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古德猫宁”爱的奉献-混在北京

自从第一次让那个女的给骗了,他就丢尽了大脸,栽了,不管他怎么卖力表现,人家对他仍旧三心二意,不肯委以重任。那小娘们儿,实在是恶毒,活活儿涮了老实的小冒一回。

门晓刚又留他老婆在这屋里过夜,令冒守财怒火中烧,却只敢怒不敢言。人家是正式夫妻,在一起名正言顺。不过门晓刚总算是自觉的人,从来不在冒守财在屋时跟老婆过夫妻生活。

屋正中间用柜子隔了一道墙,算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眼不见心不烦”吧。但一想到那边有个女人,冒守财就心里烦。那边只亮着微弱的台灯光,小两口在低声耳语着,不时发出极压抑的哧哧笑声,听得出很欢快开心。冒守财却独守半间房,不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每看到人家两口子团圆,他就辛酸,甚至仇恨人家。现如今自己老婆又怀了孕,还一个人在大同受苦,户口迟迟进不了北京,天知道分娩时户口再进不了北京,这样两地分居下去日子怎么过。两家都在农村,那几年日子不好过时两家父母全向他们要钱贴补,害得他顿顿吃辣酱拌面条。现在农村富了,老家的人每次提着肉提着鸡蛋来看他们,又开始说风凉话,劝他干脆回农村去搞乡办企业,日子越过越红火,保准二年之内能盖起五间大瓦房来。说得他心酸眼酸的。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说什么也不能回农村去。再说了,虽然眼下穷,没房子,但他坚信日子会有希望的。只要混个一官半职,把老婆调北京来,有了房子一住,那下一代就是北京人了。自己发展好坏不去管它了,就算当个阶梯,为了下一代有个质变,能文文明明地在个开眼的地方成长就得了。那些留学生们在外国打工受苦招白眼,仍然坚持着死不回来,好些人其实根本不是为自己,就是为孩子,为能让孩子变成正儿八经的美国人而苦巴苦拽。人不就是这么一代一代接着茬儿跑接力才熬出来的么?要光为自个儿,他才不在北京混呢,回家算了。

一想到孩子,他就痛恨沙新和门晓刚。要不是这两个小四川人儿合伙捣鬼,这间房就让他冒守财一个人独占了。怎么着跟社里说说好话,也能让老婆来北京生孩子,在这屋里坐月子吧?要是户口办得顺,老婆就可以不走了,在这屋安营扎寨,那样的话,冒守财三十岁在北京安家立业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美梦就成真了。

首先一大敌人是沙新。他和冒守财同一年分配来向导社,老婆又都在外地,等了几年才有一个家属进京名额。他们条件相同,给谁不给谁就有一争了。冒守财说他比沙新早结婚。名额当然是他冒某的。可沙新却打出一个料想不到的王牌,一下子把冒守财置于死地——这个进京名额是沙新那个文学室的吕峰奔深圳工作以后按“走一进一”的原则空出来的。沙新愣说按部门算,这名额该归他。按说沙新是在强词夺理,可小冒的理由也不充分。这样只能由社里来决定,看谁在领导眼里分量重了。来回拉锯,总也没有个结局。据说公安局有规定的,这类名额只空两年,超过两年不使用就作废。可沙新和小冒争个不休,社里又不想偏袒任何一方,眼看着这个名额就会打水漂儿。社里别人才不着急呢,作废就作废,又不关别人的利害,只说让沙新和小冒商量私了。

一个北京户口,三千、五千,怎么开价的都有。大街上常有人在电线杆子上贴告示:某某一人在京,家属在某地,因无法调进,愿放弃北京户口出走,谁若欲进京,可利用此名额与该人对调。这种“对调”往往是调进北京的一方向调出北京的一方私下交几千块钱才能对调成功。

小冒和沙新都想出点钱给对方私了。沙新常写文章发来发去,有点钱,开口就说给小冒最高价五千。一下子把小冒弄得自惭形秽。那会儿小冒正是紧衣缩食顿顿辣子面条的时候,人们发现每到五号发工资那天他才买点肥肉耗一瓶雪白的猪油存起来,每次吃面时挖一块拌面里。他本想出一千块给沙新的。一看沙新如此财大气粗,小冒便气不打一处来。同在出版社,他小冒就写不出文章来,撑死写点二三百字的书讯,每篇稿费五块几。可沙新的文章满天飞,虽说都是中国字,可攒一块儿就让小冒看不明白。据说有人批评沙新了,说他的文章是玩大词儿,故作高雅,大多是西方资产阶级文艺理论的生译硬译等等。可不管怎么说,他沙新有名也有钱。小冒一气之下,抱定“有钱也难买鬼推磨”的横心,就是不吐口,来个同归于尽。气死你。也难怪,沙新这人恃才傲物,总一副臭清高的模样,俨然青年批评家,似乎中国独一份,那样子是招人恨。大概他以为五千块能让小冒马上退出竞争,没想到受了憋,人家小冒穷有穷志气,卖了孩子买笼屉,不蒸馒头就争一口气。一下子沙新傻了眼。他问小冒出什么价儿,小冒说一千。呸!沙新急红了眼。“你成心耍我呀?瞧你个婊子养的样子!”小冒反倒不生气,哈哈笑:“谁他妈也别想好!早看你不是个东西。看不起我们乡下人,现在想收买我了?门儿也没有。你这种人,就得遭遭憋。”沙新无奈。

这边两个人争执不下时,有人不失时机地来坐收渔利。张副社长介绍来一个光彩照人的女编辑。此人是西安某出版社的,丈夫在北京一家研究所工作,一直无法争取到名额把老婆调进来。他自己又不想去西安。这女编辑头一天办了“借调”手续,第二天张大壮副社长就找沙新和小冒谈话,说如果他们不能私了,这名额就给那女人了。沙新一听就火冒三丈,大骂张大壮不是东西,就会耍流氓霸占女编辑,问这个女人跟了张大壮几夜?张大壮怒不可遏,说你沙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当我不知道。小冒知道他们是季秀珍的“同情兄”,到什么程度不清楚。看他们吵起来了,顿觉解气。听了一会儿,见他们光用“暗语”,又觉得没劲,就主动提出他愿意把名额让出给那女编辑,剩下的事就由张副社长和沙新去谈判了。他一下子出卖了沙新,沙新气得几乎吐血,只好算了。一个名额就轻而易举让给张大壮去做人情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张大壮用这名额讨了女编辑欢心,可那女编辑却死活办不成这户口。据说按什么规定,北京户口不能直接给一个外地人,除非是局级大干部因工作需要调京。一般人只能通过在京的配偶申请名额才能进京。女编辑手里攥著名额却办不成。于是张大壮做主,把这名额让给女编辑丈夫所在的研究所,由那个所去办。天知道那个所排着几十号等名额的人,那边人事处刁难她丈夫,就不同意给他办这手续,也不知道他怎么得罪了领导。几经折腾,女编辑的事终于没成,只好又把名额还回了社里。

眼看一年多过去了,年底名额就要作废。沙新和小冒仍然争执不下,谁也不让。但因小冒混得人头熟,又当上了总编室主任助理,上次又以实际行动讨得张副社长欢心,据个别领导透露,可能最终要偏向小冒。于是小冒大着胆子让老婆怀了孕,保证年底调她进来,又能赶上分房,图个圆全。沙新也有耳闻,扬言要拼个你死我活,血战到底。所以,小冒的心又有点悬着。本想以主任助理的身份压沙新一头,可这个助理只是科长级别,但还不能算正式科长。沙新好歹有个中级职称,也是科级待遇。所以小冒要压过沙新,就只能混个副处才行。这可难坏了小冒。上哪儿找个副主任当呢?唯一的去处是团委,只要能当上团委书记,就是副处级待遇,可优先办户口。

但团委书记一职似乎早就内定是门晓刚的了。这个小四川,上大学念的是化学系,成绩平平,可活动能力强,又热心公共事业,混了个系团总支副书记当。毕了业分到出版社青年生活编辑室,让他编《计算机小入门》、《化学入门》之类的小儿科,很没意思,总觉得干这活儿不如当个官好,就干上了业余的团总支副书记,不出几天就折腾着要把原先没人管的团总支升格成团委。社领导正考虑着要不要加这么个副处级职位,小门已经私印了团委书记的名片在外面拉起关系来。先是横向的,招呼有关出版社的团委一起组织舞会,象棋、桥牌比赛,一下子就拉了一批社领导加入这些活动,无形中扩大影响,诱使领导承认建立团委的必要性。纵向联系,则是“走出去”到中小学校里去当大队辅导员、团组织的辅导员,搞座谈会,搞讲用会,谈理想人生,这是他上大学时的本职工作。学校里常有表扬信来,客观上又加深了社领导的印象。

一开始小冒对小门不屑一顾,认为这种手段太卑鄙。可眼看着小门在领导眼里红了起来,那些老棋迷、老牌迷和老舞迷全上了小门的钩,小门鞍前马后服务到家,小冒就坐不住了。他决定玩几个更漂亮的活儿给领导看看。

机会终于来了。上次全国图书评议会从各社借人打下手,小冒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忙了半个月,人瘦了一圈,但给与会领导很美好的印象。评议结束,他死活要秘书处的领导给他做个鉴定,人家就找一个小秘书按他的要求写了几句“有高度的政治觉悟、很强的组织能力”等评语,并按他要求加盖了某一部的大章。这下小冒露了大脸,鉴定一拍,把社领导都喜得合不上嘴。接着一家家串过去,把小门弄虚作假在外面打着团委书记旗号招摇撞骗的行为一一曝光,并出示小门的一张名片“有诗为证”。小门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没人看得起的闲差竟有人跟他暗中争夺。不出几天,领导们对小门就冷淡了,小门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紧接着是沙新的老婆怀孕,沙新想让小门搬小冒屋里住半年,让沙夫人艳丽来坐月子休产假。小门当然愿意帮老乡的忙,就来找小冒和同屋的小林商量。小林苦熬几年,盼到老婆单位马上要分房了,很快就要脱离苦海,当然乐意白送一个人情,就爽快地答应了。这意味着门小刚要来屋里加一个床,两个人的屋子住三个人。这还不是最让小冒讨厌,讨厌的是门晓刚一住下去就不会走,小冒想让自己老婆来坐月子的希望就会泡汤。所以冒守财坚决反对门晓刚进驻。为此沙新恨得直咬牙根儿。眼看老婆产期临近,却无法亲自伺候,真叫他难受。他当然也有自己的打算,就是把老婆接来占上房,弄成个既成事实,借此机会把户口弄到手。冒守财因为也有同样想法,因此一眼就能看穿沙新的卑鄙伎俩,更要堵沙新的路了。一拖几天过去,沙新急红了眼,可冒守财坚决斗争到底,双方僵持不下。冒守财以为只要他顶住,沙新就会垮,信心十足要看沙新的苦戏。谁知道两个四川人和小林串通一气对付小冒,把小冒的计划打个稀烂。

那天小冒一回来,就发现门晓刚的东西搬了进来,人也大模大样地躺在小林的床上看书。原来是小门和小林互相调了床位,让小林搬去和沙新同住了。过几天小林的老婆单位一分房,小林就搬走,沙新就自然而然住一问。这个小小的阴谋令冒守财怒火万丈,狠狠地痛骂了门晓刚一顿。然后上告房管科,一告门晓刚和小林私下换房;二告沙新图谋在小林走后独自占房。房管科派人来制止,可是沙新早已连夜把大肚子老婆从济南接来稳稳当当过上了,连冰箱都买了,只等分娩。冒守财急忙暗示房管科的人:“若不把沙新老婆轰走,她就永远不会走了。”房管科的人也早就恨透了这种私自占房的恶劣行为,命令沙新把老婆送回去。这下冒守财十分开心,激动地站在沙新门外听他怎么哀求和人家怎么驳斥他。

那次沙新可真是掉够了价,一连串地说好话,递烟递水。他老婆张艳丽也一个劲儿让房管科的官吃山东特产高粮饴。房管科的人根本不予理睬,声称:“别拉拢腐蚀革命干部了,赶紧走人回济南生孩子去吧。”

软的不行,沙新开始耍亡命徒,大吼大叫,声称:“我就他妈不搬!看你们怎么办!”

房管科的人也火了,大叫:“不搬就给你丫东西扔出去!”

“试试,我他妈上天安门静坐去。”接着沙新历数浙义理等人私自占房的罪行,声称:“我们都是人,凭什么他们行我就不行?”

房管科的北京油子冷笑:“都是人?你能跟人家比吗?人家浙义理老婆是北京人,你老婆哪儿的?哪儿凉快上哪儿歇着去,都往北京凑什么呀?”

有人能这样讽刺沙新还是头一回,小冒料想沙新会火冒三丈,大打出手。谁知他这次出奇的平静,咬定就是不搬,谁要敢轰他,他就带老婆上天安门广场住去,丢向导出版社的大脸。这当口儿移民楼的不少人也都来替沙新说情了,一边劝沙新少说两句一边让房管干部消消气。这是唱白脸的。而胡义则来唱红脸,他趁机数落房管科的人不拿移民楼的人当人,厕所堵了没人修,电闸功率小没人换,没消火栓等等,并坚决支持沙新占房,还威胁说如果有人轰沙新的老婆走,他就和沙新一起上天安门,还要用英法德三种文字写上标语背在身上,让向导社丢大人,让社领导丢乌纱帽。滕柏菊则拉着张艳丽的手哭大抹泪,骂房管科的人没人味,眼看着人家大子肚子要生孩子了还硬要赶人家。

这下房管科的人坐不住了,苦笑说:“我又没赶她走,是你们楼上的人提的意见,我才来的。怎么都冲我来了?”

大家纷纷对冒守财怒目而视,心里明镜儿似的。

门晓刚起哄说:“谁他妈这么损?站出来!”

胡义说风凉话:“算了,知道是谁不就行了?”

大家全都一笑就完了。沙新的房子算占上了。结果是门晓刚不仅搬了进来,还明目张胆地买了双压缩机大冰箱,天天和老婆泡在宿舍里,鸡犬相闻地和冒守财在一个屋顶下过上了。门晓刚如此无耻,竟无人谴责他,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帮了可怜的沙新一把,算个好心肠,这点过失就不去计较了。

可倒霉的是他冒守财。他回大同把这情形跟老婆讲了,甚至横下一条心动员老婆来北京,就在那半间屋里坐起月子来,只要孩子一哭一闹,就能把门晓刚两口子吓跑,房子不就自然归他冒某人了?老婆一听又羞又急,哭成了泪人,大骂冒守财没能耐,连间房都混不上还骗她怀孕。死活要去打胎。冒守财也哭天喊地地抱住老婆劝慰:“忍忍吧,我想办法,一定想办法!先当上团委书记再说。”

一想到这些冒守财就默默流泪。主要是丢不起这份人。村里人都以为他进北京当官了,纷纷来北京找他落落脚,却发现他如此狼狈,弄得他脸上十分挂不住,只能加快速度把门晓刚挤下去,他才能露头角。门晓刚这样不检点,被他狠狠告了一状。那次门晓刚的小姨子来北京玩,竟然和门晓刚夫妇一起睡在那半边,天知道多么孰不可忍。小冒就告了保卫科,说门晓刚和两个女人睡。果然保卫科半夜来敲门了,查了他小姨子的证件,弄得他们不欢而散。可从此门晓刚的坏名声算洗不掉了,当团委书记的美梦彻底破灭。

“轰”,门晓刚的冰箱又起动了。这种杂牌冰箱,起动声音极大,惊天动地,又是双压缩机,一个接一个此起彼伏起动,一夜教人不得安宁。小门的老婆睡觉很不老实,经常大半夜惊叫起来,声音很恐怖。小门就要起来安抚她,下地倒开水,开冰箱取冷饮,折腾个没完没了。然后老婆失眠,又要小门陪她说悄悄话,嘀嘀咕咕大半天,他们睡着了,冒守财又失眠了。小冒几次三番地找房管科要求他们来轰门晓刚的老婆,先是没人理睬,找烦了,房管科的人就拿他开涮:“算了,就凑合着活吧。瞧你们那一楼人,懒得管你们,哪儿有个人样儿?”

受了这顿数落,小冒心里老大不快。他知道这楼人不招人待见,自己应该努力,赶紧脱离这个楼才行。可他简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这个地方。社里一次次分房,人家两间扩大成三间,三间扩大成四间,总也没有移民们的份。但因为移民楼里住着一批单身汉,别人搬家时总也难以忘怀这批人,一到有搬家的差事,这些身强力壮的外来户就全成了座上宾,纷纷被请去卖块儿。往往乔迁的都是头头脑脑或混了半辈子的老编辑,叫你去是看得起你,不被叫说明你在头儿眼里没地位,你就该考虑考虑反省反省了。所以一说搬家,移民们心里就又紧张又厌烦。紧张的是,不被点名说明你不入头儿的眼。厌烦的是,一被点上就得折腾个两三天。小冒属于那种个头虽不高不壮但有一身干巴劲儿的人,又是公认的官迷,这样从精神到肉体都有潜能的人当然是首当其冲的人选者。回回排名第一,叫他又喜又哀。卖了这几年的块儿,快成向导社的搬家专业户了,还主任助理着,那个副处级还在山穷水复中朦胧着。老进不了副处级,在北京这个官儿城里就等于还窝着伸不开腿。因此也有了情绪。

每次临搬家前小冒干脆不等点名自己先主动出击选中他认为最有档次的,从最大的官那排起。这样再有人找他他就亮个大牌子挡他一盾。他油了,可移民楼里别的人就差池点,光等着被动点名,弄不好只是哪个有职称无实权的业务干部,又穷兮兮模样,搬趟家累个贼死,才请一顿烙饼夹猪头肉。说是等安顿下来了请一顿正式的,这类话大多都空口白牙放屁一样。这楼上的小青年恨透了这种人,搬家回来就一个个躺床上大骂一小时出出气,随后哥儿几个凑钱买酒买肉好好大吃一顿自己慰劳自己。

那次给社里有名的抠巴社长的儿子搬家,大家怨声道,但没一个敢请假。这位副社长先是自己从两间一套搬入三间一套,一针一线都是宝贝,样样不扔,全盘挪动。天啊,光腌酸菜的缸就两个大的三个小的,结结实实装满了酸菜。那圆滚滚的大缸连个抠手儿都没有,全靠哥儿几个托底儿抬着。有人提出把菜掏出来分运,可打开两层盖子,一股冲天臭气以核裂变的方式轰炸出来,几乎让人窒息三分钟。祖传的旧衣柜和三米长的大板柜,全都油得红赤鲜鲜,用纯木头做成,可谓死沉。弟兄们喊着号子震天动地地往楼上一步一挪一步一歇气,他那十九岁的大儿子和十八岁的女儿却当没事人儿。儿子在师院上大一,女儿上高中,搬家这天一早就不知哪儿去了,说是去资料室温习功课了,中午回来一下,吃了烙饼夹猪头肉,连说像狗食真难吃,吃完又夹著书走了。真把大家气炸了肺,回来就骂上了。

“他才他妈上个北师院,哥们儿可都是重点大学毕业,凭什么这么混账?”

“搬那个大沉缝纫机时我手都软了,真想扔了它。”

“要不是怕砸着弟兄们,我非松手不可,那个大衣柜是石头做的吧?”

大家是随便说说,可冒守财却听出了门道。为什么不出点小事故,毁它点东西?这在搬家来说是正常现象啊,于是凡生一计。但他决不挂在嘴上。

一晃三年过去,社长的儿子都大学毕业了,社里又买了一批房子分了,社长是局级干部,可以达标住四间一套。但他儿子要结婚,又不愿跟父母住一起。社长决定改变格局,要两个两间一套,既达了标,又全住上了新房子。移民们的任务是帮他们父子搬家。

上午给老子搬清了,下午搬儿子的新式家具,是那种罗马尼亚进口的大组合柜,据说是中国给罗马尼亚大批猪肉,罗方用家具换。儿子屋里贴了壁纸,浴室全铺了瓷砖,厨房也是瓷砖到顶。那儿子依然少爷样,只动手指挥着放哪儿放哪儿,随手提个椅子而已,卖大块儿的是移民们。小冒看着这华美的屋子和弱不禁风的少爷,心里酸溜溜的。心想自己四十岁能不能住上这样的房子?他娘的,从外地来就这么下贱低人三等么?心想一定要把那套什么尼亚家具给丫弄坏了才甘心。于是在搬那件带穿衣镜的衣橱时,小冒自告奋勇担重担,上楼时他站下手儿当“抬”的,让别人站上手只管扶住把把方向。搬家时谁也不愿站下手,一上楼梯那物件的全部重量几乎全落在下手人的手上,只有忠心耿耿的人才去挑这大梁,这往往是领导考验你的危急关头。门晓刚这种人既想当官又不想卖苦力,就整天挥着一张什么“转氨酶单项偏高”的化验单到处讲自己身体虚弱要得肝炎了。这样的人当然是名正言顺不参加献血,也干不了重体力活儿的。所以一到领导搬家他就只拣些轻活儿干,当然搬柜子时他要站上首。胡义这种人也滑得很,号称是60年“生下来就挨饿”,底子薄,不管抬什么东西,人家“一二三起”,他那一角就是起不来,没劲儿。这种“60年”,当然也只能站上首。只有小冒这种“有欲则不刚”的人才必须理所应当充当急先锋。小冒也利用这一点,又在人们嘲讽的目光下毅然决然去了下手。大家半死不活地往六楼抬着大柜子,人人偷懒,小冒这一角的分量就更重了。小冒可以感觉出这些坏小子们在挤眉弄眼地合伙谋害他,依然顶天立地地扛着。就在抬到五楼转角处时,小冒趁大家偷懒不用劲的当口猛然用肩膀一拱大柜子,那几个懒蛋顿时失去平衡,闪亮的大玻璃扇“哗”撞在楼梯扶手的拐角上碎成万粒珠玑,“疑是银河落九天”,十分壮观。

这种事无法追究责任,一齐六个人在抬,干了大半天没劲儿了,手软了,没配合好,忘了喊号子,全是理由。大家庄严肃穆地垂手站在屋里不语,社长的大公子和未婚妻破笑为涕,认为这是天大的不吉利。社长老伴抚摸着受了伤的柜子欲哭无泪地寄托哀思。倒是社长开通,看着这些一脸黑汗的年轻人不忍责备,只说“破财免灾”,算完事。

从此以后这类破财免灾的事经常发生。齐副总编搬家时人们手一软冰箱掉地上震了一下,当时没事,可第二天就开始变成了加温箱。夫人打开冰箱拿鱼时,鱼已经烤得半熟了。已荣升的霍副司长家的大钢琴不知怎么给搬得全走了音,女儿怎么弹也弹不准平时极熟练的曲子,被老婆认为是孩子不用心,连打带骂一个晚上不安生。女儿被罚弹不好不许睡觉,一直到半夜十二点仍弹不准。霍夫人一巴掌打过去骂女儿“生在福中不知福,我养你容易吗”?并大哭,诉说自己这辈子多么艰难,为了这个家牺牲了自己的事业,女儿却这样不争气,五千块的钢琴竟然不好好弹。霍司长刚劝她两句,她就又大骂霍司长:“你就知道工作,女儿的事问都不问。她快气死我了,真没出息!要不是我,能有你们今天?你们合伙儿气我呀。”骂够了,女儿也趴在琴上睡了。这才罢休。后来女儿说她在学校的琴上一弹就对,一回来就弹不对。霍夫人恢复了理智,才想起钢琴可能出了毛病,请了师傅来检查,说是全震跑了音。结果光调琴就花了三百块钱。后来师傅说搬钢琴不能倾斜,这才想起是这群年轻编辑给乱搬坏了。

再以后,人们搬家时就不敢再用猪头肉大饼请移民楼的工了,干脆花二百块请搬家公司的人,保证不出差错,还不用请吃请喝。冒守财终于解放了。但没人想到是冒守财使的坏,这样的好人怎么会使坏?挨个儿数使坏的人,冒守财肯定会排最后一名。这世道,就是叫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奸正是大忠者。

那边不知又在犯什么神经病,叽叽咕咕说个没完、似乎有点小争执,接着听见门晓刚跑了出去又跑进来,再接下来就是一阵绵延不断的流水与什么铁制品的撞击声。冒守财终于听懂这是在干什么了,实在忍无可忍。猛地拍一下床,憋足力气大喝一声:“小门,你他妈别欺人太甚!这屋不是猪圈,也不是妓院。你过来。”

“都睡了,明天再说吧,”小门懒洋洋地说。

冒守财终于火从天降,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要与小门决一公母。他果断地拉开通明的大灯,说:“要不你过来,要不来,我可就过去了,别怪我不客气。”说着一阵咯吱床,然后下地趿拉起拖鞋。

那边门晓刚一连串说着:“我过去过去过去。”随后小门拉灭了大灯,撩开小冒这边的帘子,嬉皮笑脸地说:“冒兄,别发火呀,有话好说么。”

“说什么?”冒守财铁青着脸,死盯着门晓刚:“告诉你,别太猖獗了。骑着脖子拉屎还要让人吃了呀?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让你女人在屋里撒尿。什么东西。少废话,以后凡是我在时,不许你老婆睡这儿!”

“别这么不仁不义的。都是穷弟兄,互相照顾点。你老婆要来住,就住这半边好了。我决不干涉。”

“亏你说得出口哟。这算什么?你也不是不知道,谢美和她老公这么睡,单丽丽告了他们,让胡义和义理联合轰走了。够丢人的吧?”

门晓刚鼻子里哼一声说:“这楼上的人都同情我,没人轰我老婆,除了你。你不是告房管科了吗?房管科也没轰我来呀。”

“你别不要脸,你影响我睡觉了。反正以后再这样,我就一宿不睡,放山西梆子听。”说着打开录音机,高亢昂扬的梆子昏天黑地鼓舞起来,小冒闭上眼睛无限沉醉地跟着哼起来。

门晓刚无奈,只能赔笑脸说:“就帮兄弟一把吧,老婆那儿也是集体宿舍,又都这个岁数了,一地还要分居,太难过了。”

“可你总得考虑别人吧?又不是不让你们睡,是你们欺人太甚了。你这人我早看出来了,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干这种脏事儿,还在外头讽刺我,愣说我家住土窑洞,炕上拉炕上尿,你他妈什么东西。”

门晓刚也不还嘴,只能干听着,赔笑脸。

冒守财接着出气。“刚一来出版社,在校对科实习那会儿我就看你不实在,真没看错你。”

“哪辈子的事了?我怎么你了?”

“还有脸说!你好好想想你干了什么吧。”

“我怎么了?”

“我他妈天天起大早儿去把里外拖个干干净净,你小子偷懒不起早,等我都干完了,大家都来上班了,你一个人拿我冲好的墩布又去重新冲一遍,然后拿着湿墩布在楼里跟别人说话。让大伙都以为是你天天在拖地。你什么操的。”

一席话说得门晓刚羞红了脸。他的确干过这种事。说来也好笑,上了四年大学,一到出版社踏入社会,他们却一个比一个孩子气。为了讨好校对科科长落个好评语以便分到一个较好的编辑室,那会儿三个月实习期内,一个比一个模范。小门和小冒比着劲儿早起床赶去拖地板。最后小门实在比不过小冒了,小冒竟能天天六点起来。小门觉得那样太辛苦了,就来个猾招儿,窃取了胜利果实。后来这种伎俩被小冒告了科长,评语中加了一条“对同志缺乏诚实之情”,差点被退回原大学重新分配。若不是因为他活动能力强,积极帮助社里开展文体活动博得社领导喜欢,还真会被退回去。现在小冒重提旧事,门晓刚恼羞成怒,说:“我就知道,那会儿起你就盯上我了。现在又抢我的书记当。行了,你那点土手腕,臭名昭著。老子不当那个鸟书记照样活,反正我不需要调老婆进北京。我老婆有本事,自己分北京来的,不靠社里怜悯。哪儿找不到个老婆?非上外地找。”

“我操你妈!找死啊,再说,我真要动手揍你了,别欺负老实人!”

门晓刚见小冒真火了,见好就收,要退。

“别走,”小冒喝住他。“你老婆还来不来?”

门晓刚终于面带难色软叽叽地说:“我老婆怀孕了。我总得照顾她呀。正吐着呢。”

小冒毕竟不是黑心肠,一听小门口气软了,老婆肚子又大了,也就不说什么了。直愣愣地发了会儿呆,双手抱头痛哭出声:“我老婆都五个月了,谁管她呀。”呜呜地哭。

小门的老婆也披了衣服过来,两口子一起劝小冒,说,不行就接来住这半间里,谁不知道谁?什么脸不脸的,都是明媒正娶的女人,怕什么?

小冒痛苦地说:“别看我们是农村人,可没你们城里人这么解放。她不来。”

小门想想说:“没关系。等你老婆生孩子时,沙新老婆的产假就满了。她一走,我们搬过去住,先让你老婆来这屋生。等你老婆假满了走了,这屋让我老婆用。听说明年又要分房子,早晚咱们有出头之日。头儿们都达完了标,就该咱们了。再说您当了团委书记,老婆户口一进京,理所当然会分你房子。你乔迁了,这间不就归我了?皆大欢喜嘛。”

冒守财没想到这么快化干戈为玉帛,心里有点感动,也就不轰小门两口子了,挥挥手说去吧睡去吧,唉。

门晓刚一时良心自我发现,赶忙从冰箱里拿出冰镇西瓜切了送过来两块叫小冒趁凉吃了。随后又伺候老婆吃西瓜,折腾到大半夜才熄灯睡下。

那边传来两个人此起彼伏的轻声呼噜,人家没事人儿似的又睡了,可冒守财这个胜利者却死活睡不着。这屋里有个女人就是让人睡不踏实,倒不是他有什么想法儿,主要是看着人家团团圆圆在一起自己心里疙疙瘩瘩。是啊,比起门晓刚来,他冒守财是又差了一等。虽说门晓刚和老婆憋憋屈屈这样睡半间,可他老婆没户口之忧,反正早晚会有房子住。可小冒的老婆仍孤身一人大着肚子在大同,户口进不来,让人觉着活得极不正式似的。混到这个关键时刻,费了几年的心血,遭白眼,卖傻块儿,装老实,不就图个早点有个家,正正式式地和北京别的人一样活?一晃快三十的人了,还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实在心里堵得慌。有时上附近的那家山西面馆坐坐,吃一碗刀削面,听听老板说家乡话,一坐就不想动窝儿,真想操起家乡话跟他们吹吹牛。可一想到自己这步田地,也就罢了。说什么呢?要真是自己混了个什么七品八品官,也算这半辈子有了个结局,见了老乡叙叙旧,虽不是衣锦还乡也好歹有那么点意思。现在这境况,只能算窝囊废一个,有什么脸见老乡?算了,慢慢咂那碗面的香味儿,支棱着耳朵干听乡音吧,就当自己无根无源。

小冒很责备自己,混到这份上,全怨自己没本事,有心无胆,有勇无谋。总之傻老实。

自从第一次让那个女的给骗了,他就丢尽了大脸,栽了,不管他怎么卖力表现,人家对他仍旧三心二意,不肯委以重任。那小娘们儿,实在是恶毒,活活儿涮了老实的小冒一回。

那还是冒守财初来北京的时候。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很有李自成的大军攻占北京后之感觉。进了向导出版社这样的部属大出版社,甭管在哪个部门,对外就说是“向导”的,总能蒙一些人,尤其是令一些小女孩心驰神往。冒守财也想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在新来的女学生中找个对象,就三下五除二把当年在大学时若即若离的对象彻底冷淡了,借口自己这两年要在“向导”干一番大事业,先不谈恋爱。那女人就是现在的老婆,毕业时分在大同当中学老师。冒守财不出几天就发现,新分配来的这几个女编辑早就有主儿了,不是在大学时交了几年的,就是一来马上被人看了档案给预订了的,预订者大都是出版社老社员们的三亲六戚,家境优越,人财两全,哪个看得上他冒守财?校对科、材料科的那些没学历的小姑娘眼光可不低,都待价而沽,至少要嫁个有模有样有才有前途的外地大学生,绝不肯拉他这样的去倒插门,最怕的是他家那个“无底洞”。小冒十分恼火,没想到北京姑娘这么势利眼。恨不得再来几个1960年天灾人祸,让城里人全吃糠咽菜,他们就该上赶着把女儿嫁农村人了。再说了,小冒自以为自己是大学生,前途无量,真叫他同女校对谈恋爱他还要想想再说。

吃不成窝边草的小冒开始向社会出击,就不信这么大的北京找不上个称心的姑娘。那几年正流行女孩子爱书生,特别是爱什么“学英语的小伙子”。小冒就捧起了英文书,天天早晨上林阴道上去念英语,心辕意马地念,眼睛四下里滴溜溜转寻找猎物。念了几个星期,还是《灵格风》第一课,第一句是“早晨好Goodmorning”。恰巧被晨跑的胡义发现,就回来在楼里传成佳话,尤其是胡义学他眼睛假看书其实是翻着眼皮四下扫射女人的样子,被广为流传。不知不觉中,小冒有了外号叫“学英语的小伙子”和“古德猫宁”。为此冒守财恨透了胡义,但恶事传千里,名声是挽救不回来了,索性“古德猫宁”到底,非寻个好姑娘给他们看不可。

这样晨读一个月居然无效,最后“古德猫宁”不念了,干脆拿一本原文的书随便翻开,口中念念有词地似念非念(眼珠子却不停地四下打转),这样就更显得学问大。偏偏又让胡义撞上,少不了几句调侃打趣。可这次胡义对他格外友好,说可以帮他读英语,给他听《灵格风》磁带什么的。小冒一直对胡义这种人敬而远之,生怕他又来取笑人。可胡义这次真的很热情。他说小冒若真想念英语,就不能这样自己傻念,应该听英国人的录音。说着纠正小冒的发音,顺便嘲笑小冒原先的英语老师把人教坏了,教得人一口中国味甚至山西味英语。胡义毕竟科班出身,几下指点就让小冒的心里亮堂。他甚至断定小冒的大学英语老师是那种“文革”前俄语专业教师,“文革”后没人学俄语了就改行教英语的。小冒十分惊讶,胡义怎么这么内行?胡义满不在乎,说我什么不懂?随后就借给他磁带听,亲自指导他纠正发音,真让小冒的英语大有了长进。楼里人都奇怪,胡义和小冒这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怎么能跑一条道上去。冒守财只顾学英语,也不去多想。胡义只说是听他那口山西味英语难受,又勤奋好学,帮他一把。谁知由此生出一段罗曼史来。

那天冒守财去还胡义磁带,胡义屋里正有个女学生模样的人,胡义就介绍他们认识,说是他的表妹。那女孩子大大方方跟他握了手,还叫他冒老师。胡义说:“这是我们楼上唯一的一个官儿,主任助理呢!”女学生就眼睛发亮,左一个冒老师右一个冒老师叫得他直犯晕。胡义说他表妹是历史系的研究生,也很喜欢英语。要学好外语就得有个搭档,英文叫派儿,相互写写信,对对话,才有长进。紫竹院那边有个“英语角”,他们不妨星期天结伴去“英语角”,表妹胆小,就拜托小冒保护她。

冒守财就晕晕乎乎风雨无阻地陪那个表妹去“英语角”,两个人拙嘴笨舌地开始用英语对话,也参加别人的讨论。那里有几个男学生最爱围着表妹转,英语又好,很快就把冒守财冷落一边了。几个男孩子要约表妹去吃饭,说是去“老莫”吃西餐,表妹不去,他们就围上她拉拉扯扯。表妹大喊小冒过来,向他们介绍“这是我的beyfriend(男朋友),向导出版社的记者”。那几个人一看他们,就说“鲜花插在牛粪上”,起着哄走了。

冒守财红着脸说下次不了。表妹就哭天抹泪,说他没骑士风度,连个女人都保护不了,大废物,忸怩着扔给他一块白手帕,跺着脚说了一句:“你真不懂人家的心!”

从此两个人就形影不离了。小冒不敢相信这个扬州姑娘怎么会那样多情,会爱上他。她还在小冒面前贬她表哥胡义,说他这辈子也当不上个官。翻译几本破书又能怎么样?一个男人的价值不是有几车才,而是当几品官。说得小冒心里十分熨贴。

那天在小冒宿舍里,她终于让他抱住自己的玉体并闭上眼睛做出那种电影上的预备姿势。冒守财那一刻激动得半死不活,抱住她竟抖得不能自持,两腿先自软得没了骨头,扑通一下滑跪在了地上。这时胡义推门进来,看到了这一幕,怒不可遏地冲上前来拉开表妹,怒斥冒守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敢这样无礼。冒守财至今也忘不了胡义这个自称学贯中西的人竟然会说出那样难听的话来。他平时总自称中国话都快忘了,以示自己英语好得像英国人,动辄就说自己“VeryEnglish”;还说自己是扬州人,又学了英文,结果中国普通话讲得毫无色彩,只会书面语,是什么“neutrallanguage,”(中立语言)。天知道他用南方味的北京话骂起小冒来竟然荤素齐全,一句书面语也没了,让小冒刻骨铭心。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啊,粪坑里的瓜子,还当自己是个仁(人)呢!大土鳖,还艳福不浅呢,想霸占扬州姑娘。知道扬州是什么地方吗?你先给我上西湖里当回蛤蟆再说。”胡义几乎气疯了的样子,当场痛骂表妹,说她“没见过男人,连这样的二赖子也让上身,你让我怎么跟舅舅交待。丢尽扬州人的脸了”。

冒守财第一次遇上这场面,竟慌得连自己的权利都不会捍卫,只顾红着脸任胡义挖苦。过后他曾拍着胸脯对人讲:“这关他胡义什么事,他又不是她爹!我是不跟他一般见识,也是为了委曲求全,否则我早叫家伙打他了。他不就是个臭扬州人吗?凭什么损我?我又没抱他妈!”

倒是胡义的表妹大义凛然,一把推开胡义,愤怒地反驳他:“表哥你凭什么干涉我自由恋爱?我爸爸也没让你管我这事。你凭什么看不起小冒?人家是主任助理,你是什么?你要再这样我就不认你这个表哥了。”一席话说得冒守财一脸放光,他这个八品芝麻官还是第一次让人堂堂正正地提起去压别人一头,心中十分得意,干脆大大方方招呼胡义落座,又要沏茶。胡义仍旧一脸铁青,像他老婆偷了汉一样悲痛欲绝苦口婆心地做表妹的工作,要她离开冒守财。表妹毅然决然打开门请胡义出去。这一举动实在令小冒感动,他发誓一辈子对她好。

胡义从此就恨上了冒守财,几乎是不失时机不择手段地挖苦他同时嘲讽现在的女学生势利眼,不开眼,把个破主任助理都当成了了不起的官。尤其听说冒守财向人事处要求把这女孩分配留京,胡义就更是千方百计去人事处讲坏话,坚决反对他表妹来向导社,目的就是要拆散他们的好姻缘。他发誓就是把表妹分到山沟里去也不能让她嫁给冒守财这个无赖。胡义如此挖苦小冒,很让人事处的人不满。他一贯恃才傲物,对人爱答不理,经常貌似清高地说点风凉话嘲笑这个领导讽刺那个同志,已经成了人们眼中的格格不入者。现在他又公开挖苦一个农村来的干部,要拆散人家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好姻缘,这种做法激起了人们的反感,促使人事处同志下决心帮助小冒。而小冒此时更可怜,天天泡人事处,苦苦哀求把他的未婚妻(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未婚妻的)分配来“向导”,经常说得眼泪汪汪。人事处的老大姐们左右权衡,还是无法要这女孩儿进来,因为社里明文规定从这年起,夫妻不能在同一出版社工作。但为了帮助小冒,就写了信给女孩学校,证明她的未婚夫冒守财是本社主任助理,希望学校把女方分配在京,以防婚后两地分居给双方的事业带来不良影响。最善良的那位副处长张阿姨(小冒一口一个张阿姨叫她)还拖着病腿为小冒奔波,说服了《向导日报》增加一个学生分配名额要这女孩儿去史地版做编辑记者。一切都办妥了,只是没有任何法律依据说明冒守财是这女孩儿的未婚夫,学校仍无法照顾她。这几年留京的名额越来越少,学自然科学的学生机会相对多一些,因为有科研项目需要人去干,而青年科学家们这几年又大量跑出国了,需要不断补充力量。而像什么历史之类一分钱不赚却只会花财政补贴的可有可无专业就几乎不要补充力量,有几个伏枥老骥赔钱货们顶着摊就行了。最终能留京的大部分是照顾夫妻关系,不论学业成就如何。那女孩儿如果没和小冒正式结婚,学校是不同意照顾她留京的,有单位接收也不行。还有不少人正式嫁给了有在京户口的人却找不到接收单位,一直分不出去,一泡就是一年,仍住在学生宿舍里,照样拿着助学金闲着,学校成了收容所。

在这关键时刻,女孩儿却十分平静,落落大方地开了结婚证明来找小冒结婚,又被胡义百般破坏。胡义甚至破口大骂表妹“贱骨头”,为了一个北京户口竟委身于这样一个赖几几的男人。他还不辞辛苦跑学校去揭发表妹动机不纯,是为留北京才嫁一个土山西人的。如此粗暴的语言遭到学校领导严厉批评。那位学生处的女处长是杭州人,现身说法,说她的丈夫就是山东人,革命到北京来的,当了副院长,很有开拓精神。“人,不能光看他的出身,要看他有没有才。江浙人就是老看不起北方人,这种旧的传统观念早该给决裂掉才对。再说了,你们扬州算什么江浙人。在我们杭州人眼里不过是江北人,跟北方人差不多土,你凭什么看不起北方人?你表妹恋爱自由,我们怎么好干涉?”出版社人事处的人更是与胡义对着干,他越看不起小冒,人们就越要帮小冒,故意给胡义难堪。

冒守财就这样“哀兵必胜”,与胡义的表妹扯了结婚证,帮她留在了北京还进了《向导日报》史地版当了记者。这一连串的胜利给了胡义重大的打击。胡义眼看着表妹和冒守财出双入对,愤愤然溢于言表,几乎天天神经质地和人讲小冒手段卑鄙,表妹不可救药。他和小雷断然决定不认这门亲戚,理都不理这个表妹和妹夫。冒守财则出出进进春风满面,为报复胡义,也背地里说几句出出气:“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同时一天三趟房管科,要求婚房,声称国庆节办喜事。最让人头疼的是他这个五音不全的嗓子,居然在这几天不住地哼着一首名歌:“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一遍一遍地唱,在大厨房里唱,在厕所里也唱,唱得人头皮发麻。本来人们就烦他,再看他如此这般得意忘形,大家就开始嘲笑他猪八戒娶媳妇了。

这场闹剧让移民楼的人有了茶余饭后的话题,确切地说有了“厨房话题”,因为这个楼上的人主要是在厨房交流信息的。胡义一贯清高自傲,这回赔了表妹,很让人们开心。可冒守财这摊牛屎上插了这么一朵鲜花也让他们瞧着不舒服,大家就开始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尤其是那个“天下第一俗女人”滕柏菊,大事不干,成天婆婆妈妈嚼舌头。她几乎每天第一个进厨房,最后一个离开厨房,快成厨房中久经烟熏火燎的熏肉了。除了在厨房里,没人敢靠近她。因为她总是一身油烟味,也不知道她整天在厨房里干什么,反正她从早到晚永远占用两个燃烧最旺的火眼,一个上面放着一只大蒸锅,一个上面坐着一个大砂锅,把火开得小小的,保证二十四小时有热水用,保证随时有骨头汤喝,反正一个月十块钱全包干。那只大热水锅渐渐成了公用的,谁临时需要热水了她就会主动让人家去锅里舀些;那只砂锅只是炖着些十天二十天换一次的各种骨头,随时往里加白萝卜、白菜或粉条,捞出菜来,骨头仍用文火炖着,所以这个火眼也可以随时转让给别人用。做晚饭时火眼占满了,她看谁顺眼就让谁上去炒个菜,顺便站在人家旁边拉家常。两个水龙头她永远占一个,盆里永远有洗不完的小人大人衣服脏瓶子油家什。谁急用,她就态度良好地让给人家,顺便站一边同人家聊几句着三不着两的闲篇儿。这种女人虽受四年教育却本性未改,固然招人不待见,可她嘴里琐碎新闻花边消息多,谁也无法抗拒小道消息的魅力;她知道哪儿卖什么哪儿东西便宜,这楼上的人都是一个大子儿磨亮了才花的人,当然想听她的购物指南。她就这样团结了一批厨房朋友。

冒守财的艳遇当然是她最兴奋的话题儿。她当冒守财的面一通儿赞美,说小冒官运亨通,艳福也深,刚当了主任助理就有了个南方老婆,真把人活羡慕死。并很统一战线地说,胡义不过是扬州平民出身,凭什么看不起咱农村人,咱就是要找城里大姑娘改良改良人种,归根结底中国是咱八亿农民的天下,这北京城也是农民给打下的,那些个大官从毛泽东开始往下数,哪个不是农民?不是江青啦叶群啦这些洋姑娘全赶着嫁他们?小冒你别生气,你老婆有眼力,看中你有潜力,你一定能当社长。

可见了胡义,滕柏菊又换了口气,说冒守财妄想一步登天,改良人种也需要循序渐进不是?他是农民出身,就该找个也是农民出身的老实女孩儿,让他们的第二代再发展成北京人。现在这样,一下子找个扬州姑娘,人家不过是为留北京借他搭桥罢了,等正式生活到一块,不出三天就会讨厌冒守财,就冲冒守财那种抠门儿不开眼的土冒样子那女孩子也会讨厌,两个人怎么一块儿下馆子吃西餐?干脆趁他们才扯结婚证马上离了还不晚,不过是一张纸。胡义说那可不行,女孩子家家的,刚结婚就离,像什么?将来怎么再嫁人?滕柏菊立即来了精神,把胡义拉到角落里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说这都什么年代了,怕什么?关键是冒守财这小子有没有那个你表妹?只要没那个,说撕就撕了那张结婚证!这种事我见多了。再结婚还是原装!一番话说得胡义既恶心又欢心。滕柏菊又进一步凑近胡吴义,想在胡义耳畔嘀咕几句,胡义退到了墙根,也欣然默许。滕柏菊第一次这样与大翻译家近在咫尺,声调都变了,好不激动。她出主意说这事让小雷去问表妹,只要没那个,就当机立断蹬了他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守财,省得以后扯不清,这种女高男低的婚姻从来不稳定。她还现身说法,说她就有自知之明,找了个也是农民出身的老实人作丈夫,两个人完全平等,谁也用不着看不起谁,日子平平安安,脸都不会红。这番世俗大道理真让胡义这个大书呆子茅塞顿开,一个劲鸡啄米似的点头。他说当初表妹要练英语,天天来缠他,害得他没时间译书,就顺水推舟,把她推给冒守财。冒守财肯定会被她迷上老老实实做保镖,只是保镖而已。他说他也想唰唰小冒,看小冒怎么追求他表妹,看他表妹怎么耍弄小冒。谁知道弄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已经痛骂过表妹并且跟她断了来往,不如请滕大姐出面去做表妹的工作。滕柏菊立即脸上放光,一口答应。

当晚,胡义和小雷破天荒光临滕柏菊家,送了德国奶粉给她的小孩,算是全权拜托。滕柏菊虚与委蛇一番,先说“宁成十对亲,不拆一对人”,拆散别人是要遭雷轰的。而后又说“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就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具体分析起来,冒守财他们这是一对错鸳鸯,假鸳鸯,糊涂鸳鸯,拆了他们是做好事而不是做坏事,那就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上一趟刀山。胡义两口子也就千恩万谢地出来了。走出门,楼道里的人都十二分惊讶,不知道胡义怎么跟滕柏菊拉扯上了,那眼光像是看一个和尚从妓院中出来似的。

滕柏菊还未等粉墨登场去完成她的历史使命,那边便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冒守财被胡义的表妹骗了,表妹已正式提出离婚。

这女子只跟冒守财通了一个电话,要冒守财考虑一下回话,如果不同意,她就不见他。冒守财至今还记得那天从听筒里传来这个非人的声音时,他只觉得天昏地暗,眼一黑腿一软就手握听筒跪在地上。对方已经摔了电话,他还泪流满面地冲着听筒高叫“好没良心啊,好狠毒的扬州娘们儿呀,你不能这样呀”!天知道那一幕多么丢人现眼,这种一激动就膝盖发软扛不住的毛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他妈的就管不住自己的腿?那一会儿大脑十分清醒,别人幸灾乐祸地笑着劝他扶他他全明白。他想顶天立地站起来潇洒地不屑一顾,可那大脑就是支配不了四肢,支配不了哗哗流出的泪水,管不住那张嘴哭叽叽地说那样没出息的话,真真儿是活现眼啊。

冒守财绝不肯忍下这口气,找人事处的张阿姨,要她去《向导日报》说明情况,把那女人退回学校重新分配,给她发配青海西藏去。张阿姨哭笑不得,说小冒给她现了大眼了,办了这样的傻事还好意思去找账?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你自己去私了吧,再也不管你们这些外地人的事了。削尖脑袋往北京钻啊钻的,什么损招儿都使上了,这北京是有金子还是有银子啊?在座的人全都数落小冒,埋怨他太傻,竟让个小女孩骗得溜溜转。那个小办事员小张更直截了当地问小冒:“睡了吗?”小冒涨红了脸摇摇头:“还没办事儿呢怎么能?”“哎哟,傻——”小张痛不欲生地责怪小冒:“到了儿什么也没落着?真他妈是个傻大叉!都扯证儿了还不叉丫的,先占下呀!知识分子哟,傻大叉哟。还等洞房花烛夜呢,门儿呀!”

一通儿奚落,让小冒抱头鼠窜出了人事处。他决定去《向导日报》好好儿臭那女人一下,让她名誉扫地一辈子找不到男人。风一放出去,楼上便有人七嘴八舌出主意。门晓刚说就冲办公室打她一顿!浙义理说上办公室打人可不行,就在报社大门口埋伏着,她一出门就揪住她,别打她,只需向来往的人数落她就够了。被丈夫抛弃的单丽丽恨透了这种忘恩负义的人,咬牙切齿地说她要是个男子汉,豁出去坐一年班房也要把这种骗子打残废,教她一辈子不敢再骗人。滕柏菊则悲天们人地说小冒真是天下第一老实疙瘩。让坏女人欺负成这样,奇耻大辱。她替小冒想出一绝招,既臭了那女人,又不用他出面大闹报社招麻烦。大家真不明白这个俗女人会有什么招术。滕柏菊立即装神弄鬼地翻翻眼,说:“你们知道‘文革’中前总编是怎么让张大壮活活踢死的吗?我知道。刚一来出版社就有人挨办公室散发宣传材料《张大壮杀人,罪责难逃》,是前总编遗孀油印的,到处散发。这法子最灵了。小冒也可以写个揭发材料,往报社的各个部门寄上一二份,不就齐了?”全体楼民都对滕柏菊刮目相看,果真是经过阶级斗争风雨的人,这一招真毒。冒守财决定就这样干。门晓刚起哄说,信的语气别太硬了,应该写成那种深情的控诉,一定要写上诸如“看在我们一夜夫妻百日恩的份上,回心转意吧”。这样让人产生那种防线失守的感觉,让她再找主儿都困难。小冒痛苦地答应了。

冒守财奋笔疾书,这是他有生以来写得最长的文章,果然没白上大学。滕柏菊却溜进来说胡义托她带来他表妹的两千块钱,是给小冒的名誉赔偿金。

“什么,这么容易?也不看看我冒大爷是谁?才两千块就想便宜了她?不干!”

滕柏菊说不行再加五百,最高两千五封顶。

冒守财抓过那包钱就冲向胡义屋里,当着胡义的面把钱扔在地上用脚踩着说:“别当我没见过钱,你冒大爷我不是那种人,你少来这一套吧。离可以,我会让她在《向导日报》臭不可闻。不信咱就走着瞧!”

胡义冷笑着说:“你别冲我来,这钱又不是我的。说实在的,我是不同意你们结亲,可既然办了结婚证,我也反对这么轻率地离,这成什么了?我是为你着想,才让表妹出点血的。你不领情算了。我表妹是个新女性,什么都做得出。她又有了新的男朋友做保镖,你伤害不了她。大不了臭她一下,而已,明白吗?而已!现在的女孩子卖身都不在话下,还怕这个?我劝你们好离好散,这两千块不要白不要。这是看你是我同事的份上。”

冒守财大义凛然地一脚踢开那包钱,昂首挺胸地摔门而去,接着炮制那封公开信。

据说那封公开信果真在报社轰动了一下,但的确像胡义所说只是轰动而已。《向导日报》是大报,一千来口子人,几十个部门,谁也不认识谁,这几年新观念之下离婚第三者插足经济犯罪的热闹事儿多了去了。一个年近半百的部主任在追求第三者的激流中弄得丢官弃位,闷闷不乐中骑车闯红灯被碾成了肉酱。那年报社所在的那个区交通死亡指标是二十五个,交通大队在死人达标后向各单位发出紧急通知,要求各单位年底前不许再死人,否则谁家死了人使本区超了标,就重罚这个单位。这个部主任偏偏在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十一时喝醉酒勇闯红灯,使本区本年度交通死亡指标超了。这下可好,报社里桃色新闻外加罚款一万元,闹得沸沸扬扬好几天。又怎么样?而已。中国人太多,事儿太多,死了谁光荣了谁都是个而已的事儿,顶多吵吵两天就变成昨夜星辰昨夜风,人们又要忙着朝前奔命。那一阵子传说某可爱的歌星得艾滋病死了,好不叫人心疼。可心疼一阵儿也就算了,又有些可爱的星星来填她的坑,人们又爱上了新的,照样如醉如痴。后来她又出现了,说是有人造谣陷害她。人们又如醉如痴地爱她。闹半天,这地球缺了谁都照转,别人的事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篇儿,侃过了,总有更新的话题来新陈代谢了它。胡义讲话,全是“而已”。那女歌星算是“死”了个大明白。而冒守财穷折腾一回,绞尽脑汁用四年念大学的水平全力以赴写的公开信就给人家报社添了一段笑料,有话传过来说:“你们单位那个冒哥们儿整个一大傻X!大男爷们儿让女人涮了,还丫有脸诉苦。”听得冒守财心如刀绞。胡义也到处宣传,说冒守财太一根筋,好好儿的两千块劳务费不收,白学雷锋一次。最后还得在离婚书上签字,再结婚还算二婚头,真是千古奇冤,“向导”一冒。

冒守财这样迷迷糊糊中离了婚,实在是出于无奈。他反复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克己复礼。若是打了那女人,那女人的男朋友肯定不干会来找他拼命。为一个女人牺牲后半辈子没开始但肯定有滋味的生活,太不值。打伤了她赔钱坐班房,两败俱伤。怎么想也还是这种臭她的办法好。只可惜没要那两千块。应该收了钱照样写公开信才对,这是冒守财最大的觉悟,可惜晚了。

心灰意冷中发现还是上大学时那个女人好,就假惺惺写信去求爱,称自己这几年干出了点事业,也当了个小官,该成亲过日子了并保证把她办进北京来云云。那女人一直被冒守财冷落,发誓终生不嫁,如今他回心转意了,又是官了,反过来求爱,无异于喜从天降。一想能嫁给一个在京城十八层楼最高一层上办公的有为青年,她怎还敢再拿一把儿?不出小冒意料,一切顺利。

只是办结婚证之前冒守财为难了一阵子,又求爷爷告奶奶找人事处同志,求她们开证明时一定给写上是“初婚”,否则不好交待。人事处的大姐大娘们看他实在可怜,就连讽刺带挖苦地开了初婚证明,但警告他户口问题不保险,别户口进来了再跟他离,我们人事处不成了往北京贩人的批发站了?说得小冒无地自容。办事员小张没皮没脸,说为保险,马上举办个婚礼,给丫叉了算真落下了。不许再买空卖空两袖清风。小冒只顾点头说马上马上。

还是这个女人好,说一不二,很让小冒长了大丈夫气。偶尔来北京一次,做饭洗衣忙个不停,小冒趁机请同学吃饭,老婆为他们忙完了就站一边无比羡慕地听他们说国家大事,随时添饭送水。那次小冒出差去天津两天,社里发了每人五斤牛肉。老婆舍不得一个人吃,一定等他回来才肯红烧。楼上人家不熟悉,不好意思把肉放人家冰箱中去冻起来,就一小时换一次凉水为那坨冻牛肉降温保鲜直到小冒第二天从天津回来,才欢天喜地烧了一锅,小冒马上打电话请同学来一顿造光。最令小冒感动的是老婆每晚洗脚水都为他对好,然后自己先钻凉被子中去大公无私地为他暖被窝,暖热了才叫他。冒守财总在无上荣光地炫耀这些中华民族妇女的美德,人们听后一致认为:这样的女人和有这样的女人都算真幸福。应该写篇文章上《华夏妇女》。

这样献身的女人大了肚子却流浪在外,实在不公平。小冒很惭愧,暗下决心,一定要早日当上团委书记,压倒沙新,把老婆户口办进北京。

胡思乱想一通儿,最终小冒为胜利的憧憬所陶醉,想着一家三口住上一间屋的美好时光,不禁望着微微的晨光自己发出“古德猫宁”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