出手枪往桌上一拍:“我是来干革命的,不是来享受的,要走,我先崩了你!”妈妈就不敢再闹,只会偷偷哭。第二天偷偷跑学校去,把校长和老师好训了一顿,为二哥换了一个班。再后来,学校学乖了,重新调整班级,把军队子女和什么地委市委区委的子女编成两个专门的班,小心看管起来。
因为爸爸是驻军师政委,官儿最大,哥哥姐姐们也最神气,到家中来玩的都是这领导那领导的子女,大家到了一起就学说地方话,特别爱学那个校长的话,乐得不行。妈妈每到这时就成了孩子王,给大家讲故事,讲安徒生童话。三虎也跟着听,十分开心。妈妈是北大毕业的,十分有学问。但她不工作,只是帮父亲在家写文件,为父亲读书读报,指挥勤务兵和保姆干这干那。她说她真想在大院里办个中学,她当校长,保险比外面的学校教得好。
那会儿最开心的事就是全家人跟爸爸开车去北京。爸爸去开会,全家人就住在宾馆里,爸爸开几天会,家人就玩几天。今天这家请,明天那家叫,在他的战友家轮着吃过去。
就在三虎要上小学的那个夏天,突然天翻地覆地闹起大革命来。城里乱成了一锅粥,满街是游行戴大高帽子游街贴大字报的人。哥哥姐姐们的地方同学全提着衣服包躲到军人大院的同学家来,三虎家也住了几个。他们吓坏了,说是当地的老百姓造反了,把他们的家砸了,把他们的父母赶到街上去游街示众,晚上都不让回家。他们说当地的老百姓可厉害可野蛮了,电影上斗地主似地斗争他们的父母,还打人。有个小姑娘哭着说她爸爸给抹了一脸油彩,剃了半边头,妈妈也给剃成了秃子。听着这些诉说,老梁满脸通红,说真想带队伍出去用机枪嘟嘟了那帮闹事的人。再后来就有打红旗的群众震天动地包围了师部,喊着叫着要军队站在无产阶级革命派一边,交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谁谁谁。军人们荷枪实弹在院内守着,院外的军人则不拿武器,手挽手成一圈人墙,阻挡着老百姓进来。哥哥姐姐的同学全吓白了脸,说他们的父母一出去非让那些个拉煤的掏大粪的人打死不可。那几天老梁觉都睡不成,忙着跟群众代表谈话,还上广播高音喇叭对群众喊话。偶尔回来吃一顿饭,气呼呼拍桌子,说要不是替毛主席党中央着想,他早把这些人全给崩了。再后来,这些人和这些孩子就突然消失了,说是革命群众分成了两派,革命干部也分成了两派,去参加革命斗争了。随后城里就打起仗来,枪炮声不断。一会儿听说炸了楼,一会儿又说抬着死人游行,全国都打起来了。
听哥哥姐姐们十分羡慕地说,爸爸是这个城市里革命运动的大主角。他的队伍上头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这个师老早以前就是林副统帅的队伍,有光荣的革命传统。三虎听不懂,但他知道爸爸跟林副统帅近就是跟毛主席近,是毛主席的人。这一点很快得到了验证。爸爸一次进北京被林副主席接见,回来后十分高兴,说大领导他全见着了,对这座北京大门很重视,把这扇门托付给他守了。第二天就给兄妹几个改名字:大哥叫卫东,大姐叫卫青,本来二哥要叫卫彪的,可一想三虎这名儿本来就是个彪,就让老三卫彪了,二虎就卫群吧,听着也像男孩名字。每次有首长来家,父母就把这四个卫士叫出来排队展览,回回博得首长们的交口赞誉。
上边发出来号召叫“三支两军”,爸爸的队伍就开始支持一派革命群众,说是“左派”。另外又有一个地方上的队伍叫军分区的支持另一派,爸爸说那一派叫保皇派,要跟他们作斗争,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家里快成了会场了,不分白天黑夜都有革命群众和革命领导来找爸爸,什么造反团、敢死队、总部、农民红卫兵,走马灯似的。大家来告状,说是另一派后头的军队偷着发枪发炮,炸了这一派的指挥部,一次炸死几十人,抓走几百人,有好几个人不投降就跳楼死了,被抓去的人有个宁死不投降的就叫他们上大锅蒸熟了。这些都是三虎他们从门缝里听到的,几乎吓死哥儿几个。大哥在学校里也参加了造反团,大姐参加的却是同大哥作对的一派。一开始是辩论,贴大字报,后来大姐那一派给赶出了学校,大哥那一派筑起了碉堡,里面架起了机枪。另一派叫什么纵队的就在校外打枪扔手榴弹要夺回学校。妈妈急疯了,好容易才把这个危险消息告诉了几乎忙死的爸爸,求爸爸去叫大哥回来。爸爸急忙开上车到学校把大哥拉回家来,大姐也回来了。爸爸狠狠骂了他们一顿。可大哥大姐都说要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爸爸给他们一人一个大嘴巴,让他们哪儿也不许去,好好呆在家中。大哥大姐就天天在家辩论,你骂我是反革命,我骂你是保皇派。但大哥总是赢,因为他总抬出爸爸,说爸爸支持他这一派,爸爸上头是林副主席。姐姐就没话了,只会哭。
外面的武斗越打越厉害,死的人越来越多,天空中从早到晚响着哀乐,是毛主席写的那首诗“我失骄杨君失柳”,当歌儿唱了。哪个单位一死人那个单位就放这个歌儿,此起彼伏,你一声我一句,像是在几部轮唱着“我失—我失—我失——”,“骄杨—骄杨—君失—柳—柳……”,那个调儿很吓人,不知怎么唱的,特别慢,特别长。有的地方一边放歌儿一边广播“讨还血债”,还一遍一遍地朝天打枪示威。三虎半夜里常被惊醒,钻到妈妈房里去,用被子捂上睡。大哥和大姐半夜里一听放哀乐就会吵起来,对着骂:“你们杀了我们的人了,非报仇不可。”气得妈妈出来一人打几棍子,全把他们打回屋去。二虎刚上四年级,但也站在大哥一边“造反”,他认为爸爸支持的一派肯定是对的,还拉三虎一起反对姐姐这个保皇派。三虎说别打仗,害怕,二虎就说他胆小鬼,憨包。三虎受了屈,只能问妈妈哥哥对还是姐姐对,妈妈说全是混蛋,全国打仗,学生没学上,农民不种地,工人不做工,早晚有一天全饿死拉倒。三虎都八岁了,连小学还没上,只能在家跟妈妈学认字,听她讲童话《丑小鸭》什么的。哥哥姐姐全反对妈妈讲安徒生,说是资产阶级文学,学校里早就批判安徒生了,他的书是大毒草,专门教女孩子找有钱的王子,思想不健康。妈妈一生气就打人,哥哥姐姐就大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大院里的孩子全不上学,也不让出去,怕武斗打伤他们。大孩子们就凑一起玩,小孩子们也凑一起玩,满院子都会见到孩子们在辩论,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军队里等级森严,小官的孩子打了大官的孩子,家长就得去赔不是作自我批评。大哥大姐常被人打,人家的家长总来三虎家低声下气说好话,送礼物赔偿。妈妈每次都要好好教训这些有眼不识泰山的家长一顿。再后来没人敢打哥哥姐姐,大哥二哥倒常打了别人,于是又有家长们哭哭啼啼来告状,气得妈妈天天骂大哥二哥,让他们面壁一站就是半天。最后一气之下,送大哥大姐去东北参了军。人们一看政委家这样做了,也纷纷送自己的孩子参军,省得闲在家中惹是生非。
哥哥当了通讯兵,管拍电报;姐姐当了卫生兵,在部队的医院里。寄回的照片让二虎三虎心里痒痒,也吵着要去当兵。妈妈说让大哥大姐当兵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要不是停课闹革命,谁愿意让他们受这苦?他们应该上大学,上妈妈上过的北京大学。一个国家不能总这样乱下去。
妈妈的话果然不错。不久就开始两派大联合了,说要“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美帝苏修日夜磨刀妄想来侵犯,我们自个儿再乱下去还不是让帝修反钻空子来吃我们?三虎记得那些日子天上飞机轰轰地过着撒传单,号召人们回班上去工作,回学校上学,说这是毛主席说的。紧接着又说全国山河一片红了,全国全成立革命委员会了,满世界敲锣打鼓游行。爸爸的队伍里,不少人都成了城里革委会的主任,兵们也跟着官们进各个单位当军宣队,宣传毛泽东思想。爸爸是这个城市里革命委员会的主任,还是省里头的什么常委。反正是再也不打仗了,三虎可以跟哥哥上街玩了。
这二年没出院子,一出来才发现街上变了样,二虎三虎发现了墙上一片片筛子似的枪眼儿,满街的垃圾,满楼满墙的红红绿绿大标语,飘飘舞舞的大字报半半拉拉粘在墙上,很新鲜也很好看。广大革命群众们正在“大搞革命卫生”,一车一车地运垃圾,捡破烂的人们穿着比破烂还破烂的衣服兴高采烈地往麻袋里装撕下来的大字报。那几年下来,大字报一层盖一层糊了老厚,撕了一层又一层,层出不穷。二哥突然认出了拾破烂的穷孩子中有两个是他班上的同学,就帮他们一起撕大字报,玩得十分开心。三虎也跟着撕,有时撕好了,一下就是半面墙那么大一块,厚厚的,吓得三虎直躲,以为是墙倒下来了。孩子们说这些纸卖废品站二分钱一斤呢。上头全是干糨子,特衬分量,一天弄几十斤去卖,能卖好几毛钱呢。三虎不知道好几毛能干什么用,觉得好几毛肯定能买好些东西。一个孩子说,西红柿三分钱一斤,西瓜五分钱一斤,他们捡废纸一天能捡一个大西瓜,能捡一大筐西红柿,一个月也吃不完。大家特别高兴,说这运动接着闹就好了,停了怪没意思的。一停,就听不见打枪了,人们不玩命上街贴大字报,就捡不着废纸,买不上大西瓜吃了。那天三虎十分开心,跟着大孩子们一条街一条街地跑,一墙一墙地撕大字报,装上车往废品站推。他走不动了,大孩子们就让他坐废纸堆上推着他走,一走一晃,太阳一晒,他就在废纸上睡着了,这个城市比北京好玩多了。不知睡到什么时候,他被弄醒了,发现爸爸的警卫员们正把他往小汽车里抱,妈妈坐在小车里泪流满面地骂着二虎,说找了他们一天了,以为丢了。小伙伴们这才知道二虎家是这么大的官,有小汽车坐,全吓跑了。
三虎九岁那年才上小学一年级。他那个班是军人子弟班,别人的父母全是他爸的下级,但三虎人老实,从来不打别人骂别人,老师就在全班表扬他,说他是首长的儿子但从不骄傲,长大了一定是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三虎很爱听红军的故事,要学红军艰苦奋斗,还要妈妈把自己破了的衣服补补穿上,很神气。却不知道有一天在全校大会上校革委会主任点名表扬了他,还牵着他的手到主席台上去,问他为什么要艰苦朴素。三虎很自然地说:“全世界还有许多劳动人民在受苦,我们过上了好日子,不能忘了他们。我们节约一分钱一寸布,都是为了支援世界人民打美帝苏修。”其实这是大哥写信来鼓励他的话,大哥年年是部队的“五好战士”,艰苦朴素的“节约标兵”。他回家来探亲总带回大奖状来。三虎一番话被评为“人小志气大,不愧是革命军人的儿子”。
以后学校里评“五好战士”总有三虎一份。他还当上了红小兵排长、连长、副团长,高兴地对爸爸说:“再当就跟你一样,是师长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当这个长那个长,反正全年级全校一开会就让他站台上喊“稍息、立正、向前看齐、向前看”,让他领着喊口号,两个胳膊一摆一摆领人们唱歌,说那叫指挥,老师教了他一下午才学会的。一开会他就当学生代表上台念发言稿,稿子是老师写好的,他抄一遍,背几遍就行。长大一点后,让他主持会,老师把开会的节目全写在纸上,他上去念,第一件事当然是带领大家“祝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舵手毛主席”(齐喊)“万寿无疆!”接下来是“让我们怀着同样的心情祝愿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齐喊)“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最让三虎得意出足风头的是那年开全市大会,在市体育场庆祝毛主席的“五·二○”庄严声明《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爸爸就坐在主席台正中,发言的有工农兵知识分子干部各行各业的人,最后是红卫兵红小兵代表。红小兵代表就是三虎。他早就把老师写的稿子背个烂熟。为了让爸爸高兴,老师说市里领导说了,让三虎保密,事先不让爸爸知道。三虎就真的保密。那天他跑上大台,一口气把讲稿背了下来。那体育场里人山人海,红旗招展,他把眼都看花了,好大的场面。但他不怕,因为他知道爸爸就坐在身后,那么多的领导就在他身后。
那天爸爸果然十分高兴,晚上一定要在家和三虎一起吃顿饭。一边吃一边夸三虎有出息,长大了一定能接爸爸的班去打美帝苏修解放全人类。爸爸很激动,说他这一辈是看不到共产主义了,希望就在三虎这一代人身上,“你们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一边说一边批评二虎卫群没出息,就知道弄什么线圈攒收音机,一点政治头脑也没有。二虎说他在学科学,长大了当科学家。爸爸不高兴地说,再好的科学也是人干的,没有共产主义觉悟,科学就会为资产阶级服务。苏联修了,就是因为不讲马列主义,所以卫星上了天,红旗跟着落了地。毛主席当年领导农民起义,就是靠菜刀扎枪起家的,硬是打败了美国的飞机大炮和白面大米养肥了的国民党反动派。“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不是物。”爸爸很少在家吃饭,更少有机会给孩子们上课。三虎第一次听爸爸讲革命道理,觉得爸爸特伟大,好像比那个林副主席还伟大,因为爸爸又高又壮,人看着也慈祥,不像副统帅那么瘦猴子似的。可爸爸一提起林副主席就一脸的严肃和佩服,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爸爸高高大大可思想比林副主席差远去了。林副主席最懂毛主席的思想,最听毛主席的话。爸爸从小在林副主席队伍里当兵打仗,最听林副主席的话。他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哩,跟着林副主席就有奔头。三虎看老爸爸高兴自己也高兴,心想爸爸跟定林副主席干革命,还能升大官,进中央什么的,那他的家就又会回北京去了。
可他的家永远不会回北京了。三虎的一枕好梦和好事儿全一下子完了,就像一个大气泡说崩就崩了。这一切跟那个林副主席有关系。
三虎现在还记得,那一阵子爸爸妈妈特别紧张,特别严肃,连话都不说,也不和大家一起吃饭。妈妈好像常哭,眼睛总是红肿肿的。
有一天三虎放学回家,见厅里坐着一个和爸爸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是那种老农模样,比爸爸黑瘦,穿着新的土布衣服,一脸干巴皱皮,可怜巴巴的样子。他边上是一个跟他一样的年轻小伙子,二十来岁,像是父子俩又像兄弟俩。妈妈正抹着泪跟他们说着话。见三虎回来了,就叫他过去。那个老男人激动地站起来眼里闪着泪花握住三虎的手,用跟爸爸一样的土话口音说:“是俺三兄弟吧?模样真出息。”
三虎让他吓了一跳,他从来没跟这么怪样子的人说过话,还以为是爸爸家乡的什么表弟。怎么管他叫兄弟?
那人又拉拉年轻人说:“还不快叫三叔。”
年轻人就瓮声瓮气地叫他:“三叔。”
三虎又吓了一跳,站在那儿嘿嘿笑起来。
妈妈哼着鼻子说:“三虎,这个人,你管他叫哥哥。去吧,我们在说话。”
三虎进了屋,二哥正在哧哧笑。告诉他来的人是爸爸的大儿子,四十多岁了。天啊,快跟妈妈一样大了。三虎愣住了。
二哥嘻嘻笑着说爸参军前十几岁就在山东老家结了婚。嘿,真有意思,像二哥这么大就结了婚,就生了这个儿子,怪不得像爸爸的弟弟。后来爸跟队伍进了北京,就跟上大学的妈结了婚,把农村那个土老婆给蹬了。咱跟这个人是同父异母,还算兄弟呢。他儿子比咱大哥还大,还得叫咱叔。没想到吧,咱们当上叔叔了。这个大号儿侄子要结婚,没钱,就来跟咱爸爸要来了。妈不给,要他们走呢。瞧,他们背来一大包袱吃的,叫煎饼,太脆,全碎成渣渣了,我吃了一口,挺香的。瞧,还有一捆布鞋呢,老土,谁穿那样的鞋,露脚面的。
哥儿两个扒着门缝听他们说话,听着听着发现妈妈说的并不是钱的事,而是爸爸的事。
妈好像在说:你爸爸这辈子一心一意干革命,从来都是党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好几次打仗差点死了,算他命大。可现在的事说不清,说个犯错误都不知道怎么犯的,弄不好就要革职,下狱,也许会告老还乡,都没准。官场上的事,你们从旧戏文里也听过不少吧?你爸现在不定怎么着呢,我心里也没个数。你儿子办喜事正赶上爷爷倒霉的日子,我们没心思,爷爷也没工夫见你们,他上北京听指示去了,不定能不能回来。你就拿上这二百块走吧。说完,妈妈大哭起来,捂着脸回自己房里去了。那一老一少愣了会子神,就动手把碎煎饼倒进保姆拿来的大锅里,收起大包袱皮,磨磨蹭蹭地走了。
二虎三虎这才如梦初醒去问妈妈怎么回事。爸爸还能回来吗?妈妈哭着说别问了,这是国家秘密,小孩子不该知道的。反正爸爸犯错误了,咱们家倒霉了。不管出了什么事,你们都要相信,爸爸是个大老粗,没文化,不会故意犯错误,他是热爱毛主席、热爱党的,他从来不会反对党,怎么会呢?是党救了他这个苦孩子,他热爱还热爱不过来呢。到学校里什么也别说,老老实实着。爸爸不会有大事,大不了回农村种地去,他不是有心犯错误的,他是走对了路,入错了门。他一个大老粗知道什么?
没过几天二哥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回家来哭着问妈妈,爸爸和那个大叛徒林彪是什么关系?同学们都说他是死党,人家父母都跟孩子说了。死党是不是就要给枪毙了?我们是不是都要给轰走?
妈妈说不是,肯定不是,我最了解你爸爸。他最热爱党和毛主席了,他是党的死党。他是因为太热爱党了,才热爱林彪,他以为紧跟林彪就是紧跟毛主席。谁知道毛主席的接班人会成叛徒?反正爸爸没干坏事。
二哥说他也不信爸爸是坏人,大文盲一个,就会瞎嚷嚷紧跟林副统帅,什么我们是林副统帅的队伍,这下好了,沾上了吧。这种大老粗,还不如早点进休养所,当老革命养起来,一辈子平平安安。偏要继续革命,老了老了成了死党。
妈妈十分生气地骂二哥没良心,不懂事。她说,爸爸好的时候你们全跟着光荣,现在刚倒霉你就说这种白眼儿狼的话!
二哥不服气:我光荣什么了?你最光荣,是大官夫人!大哥大姐光荣,早早儿进部队提了干。连三虎都跟着光荣,小小年纪就当什么红小兵团长,他懂个屁。就我不光荣,小小年纪在学校也没混上个干部当。我从来就不认为爸爸怎么样,也不想靠他上去,我毕了业下乡去,当新农民去。爸要回家种地,我跟他去,省得当什么叛徒、死党的。
接着二哥埋怨妈妈,你好好儿一个北大学生,非嫁他一个土包子,享什么福了?家庭妇女。他凭什么整天训你?我早就看不惯了。
三虎后来上了大学,学了点弗洛依德,回想起二哥的话来,似乎觉得那就是“恋母情结”和“弑父情结”的本能表现。三虎也很为母亲鸣不平,但他那时正处在崇拜父亲的时期,看什么解放军英雄的故事都把父亲的脸安在那些英雄的身上,而母亲不过是为前线做军鞋、军衣的大嫂们之一,不值得崇拜。至于什么大学,那是资产阶级的地方,父亲娶了母亲,是把她给救了,是改造了她。但他后来发现,好些大院里的大官都是不要了当年的无产阶级老婆而娶个好看的资产阶级老婆,而仍在家乡的无产阶级老婆的儿女来城里看比他们大十几岁的父亲时,都是由这个资产阶级老婆当家做主让他们住上两天,爱答不理地说说话,然后塞上几个钱打发走人。
如果说三虎很为父亲的再选择庆幸,不如说是为自己——似乎又什么都不为。小时候曾想过父亲若不是与母亲结婚,自己可能就成了那些普通的孩子。也许妈妈嫁个大学同学,是教师或技术干部,又怎么样?班上那些什么工程师的孩子一点没有三虎气派,听说是住在平房大院子里,自家烧炉子做饭的,一个月才几斤白面,天天啃窝窝头。他们在家要干活儿,从来还没坐过火车,哪儿都没去过。大了以后觉得这想法很可笑,好像自己注定是自己,妈妈嫁给谁不嫁给谁跟自己没关系似的。小孩子们总这样想:要是我爸爸或妈妈是谁谁谁,我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长大一点后他认为爸爸的再选择是对人种的改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那个四十多的大哥和他的儿女们,怎么能与他同日而语?
50年代的换老婆运动在生物人种学方面是一个道德的行为,尽管对“大哥”们来说是痛苦的。作为性胜利者和征服者的父亲们,其实是文化上的叛徒。母亲其实不必悲哀,不必为自己年轻时的“浅薄”后悔,她们是胜利者,是神圣的祭品。这正如同汉人同化了征服者满人,中国文化是以柔克刚的典范,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也应该说是阴性的,不到逼急了总阳性不起来。
妈妈果然是对的,老梁没犯大错误,只是排错了队,且属于排在队尾几乎看不清排头的那类人。或者说他没排错队,而是那队中间出错了,变了性质。就像在食堂里,一排窗口卖菜,大队长长的。说这个窗口卖排骨你就排上了,后来它改卖别的了也没通知你,于是你仍坚定不移地为排骨排在这一队尾。排前头的早清楚,不声不响换了队,见熟人就夹塞儿进了别的队,后头的知道什么?傻排到底却是个错。
老梁就属于后头这类人。其实整个一个糊涂。但据说关键的一次会上别人表示效忠,他不仅紧跟了,还表示“誓死”,并举出家中有卫彪和卫群“时刻准备着”,随时为共产主义流血牺牲。他记得上头也没说过是要复辟资本主义,也没说过要替地主资产阶级做事,要是那样的话他怎么会效忠?他早拔出枪来打他个王八蛋了。
好在上头并没看中他,他只是“誓死”了一次,但根本没派上用场。他要为之誓死的人成了叛徒在蒙古荒原上摔个粉身碎骨他都不知道。后来看到照片,副统帅烧得不成样子,像烤糊了的瘦鸡,光秃秃的,好像鸡腿还有点肉。他自己都傻了:我就为这样一只烤鸡誓死过吗?
好在老梁属于不知不觉地上贼船者。什么事儿也没查出来,又是八辈子根红苗正的穷人,当然无罪。但无罪并非无过:觉悟不高,没认清叛徒嘴脸,感情朴素但无法代替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等等。人也老了,别再老混蛋下去了,干脆进干休所当老革命养起来养死而已。
两头老虎转了学,又恢复了二虎三虎的老名儿,不当学生干部,老老实实当普通学生,似乎没什么不好。只是三虎开始有点不习惯,出风头的事都让那些一口土话的地方老百姓子女干了,他们喊口号时尽量撇着京腔,听着比本地土话还可恶十倍。二虎三虎绝不理睬他们,只跟干休所的子弟们一起上学放学,回到家哥哥摆弄一屋子的半导体零件,三虎学不会就跟老父亲学种花种树,学做木工,打小凳子小椅子,小箱子什么的。老头儿干这些活计真是一把好手。他几乎包了全院子种这种那的任务。原来的枣树只结几个青青的小枣,像吃了青草后羊拉出的粪球球,葡萄只长叶不长果,让老梁剪剪弄弄,不知怎么就果实累累起来。最拿手的是侍弄葡萄架,老梁让二虎三虎挖些坑,然后带他们去公厕掏大粪来倒进去,再猛浇水,不出几个月那葡萄就黑紫黑紫地挂得铺天盖地。老梁变得无比慈祥,特别关心三虎,要他学这手本事,不愁将来下农村。唉,老梁说,亏得他没文化,才没犯大错误,落个糊涂也好。要是他有文化,恐怕就下不了贼船了。二虎挖苦老爹:你没文化倒光荣了?还得有文化。人家有文化的什么都看得清,沾光的是他们,一看风头不对会躲的也是他们。原先比你跟得紧的,不是最后什么事都没有?就你没文化,实实在在倒霉。老爸无官一身轻,也与儿子平等了,儿子说他什么他只是笑:“你臭小子行了,没我这个没文化的爹,你能住这小楼儿?你看你们大哥一家子,日子多苦。我混成这样儿,知足了。”
“你知足了,可我不知足。”三虎那天突然气愤地说。他真生气,学校里“批林批孔”,排节目,因为他瘦小,让他扮演林彪。一群孩子手拿纸笔伴着歌声跳批判舞:
叛徒林彪,孔老二,
都是坏东西。
嘴上讲仁义,肚里唱坏戏。
鼓吹克己复礼,阴谋搞复辟。
红小兵,齐上阵,拿起笔来狠狠批!
人家跳得像洪常青、吴清华,他和另一个扮孔老二的孩子只低着头躲来躲去,缩成一团。人家一唱“坏东西”、一跺脚一做“千夫指”状,他们就得抱成一团装发抖。“我成坏人了!原先谁敢让我演这个?我肯定是演狠狠批的。”现在可好,天天让别人狠狠批,而且那个“狠狠批”每次是唱好几遍的。
虽说是父亲倒了自己不再像原先那么神气,但毕竟是革命军人家庭出身,父亲算高干,在那个小城市里这样的高干并不多。躲进干休所的小院,是另一个高雅的世界,一说起这个反修路10号,小城市的市民们无不羡慕。上了中学,那些老师班干部什么的总要借家访的名义来干休所,跑这个鸟语花香的小院子里开眼来了。家访是有一搭无一搭的谈话,眼珠子满院子转倒是真的。人一走妈妈就发脾气,说这些地方上的人讨厌,土气十足,不开眼。接着悲叹“怎么会同这些人为伍”,警告二虎三虎不许跟这些人来往,尤其不许搭理那些地方上的姑娘。“要找对象也在军干子女中找,千万别找比咱家高的,那些个军级的女儿咱惹不起,就在普通干部家找,人好看,人品好,就行。三虎你听着,我早看出来了,你们班上的女孩子有活思想,居心不良。什么野孩子,也想进我的家来。这么小点,才初三,就满脑子小资产阶级思想,男男女女来来往往,跑家里捡便宜来了?要不是你爸倒了霉,咱们早回北京了,凭你这一表人才,在爸爸的老战友的女儿们中间,选个什么样的不成?也轮得到这群小地方的野丫头追你。”说得三虎面红耳赤,刚刚萌芽的那么点意识一下子全军覆没。本来他刚看上班里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儿,觉得她像头发没白那会儿的白毛女,好像她家是哪个小学的老师,还没仔细侦察清楚。让妈这么一说,觉得自己简直胸无大志,堕落到看上个小家子人的女儿。妈后半句话很刺激他,让他想起儿时在北京时一起玩的那些女孩儿,她们的父母也不比爸爸强多少,只是因为没犯错误,后来升的升提的提,干休了也在北京。好久没来往了,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原先还能坐爸的车去北京玩,现在人家那边不好走动了。妈妈一句话。又让他想起金色的童年。三虎好不甘心命中注定在这个小地方的团级营级子女中混个媳妇了。
大哥大姐来信中早有透露,都有了人选。一个家是广州的军干,一个家是西安军医大学的。他们似乎注定是要转业后去对方家里落户的。三虎很受刺激,他不想混在这个稀里糊涂的小城市里,他想象大哥大姐那样远走高飞。可他注定要留下——二哥要毕业了,按规定一家只能有一个子女留城,他排在前头,必须下乡去广阔天地炼红心。闲谈中二哥说自己最倒霉。父母最不喜欢的是他,因为他从小不会巴结爸爸。爸爸又结束了政治生命,没戏唱了。三虎好歹还有国家政策保护,可以留在父母身边不下乡,就他二虎夹在中间当不当正不正什么坏事都碰上了。三虎最看不起二哥这副怨天尤人的样子,顶没出息了。一气之下,毅然决然提出自己高中毕业后下农村,把留城的名额给二虎。反正一家只留一个,留了二虎三虎早晚必须下。三虎之大义凛然甚至落实到了行动上,他主动找校革委会提出留二虎,将来他下乡。这一义举立即招来校领导对二虎的蔑视,成了头号新闻,而二虎自己还蒙在鼓里。校团委、班团支部的干部纷纷找到二虎,批评他作为一个共青团员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的小资产阶级软弱性,不敢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贪图安逸。二虎羞恼地跑回家对三虎大发雷霆,没想到小三虎早有主意,亮出了底牌:
“你就是下了乡我也不留城!我反正要下去。倒不如你先留城算了。”全家人大惑。三虎胸有成竹地道来:“现在下乡是潮流,也许下去比泡在城里还有机会些。呆在城里,进工厂当学徒,不死不活三年,一月十八块,有什么意思?我下去好好干,兴许还能选拔上大学。没准儿抢个什么险光荣负伤就出了名,混成知青模范还能爬上去呢。”他还有几句话没说,那就是,说不定会怎么着当了名人混回北京去。
既然三虎这样坚定,又那么有主见,二虎倒乐得捡个便宜。虽说有点不光彩,但总算不是全家最倒霉的人了。
三虎就以预定下乡的身份上他的中学,很坦然。他开始认认真真练他的木工活,跟所里的大夫学中医中药练扎针,这两样在农村最吃得开,有了这本事不愁将来在农村不冒尖。而他的同学们却依然浑浑噩噩地一天天混着日子,像准备挨宰的猪羊,老老实实等着毕业下乡那一天的到来。那些个想走政治路的人则热衷于组织学马列学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小组,忙于分成几派山头,争当团支书班长什么的,打算捞个资本,将来下去接着当大队长小队长之类的官。三虎没了这种政治优势,只能学本事靠一招先二招先吃遍天下。正赶上那会儿农村大兴赤脚医生,宣传“一根银针治百病、一颗红心暖千家”,左一个电影有一个电影中总有赤脚医生的光辉形象,三虎更相信自己能行。
爸也觉得三虎这孩子有出息,而且有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不像二虎那样从小少爷作风,看不起体力劳动。他认为三虎选择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是正确的,中国是农业国,没了农民全饿死。都泡在城里也没那么些工作可做,倒不如下农村到地里刨粮食自己养活自己。为保险,不受欺负,不如将来让三虎回乡当知青。好歹那一村子人都姓梁,左左右右都沾亲带故,好有个照应。再说三虎那个同父异母的老大哥在队里当着大队支书,总算有权的,再怎么着三虎也是他兄弟,能保护他。说不定哪天摊上个上大学的名额呢。为这,老爸第一次给大儿子写了信。大儿子回信很诚恳地欢迎弟弟回去,特别嘱咐三虎好好学中医,山里就缺土医生,人们没钱治不起病,想死也死不了,受熬煎哩。山里有的是草药,不用花钱,采了就能用,全村人再苦也养得起一个自己的医生。
干休所的张大夫是个祖传老中医,在医务所里很被学过西医的年轻人看不上,病人头疼脑热的也不愿吃中药丸子扎大钢针,开点西药就走,弄得他几乎没事干。唯一需要他的是几个老红军老八路,没大病,就是老寒腿什么的。见天便定时来拔罐子,扎上几针或在头上浮皮潦草地扎一脑袋细针,然后闭目养神小睡上四十分钟。起了针起了罐子直喊轻快不少,老哥儿几个就坐一块儿回顾战斗历程,你讲大渡河,我说孟良崮,他侃占上海,高高兴兴一上午。老张大爷一直是这城里私人土医生,属于小手工业者,没见过大世面,但特佩服这些比他大不了几岁的老兄弟们,爱听他们侃。听着就后悔,自己当年就是胆小没敢去参加八路军打仗,只等共产党出生入死打走日本鬼子解放自己。到了人家都成了功臣,自个儿只配给人家拔火罐儿捏捏腿儿。由于自卑,服务态度就更好,人家指哪儿不滋润他就点火给扣上一小罐儿,有时给那些老哥哥们一扣就是满身小黑罐子,像爬了一身的黑虫子。只要能伺候好这些老革命,张大爷就觉着自己也为革命事业做了贡献,同时也是让这边的火爆场面给那些学了个半吊子西医的小军医们示威,说明他老张有用。
小三虎儿真心拜张大爷为师,真叫他喜出望外。别管他爸犯过什么错儿,人家也是豁上性命打过仗的英雄。人家的儿子肯学中医,老张自然感动受宠若惊。三虎放假时就全天泡在医务所,平时一放学放下书包就奔那儿,一老一少很要好,医术也有长进,不久就跟着配药、给病人拔罐子、扎扎胳膊腿、抄药方什么的。三虎告诉张大爷打算下农村当医生的事,张大爷一百个赞同。他说毛主席让城里青年下农村的政策就是英明。中国这么穷,最穷的是农村,大医院搬不到农村,大学生下去了也没用,化验啥的用这机器那机器麻烦着呢,不看病光检查病都查不起。是得发展中医中草药,让你说不明白为什么,看舌头摸脉就知什么病,不动剪子不动刀,光喝汤药就行,几根针能把瘫子扎得会走路。西医就知道割肉,消炎,那人身上的肉长哪儿不长哪儿是老天爷编排好的,说割就割准没好处;消炎,按了葫芦瓢起来,这儿消了它往那儿拱,早晚拱出毒瘤子来死球子。中医是让体内的毒化了,排泄出来,把里头清干净了,让哪哪儿的管儿全通了,气儿顺了,人就没病了。虽说慢点儿,可它没副作用,病好了人也不受伤。人家农民就是靠卖把子力气吃饭的,你给他锯了胳膊腿,换了猪肾狗肺的,人家还怎么干活,还不如死了算了。好好儿学中医,下去,准受欢迎。像那几个小青年儿,窝在这几天天开开消炎片,抹抹红药水有啥意思?他们其实一点不懂阴阳虚实,瞎对付人把表面上的病消下去而已,其实是让病转移了,慢慢又会拱成大病。这哪儿是治病,是慢性儿杀人哩。人家老头儿明明是虚火,该用温和的药补阴降相火,他们不管不顾,一律消炎开牛黄,火下去了,老头子也折腾得趴下了。人家孩子感冒,不管,只打退烧针治咳嗽。好不了几天,又会病,因为没去病根儿。还有那大虚引起的大火,只消消炎,纯粹是延长几天生命而已,跟不治一样。农村人可不需要这样的二五眼半彪子大夫。要的是少花钱不花钱也治病,实实在在去病根。
三虎让张大爷这个看上去土气十足的小城大夫迷住了,似乎他像一个古老的传说,像个飘飘然然的神仙。那一脸的干褶子就像一脸药方和人体穴位经络图表,人也像被中草药泡制过的木乃伊。可这个木乃伊的胸膛里发出的是共鸣很强的声音,有一身的力气,一手能提起年轻人都提不动的大药箱子。最令三虎着迷的是张大爷那一双深而亮的眼睛。有一次在黄昏时分他走进屋里,没有发现张大爷,只发现了黑暗中一对玻璃球似的眼珠在闪亮,似乎他全身的水分都干了,独独润泽了双目。
可历史却让三虎壮志未酬。三虎的手艺正学得精湛起来时,忽然就改朝换代了,“八亿人民庆胜利,热烈拥护华主席”。一片欢呼“华主席办事毛主席放心,人民拥护华主席,华主席办事为人民,跟着华主席胜利向前进!”
不久老大哥来信诉说农村里派性又起,借着批判“四人帮”的机会,没掌权的一派人重新上了台,把大哥这一拨儿据说是“四人帮”线儿上的小爪牙们全赶下了台。正受审查。
老梁看信不禁老泪纵横。梁家前世惹了哪家神了?要遭这种报应?如果说老梁好歹还沾过贼船的缆绳,这小梁在一个山沟沟里怎么就爪牙了?他造反上台,是他想造反吗?那回不是响应号召回乡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去了,以为一回去就能建成共产主义呢。“文化大革命”一闹,说掌权的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号召把他们拉下马,小青年们当然要起来夺权。弄半天第一夫人是个坏人,真是天知道。三虎就别回乡了,有本事哪儿都能用武!
那年最后一批毕业生照“既定方针”下了乡,没几天就宣布恢复高考,说考就考。三虎胡乱复习几天就上了考场,也没觉出考得多好,只想练练兵考不上第二年再考。填志愿也填得毫无章法,一共许报三个学校,就采取点菜式每样报一个。文科离不了文史哲,上过大学历史系的母亲就指导他一级一级降着报,先报北京大学再报南开,本省大学兜底。一发榜,竟是本省大学哲学系兜底。最高兴的倒不是三虎,他压根儿不想念什么哲学,也不想念文科,他眼热的是医学院,想念北京中医学院,自以为自己的中医知识很强,一进校准能跳级早毕业的。谁知道医学院按理工科考试,而数理化他最多三门加一起考100分就烧高香了。他不明白,那些祖传老中医哪个会算什么三角,哪个懂化学键法拉第定律?中医学院怎么成理工科了?
最高兴的是二虎,他几年前捞了个便宜没下乡,总觉得很厚颜无耻欠了小弟弟的账,似乎是弟弟代他赴刑场。没想到弟弟好心得了好报,赶上了上大学,捧上了铁饭碗,将来还是高级知识分子了。皆大欢喜,总算抹去一笔良心债。这二年摆弄无线电很玩出了花样,竟然自己弄成了几波段的收音机,偷偷听苏修美帝的广播,对全世界的事了如指掌。“四·五”天安门的事儿还是先从外国台那儿听来的。为感谢弟弟,一定要把自己精心做的一台好几波段的半导体送给三虎,让他听全民办的事儿。但嘱咐他千万偷着戴耳机听,听完了把调波段的拨头儿拨回到中央台上,省得让人检举了惹麻烦。什么哲学系,那是是是非非之地,最革命的和最反革命的全在这种地方,挑运动批判人,全是这种地方的人打先锋。一个国家的哲学系兴旺,这个国家准好不了。说得三虎毛骨悚然,决定不去上这个是非之学了,明年再考个外语系什么的学门硬手艺,弄“四化”怎么着也用得上。可一打听,说不行,今年不服从安排,第二年不许考,要第三年才能再考。三虎怕到了第三年政策再变,说不定又改工农兵学员推荐制了,就毅然决然铁了心念这个是非学,小心点儿就是了,只要自己别沾是非。考试毕业端铁碗就行了。
入了学才发现,哲学系的是非根本轮不上他去沾。那些个老师个个儿口若悬河,落笔生花,原先省报上市报上不少批林批孔、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头版二版大文章都是出自这些人之手,大名鼎鼎。粉碎了“四人帮”,那些在本省有名气的批判文章不少也是他们写的,每个人至少有二三个固定笔名,在省报甚至中央大报上争奇斗妍。他们当年没弄好人际关系,毕业时从北大、复旦、中山等名牌剔出来发配这个省,很不甘心。现在有了名,都闹着调走,中央党校、北京天津上海的大学正是横遭“文革”摧残老师队伍青黄不接的当儿,全开绿灯给他们,真个是不可一世的大文人们。听他们上课你会觉得自己是白痴,三辈子也学不到那程度。
三虎知道自己这辈子当不了哲学家,上这个大学不过是被兜底的。谁让自己没考好的?偷偷托人从系秘书那儿一打听,才知道这届学生中大多数都是一志愿被刷下后就被省大学一网打尽的,根本没让二志愿的大学摸到他们的档案。三虎的成绩比北京大学的录取分数线高出十五分,如果有得力的人在录取时一关一关地盯着,他完全可以上北大。可他没有人从中帮忙,就被刷了下来。而比他分数低的照样上了。这种官司打不得,上分数线后的淘汰率是百分之二十五呢,它想录取谁都有理由,谁让你没人帮忙?活该倒霉。反正那年连高考分都不公布,普通老百姓知道什么?有个学上就心满意足了,哪里知道自己是被无理从一流大学刷到三流大学的?从前是群众推荐,领导拍板,全是靠人情关系拉拢腐蚀了革命干部才能上大学的。为上个大学,多少女青年让什么村支书车间主任的给睡了?现如今有了考试,中国总算进了一步,知足吧。录取时耍耍手腕毕竟也是在幕后,不像从前那么光天化日之下耍黑了。但日子一久,人们还是知道了自己的高考分数,小小哲学系里竟有一半是进了一流大学录取分数线的。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厉害。不少是各级党政机关的大批判笔杆子,哪个不能一宿写出万把字的马列文章来?他们张口就是“我当年”。有人亮出署名是“XX大批判组”或“XXX工人学马列小组”的文章,据说他可她是主笔,为证明情况属实,文章后还附上盖了单位大印的证明信,“兹证明XXX为《右倾翻案风的理论背景》一文的执笔人”。这类笔杆子全不是善茬儿,课内课外能写能发能辩论,闭着眼背一段语录并能指明是《列宁全集》或《马恩选集》第几页。
三虎几乎像听外语一样地傻听傻看这些高精尖人才们的高谈阔论,觉得自己纯粹是个混子,是个寓言中的南郭先生,外人看着是哲学系人士,自己其实是滥竿其中。全班只有他和另一个什么深山里考出来的是十八岁的应届生,其余的全是历经沧桑久经考验的理论阵线尖兵,从二十几到三十岁不等,不少是托儿带女的人,终日一脸的问题与思考。那几年拨乱反正全面复苏,正需要理论人才,这些人才便应运而生,把上课当成可有可无,一个个全忙于出文章见报刊,那才叫风流。一帮人拿起了刚恢复不久的稿酬,千字七八块。天天课间时分生活委员抱来一大叠信和几张稿酬单,高叫着某某三十元,某某十五块,接着就是吵吵闹闹吃大头排队请客,上午去取钱,回来顺便捎二斤猪肉皮冻或猪大肠之类,中午就在宿舍里哗啦一摊,嘬着老白干重摆理论战线。三虎从小日子好过,绝吃不下带毛的肉皮冻和臭烘烘但油花花的猪大肠,但很爱听他们理论,似乎天将降大任于斯,国际国内的大事全要靠他们来忧过虑过并为之下地狱。
这些人位卑不敢忘忧国,关心的果然全是时代焦点。仅“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全国大讨论,班上就有十来个人在不同级别的报上发了文章。那些日子像比赛一样,某某刚在校刊上见了名,某某某又在省报上成了特约评论员,到宿舍里又有面红耳赤的一争,最终看谁高明只能由所发报刊的级别来定。最终还是刘大哥发在《红旗》上的一篇,把全校都震了。虽然被删剩了一千五百字当短论发的,可那是呼啦啦的《红旗》啊,一千五也是一个版面了,虽然几近最。刘大哥自然很克制地不笑不骄傲,但他就可以不与任何人理论,只须拿本《红旗》坐一边看,别人就不好意思争什么。谁能比上刘大哥?当年作为中学红卫兵代表参与过省革委成立大会给党中央毛主席致敬电的起草工作,那文章收在一本这类致敬电的汇编里,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跟别的省比,这一篇算上乘佳作了。尤其那十个大排比段,排比段中的排比句,排比句中的排比分句,分句中铿锵有力的四个字四个字整齐排列的成语,组成一首很磅礴的散文诗。末尾是“毛主席啊毛主席,无限忠于您的全省无产阶级革命派,日日夜夜眼含热泪仰望北京——‘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在这大吉大庆的日子里,我们高举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千言万语汇成时代最强音:祝福您老人家万寿元疆,万寿无疆!”这样一杆如椽大笔,到什么时候都是能落笔生花的,无人能够匹敌。
三虎对这些沸腾的生活全然陌生,听不大懂更不会写。他唯一会做的是大课小课永远不落一节,老师讲什么一律记下来。考试倒背如流,回回九十几分。这样的人在哲学系是最让人看不起的高分无能鼠辈,加上不是一代人,别人几乎不注意他的存在。他唯一可以大出风头的时候是上外语课,他永远是最优的学生,念课文回答问题一马当先。而那些老大哥老大姐们则连成句的英文都念不出。但他们拿这无所谓,因为成大器者都会有人替你当翻译。直到有一天纷纷传言“各尽所能,按劳分配”这句社会主义分配原则翻译得不准确,似乎与马克思的原意出入不小,人们才惶惶然起来,好像跟爹妈生活了半辈子却被告之“你爹不是你的亲爹,娘也不是你的亲娘”一样惊恐万状(后来又有解释,说怎么译问题不大,关键是对这个原则权威的解释别出错就行)。人们这才意识到翻译的重要性。大家纷纷说梁三虎应该好好念外文,将来专门做哲学翻译蛮好,省得让些个只会洋字码儿别的一窍不通的大笨蛋给译错了让咱们瞎争论一通。有时说着说着一个个都恢复了领导身份,忘乎所以地说三虎你毕了业就到我们省委研究室当翻译吧或到我那个秘书处去吧。三虎这才明白自己是跟一批未来的领导同学。刘大哥根本只拿他当小孩子,说毕业后上我那儿,我把你介绍给书记们,他们准抢你去当秘书,弄不好还会把千金嫁给你,你小子就一步登天,进入本省政治权力中心了,到时别忘了你大哥就行。怎么样,哪天跟我上机关去走一遭儿?早点见见大头儿们,让他们内订了你,一毕业就有的放矢进谁家门。
三虎半懂不懂地眨着眼,但心里全明白,讨厌透了这个系。眼看着同自己年龄一样的中学生比他晚来一二年,成群成伙地青春活泼,他甚至想留级或转系,和自己的同时代人一起上学。跟刘大哥们在一起,很压抑,很有生活在一个非常地域的感觉,好像身边总响着“文革”的枪声口号声,令人不安,皆因为他不是哲学料儿。
但刘大哥让他找靠山的话倒提醒了他。爸爸在北京有无数老战友,官位都不小,为什么不能找他们帮忙,也内订了他,毕业时给他订回北京去?有听刘大哥们高谈阔论的工夫,不如把书念好,门门考高分,老老实实做人,让人挑不出毛病,毕业时搞个北京名额离开这个腻透了的省地。每天仅听刘大哥那口死不改悔的地方话就让耳朵生茧子。
三虎的想法果然不错,后来兴了一阵民主选举人民代表,又是哲学系这帮有斗争经验的人开演讲会,争当人民代表参政议政。结果也没哪个学生当上代表,那红选票发下来上头根本没他们的名字,即使学校里有几个人知道你填了你的名字,那仍是沧海一粟,白费劲儿。三虎一看候选人,只认识一个本校校长,那一串别的名字全像外语生词。就干脆一个勾接一个勾儿全打上,随手扔进票箱。反正也不认识,谁知道谁比谁强?全选,让上头定去。这选票就作废了。本来就用不着三虎这样的混子来选的,多他一张少他一张轻如鸿毛。照样念他的书,背他的外语,考什么都是坚如磐石的九十多分,尽管没人重视他的分数。
可刘大哥们不甘心灭亡。他们身上好像永远燃烧着这火那焰,哪里热闹哪里就有他们,不让他们管这管那,参与这参与那比叫他们死还难受。三十大几的人了,好像就安定不下来。三虎想这是因为他们太有知识,生活经验太丰富的原因。这些人是不甘心寂寞的,因为他们从打一懂事起不寂寞的社会生活就给他们注射了不安分的因子。今天这个研讨会明天那个大讨论,为食堂的莱里有苍蝇去找领导谈判要罢吃,为总务处长的儿子打了学生没人管纠集人们去校部静坐,哲学系的每次都是一马当先。那年中国足球队踢赢了南朝鲜冲出亚洲了,又是这些哲学系的带头敲脸盆打鼓唱国歌并成群结队冲上大街。冲到省农学院门口,大门紧闭,不知那儿的学生怎么那样老实,全校按时熄灯黑乎乎睡大觉。这些门外的就高呼“农民兄弟快快觉醒”。里面一打听是为足球的事,全不以为然打着哈欠回去接着睡,刘大哥忍不住发表讲演,号召大家高呼口号,一直把农学院的人叫出来参加游行为止。
这些事平时也算不了什么,可到毕业分配时就全成了问题,有的活动据说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一部分。领着头折腾的全都要讲清楚,讲不清楚不仅档案里来几笔跟你一辈子,分配也绝没有好单位。
三虎从不招是惹非,给人的印象是书呆子、单纯,没有给他做坏评语。而他父亲的老战友帮他在北京活动了向导出版社的一个名额,挂名下达到学校,竟没人敢提意见,也没人敢同他争,顺理成章地分配回了北京,进了“向导”的哲学编辑室当编辑,神不知鬼不觉。
其实为活动这个名额三虎一家下了大功夫。老梁早不在位了,又跟“林贼”有过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这些年来老战友来往也就断了。人家没嫌弃他什么,主要是他自觉,没脸见人家,也生怕给人家招惹麻烦,影响了人家升迁。是他主动断了来往的。官场上人人自危,一步一个小心,谁还自投罗网上赶他?好在这是隔日黄花的事儿了,历史证明他是清白的。老战友们也纷纷年高退了,早没了那许多说道,现在再联系,无关仕途官运,加之越活战友越少,渐渐又亲密起来。
那年暑假,老梁特地让三虎拿着他的信去北京找几个当年真正出生入死患过难的战友,官都比他作得大了才光荣退下来的。说起老梁,一个个不禁眼泛泪花,说他是大好人,就是命不好,也不怨他。其实是上头重用他才派他守北京的大门去的,弄好了班师回京或再调任,比他们哪个都有前途。听说三虎要回北京,全都认为应该,满口答应,不行就集体开着车去他的大学,怎么着也得让他回来。三虎听得真想哭,好像自己是个弃儿终于找到了家似的。
一个暑假三虎泡在北京,东家三天西家五天地住下。和当年的伙伴们重逢了,大家开着车带他把小时候玩过的地方全复习一遍,又带他去远郊县从没去过的新景点这洞那洞的。大家把他当成一个沉睡二十年的温克尔,像听什么传奇故事似的听他用略沾上地方口音的北京话讲他一家的经历,女孩子们全听出眼泪来。以至哭到最后三虎发现自己扮演的是个祥林嫂的角色,很不舒服。人人都在怜悯他,可怜他一家,从他们在聚餐时抢着往三虎面前堆食品的热情中,三虎也看出了他们的一丝丝居高临下,为此三虎心中竟生出点恨来。他发誓回北京后要征服他们,做个好汉给这些鸟笼子里养大的少爷小姐们看看。他们借了老子的光,几乎全混在军内院校、大机关、新闻单位,天之骄子似的,只等将来接管中国呢。没见到的几个趁早去了深圳发财或出了国当外交官和记者。他们都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天高任鸟飞,这本也是他梁三虎的命运,甚至会比这更好。
玩到最后,三虎对他们厌倦了。他不想继续混在他们群里,就向跟爸爸最近的一个伯伯提出不参军,上地方。老伯本是让他在总政、军报等大单位挑的,看他如此坚决脱离这个圈子,知道他是伤透了心。于是抓起电话找“向导”的张大壮,他在“向导”出过与青年谈理想人生的书。老伯亲自陪三虎坐车去“向导”一趟,张大壮像见了亲儿子一样待三虎十分热情,一口答应马上与部里通气,落实三虎的事。
可进了“向导”以后,三虎发现张大壮是个很无耻的老头子,也就没有去“报恩”,慢慢就混同普通老百姓一般,再因为追求大才女孟菲未遂,弄得抬不起头来,日子就江河日下地混将起来。最终又跟这几个爸爸老战友的女儿们混在一起,一混三十了,也不想结什么婚了,似乎很快活。
他本打算混几年,找个纯情的小女孩,清清白白地过日子,彻底甩了这几个半老徐娘。可他没想到,这几个女人实在厉害,一发现他有可能脱离革命队伍,就死死纠缠他。连他也搞不清,谈过几个天真烂漫的大学生,可不出几天,这些女孩子都会突然跟他断了,理由全一样,说他是老色狼,老花花公子,让他讲清楚。他怀疑是移民楼里有人给他使坏,那太容易了,发现他与哪个女孩有勾结,就把他的艳史通报过去,一封匿名信即可。要不就是那几个女人干的,因为她们发誓永远不会放他去跟别的人结什么婚,“有我们姐儿几个伺候着你,还怎么着?皇帝也不过就那么几个固定的”。三虎有时几乎是在哀求她们饶了他,即使他结了婚,也还可以跟她们保持往来。她们全拿他的话不当真,笑骂他一结婚准是个“气管炎”,有了小女孩,哪还顾得上她们老姐儿几个?三虎有时真要生气,大骂这几个老姑娘、老媳妇一顿。“敢情你们都有自己的家。凭什么不让我有?”那几个人就真地对他特别温存起来,百般的柔媚,万种的风情,又让他丧失革命意志,随她们去。她们要么不结婚,要么对丈夫不满又不想离,能交上三虎这样够档次的男人做朋友,还真是“百里挑一”。寂寞难耐时,进城来找三虎,就那张地铺半间房,竟也很销魂。如此一来,三虎还真割舍不下她们,百无聊赖时也会像今天一样蹬上自行车跑西郊去慰藉一下这个那个,似乎这里头真又生出那么点叫感情的东西来,看来物质是真能变精神的。
以这般丰富经历和那些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子谈恋爱,有时极难进入角色。那些缺男人的半老徐娘真拿他当宝贝,伺候得周周道道,几天不见就像干柴遇上火星那样炽热、迫不及待、温柔体贴,三虎一贴上那一个个成熟的肉体就无法自持丧失了任何说“白白”的意志,如此一来,三虎进入了一个固定角色,让她们葵花向阳地渴求、抚慰、崇拜着,一切都是赤裸裸的,欲就是情情就是爱,分不清个子丑寅卯。那关系说不上谁嫖谁,只有需求渴望与满足,纯纯粹粹的男欢女爱。这使得他跟那些小女孩谈起恋爱来总是不耐烦。他有时暗思量,可能自己这种人在这方面带上了某种职业特征,就像演戏的人因生末净旦卫之分工不同而演员本人下了舞台仍然无法摆脱角色的程式规定,一种规定动作已使自己异化。那些女孩子正值情窦初开的纯情阶段,正是在寻找父亲与哥哥合一的男性形象的时候,要的是男人的才华、浪漫、柔中带刚、情绵绵、意悠悠,总之那种恋爱是“谈”出来的,是显摆出来的,是“为赋新诗强说愁”出来的。而梁三虎由于过早地进入实质操作而超越了这个阶段,就像幼儿没学过爬就学会了走一样,让他重新去爬他会不耐烦。于是梁三虎每次谈个新的,总是过于迫切地要进入实质运作。一般情况下,男人要进入实质运作之前的表现总是有点厚颜无耻的样子,无论伟人与无赖,此时此刻不免丑态百出,每一丝微笑都下作得很。若对方恰是经验丰富的女人,她只能更爱上这种无耻的求欢,荡起欲浪,也随之共人角色,此时她眼中的男人表情和动作就是美的。可梁三虎面对的是些个初试锋芒的女孩,跟他不是一个阶段。需求之不同的时间差,决定了他在女孩们眼中是个色鬼。这正如人和狗之类,因为一站一爬,视野的角度不同决定了视觉的不同,当人视狗为卑鄙时,或许狗也视人为下流。梁三虎只因为这个角度之差而成为色鬼,无论如何也无法娶一房正正式式的媳妇儿,只配跟那些个半老徐娘们胡混。而在别人眼里他还是个无比滋润的土风流人物,说起来这些人全都嗤之以鼻,可心里却是嫉妒与艳羡——说到底这是些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这样的人往往被称为正经人。
造成梁三虎目前这种一边遭人眼热一边“生在福中不知福”局面的,却原来是那个大才女孟菲。若不是孟菲才貌双全有胆有谋地一脚蹬开梁三虎,他现在肯定是另一种样子,可能见了别的送上门的女人都会阳痿,连贼心都不会有一丁点。
那年他来“向导”没几天,就迷迷糊糊盯上了孟菲。天知道,可能三虎命中注定是要恋上比他大的女性,竟盯住孟菲不放。而孟菲其实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困难户,比三虎大出四岁。
孟菲是燕京大学哲学系毕业,牌子极硬,在那一批分配来的大学生编辑中是最光彩夺目的。大学期间追求她的人全被她打发了回去,无论奶油小生还是冷面硬汉,独独爱上了一个其貌不扬的有妇之夫,爱的就是他的才华。那人是“文革”前最后一批大学生,当了一阵红卫兵就被下放到中俄边境上的兴凯湖农场,逆境中不坠凌云之志,刻苦研读马列,就着油灯通读了不知几遍马列原着,以致向马列编译局写了厚厚的更正目录,纠正中译本中失误的地方。大学恢复招生后他就以高分考中了研究生读硕士,经常以助教身份给孟菲她们上课,孟菲的心扉就让这个大才子给打开了。苦恋一阵后被校方发觉,对男方发出了严正警告。而在这同时,学校刚刚开除了一个边远山区考来的研究生,原因是他没办结婚证就占有了女朋友,答应毕业后娶她,可中途又让北京姑娘拉下了水,便要休了那个家乡姑娘。那姑娘的兄弟们不远千里来燕大劝说未果,就把他打个鼻青脸肿然后告了他一状。学校二话不说就开除了他回故乡。孟菲的这位人近中年的热恋伙伴立即吓破了胆,涕泪混流着求孟菲放他一马。
最让孟菲伤心的是那男人哭哭叽叽地说他把事业放在爱情之上,千难万难地考进北京来完全可能毕业后留在中央办公厅什么的地方当笔杆子,将来可以影响决策的。若开回去,这一辈子就彻底埋没了。他说中国人才浪费太厉害,成才机遇太少,埋没个人才像踩死个蚂蚁一样无所谓。他不想为爱情牺牲他的事业。这通表白把孟菲准备好的一句“跟定你虽九死而不悔,无论何方”的诗句全噎回去了。本来孟菲是下定决心跟他开除回兴凯湖当渔民的,天知道如此的浪漫情怀却被残酷的现实打了个稀烂,她的初恋就这样葬送在一个“若为事业故,一切皆可抛”的男人手中。
这个从小生长在北京城里养在深闺中的大户女儿,从来没把那个北京户口看得有多重。相反,他对那个小红门四合院里的平静生活早厌倦了,从小向往的是北大荒、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火红的知识青年战天斗地的生活。那几年频频传来知识青年在广阔天地里救火救人光荣献身的英雄事迹,大报小报上又是通讯报道又是诗歌,每天打开收音机不是大批判文章就是歌颂知青英雄的诗朗诵,几乎让孟菲患上了“烈士情结”——金训华在浪涛中沉没下去之前仍在举臂高呼革命口号的大幅画像,最让她心驰神往,仿佛那不是去死,而是奔向新的生。尽管长大后觉得那幅画有点假,人在大浪中是无法摆出那种顶天立地的姿势的,能那样挺立在狂涛中的人绝不会死。但“情结”一旦形成就不会消失,一旦有机会,它就会死灰复燃。
那年她高中毕业时,从肉体到精神都准备好上山下乡去谱写一曲壮烈的知识青年战歌,可母亲却把一张她患有心肌炎的权威诊断书摆在了她面前,她只能因病缓下,等待康复后再去广阔天地。母亲在一家图书馆里为她找了个临时工作,编编目录、抄抄写写地混日子。每次来了写知青的书她都如饥似渴地读,豪言壮语抄了满满一大本子。可心肌炎总也好不了,母亲也不曾给她吃什么药打什么针,只时不时补充点维生素,吃几个中药丸。恢复高考时再体检,她居然一点病也没有。原来是当大夫的姨妈搞的骗局,居然让心肌炎诊断蒙骗党和人民四年。姨妈是医院心血管科的党支部书记,一贯是光明正大不徇私情的先进党员,据她说这辈子就干了这么一次坏事。好人偶然干一次坏事并不难,并且绝不会被人发现,难就难在一辈子干坏事而不被人发现。
孟菲做梦也没想到是她母亲和姨妈串通好破坏了她与工农相结合的宏图伟略。连她那个大理论家父亲听说真相后都不相信先进姨妈会有这么一手儿,随之一笑,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什么上山下乡不是个办法,也想找个路子给你做做假,可爸爸不敢。你姨妈真为你做了件大好事,功德无量啊。”一番话把孟菲气得直哭:“骗子!全是骗子!你整天在大报大刊上讲‘两个决裂’,批判‘学而优则仕’,原来全是假的。丢人。”爸爸宽厚地一笑:“我也是没办法。说真话的没好下场。”爸爸这支笔总也写不出错来,流水的政治铁打的笔,只须紧跟上就行,不能提前也不能落后,准没错儿。所以大批人马“文革”中下了什么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爸爸硬是没下去。不是他不下去,是革命需要他留在北京写理论文章,俗话说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行动,凡是要干点什么,总得有那么一批人理论开道。爸爸有幸成为这样的理论家,孟菲一家也算跟着沾了大光,没下干校受罪。她的同学们跟父母下干校,住窝棚干苦活儿。父母们进城后养娇了,再二茬儿干农活吃粗粮,大都折腾个半死不活落一身病。同学们偶然回一次北京看上去也跟不开化的人差不多。一想到这些,盂菲也就不怨爸爸了,不得不承认爸爸是对的,只是那种“烈士情结”过早地烙在了心上,挥之不去,老有一种壮志未酬的遗憾。
可能正因此才更加倍地爱上了那个在广阔天地里摔打过的人,无形中把他当成了偶像崇拜着,似乎他就是活着的金训华,跟他在一起总要问他黑龙江的水、兴凯湖的浪、乌苏里江的船,像是在听他讲童话。有时甚至幻化出一幅图景:她是个纤弱的小公主,而他是个高大英俊的王子,她浮出水面,他奋不顾身地跃入水中把她救起,水天一色烟雾濛濛的湖面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孟菲居然在跟三虎认识不久就对他表现出巨大的热情,跟他讲她的失恋史,顿时令三虎心驰神往想入非非。他真奇怪,刚一来人们就说盂菲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大才女,莫非他三虎正好是不高不低者?那天孟菲谈起她的过去,竟失声啜泣起来,苍白的脸更添几分凄艳。三虎慌慌张张摸出一团皱巴巴的脏手帕替她拭泪,孟菲就势搂住了三虎颤个不停。三虎有生以来第一回遭遇上这场面,没想到来得这样顺水推舟,就迷迷狂狂地抚摸起孟菲来,自自然然吻了孟菲,吃了一嘴咸咸的泪水。那孟菲一直闭着眼依在三虎怀里,一任三虎的手一马平川地扫荡过去。电话的铃声突然惊醒了孟菲,她睁开眼,怒目圆睁,狠狠抽了三虎两个响亮的嘴巴,随后又紧紧抱住三虎抽泣着说:“不行,我们不行,你代替不了他!”
梁三虎那时早已变了个样,根本说不清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他只懵懵懂懂地觉得他是个男的,孟菲是个女的,孟菲让他血液中一个远古的梦几乎变成现实时又把它拦腰斩断了,叫他痛不欲生地难耐。他一时最痛恨那个破烂的电话机,若是没有那个电话,或许他这辈子就换一种活法了。天知道,孟菲这种怪女人也许注定是要在某一关键时刻清醒过来让梁三虎的阴谋未遂。梁三虎突然发现自己那些年受的什么哲学教育白搭,在这种事上他无论如何是欲罢不能。读了那么些个凄艳悱恻的爱情故事,本以为自己是那种纯情的小白脸,一到理论联系实际了,与现实一接火,却发现满不是那么一回事。一切外在的这个那个理想外衣全剥个干净,剩下的只有一点,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而已。更重要的是一个女人让他醒了却要离他而去,害得他几乎夜夜不平静,睡前读的是啥《1844年哲学经济学手稿》,梦醒时分却是一片凉湿和舍不得又无可奈何随风落花流水去也的梦。一时间三虎真地走火入魔,眼中梦中心中只有一个孟菲,便穷追不舍之。肉体的接触之后似乎任何语言都已变得多余,只需红着眼睛盯住她,两只手不知不觉地就会摸上去。呼吸急促,汗流满面,心里早背好的词儿也只剩下几声含含混混的支吾,不像人言倒像兽语,回回让孟菲骂个狗血喷头,拂袖而去。
三虎真不明白自己何以落到这种语无伦次、偏瘫般的地步,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终于明白老爸在六十几岁上为何会跟军医院的女护士闹出新闻来。当时妈妈哭天骂地,让全家人痛恨爸爸这个老色鬼。当然最终倒霉的是小护士,打了胎,被送回老家了。打胎前小护士不依不饶,非要妈妈保证打完胎给转到云南新疆什么的边远地区部队,妈妈一百个答应。可打完胎妈就变脸,痛骂小护士是狐狸精勾引高干,要送她入狱也够条件,复员是宽大处理。老爸想送几个钱给那姑娘,却不知道家里的钱在哪儿放着,终于血气十足地大骂母亲一顿,母亲只好拿出二百块让他去还良心债,打发了那女孩。那会儿老爸在三虎眼里形象大打折扣,整个儿一个老不要脸,他自信自己长大了绝不会像老东西那么没出息,有妈妈这么好的女人还把持不住自己。他决心长大后娶一个妈妈这样美丽的女人,和和美美恩恩爱爱过一辈子。这么些年没追求过什么女人,也没女人追求他,皆因为他看着顺眼的女人都不理会他,而对他有点表示的他又看不上,就这么过来了。天知道怎么一眼看中了孟菲,却原来是个错误。仅仅这样一个错误竟使他走火入魔。
孟菲招架不住三虎的骚扰,终于向社里告了一状,控诉梁三虎性骚扰,无法正常工作,要求社里调走梁三虎。孟菲是张大壮唯一不敢对之耍贱的女“社员”,在这种事上张大壮其实很理智。他并非不想沾沾孟菲这样的女中俊才,而是惧怕孟菲的老爸。老孟这些年地位稳定且有上升趋势,“向导”社出版的那些个思想教育方面的书一经老孟认可给做一个序或打个电话给有关部门推荐,公费买书销量便猛增。这年头改革开放,经济效益第一,思想教育的书开始难销,个人不买,只有靠系统和集体这条路,老孟大笔一挥就能让“向导”大开财源。不改革不知道,图书原来也是商品,是商品就得能换钱才行。那些个黄书什么的靠的是低级趣味赚钱,弄这书的人都发了家,总不能让“向导”这样高级趣味的出版社饿肚子。因此,“向导”狠狠抓住孟菲不放,抓住了孟菲就是抓住了钱。如今他个破落军官子弟梁三虎竟敢百般骚扰“向导”的摇钱树,士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全社领导在张大壮主持下集体批评梁三虎一顿,对他晓之以理,要求他节制兽性,若再发现他对孟菲图谋不轨,就勒令他几月之内卷铺盖另谋高就。会下张大壮又单独与三虎谈话,说,人嘛,谁没个七情六欲,可你得看看对方是谁?孟菲虽然不是什么总理呀国家主席的千金,可也是大人物的掌上明珠不是?人家看不上你,你就死了心算了,别吃错药似的发情。你现在影响的不止是孟菲一个人,而是影响了全社的利益。在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发生冲突时,要牺牲个人利益。再说了,男人像你这么专一的也少见。小伙子模样挺俊,又有学问,找个女人还不容易?干嘛一棵树上吊死?我也年轻过,理解你的苦。作为长辈,给你点忠告:只要你爱上别的女人了,就会慢慢儿忘了孟菲。男女嘛,一接上火,物质就变精神,一日夫妻百日恩么,慢慢儿就爱上了。
断了对孟菲的念想儿,领导又把他的办公桌从孟菲旁边调到另一间屋中并警告他永远别再进盂菲那间大办公室,几乎一星期也难睹孟菲的芳姿,渐渐思念之情也就淡了。很快又听说那位兴凯湖来的研究生在某部的政策研究室耍了一阵笔杆子就趁改革之风南下杀到深圳特区去了。那边开放,没人管你是否是陈世美,离不离婚对升官发财并不是障碍,就提出跟老婆离。那边老婆死活不离,他就准备泡个几年不同居变成事实离婚。据说与此同时他又反过来热烈追求孟菲了,难怪孟菲那些天像吃错药似的焕发了少女的三分媚态,扬言要去深圳。这让梁三虎彻底绝望,必须移情。
三虎在北京没有亲戚,举目四望,这个从小熟悉的城市竟变得像个生人一样。挤在集体宿舍中穷混日子实在令人百无聊赖,唯一的去处就是儿时那几个小伙伴家,虽然远在西郊,但想起来毕竟很亲切。本想活个英雄样子给他们看的,最终却是主动找上门去讨点精神安慰。
几次家庭舞会下来,三虎果然彻底忘却了孟菲。当然这还要归功于孟菲才对。自从孟菲唤醒了他的某一根神经,他对女人变得十二分敏感起来,一经接触就会产生与孟菲在一起时的感觉,脸就会通红。可能这种敏感反应和他那种童气未泯的美少年形象激起了那几个女人的野性,她们几个媚眼儿就轻而易举地俘获了三虎的心。三虎一开始心里很忐忑,生怕在老朋友的圈子中闹个坏名声出来,绝不敢轻举妄动。可他无论如何说不清为什么儿时一起青梅竹马般玩耍过的小女孩儿,现在都像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他令他难以把持。当他终于在迪斯科狂乱的节奏中昏头昏脑地搂紧了那个什么小娜,立时感到陷入了一个温暖缠绵的深渊,越陷越深。竟然连舞步都挪不开,磁铁一般附在了她身上。当灯光雪亮地再次通明起来时,三虎惊恐地睁开眼欲挣脱小娜,小娜怒火万丈地摔门而去。三虎环顾四周,以为自己这下彻底臭了,等着人们的咒骂,却发现人们成双成对仍旧相拥热吻着,他们谁和谁都不是夫妻,只有秀兰大姐红着脸喘着气对他说了一句:“真他妈傻X,去追小娜呀,你伤透了人家的心了。”三虎这才猛醒,飞奔出门追到山脚下的花园中。小娜正抱住树干抽泣。三虎从后面拥住她的蜂腰,抖动着声音连连道歉。小娜痛骂他“全世界第一傻,整个儿一个不开眼的乡巴佬!原先还以为你是个风流鬼在吊我们姐儿们的胃口,闹半天压根儿不是个有种儿的”。梁三虎在她的痛骂声中恼羞成怒,终于在她的疯狂挣扎中凶猛地宣泄了自己,从此成了一个男人。
当他们双双从外面回到厅中时,才发现树枝划破了各自的脸和衣服,很像挂了彩的兵刚下火线。
那天他没有回自己那半间屋,就住在小娜家的山间别墅中。半夜时分他被什么弄醒,这才发现他被几个女人包围了。那一双双渴望的目光让他必须十分男子汉地去挺身而出,就像英雄堵枪眼般毫不迟疑。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种纠缠不清的后来变得十分讨厌的幸福轻而易举降临在他身上,让他的生活揭开了新的篇章,像头打野食的猎狗,孤孤独独但也洒洒脱脱地荡在京城,一混就三十了。小时候一听说谁三十了,总以为那是人生一大关口,记得那时他看三十岁的人,总觉得他们很沧桑很老木咔吃。现在看看自己,虽然该而立却没立住,却活得自在,别有一番滋味。
想到此,真不知是酸是甜。只觉面部肌肉在抽动,开始有了表情,不知是哭是笑,抽动几下而已。有时哭和笑的生理机制似无二致。
梁三虎突然迫不及待地饿了,摸到一个罐头,打开就塞了一嘴,躺下细细品嚼,说不清是猪肉还是牛肉。终于不等嚼烂咽下,就合上双眼,头一歪,很壮烈牺牲般地睡去,一阵呼噜打上来,嘴里的午餐肉喷个天女散花,再落了一脸热乎乎的肉馅儿。迷迷糊糊抹一把,接着睡过去,做他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