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季秀珍与她的“同情兄”们-混在北京

可一进美术编辑室她就发现自己陷入了人民战争的天罗地网。来自几个女人的目光与她的傻姐姐们别无二致,是那种仇恨、欲置她于死地而后快的充血目光。

季秀珍一脚进楼就踩进水里,立即感到那水的浓度。完了,她意识到,这双刚上脚的法国皮凉鞋泡汤了。那是劳思贵刚在首都宾馆的商场里买的,好像花了几百外汇券。这鬼楼!她心里骂着。住不了多久了,到了澳大利亚,想住这样的楼还找不到呢。想越这臭水都无处寻觅来趟。于是,她不再可惜那双鞋,高视阔步地啪叽叽踩着脏水上了楼。

上了二楼,发现自己那半边楼正是水深流急。不管,涉水过去。大概正是小孩子饿了的时候,各屋此起彼伏着小孩的哭声和大人的哄孩子“哦哦”声。只见沙新手提一袋牛奶和小奶锅奋不顾身地跃入水中朝厨房急奔而来。他几乎撞上季秀珍。

“真是个好父亲呀,”季秀珍嗲嗲地说。

沙新刚从床上爬起来,只穿着一条短裤,撞上小季,不禁显得手脚没处放,走不是回不是,只顾憨笑。

季秀珍环顾左右,没人,这才不失时机地用秀手在沙新的脸上摸了一把,撇撇嘴:“老婆孩子的,挺热闹啊,真看不出。俗透了!”

沙新让她一摸,手中的奶和锅几乎掉在地上,呼吸急促起来,压低声音说:“反正你也不需要我。瞧你那样子,又鬼混到这个时候。”

谁家的门在响,季秀珍恶狠狠地边移动脚步边甩下一句:“跟你老婆热乎去吧,你就这命。”

沙新呆立在那里盯着季秀珍白白的背影向纵深处飘去,转过身发现门晓刚不知什么时候早站在了他的身后。小门挤挤眼打趣沙新:“听不见女儿哭了?快煮奶去吧。这个小妖精,搅得人人不得安生,快让她出国吧!听说这次出版社要公费资助她呢。”

“胡说。社里都快穷疯了,资助得起吗?一年光学费就一万美元呢,吃住行,算一起,要二万,是十来万人民币呀。”

“那不一样。中国还穷呢,这团那团不是风起云涌地出访?我就弄不清那些个友好代表团、什么友谊之船都是干什么的,多半是花钱玩的。上次那个青年友好之船,说好是要二十八岁以下的青年参加的,结果怎么样,去的全是四十岁的头儿,没脾气!”

“没功夫跟你说话。”沙新忙去厨房煮牛奶。

门晓刚也拿着牙具进来了,酸酸地说:“我就知道一说这个你就来气。上次一开始是定的你去日本,谁不知道?中间让头儿狸猫换太子了。谁让你不层层盯着?这种大便宜,人家能让你轻而易举地沾么?得天天追,天天打电话,天天往头儿家跑,天天往部里跑,天天——”

“烦不烦?”

“嫌烦,正好,有人不怕烦,就把你给顶下来了。”

“别说这个,告诉我,小季的事儿定了没有?”

“定个屁!前天在社务办公会上五票反对,五票弃权,一票赞成,否啦!张社长还要替她去部里说话呢,老不要脸的,一到这事儿上就犯浑。谁不知道他跟小季打胎的事儿?还明目张胆地要求社里给小婊子出钱。那么大人了,光腚推磨——转着圈儿丢人!”

两个人全哈哈大笑起来。

“也真是的,”沙新说:“还当这出版社是姓张呢。有本事自己出钱送她出国呀。丢这份人。”

“要不怎么说大锅饭吃着香呢。那大锅饭说是姓公,其实是姓私,有权有势捞稠的,多捞,咱们就只有喝稀的份儿。”

“现在改革了,民主多了,不能哪个人说了算了,集体研究才能定。不是否了吗?”

“小季干吗不自己考出去?考奖学金去呀。”

“哎,这女人,让男人惯坏了。事事有男人帮,哪还想自己做什么?她根本不是去留什么学,是要去做访问学者的。她哪里受得了打工,一个学分一个学分攒学位的苦?惯坏了呀!”

“你有没有惯过她?凭什么为她的诗集和画册写评论?不怕张社长吃你的醋?”

“别问这个,学问大了。张社长也不是吃我一个人的醋。”

“这么说你真跟他们是‘同情兄’?说实话,看老乡的份上,上没上过身?”

“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的事。”

“吹牛!”

沙新的老婆在屋里大喊着,沙新忙拿起奶锅冲回屋去。

季秀珍进了屋,一步冲向电扇,把转速打到最高,一边吹着前心后心,一边脱去粘在身上的衣服。然后一头扎在沙发上闭了眼睛让凉风吹着自己。

一个晚上泡在空调饭店和空调出租车中,离开空调才十几分钟就受不了了,竟会如此大汗淋漓。她想到劳思贵,他现在回到了自己的有空调的家中,肯定在对老婆和女儿撒谎,说是今晚在陪外宾,还会把那串二百块的劣质珍珠项链送他女儿。其实那本来是要送季秀珍的,她压根儿看不上,给扔了回去,几分钟后劳思贵才又去给她买皮鞋的。这种男人,想用一串破项链打发人,什么东西。若不是看在他拨了出国名额给季秀珍的份上,她会在宾馆大厅里把项链甩在他脸上并骂他个狗血喷头,叫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反正名额是她季秀珍的了,就饶了他算了。

可是一想起劳思贵那身松皮囊,季秀珍就又一身的不自在,总觉得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翻腾着,让她坐立不安。刚才一上楼迎头碰上沙新,这股欲望就又燃烧起来。因此她现在最仇恨沙新的老婆,把她视为一块绊脚石。她若不在这儿,只需一个眼神,沙新就会潜入她房里来。现在可好,那一家三口情浓于血地粘乎在一起了,她这边彻底冷清。她甚至突然起歹心,希望沙新老婆的户口办不进北京来,这样她坐完月子就得回济南去,沙新独自一人在这里仍可以招之即来。

想想沙新算得上一个不错的情人,明知她与社里几个男人有染,且都是副主任以上者,仍然不嫌弃她,与她配合默契,为她的诗集画册写评论。小季有段时间实在很感动,甚至横下心来准备把那几个全部辞退,一心跟了沙新算了。岁月不饶人,转眼就三十岁了,总这样下去只能走下坡路。

可她那颗不死的野心不允许她跟定沙新这样的穷书生。她早看出来了,沙新不会有什么大的前途,既当不了官也成不了大理论家。或许这样艰苦奋斗到五十岁会成了个理论家,那还关她季秀珍什么事?她不愿意陪他那么艰苦卓绝地苦熬。人生是太匆忙了,女人的大好年华尤其短暂,经不起这样的磨难。她可以凭着自己的才华争取三十五岁闯出来成为中国的一位女画家女诗人并且在国际上占一席地位。或许那时再让沙新蹬了他的土老婆还来得及。也许那时她不会再看得上沙新,会有更多的大才子来拜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最羡慕两个女人,一个是美国的斯坦因,那种风光,无人可比。三十年代最有才华的男性文人全围着她转,她可以对他们发号施令,好不威风。另一个是中国的冰心,一个最幸运的女作家,无论怎样改换朝代,她都是那么一静如水,朝朝代代都把她捧着供着,过着中国最贵族文人的生活,永远是一个吉祥的象征,超越了任何利益和斗争,自成一个中心。可她季秀珍没那命,注定是苦巴巴的红颜薄命人儿。

她赤着身子在写字台前坐下,对着镜子揩去脸上的浓妆,一丝丝地露出本来面目。老了,老了,无论怎样保养,什么SOD蜜也无法隐去那细密的皱纹。一次次的美容,只能使她容光焕发几天,接下来则是更大的失望和苦恼。她想去做祛纹术,可又惧怕手术失败后这张脸变成僵硬的木乃伊似的面具。眼看着一些电影演员做了祛纹手术都变成了没有表情的动物,皮子紧巴巴地包着骨头,不敢大笑不敢悲伤,生怕把那层拉紧的面皮崩裂。纯粹是刑罚。

多看几眼,还好,这幅面孔似乎纯了许多,有点像很纯很纯的女中学生模样。可这一对高耸的乳房和丰腴的肢体却分明透着一个成熟女人的诱惑,连她自己都几乎要爱上这天作天成的美人胚子。

母亲肯定说她的亲生父亲就是她的父亲季老头,可她一点看不出自己哪儿像老季,只有照镜子,前一面后一面对照,才会发现自己左耳下方有一块与季老头同一位置同样形状的黑痣。母亲肯定说是和季老头合作怀上她的,绝对没错。只不过因为老季太老了,这方面只是偶尔为之了。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和一个苏联专家团的什么罗夫在一起,那什么罗夫很是高大英俊。后来一声令下苏联专家全撤回去了,中苏反目为仇,罗夫连张照片都没留下就急匆匆上飞机走了。罗夫不怎么会讲中国话,小季的母亲倒早已说得一口东北话,据母亲说他们在一起不怎么说话的,纯粹是一对动物那样。可疑的是,小季怎么会完全没有老季的特征?为什么左耳根上偏偏有一颗与老季一样的黑痣?这甚至成了一种神秘的生理学现象。难道人也可以是几人通力合作的杂交品种不成?季秀珍是个文化人儿了,读了点这方面的文章,似乎明白了一点。怀疑自己兼有俄罗斯、中国与大和的血统。真是奇人。而母亲却不无骄傲地告诉她:“不管你怎么像别人,我还是看你像日本人,是青木家的后代——你的腿是罗圈的,跟你外公一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于是母亲为她起了个日本名字叫青木季子,在家就叫她季子。老季头儿是个老实巴交的山东人,仍然朴朴实实地叫她秀珍,跟姐姐排成一串,有秀玲秀芬秀艳秀芳什么的一串。但季子从来就不把那一大串玲玲芬芬艳艳芳芳之类当回事。她跟她们长相大相径庭。那一堆姐姐就像近亲繁殖的一群呆傻弱智儿,吸收了两个人的缺点:一个个罗圈腿小挫个儿,这是大和民族青木什么家的特征;膀大腰圆粗骨节饼脸,这是老季家的特征。这几样拼一块儿,真是惨不忍睹。长大了懂了点优生学,季子真怀疑青木家的人祖先就是老季家的人。中国人和日本人通婚,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可她季子不同了,那风采绝不属于季家,尤其那挺秀的鼻子,美丽的眼睛和一身雪白的皮肤。就是那腿有点弯,但因为个头高,不明显。

以这等天生丽质之身,却混在那个肮脏愚昧的家庭中,季子从小就怀着莫大的屈辱,像那个被偷换了的王子穿着破衣服一样难受。

“文化大革命”中母亲的身世被公诸于世,几乎成了全市第一号大破鞋,人们开斗争大会、押她游街,脖子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破靴子。脑袋给剪得像长了秃疮一样疤疤瘌瘌不堪入目。季子和她的傻姐姐们也被一根绳子挂成一串,跟着母亲游街。还好,那时她人小,没怎么发育,看不出天生丽质来,否则她肯定要当成什么标本来展览。从小她母亲就不敢打扮她,总是破旧的衣服,短短的运动头,脏兮兮的脸,把她弄成一副野孩子模样。这样就不会招人嫉妒。好容易熬到改革开放了,她的日本血统一下子成了人们最羡慕的东西。她不是中国人,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你是日本人!日本人!你要回日本去。可她母亲却早已变成了一个中国的家庭妇女。连日本话都忘了,根本不想回日本去,一点也不想。她说她同家人早没联系了,就是有,也不去联系。她家人当年不拿她当人,因为她是父亲的私生女,从小就受全家人欺负,是她自己选出家当妓女的。小季恨透了这个让她痛苦了二十几年却沾不上半点光的日本母亲。她不再回家,不要见那一家牲口样的人。她只能自己来闯世界了。

这段隐私她只对沙新一人讲过。她和沙新说好不做夫妻只做情人,因为沙新说老婆还是朴素贤慧的好,跟她季子迟早会离婚的,倒不如永恒情人下去。情人当然只讲情,事情简单纯洁多了。他去济南开会组稿,“拐骗”了一个大学生做老婆,季子倒全不在乎,还时时打趣他。张艳丽偶尔来移民楼住住,季子就当一般同事偶尔来屋里坐坐,没什么话,只是借点油盐味精而已。张艳丽一走,她又和沙新恢复那种秘密的合作。沙新常在半夜里潜入季子房里,黎明时再潜回自己屋里,居然一直没人发觉。当时小门与沙新同屋,这人睡得死,只记得有时沙新开门去上厕所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压根儿不知道,这个整天浑吃浑喝浑睡的小胖子真正成了一个浑蛋。再后来沙新说他老婆怀孕了,要来北京坐月子,季子就觉得自己的末日到了。于是她加倍疯狂地与沙新来往,要让他站好最后一班岗。沙新果然恪尽职守,随叫随到。只是每次做完事以后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次竟然听到楼道里有人起床走动了季子才醒过来用力摇醒了沙新。沙新睁一下眼坐起来,四下张望一下就又做壮烈牺牲状直挺挺倒下去大睡不已。那天季子十二分感动,跳下床去倒了一盆热水,用毛巾沾了水绞干为沙新一片片地擦了个干干净净,然后给他喷上香水,沙新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外面已是人声鼎沸,人们忙着上厕所洗脸做早饭,这时候沙新是出不去了。只好囚在季子屋里。

“这阵子你怎么这么不要命?”沙新问她,仍然半睁半闭着眼睛,声音半死不活。

“还不是因为你那个艳丽要来?到那时候我只能干看你们过好日子,渴死我呀!”

“那就先涝死,是吗?”

“嗯。”

“你也不怕抽干了我,真是没半点良心。”

季子不知怎么哭得十分伤心,也不知怎么向沙新道出了自己的身世,大概那天是她真正感动的一天。

沙新听了这个天方夜谭似的故事,像打了强心针一样兴奋激动,紧紧搂住季子。瑟瑟地抚摸亲吻她的每一寸玉肌,撩得季子寻死觅活,坚决要求沙新再卖一次命,沙新也早已无法自持,应声而动。然后几乎喘死,但仍然断断续续地喃喃:“天啊,日本人,日本人。”季子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气得涨红了脸狠狠咬住他的胳膊,痛得他叼住被子大叫。

“你们这些男人顶不是东西!”季子为他揉着几乎渗出血的牙印子说。“你以为你折腾了日本女人呢。咬死你!”

沙新抱住她哽咽着:“我真为你惋惜季子,真的!你是全中国最悲剧的女人了。凭什么让张社长这臭老头子享用你!这个老棺材板!他怎么配!”

“你倒要摸着心口问问你对得起对不起我?一个大书呆子,也配跟我?现在明白我是谁了吧?我就是图你心好。每跟你一次,就是报复他们一次。我对他们讲过跟你的事,就是让他们生气,让他们妒忌。你这辈子别想在这儿混个一官半职的,除非他们退休死了。后悔吗?”

“一点不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男子汉敢做敢当。”

“别信誓旦旦的,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他们的乌纱帽要紧。”

“可你最悲剧了。那个最实惠的日本血统等于零,除了童年时给你灾难,还有什么?那个老实巴交的父亲又能给你什么?你这个中日友谊的结晶跟孤儿有什么两样?”

一番话几乎把季子说得哭昏过去。随之沙新抓住季子的手狠狠抽打自己的脸,痛不欲生地喃言:“我帮不了你呀,帮不了你!季子,你为什么这么心比天高呢?为什么非要当画家当诗人?为什么不像你的姐姐们一样丑?为什么不是个傻子?”

想起沙新那副样子,季子只觉得又激动又好笑。世界上还有这么纯真的男人,也真不容易。可这样的好男人往往是靠不上指望不上的,他们在人生的搏击中往往是些窝囊废。这种人只能当情人用。真正用得上的还是张社长和劳思贵这种无才无德但有本事的男人。这世界就这么矛盾,让你谁也圆全不了。亏得季子老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才什么都做得出,做得无所畏惧,做得问心无愧坦坦荡荡毫无牵挂。偶然动了情像对沙新这样,但过去得也快。她是没有找到一个值得她全身心奉献的人,才像现在这样,还是因为她认定那只是幻想而已干脆不去想它?她自己也说不清。有时理想的实现和理想的破灭压根儿是一回事,都足以让人获得解放。不去想它就是了。但季子永远不会忘,她在上初中时的某一天就不再是小女孩儿,在一双男人的手下她片刻间就成了女人。就在那一刻她明白了男人是什么东西。

那会儿她刚十二岁,上初一,还像小学生一样天真可爱。家里的姐姐们恨透了她,不跟她玩,经常背着父母打她骂她。因为她最小,母亲让她睡在热炕头上,紧挨着炉灶。可每天她都会冻醒,醒来总发现被子在脚下堆着。她知道是姐姐们使的坏给她掀了被子,就自己把被子缝成一个简睡。姐姐们气急败坏,就趁父母不在家时脱光了她,轮流打她,骂她是杂种,似乎她们不杂种。她们最仇恨她那身雪白的皮肤,用长长的指甲掐她拧她。她实在受不了,只好向父母哭诉。父母一气之下把那几个傻丫头狠揍了一顿。那天满屋子鬼哭狼嚎,像杀猪一般,招来满院子看热闹的。

就打那天起,同院的刘叔叔对她特别好起来,有时给她吃一块糖有时塞一块蛋糕给她,每当看到姐姐们欺负她,就把姐姐们骂一顿。季子觉得刘叔叔像父亲一样,但比父亲年轻多了,因此比父亲更让她觉得亲切。刘叔叔有点文化,季子的功课他也能给指点指点,慢慢地季子往刘家去的勤了。那天刘家就刘叔叔在,他帮她做了几道正负数题,就问她姐姐们还打不打她。她说打得少了,可打得狠,都把身上掐烂了。刘叔叔嘴上骂着姐姐们不是东西,一双大手开始抚摸季子。季子那天觉得十分温暖,让他抚摸着结了痂的伤口很痒很舒服,不知怎么有点困,就倒在他怀里迷糊起来。她不记得父亲曾这样抱过她,父亲不曾抚摸过她。她从小就渴望父亲抱一抱,但那个老头子只会抽烟袋锅子,一连串地干咳,时不时吐一口浓痰在地上,用脚一搓。母亲没功夫疼爱她,整天忙里忙外操持家务。现在让刘叔叔这么爱抚着,她有说不出的幸福。“真想让你当我爸爸。”她红着脸说。刘叔叔笑了,说:“我不当你爸,爸爸不是这样的。”说话间早已替她解了衣服用力搂紧了她。那一刻她眼一黑就昏了过去,睁开眼时刘叔叔也早已脱光了衣服,正大喘着气汗湿湿地紧紧搂着她躺在床上。她有点怕,没有让光身子的男人这么搂抱过,只觉得刘叔叔跟平常不一样了,脸变成横的了,眼睛有点鼓出来了。她想挣脱他,可不知不觉地却是在往他怀中钻着,像一块吸铁石,怎么也摆不脱,只想让他抱得更紧。直到她让刘叔叔弄得钻心地痛了一下,她才清醒过来,叫了一声。从此刘叔叔对她更好了,不断地给她好吃的并告诉她以后再也不会痛,女人一生只痛这一次。她坚决不相信,再也不理睬他了。但她从此明白了男人们的眼神,懂了自己的价值。奇怪的是,她从此对男人冷漠了,不再渴望他们,只有仇恨和防范。上大学艺术系几年,她竟冷冷静静地过来了,那些稍有表示的男生全让她痛骂回去。她要最理智地使用一下自己的价值。

毕业分配时果然见效。只一次,她就迷住了那个管分配的政工干部,一个土得掉渣的土老冒。那老东西经不住她磨洋工,还没等上身就先控制不住自己急急忙忙弄湿了裤子落荒而逃。第二次又是这样,弄了她一腿。老东西自叹无能,老老实实把“向导”的名额给了季子。只被他摸了几把就轻而易举当上了“向导”社的美术编辑,季子都为这场仗打得太轻松而莫名其妙。

可一进美术编辑室她就发现自己陷入了人民战争的天罗地网。来自几个女人的目光与她的傻姐姐们别无二致,是那种仇恨、欲置她于死地而后快的充血目光。这三四个老老少少的女人尽管各有风采,模样也不错,打扮入时,但被季子流光溢彩的美丽一照就全像白骨精显了原形,一个个自惭形秽。季子知道跟她们在一起没好果子吃。果然,直接管她的邢大娘一直对她没露过笑模样,好书的封面从不分配她去设计,说:“你还年轻,好好学两年吧。”季子其实最爱设计什么诗集和小说之类的封面,上学时曾为几个出版社做过,都得了省里的几等奖,很有点小资本可倚仗。现在可好,邢大娘给她的任务不是什么《家用电器简单维修一百例》就是《妈妈育婴三百忌》或《革命烈士狱中书简》,这样的书死活让她浪漫美丽不起来。只好用点点线线勾勒一下对付过去,在那种粗粗的纸上一印,一点效果也看不出。由此谁也看不出季子有什么本事。季子受到冷落很不好受,那天拿到《年轻父母一百二十问》就精心设计起来。她把封面弄得很烟雾缭绕的,底色是粉红。上面画了一家小三口一起沐浴,赤着的身体要害部位用厚厚的皂沫遮住,大大的泡沫球满天飞舞。活儿交上去立即被邢组长狠狠扔了回来,全屋的女人立即群起攻击她,七嘴八舌评说她资产阶级思想,表现形式趋向黄色,说明了她心地肮脏,是在用艺术方式表达自己的不健康欲望,缺少最起码的编辑道德。

季子大哭,奔向主任室去找两个主任评理。那天正主任郑金不在,只有副主任赖光明在。听季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完了,赖主任不禁哈哈大笑说:“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老娘们儿意识。听我一句话,别跟她们一般见识,她们思想太老了。这个封面我通过了,我给你签发。凭什么‘向导’社总要板着面孔教训青年?我们是搞艺术的,人体美谁不懂?这几个人是变态,自己老了,就怕见到年轻健康的肉体。你这几个人都用泡沫遮住了嘛,怎么黄色了?奇怪。”

一番通情达理的话解救了季子,她不禁佩服起这个主任来。别看他肉肉乎乎毫无风度,可他有见地,懂艺术。季子深知这样的人靠得住。他上有老下有小,朴朴实实窝窝囊囊半辈子,五十的人了,松皮拉拉,一身起了疙瘩的化纤布料西装配一双黑布鞋,绝对可靠。最主要的是季子审视了他的眼睛,那已经泪囊稀松的眼袋上,目光浑浊无光,连一点亮星也没有,绝对是更年期后的目光,半丝欲望之火也没有。季子顿时松了心,像面对一个中性人一样诉说自己的冤屈。但她明白,尽管他变中性了,但男中性人与女中性人毕竟不一样。女中性人只能因为失去了女性而更仇恨女性,而男中性人总算是心不死的,总会偏向女性。因此说着说着便有点娇媚地抽搭起来,不时也做两个身段,恰当地显示自己的魅力又不至于唤起他已退位垂帘了的男性虚火。

赖主任果然说到做到,替她的设计签了字,并当场打电话给在总编室里开会的郑金,宣布改组美编室,把小季分配去设计文学室的图书封面,以发挥小季的特长。郑金那边正忙着,一口答应。从此,季子就身在邢大娘屋里,人归赖主任直接管辖,负责文学图书,一路潇洒起来。

事实证明赖主任不仅光明还英明。《年轻父母一百二十问》的封面一经用鲜鲜亮亮的纸印出就大放异彩。书虽然不怎么样,可摆在书架上就招人喜欢,买者与日俱增,大部分是冲这封面来的。加上季子又在封面上添了两行小诗“一片温馨/爱意永存/返朴归真/沐在阳光”,更为这书打开了销路,使之一版再版。不过,可能最撩人的还是季秀珍第一次在封底上用黑体字打上了“封面设计:青木季子”的字样,大大增加了诱惑力,以为是日本人设计的中日合资图书。

在赖主任的赏识重用下,季子设计了十几个封面,每个封面都十分别致并加上自己写的短诗,实在为向导社增光。《向导文学》的刘主编看中了她的诗才,主动约她为杂志写诗。文学室编《当代中国青年诗选》也约了她的稿子,诗集又由她设计封面。不出一年,“青木季子”的名字就打得山响。那是她最得意的一段日子。

可她不知道,这些成就很快就成了她迈向深渊的诱饵。那年她与赖主任去广州出差一趟,一回来就谣言四起说她和老赖如何如何。她一气之下晚上去老赖家诉说。老赖竟一反常态,脸色煞白地迎接了她,叫她有话在门口说。还没说两句,老赖的老婆就手持一把痒痒挠冲出来劈头盖脸连打带骂,说她勾引她男人。立时满院子人山人海观战。

季子的头发被揪乱了,脸上狠狠被痒痒挠挠了几爪子。周围的人都在拉偏手,只紧拉住季子,让她动弹不得干挨打。慌乱中季子仍能感到四面八方的手在暗中捏她的乳房和胳膊。只有老赖一个人在拉住他的疯老婆,急赤白脸地叫小季快走。这下他老婆不闹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打着腿骂起老赖来,说他向着这小妖精,她不活了。季子那天不知怎么火了,哈哈大笑起来,大声重复:“我就是勾引了他,我们在广州天天睡一起!气死你!”老赖突然像只老虎蹿过来,狠狠抽季子一个嘴巴,抖着身子哭丧着:“小季呀,你成心毁了我呀!你狼心狗肺呀!怎么能乱说呢?我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呀!”说完就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季子冷笑,说:“你老婆其实最清楚你根本不会勾引什么女人。就你这模样,除了你老婆,哪个女人会跟你?全怪你老婆神经病!”说完扭身便走。身后一片流里流气的议论。暗中又有人在撞她摸她,她气急了,破口大骂:“都他妈是流氓!闪开!”

窄巴巴的院子盖满了高高低低的小破屋,挤得只剩下一条曲曲弯弯的一人宽小路。人们挤在小路上,她只能从人群中挤出去,那些手就暗中伸过来捞便宜。她命令人们回屋去,随手拿出了水果刀,亮闪闪的。“再有人摸我,我可就不管不顾用刀子扎了啊!”人群仍然不动。小季垮了,瘫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还是老赖,苦苦哀求人们散去,说了半车好话,这才说得人群松动了。老赖开路,小季随其后杀出了重围。一路被人掐了几把,时有恶言恶语威胁要“划了这小娘们儿”。

老赖一直把小季送到大马路的汽车站上,一脸老泪没断过线。小季这才感动地哭出声来。回头望望那条深深的胡同,不禁后怕起来。

“以后晚上别钻小胡同,这地方来不得,解放前是地痞流氓无赖住的地方,下等妓女才光顾这里。”老赖叮嘱着。

“我一定要报答你,老赖!”小季坚定地说。

“别吓唬我了,小季,快上车吧,以后咱们少说话。”

“我偏不,气死他们,等着瞧吧!”

原以为是邢大娘之类的老女人造谣,但她终于发现自己是陷入了一个大阴谋。邢大娘们不过是落井下石的碎嘴子,祸根却原来是那个一贯道貌岸然的郑金。是他自己憋不住主动找季子坦白的。

季子根本想不到是郑金。他老婆是出版界有名的女强人,画得一手现代派风格的油画,设计的封面得过几次亚洲大奖。季子几乎把她当成自己的偶像。几次去郑家拜访,郑金都在老婆面前低三下四地转悠,老婆拿起烟郑金赶忙递上火。季子开口“郑老师”就被他老婆否了:“什么郑老师,他那两个得奖封面都是我给改的。”说得老郑面红耳赤。谁知道就是这么一个妻管严,心里竟有如此毒谋。

那天他和季子从美协开会回来的路上拐进天伦酒店的画廊,转着转着他的手就搭上了季子的腰,一派温情地拥着她到了一个昏暗的角落沙发上,用颤抖的声音向季子道歉。

“我不是东西,造了你和老赖的谣,可我是因为爱你才这样的啊!”

“安排我跟老赖出差就是为了这个?”

“是的,我必须让老赖替我挡着。”

“你这条毒蛇!”季子把手中的白兰地泼了他一身。可随之又被他温柔的目光融化。是的,季子无法抗拒郑金的魅力,这样有风度有温情的男人太少了。她一来出版社就暗中恋上了郑金,全是因为郑金有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她确信郑金对她动了心思,但因为他有个强悍的老婆而不敢造次,不禁为他感到可怜。可就是这个妻管严,被老婆管得油滑了,却更聪明了。他为了接近季子竟要先败坏她和老赖的名声,转移人们的视线然后把季子窃为己有。原来那些妻管严们比严管妻们其实要毒得多。季子明白了他这份苦心,反倒原谅了他,因为她毕竟暗恋过他,想过要依仗他打开局面,谁成想他们是殊途同归呢。

季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达到了男女云雨的巅峰,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郑金的热量中化为乌有,然后又重新成形,这以后的她真正是脱胎换骨了似的。似乎她的身体就在那几分钟后长成了,她从此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郑金并没失去理智,他在平静之后还不忘问她过去的经历。她如实地告诉他,那个刘叔叔是她第一个男人。

郑金的确是个不错的情人,为季子在艺术界打开了局面。季子的画展和图书装帧展竟能在中央美院的展厅里举办,这是郑金游说劳思贵的功劳。那天他带季子去见劳思贵,季子一碰劳思贵的目光就与劳思贵达成了默契,那是一双色狼的目光。

就在季子的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老赖终于忍无可忍为一件小事打了郑金。郑金捂着被笔筒打破的头,却没有还手,直挺挺地站着。两个男人之间的账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明明白白却又糊里糊涂地私了了。没人劝,谁都明白,可谁都不明白。真明白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别人明白的是:季子先跟了老赖又跟了郑金。

可怜的老赖!季子很内疚,终于勇敢地在一个下午约老赖出去,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要还他一笔人生的大账!她的同学出差了,家中没人。

老赖一进屋就抱住季子大哭起来。季子那一刻发现老赖十分英俊。她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衣服,可老赖死死地抱住她抽搭着说他早就不行了,老老实实一辈子,到老也没风流过,却落个风流鬼的名声,好堵得慌啊!

季子又一次深受感动,偎在老赖怀中啜泣不已。人生真是太不公平了。她安慰老赖,她要去给他买药,只要他愿意,怎么都行,可惜老赖说他还有心脏病,经不住了,只要有季子这份心就够了,就权当是风流过一次吧!

但老赖的男性并未垂帘,几乎天天找碴子要跟郑金打架,美编室一片闹剧不休。上下群情激奋,要把季子调走而息事宁人。季子急中生智,毅然决然投身实权派张副社长。这出版社,没人敢吃他张副社长的醋。季子甚至奇怪为什么自己一开始就不来抱张副统帅的粗腿,归根结底是因为自己还受着感情的支配,喜欢郑金和沙新的年轻与才华。兴许一开始就跟了张老头子她现在早出大名成大业了。不禁嘲笑自己:你他妈还是嫩!

这个张大壮,人虽近六十,却是一挺高高大大、粗而不肥的顸实老枪,自称泰山顶上一青松。当年是后来升了大官的某首长的贴身警卫,在一次突围中为掩护首长差点变成沂蒙山上一棵青松。到如今,还经常说着说着话就捋起裤子,咔嚓拆下那半截子假肢,让人们看那锯得齐齐的大腿横剖面。“这是什么?这他娘的是最光彩的军功章。小年轻们现在唱几支歌得个三等五等奖,破奖章还在胸口上挂一排,全他娘的铝做的,哪个赶上这个盘儿大了?”

要说老首长真是关怀他,受了伤也没让他光荣退伍,而是让他跟进了北京,当了他的保卫处长。老首长是个有文化的行伍,进了城就催着大家好好学文化,总用毛主席那句话鞭策大家:“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这话每听一次大壮就心里咯噔一次,因为他没什么文化,念书念不进去,一上课就两眼死盯着女教员傻看,一堂课下来一个字也没学会。首长实在无法再留这个粗人在身边,就给他提了一级到副局级派到向导来管社务,一副至今。可他的老资格老气派却是连部长都要敬三分的。谁不服,他就捋裤子卸大腿,一气之下会把半截子腿朝你扔过来,你还不能躲,只能双手接住,等他消了气再还给他给他装上。“文化大革命”中,老首长给整死了,大壮也被整得死去活来,一口气没上来,憋成了脑溢血。亏得儿子是中医,赶紧中西医相结合又是动手术又是配合针灸灌中草药,居然起死回生,不几年又恢复了原形。“文革”后官复原职,发现身体好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不死,就有前途。熬死别人,他就能坐天下。于是加紧练气功,上了火吃泻药,虚了吃补药,“十全大补酒”一天三顿喝着,嫌不过瘾,自己另外泡了枸杞、何首乌、人参、灵芝什么的一坛子药酒。补阴水为主,稳阳火为辅,舒筋活血,气功通气,直保养得乌发红光,气吞山河。这等身板,这份脾性,这种经历,无论从社会学角度还是生理学角度出发,都是一大强人,有为所欲为的物质基础和精神依据。

季子是大壮最年轻漂亮聪明的猎物,大壮精神上也重视她,什么话都爱讲给她。季子从大壮这里获得了一个伏枥老骥的暮年烈士之活力,很吃惊,也另有一种满足。他全然与劳思贵两样,那家伙每次都在海枯石烂地拼搏,而大壮则是风扫残云,甚至比郑金和沙新还多了几分虎气。由此,季子得出结论:男人不能从文。由此她更相信,一个有野心的男人到八十岁生子绝不是神话。毕加索为什么八十多仍然保持着旺盛的生育能力并能把这种力量体现在狂放的绘画上?就是因为这种人从性力到精神上没有衰老。如果给他换换别的零件如心肺肝之类,他们会永生的。他们是带着旺盛的性力死去的。或许蓬勃的性力与衰老的其它零件太不合作,反会加速这种人的死亡,如同一台机器,发动机仍很猛烈地旋转而别的部位却陈旧不堪了,就只能散架子。而大壮那种全面多方位补养的办法听上去是很科学的,它令他每一根血管都返老还童。季子希望他这样强壮下去,推迟退休期,为她再撑几年,等她混出来了他再散架子。

可前几天的社务会竟然否定了张老头送季子出国的建议。这要在几年前,张老头的一句话就是决议。不过这老东西很够意思,明知艰难,仍然坚持到底,算是为她季子两肋插刀了。季子只能怨自己没早几年投身他,失了这个大便宜。好在山不转水转,她还有劳思贵这把大伞,活动了个出国名额,照样派给了她。改革?改到哪儿也改不了男女这根线。这两坨大奶,就是我的改革!季子禁不住冷笑了。

张老头那天两眼转着泪花向她赔不是,承认自己老了,地位不如从前了。尤其是改革,改成什么屁大的事都由社务会集体决定,这项制度顶令他不满,这不是搞大民主吗?不成了庸俗的民主制了?集体决定就是等于人人负责但出了问题人人不负责,出了事没哪个人担着,反正是法不责众,这他妈其实是打着民主旗号又烩一锅“大锅饭”而已。张老头气愤地向季子诉说着。当年打右派时还不是他说谁右谁就右派了?“文革”后又改正,他老张一人担着,亲自上门一个个地道了歉,亲手把多年停发的工资一份份送上门去,病了的他提着水果点心带着人亲自去看。“好汉做事好汉当”,他说。闹“文革”那阵子,出版社先揪出了那个大总编作家伍仁,说是这人在延安时就敢利用小说反党,他老张对这种吃共产党骂共产党的臭笔杆子顶恨之入骨,在批斗会上为表达自己对阶级敌人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他飞起一脚把伍作家从高台上踢翻下去,摔断了他的腰再也起不来床。后来这人查出癌症两星期内迅速走向灭亡,运动中给草草烧了了事。“文革”后伍作家被昭了雪,说是冤死鬼。伍家的人就东访西告,说是他张大壮杀死了伍作家,伍夫人天天到出版社来喊冤,要大壮偿命。他张大壮含糊了没有?他勇于承认自己踹了伍作家,真诚地向伍家人道了歉。但他仍然好汉做事好汉当,至今仍坚定地认为他踹那一脚是出于阶级义愤,是为了保卫党。上头说他伍仁是反党作家,下头知道什么?当然要残酷斗争他。至于伍大作家被踢后死去,死因是癌症,现代医学无法揭示踢一脚能踢出癌症来。家属硬说是气出癌症的,是一脚踹出了冤气,活生生把伍作家气死了,这纯属他妈瞎掰。“我大壮踢了人我认错。可我是为了党和国家不变色,不是出于与老伍有私仇。上头没说他是反党作家时,我跟他还挺不错的,一起喝过酒哩!所以,这一脚我至今认为没踢错,该踢。踢了谁不踢谁由不得我。换个老陆我还会踢呀。”尽管告好了,尽管闹好了。伍夫人满出版社大楼里追着张大壮要申冤,大壮就干脆不上班躲家里,她敢上家闹去就是私闯民宅,又可以连她一起踹出去。她去告状,又没证据说明是踹死的,上头除了安慰她再给她没结婚的儿子分一间平房,别的无能为力。“文革”中这样死的人多了,都以“气死”为名找人偿命可能吗?老首长后来不是给关了大狱,半瘫以后屎尿不能自理,狱里人就给扒个精光让他随便拉尿,死了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个犯人代号?你能说是狱卒们不给穿衣服把他冻死的让狱卒们偿命?大壮讲着他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硬汉子历史,不禁为眼前的“民主”悲叹。“都他妈屎蛋!怕这怕那,白屁的事干不成!又想当官捞好处,又怕担责任,这官谁不会当?当了官分房子装电话坐小车吃大贡,碰上大事就玩他娘的集体负责手段,弄无记名投票。这不,头儿们分完了房,还剩十套给平头百姓分,有二百个要房的,他妈的‘集体’吵吵一年也拿不出方案,害得社里为空房交了万把块房租水暖费了。呸,假民主,说是学洋人,人家洋人的民主也不是这个德行样。只要你有钱,十八岁的小老板放个屁有人咽了还得说香。上街喊口号,喊完了照样该失业还失业。”

大壮臭骂一顿别人,最终后悔的是:季子出国的几万美元社里解决不了。印着毛泽东周恩来头像的大票子咱社有的是,可硬是不能换美元,妈的!改革了,部里不给下边外汇指标了,要咱自个儿挣洋人的钱去。挣不来就别想出国。凭什么部里人出国的美元不自个儿挣?“向导”的头儿想出国想疯了,想用向导的书刊卖出去换美元,纯粹胡来。《革命烈士狱中书简》这样上头法定要出的革命传统教育书能换到美元吗?洋人也怕你和平演变他们去!才不会买呢。能换美元的书“向导”不能出,能出的换不来美元。找不上洋人就使劲儿够台湾人香港人,想拿点《庄妃秘闻》什么的去换美元,还有《妈妈育婴三百忌》,天知道人家为什么不要。一顿饭请好几百块出去,折腾几年才卖三本书挣一千美元,还抵不上一顿顿的大小宴钱,也不知图什么,只说是刚开放,交学费。

大壮悲叹自己没地位了,这事儿办得丢了大脸,没帮上忙,难受死了,像是进棺材前最后一桩心愿没了似的。害得季子反来安慰他,说:“你也别难过,这世道谁也把不住怎么个变法儿,一会儿权就是钱,一会儿钱就是权,一会儿又得权加钱。当年杀共产党的现在回来让人们供着,当年斗了地主抢了地主的,还是叮当穷,谁他妈知道这世界怎么个转法儿。你有心帮我一把就行了,至少让我挤了一个单间住着,不用跟一大伙子人像住牢房一样地挤一间去。”

“那还不是为了方便你跟沙新那穷小子?我老张不吃你们小公母俩的醋,还行吧?”

为这间房季子真对张老头感激不尽。她一来就被挤在三人一间屋的把门口处,十分窝屈。跟了老张,不出几天就调宿舍,把她和一个家在北京的人调一屋,那人早结了婚住丈夫家了,只是出版社没给她分房子。老张就硬在屋里为那人安一张床,说是照顾她家远工作忙时可在城里过个夜。其实是说好了,那人从来不住,这屋子等于是季子一个人的了。一个独身姑娘能有个单间住,可以支起画板来作画可以有自己充分的隐私,这是多少外地分来的大学生梦寐以求的呀。这里的年轻人都说,只要有个单间住,到四十岁结婚也行。可悲的是人们还没有享受过独自一人住一间的日子就不得不结婚。像季子这样住着单间有隐私地过日子,实在招移民楼上的移民们眼红眼热。人们愤愤不平,可谁也没办法,季子名义上还是住集体宿舍的。于是她把这屋子布置得很艺术,落地窗帘,地毯沙发冰箱样样俱全,把个独身女人的卧室弄得极富诱惑力。她以这间卧室为主题写了诗集《午夜,独身女人的情思》,配上自己的插图,自己设计封面出版了,被批评界捧的捧摔的摔,很引起一阵子波澜。沙新因为受惠于这独身女人的卧室,很起劲地为她的诗集大唱赞歌,说她是中国的西尔维娅·普拉斯什么的,特别强调她的诗极富一种“沉默的节奏”和“火一样喷薄的虚无”。反对者则斥之为“每一笔划都渗透着淫欲的浓汁”。为此季子写了状子递法院,但法院说这类语言属正常文艺批评,不予受理。另一方面令季子伤心的是这么有争议的书卖不动。人们冲著书名和插图而去,翻开了却一行也看不懂,诸如“法乐士在裸山的隧道中探险/记忆的岩层欢叫着复活/每一声无言的咆哮/生命的张力/颤抖着日晷的永远。”

就是这种“沉默的节奏”和“火一样喷薄的虚无”诗作使季子在小圈子里成了名,跻身先锋诗群中。季子一点不抱怨普通人看不懂她的诗,她认为能让他们看懂反倒说明自己成了普通人。她只感谢这间独身女人卧室给了她创作的灵感,感谢这普通的一间屋成了她在北京的一艘小小方舟,她就在这小船上避风躲雨寻找欢乐。刚来时住集体宿舍,恨透了那种学校式生活的延续,经常在办公室画到很晚才回去。因为没个避风港,那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常来办公室缠她,称她为姐们儿,要跟她侃侃,甚至明目张胆地挤她摸她。食堂那个二百多斤的大胖子,死死抓住她的手,告诉她他爸是处长,家里有三间一套的房子,她嫁给他就可以住有阳台的大间,就再也不用回“那个狗窝”了。害得她晚上办公室不能呆,宿舍也不能呆,一种流浪凄惶感永远驱之不去。最可恨的是那几个女同事,几乎天天在旁敲侧击,没完没了地可怜她:“唉,独个儿闯北京来,受憋屈啊!连个家连间房也住不上,真可怜啊。”“好好儿的,非上北京来干什么?活受罪哟。”季子对此只有冷笑,告诉她们:“你们不过是第二代北京移民罢了,你们的父母不过是农民进城,有什么好说的?我没别的,就是年轻,靠这个准比你们过得好,信不信?爱信不信。”一边说一边用力颤着高高的双乳,狠扭着细腰,当当踩响着高跟鞋。

夜深了,季子仍旧欣赏着镜中的自己,点上一支烟吸着。雾中的自己更有神女撩轻纱的神韵。可是,一片阴影不禁袭上心头,身上开始发冷,这才披了睡裙来。

想到神女峰她就感到半生中某种莫大的遗憾。所向无敌一往无前的她,竟会在那个男人手里失重。这种男人令她敬佩迷恋也令她惋惜。他是真正的野心家,有着文明世界里男人的高尚情操、教养、手段,有一般男人所没有的耐心和坚忍。他用“将飞者足踞”的紧箍咒禁锢着自己,也牺牲着自己。季子有时真为他担心,这样下去他除了变成一盘祭品外会一无是处。他给了季子一片柔情和眷恋。但他不要季子,不是嫌弃她,只是季子不如他的雄心重。他和季子只停留在拥抱和接吻阶段,不再向前走一步。在航船过神女峰的那一刻,他用力拥紧了季子,几乎要把季子嵌进他的身体中去融化她。季子在迷狂中感到他的那东西顶天立地地坚挺着,几乎冲破了那一层遮羞布。季子向他喃言着要他要她,可他却放开了她,跌跌撞撞回自己的房中去了。夜晚在漆黑的甲板上他们一起沐在秋风中,像是被夜色轻轻地托起在云雾山峦之问。季子啜泣着:“你嫌我脏!”“不!”他紧紧用双唇封住季子的口。然后他颓然倒在甲板上,告诉季子他受不了她的诱惑,白天在舱房里狠冲冷水浴!平时一想到她,他会更加倍地爱他的老婆,闭上眼就像爱季子一样。“为什么?为什么!”季子大吼,那呼声震破了峡江。

他说他怕从此陷进去不可救药,怕对不起那个对他恩重如山但已经不再漂亮的老婆。

“你也是妻管严?”季子冷笑。

“不,是我自己惩罚我自己。她把我当成她的性命,连自己的事业都不要了。你知道的,她好歹是心理学硕士,却为了这个家,不搞研究了,只甘当个教书匠。在大学里光教书不出论文是让人看不起的。她美丽过,插队那时她美极了,现在快憔悴成老太婆了。我不忍心让她知道我们怎么样了。”

“她不会知道!我不会沾你什么光,更不会靠你怎么样!我只是爱你。”

“我没有权利爱你。”

“呸!虚伪。你是怕丢官。瞧你那副样子,铁青铁青的脸,那是禁欲的象征。”

“你不懂,季子,即使在美国,真正的政治家在两性关系上也是最清白的。你瞧布什和他的老大妈妻子。”

“你能成政治家吗?牺牲了生命乐趣却换不来权力,那才是悲剧!张大壮、郑金都是党员干部,又怎么样?人家失去什么了?”

季子愈是被他拒绝愈是爱他。她最拿手的戏就是在他面前提起张大壮和郑金,用这个来刺激他。你又怎么样,不过是部里一堆副司长中的一个。人已四十好几,再过几年混个司长,再折腾下去当上个副部长撑死了,却拿出一副能当国家主席的架式来。人人都像你这样中国早就世界第一了。

季子每次都要把他说得青脸变红脸,几乎要挥拳揍她,可落下来却轻轻地变成了抚摸。

他终于流着泪向季子讲了他的身世和他的发迹史。他要季子答应做他永恒的情人但永不谈爱。季子望着这个男色犹存的中年汉子,心中只有惆怅。她告诉他人生苦短未来难卜的真理,他除了流泪再也没有别的表示。

他有一个很土的名字霍铁柱,这是乡下人顶爱给男孩起的名字,如屎蛋、狗子、柱子之类。自小聪明,书念得好,在塞外那个山区县城中学里是出了名的秀才,还能打几下子篮球跑下马拉松来,算德智体全优的人才。眼看要上高中了,闹起“文化大革命”,只能回村里种地去。很快就当上了大队的干部管写批判稿,那水平全县第一。什么学“老三篇”积极分子全有他。只觉得很光荣,现在仍觉得懵懵懂懂不知怎么过来的。“文革”闹一半城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小山村里一下子来了一伙子北京知青,其中一个叫晓兰的,是中央一个下台首长的女儿,是进城后和新学生夫人生的。这首长是从这村里闯出去的,现在倒了霉,自己关了牛棚,管不了孩子,就让女儿回乡,托乡亲们好好照应着。晓兰父亲按辈分该管铁柱的爷爷叫表舅,算一门八杆子还打得着的亲戚。所以晓兰一进村就上了铁柱家“落户”。铁柱从来不知道自家有这么一门大贵亲戚,让晓兰一声北京味“表哥”叫得心里酥酥的。那年月时兴女知青嫁当地农民以示“与传统决裂”和“与工农彻底结合”。落难的晓兰一眼就看中了铁柱作结合对象,写信回家,全家人坚决支持。晓兰接到信就不失时机地宣布她要嫁给铁柱。这消息一分钟内传遍了全村,连铁柱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如果晓兰嫁了铁柱,这一定会成为“文革”中最早与贫下中农结合的新闻。可偏偏有个叫李红兵的女知青提出了抗议,说这是走资派的女儿要拉贫下中农下水,是腐蚀革命干部,还举了不少解放后资产阶级用糖衣炮弹加美女击破不少进城干部使之蜕化变质的惨痛事实。大队革委会连夜研究,决定把晓兰迁出铁柱家,不批准她嫁给铁柱,并教育人们提高警惕,反修防修。晓兰哭晕过去数次,声明她早就与父亲划清了界线,还加入了红卫兵组织呢。她是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的。干部们问她嫁铁柱的动机,晓兰说铁柱心明眼亮,阶级斗争觉悟高,毛泽东思想学得透。“不对!”李红兵冲上前揭发说晓兰跟人说过她看中了铁柱长得精神,不像一般的农民那么土,要是早几年,可以进北影厂当演员演洪常青什么的英雄,这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情调。现在却耍两面派,说是图他觉悟高。这说明走资派的女儿野心不死,口蜜腹剑。晓兰在家是大小姐,哪受过这个气?她根本看不上李红兵的拉排子车出身,却因为父亲下台受这种人欺负,忍无可忍就当场与李红兵对骂起来。她自然打不过上溯五代一代穷过一代,根红苗正的李红兵,败下阵来,搬出了铁柱家。

拆了晓兰和铁柱,李红兵却大胆地来结合铁柱,三下两下就赢得了队干部们的赞许,从此与铁柱比翼双飞,成了全省的一对红鸳鸯。铁柱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无能为力,全听村革委会的意见,迷迷糊糊就跟红兵扯了结婚证。与红兵相比,他更钟情于晓兰,感情上总觉欠着晓兰什么,见了晓兰就脸红低头。晓兰也懂他的心思,总是一句话不说抹着泪看他几眼无意识中做个悲切身段走人,那身影好叫他回味难过。

铁柱赶上了末班车成了工农兵学员,上历史系专攻评法批儒,没念几天,“英明领袖华主席”就“一举粉碎‘四人帮’,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紧接着“拨乱反正”,恢复高考。李红兵自知底子薄就报了没什么人考的教育系幼教专业,却成了佼佼者,一年后转念研究生内定留校。十年没大学,教师队伍青黄不接,李红兵成了宝贝。这时铁柱也从“大批判系”三年出徒了。本该是要“社来社去”回乡为农村的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可教育系要留李红兵这“文革”后第一个研究生,就得先想法子把铁柱留京以照顾他们的夫妻关系。可历史系没那么些个留京名额,教育系决定安排铁柱来系里教古代史。李红兵也发扬当年抢铁柱为夫的作战精神,发动所有关系留铁柱。她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如果不留铁柱,她就不留校,坚决回铁柱的那个省。教育系为了保住李红兵这个研究生,首先要保住铁柱。最后还是铁柱聪明,不动声色地给晓兰打了一个电话。晓兰早已随着父亲的解放升迁回了北京,父亲的官一天比一天做得大。晓兰不忘旧情,只一个电话打给父亲的秘书,事儿就解决了。连李红兵都搞不清怎么解决得那么快,一直以为是自己奔波的结果,自以为对铁柱恩重如山,动不动就训他:“要不是我,能有你今天?”

铁柱来“向导”之初,也是住在移民楼的集体宿舍里。一间房号,恰巧是现在季子住的这一间,这令季子备感亲切,似乎是铁柱穿过的衣服穿在了她身上,很有切肤之感。铁柱说那时红兵一家五口人挤住,没有他们的地方,红兵也常来移民楼过周末,他们的女儿就是在移民楼里有的。这话颇令季子心跳耳热,似乎觉得她现在睡的那张床就是铁柱和红兵孕育女儿的交欢之床。谁又能说不是呢?集体宿舍里那几张吱吱乱响的破木头床是五十年代就扔在那里的,一代接一代地载过多少男女,上面又诞生过多少生命?可惜那床不会说话,否则它会向人们讲述不知多少个动人的或恶心的故事,或许她和沙新是在这张破床上最疯狂傲爱的一对。说到移民楼,铁柱大发感慨,叹息十几年光阴倥偬而逝,叹息自己三十岁才进入出版界才在北京白手干起事业来,叹息自己没有根底难以再上一层楼。北京纯粹是个官官垒起的大楼,一麻袋一麻袋的处长,一卡车一卡车的局长,没个靠山真叫难混呢。进了北京,乡亲们就认定他前途远大,非当上官不可,他必须铆足劲去混个官,从芝麻官干起三步并成两步往上挤,三十岁开始,不只争朝夕不行。刚进社里,精神上真叫紧张,左左右右前前后后都得照顾到了,谁也得罪不得。慢慢摸出点门道,清楚了该靠近谁该踩谁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但有一条必须记住:公开场合少说话,耳朵眼睛永远支着睁着,领导面前顺着。好累呀,铁柱说。其实他有自己的思想,对上头不满的地方多了,但不能说,他要迅速混上去,当了社里的头再甩开膀子按自己的办法来。这是多少人升迁的策略——韬光养晦。否则就得壮志未酬身先去——调出,爱去哪儿去哪儿。

他最光彩的一章是那次苦肉计。那年突发急性胆囊炎做了手术,仍然身上吊着一只流满黑色胆汁的塑料袋来上班,一个个找大头儿们轮流谈工作,谈自己的出书设想。那个病歪歪的样子感动了不少人。那次胆囊炎得的真是时候,帮了他大忙,千载难逢。出院不久就提了哲学编辑室的副主任,副处,算入了北京城的官线。后来又赶上要出一套革命传统教育丛书要找中央首长题字,这类书没大人物题字谁肯订?教育就得有最传统的人题字才能教人育人。找来找去找不到大头儿,社领导急疯了,发动全社的社员去找门路,谁找到了可以算有突出贡献者提职定级时优先考虑。铁柱瞅准这肯綮儿,起用了久未联络的晓兰。她坐车送来五位老人的题字,个个儿人名金光耀眼。社领导夹道迎接,晓兰并不睬他们只一味叫堂哥与柱子说笑。人们这才知柱子有这等背景。前几年铁柱默默无闻地白手起家的做法立即变成一条优秀品质:不倚仗权势,自力更生。这样的人才实属难得。现在,哪个不是见缝下蛆地找靠山?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也能当大树靠,全靠吹拍,弄成亲上加亲。可铁柱却从不提这门大伯堂妹。这样的好青年竟在“向导”埋没着,着实令头儿们不安。头儿们猜测铁柱或许是老人家有意安插在基层锻炼的。再炼下去“向导”的名声就坏了。意识到这问题的严重性,大家马上整理铁柱的先进事迹(提着胆汁上阵的事当然算“披肝沥胆”了)上报主管部委,要求提拔他当副社长。没成想上头更重视这问题,一个批示下来调他进部里当处长,干了二年就升副司了,分工抓新闻出版。

混出个人样才去见老人家。老人家倒嗔怪为什么不早来家里坐坐?听说他才在一个不起眼儿的小司里当个副司长,老人家嘱他再打磨,什么时候有合适的重要岗位了让他动动。那个什么部什么司毕竟还是基层单位,干不出大出息。

铁柱难过,晓兰也为他鸣不平。机遇真太不平等了。不少人大学一毕业就进部委,干几年混个处级都可以对“向导”这样的局级发号施令。某某不过是82年毕业的大学生,不知怎么从学校一毕业就当上省的团书记再往部里一调就专负责管“向导”这样的出版社。此人根本不懂出版,却可以对“向导”的老出版们指手画脚,弄得人人嘲笑他。晓兰一个同学就分配进了什么委当秘书,进了写作班子,那个班子就是局级,极能影响政策的制定。晓兰一说那个局级写手就撤嘴,说那个人十分平庸,就是机遇好,走了短平快的路子有了大靠山就发了,一晃成了精英,开始不可一世不知姓什么了。她说就凭铁柱的才华和笔杆子,如果机遇好,准比那几个精英同学混得强。老人家很看中他的才干,说不定什么时候再组什么班子时晓兰着推荐他去,老人家准喜欢。晓兰嘱咐他在下面好好干,注意影响,千万别有什么闪失,老人家一辈子铁面无私行得正,不能因为铁柱个人的闪失给老人家的声誉抹灰。

铁柱分工主管“向导”,但对张大壮之类的人仍然无能为力。他是很想让“向导”变一变。也算自己的一大政绩,可张大壮们坐着山头,他只能宏观控制,具体事一点也不能替人家做主。因此他只能等张大壮这班人马退休,才能从上到下彻底改革了“向导”。张大壮们早有对策,决不肯轻易退休的。据说国家有政策,有高级技术职称的退休年龄可放到65岁。于是大壮们就人人闹一个编审当,相当于正教授。其实他一本书也没编过,要这个衔儿就是为了延长五年在“向导”的领导地位。铁柱对此毫无办法。

听说季子要走,铁柱很动情地挽留,说等大壮们一退他就回来当社长,干实际事儿,放弃那个有职无权的破副司长。将来可以搞股份制什么的,把“向导”办成全国连锁公司。可季子却一味自私自利没眼光,对前途丧失信心,决不肯留下来。她说等“向导”变好了,她会义无反顾地马上杀回国来为之锦上添花。可现在她等不起,不想为一个未知数的出版社献身,生命太短暂了。铁柱颤抖着推开她,压低声音愤怒地说:“你们就考虑自己,出去,挣几块美元,都像你们这样不顺利就跑,中国还有什么希望!走吧,全走吧!我会干一番给你们看,我会成为中国出版界的骄傲的!”

季子留给他一幅画,题为《小鸟听不懂大树的歌》,是一幅写意画。他苦笑着接受了这幅画,把它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记住,我也是移民楼出身,我懂你的歌。别忘了,我比你不幸,因为我不能逃跑,我老了。但我也因此可能比你有前途,因为我是在做背水一战。我不指望晓兰的父亲把我弄进什么班子去,我没有背景,不过是个农家穷小子。大部分中国人命中注定是跑不出去的,跑不出去并不意味着就地挨宰。但跑出去的并不等于不被宰杀。天知道,我们都会有什么结局。”

如果说季子在上飞机以前还有什么牵挂,似乎就是这个铁柱了。似乎没有得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但季子绝不肯因此与他同舟共济。生命是个人的生命,似乎最终的价值还是在自我的完善上而不是对爱的奉献。正因此,她觉得自己走得义无反顾,相信在大洋彼岸会有新的爱在等待着自己。生命似乎因为有变幻的爱的体验而更加丰富,为她的艺术开辟着一个个新的境界,提供着新鲜的感受。季子相信,自己是个永远的情人,永远在追逐爱的诱惑。

此时此刻,季子似乎已生出一种飘然去国的感觉,澳大利亚这个神奇的岛国吸引着她的首先是一个人,一个中国人,而不是别的。她一定要去找他,要走进他的世界,弄懂这个男人。季子知道,她每弄懂一个情人就会从此甩掉这个情人的影子,不再回首他。她怀疑自己是那种雌性虫子,与雄虫交配后就要吃掉雄虫。

那个阴郁的男人几乎与她交换了通奸的目光,在一群人中,只一个多小时,他们没有说上几句话,但他们分明占有了对方。季子无法拒绝他的目光,那是两束穿透力极强的目光。他听说季子要去澳大利亚,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他把他在悉尼的地址电话详详细细写了下来给她,“后会有期!”然后扬长而去,那一晚他只和季子跳了一圈舞,跟别人几乎不说话。

那个春夜,季子在宿舍里艰苦卓绝地涂着她的新作《黑土地上的生灵》。春风吹拂着帘纱,几丝和着土腥气的春雨徐徐飘进来。季子的心一颤,浑身似猛烈地碎裂了一下又重新成形。每年春天的第一场雨都会这样震颤她。她无法平静地作画,一股狂躁在体内涌动。她忙点上烟倚在窗口上悠然吸着。窗外是沿长安街而建的高大屏障一样的居民高层楼,挡住了眺望长安街的视线,但长安街上的车马喧闹声却声声入耳,鼓噪着欲望。她真想推倒这一排高层建筑。一墙之隔,一墙之隔,似乎她的生命与世界之间也是一墙之隔,一堵永远冲不破的高墙。最无奈的是她知道墙外是什么。她跳下窗台,又操起画笔,重重地涂着那片黑土地,那是春天化雪后刚刚犁开的黑土,像一道道黑色的波浪翻滚着,有几片残雪还顶在田垄上像一个个白色的精灵。几个变了形的男人绷紧肌肉在扶着驴拉的犁,脸上裂开着狂烈的笑纹,黑黢黢的脸,只露着眼白和白牙。几个女人袒着半个雪白的胸脯子给孩子喂奶,脸上同样撕裂着大笑,眼白和白牙。远山一片茵茵浅绿,似乎有一条仍然结冰的白亮亮的河绕着山脚。季子透过烟雾似乎看到了家乡的一幅图卷,好像那是萧红的《呼兰河传》里的景色,她一直让这幅景色躁动在自己心头无法自制,今天终于画了出来,一股能量得到了释放,不禁瘫软在沙发上。

门响了,进来的竟是吕峰。一年多前他辞职奔深圳做买卖,一看就知道发大了。油光可鉴的头发,金丝镜,名牌西装革履,浑身的派头。

看着季子的画,吕峰感叹:“还是在北京呀,随便钻进一座破楼里都能找到一个艺术家。”

季子冷笑:“少拿我们穷人开心。你应该说为什么深圳没破楼但也没有艺术家,或者说为什么北京的艺术家住破楼里。”

吕峰说:“这很简单。上海人到北京是来当官的,当了官就什么都有了。广东人是来赚钱的,赚了钱就走。只有小地方土地方的才辛辛苦苦来北京搞什么文化,图个大环境。”

季子不高兴地说:“你才是小地方的,我们哈尔滨可是东方巴黎啊。”

吕峰说着拉季子去胡义屋里聚聚。他和胡义曾住一屋,他一南下,胡义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同小雷霸占了房子,不许再往里分人住。胡义曾说再有一年混不上房就毅然出国。吕峰腾出了屋子,他也不出国了,竟根深叶茂地一泡几年扎下来。季子打趣说北京文人艺术家就是那种叫“死不了儿”的贱花儿,皮实得很,有块土有点水就可以扎着不动窝,就能开花。而同样的人到了深圳首先要找漂亮的花盆——要向一流生活看齐,所以就忙于画广告画招贴画赚钱。钱赚足了灵感也完了,只能永远画画儿而已,永远也成不了艺术家。

进了胡义家,一个很绅士的男子正与小雷说着德语在烤箱旁忙着烤猪排。胡义和单丽丽在做沙拉。吕峰给大家做介绍:李大明,京华大学的博士,留过德,现在澳大利亚做博士后。季子在和李大明握手的那一刻与他交换了目光,她相信那一瞬间他们相互属于对方了。这是一个真正的绅士,他给了季子前所未有的感受。她知道那一刻他也被她俘虏了。以至后来人们说了些什么她都记不大清了。恍恍惚惚听见吕峰在说大明是一大风流才子,竟在德国和一个意大利女人恋爱,后来那女人生下了他们的儿子。李大明的太太愤然跟他离了婚,把他从燕园的岳父家赶了出来。他连住的地方都没了,申请去澳大利亚做博士后了。吕峰戏称李大明是京城最迷人的单身汉,要他去电视台征婚什么的。李大明一直沉默寡言,似笑非笑着听吕峰打趣他。

大明请她跳舞,两束锐利的目光令她无法接应。他们似乎只说了几句什么不着边际的话。

她问他回来休探亲假吗?他说他什么亲也不想探,要探也该去意大利,他儿子在那里。他说他不知怎么的,十分想家,想那个白洋淀畔无比庸俗的小城市,就上飞机回来了。可下了飞机却发现他根本不想回那个生他养他十八年的小城,不想见他的父母兄弟姐妹,不想去京大,不想见他的前妻。就直接飞到深圳去找他中学的老同学吕峰。而吕峰正在深圳呆得难受想北京想疯了,于是两个人就坐上飞机来北京了。他说这番话时毫无表情,像说别人的什么事,那种平淡的语调令季子吃惊。

你儿子和他的母亲好吗?

“我从来没见过儿子,她只寄过一张照片来。她说永远不要再见。”季子看见他冷漠的脸上冷冷地淌下两滴泪来。

你们不爱了吗?

“我们从来没爱过,从来没有。他开始把我当成日本人,疯狂地爱我。我们一见钟情。哦,后来我告诉她我是中国人。懂吗?她看不起我了,因为我是中国人。”

只一次就有了儿子?

“不,我们在一起像牲口一样过了几个月。每次在一起我都感到她只把我当成一个伙伴,其实她是在寻开心,与一个中国的博士。她是文学教师,可以拿这个写一本小说,像杜拉的《情人》一样。但她从心里看不起我,只因为我是中国人。”几天后他给季子打来电话,说他要回悉尼了,反正是回来难过,回去也难过,好在悉尼大学实验室条件好,扎进去与世隔绝地做实验什么故乡不故乡的不去想心里就好受。他几乎不由分说地命令季子:“到了悉尼找我!”就放了电话。天知道就这个派头三下五除二摄了季子的魂。她是最不待见粘糊糊的男人的。她感到跟他会有一场历险,她注定要在男人的灵与肉中探险,俘获一个吃掉一个。没有这个,就没了她的艺术。不知道这与母亲的遗传是否有关系。如果有,她只能感谢可怜的母亲。她很替母亲惋惜,她没有文化,她不懂这种交往的精神价值,因为她只凭本能活着。否则她的经历,可以写成一部撼人心旌的小说,可以写成一部史诗。而季子则把这当作她艺术的一部分,她的每一行诗,每一笔油彩都是这种经验的升华。

天蒙蒙亮了,似乎长安街上又渐起着一天忙碌的街声。季子凝视着淡青的天幕,愈来愈白,愈来愈亮,似有一抹红霞渐渐铺散开来。

季子沐在晨光晨风中,真像在越洋的飞机上飘忽着。她的下一站是澳大利亚,那里的晨光也是这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