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妈赢了,真赢
不到今天我还弄不明白这女人的心思。我直到今天才着看实实地赢了李大明那小子。
不过我心里明镜儿似的,我赢不了李大明那狗日的聪明人儿,是他自个儿出了毛病。这样的知识分子,书念得越多,心事儿就越多,不定在想什么。人在大地方儿混惯了,早把十几岁上那点哥哥妹妹的情分给扔妈了个/的知识分子哟,你不疼鸣鸣,我疼。鸣鸣是个多么值钱的宝贝她是没上大学,没闯出去,她要闯世界,一准儿也是个人才。倒让你个李大明给忘后脑勺去了,你李大明算人不?情分这东西,就是天注定的,该谁跟谁终归是谁跟谁,哪怕一辈子没缘分,说不定到死跟前儿心里一下子转了弯儿,那也值。我算有福分,把个许鸣鸣焐石头似地焐了十几年,总算焐化了,还有几十年好日子过,我他妈知足
唉,这十几年!
上中学那阵儿就中了邪似地瞄上了许鸣鸣,怎么看怎么顺眼。真恨不得把李大明那小子给轰出乎原中学去。要不是吕峰这狗日的军师偏着李大明,我早就逼着他转学了,就我,打也得打跑了他。都不用我动手儿,让小兄弟们天天给他起哄天天腻味他,他也得怵了,就得拍屁股滚蛋。就吕峰这小子闹的,老替他说话,倒像我是法西斯要杀李大明似的,差点儿为大明跟我急。
要不是我用得着吕峰当我的左腊右臂,要不是我怕他老爹是个官儿,我连吕峰一块儿治,吕峰这人,滑头,我生生儿让他的话给镇住这人,骨子里是个知识分子坯子,所以向着大明,不过他对我也真是不错,他不像李大明那么酸,人也豁达,也能打几下子架,也敢红了脸骂大街,本质上还是劳动人民。碍着他的大面子,我也就忍了,没跟李大明抢许鸣鸣。
下了乡,我他妈真憋不住我都十八九的大小伙子了,看见女的就浑身要炸。在家里半夜俩老东西就干,弄得窗户纸都乱响。俩老的一闹腾,哥嫂也就不安生,像他妈跑接力似的,那边刚消停这边就开仗。妈拉个X,住屋子三窝儿在操。那份儿穷叫唤。我就没个睡踏实的时候,闹得我心里火烧火燎。没别的法儿,听着他们叫唤我就上手撸自个儿,真他妈舒坦,他们喊,我也跟着喊,隔一层窗纸,分不清是谁。弄得我白天看着嫂子秃噜一下掏出来喂孩子,我就手痒,心痒,下头就难受。我那天真上手去摸二嫂那儿了,她一点不恼,让我吃,我咂了两口,是好吃,差点给她咬下来。可她就是不许我上身子,妈呀,难受死我只能回自己那个破棚子里动手弄出来。那是什么日子!
下了乡,我自由不出三天就盯上了那个骚寡妇。眼神儿跟二嫂看我的眼神儿一样。第四天夜里就爬墙进去好是好,就是那娘们儿太脏,一身臭,没干几次,就弄脏了我,那份刺痒,臭X东西!害苦我又不敢张扬,一个劲地洗,还是洗不干净,一狠心,捣了大蒜往上糊,我的祖宗哎,那份疼,像活活下刀子宰一样,眼一黑就半死过去,迷迷糊糊觉着下头有一把火在烧烧着,火苗儿离你不近不远,干烤着,烧不死也不让你活。
操你八辈儿哟,让我遭这罪。我咬着牙忍着,昏天黑地地打着哆嗦,大冷天的一身透汗,棉袄都湿透了,死一阵活一阵,最后疼得心都发慌,空落落的,一脑袋空,人事不醒。我算知道老辈子把人做成太监是什么滋味儿活受。就那么死挺过来了,脱了一层皮,总算好那天一睹气,攥一把蒜泥找那臭娘们儿去算账。她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上炕,我他妈一合眼就把那货捺住,她赖叽叽哼哼着“怎么这么大的蒜味儿,当饭吃呀”,说话间就让她尝了大蒜的滋味。她像疯狗一蹿半房高,横蹦着大骂,没骂三句就倒了下去,浑身拘挛拘挛地,嘴叼住被子挣扎着。“骚X,你害我,你也品品大蒜吧!”
那以后,就盯上了刘芳。
她上学时就盯着李大明,眼神儿老冲大明犯贱。大明心里只装着个许鸣鸣,对她爱搭不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层意思。操他妈李大明,怎么就那么招女人爱。后来还是咱哥们儿有手腕,挤了他的团支部书记,混上了团委委员,一下子成了耀眼的新星。到了那份儿上,那些女孩子的眼睛还不都齐刷刷地往我这边儿扭?男人,要紧的是有权有势,就有了一切。那些个大官儿,解放进城后不是一个个都找了年轻漂亮的城里女学生当老婆?看报纸上那些外国大总统什么的,自个儿也没长出个人样来,不是他们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光鲜妖艳?黑总统的老婆全是白的。我他妈就不信,凭我这堂堂相貌,加上拳打脚踢的本事,我压不倒他李大明。怎么样,我占了那个书记的位子,我成了人物,谁还顾上看那个可怜巴巴的李大明那一阵真觉得气儿顺,觉得全校的女生都对我有意思。刘芳她们不是写了诗上广播站去念了,念得带哭腔儿,题目就叫《我们的好支书》。现在想想刘芳那甜滋滋的声音,心里还是喜庆的,“我们的好支书/革命的硬骨头!”
嘿。谁能想到十几年后她能当上电视台的主持人嘿。我治了那个寡妇,就跟她拜拜了,傻娘们儿,太脏。刘芳可是纯纯正正。
农村那日子,真没劲。真不如在学校好。下去前还以为贫下中农会怎么欢迎我们,能混个一官半职,能当上知青代表进公社进县呢。一进村儿才觉得傻X了,理都没人理,远远儿的给扔到村外的知青户里,像传染病人一样给隔离爱死爱活就在那儿不出几天一个个就全蔫巴李大明原来还要写什么诗呢,一下去就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跟那寡妇断了,没着没落儿的。养好了伤,就他妈开始躁得慌。趁着我打野食儿的工夫,知青户里的人不少都出双入对
干一天活儿,到了晚半晌儿,一对对儿约着出了户去溜达
那天我靠在门框上,看见了刘芳的背影。她正死死地盯着远去的大明和鸣鸣,快看不见了,还在傻看,这丫头真苦,我想。
想着想着就走了过去,从背后蒙上了她的眼。没想到,她就势就歪在了我身上说:“你怎么早不来?”
“大明不疼你,我疼!”
她听了“哇”地就哭,就打我,“你看我的笑话,你不要脸!”她哭着打我,可一边打一边贴紧了我。就那么好上
可没出几个月她就靠家里的关系回城招进了文工团。等她再喜气洋洋地穿着文工团的军大衣回知青户来搬东西时,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对我像对待一个一般的同学那样,半开着玩笑:“支书,再见了,回头进城去看我唱小常宝”那腔调,像是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完全是个成熟的女人样子。
我气得手都哆嗦了,真想上去掐死她。可她身边有好几个一起来的男人。
“刘芳,”我小声说,“早点儿上医院,把大腿根儿上那块带毛的痣挖了,省得吓着新郎倌儿。”
她却很平淡,哼一声:“以后小心点儿活着!”
刘芳离开了我,倒不那么让我难过。她只是个女的而已,只是个伴儿,像跳舞一样,总要换伴儿的。换了就换了,也许以后连模样都记不住。这么说,她跟那个大嫂也没什么不一样。女人就跟那爬墙的藤似的,靠上什么就爬什么,拿这样的人认真不得。
那会儿我们去赶集,看着邻村的天津知青那股子乍乍呼呼劲儿心里就犯堵。天津人到哪儿就瞎乍呼到哪儿,一个个嗓门儿又尖又闹,那口天津话让人脑袋仁儿发麻。这些人嘴特损,专损那些老实巴交的农民,说人家“老坦儿”、“shun鸟”、“二二乎乎”,那词儿特难听。虽然我们也拿乡下人开涮,说些“土老冒”
之类的话,可就是不乐意看天津人那副贫嘴叭舌的“嘴欠”样子。看见他们就气不忿儿,不能容忍他们横行乡里。
到后来他们连我们这些小城市来的知青也不放在眼里,听那话茬儿我们也是“老坦儿”。早就憋着跟他们试巴试巴,一直找不着机会。那次大集上,三儿买那寡妇的鸡子儿,说好八毛钱一斤,三儿要买十斤,那些天津人不知怎么想的八毛五一斤把寡妇的鸡蛋全包了圆儿。最可气的是还学三儿说话,三儿刚回两句嘴他们就人多示众,一句一个“瞧你那shun样儿”。三儿挨了欺负,哭叽叽地过来找我,我一下子就手犯痒痒,追上就大根子胡抡一气,打趴下三个,拎了鸡蛋就回来那些天津人,就会耍嘴皮子,五个人居然抱不成团。我当就算完事儿,扔给他们八块五就走没想到这些人最终还是凑了三十来人,仗着人多,半夜摸黑儿搞偷袭,堵了我的被窝儿,那天刚好喝了几盅,跟刘芳干完了,迷迷糊糊睡着。可让他们打惨了,三根子下来我还不知怎么回事,等明白过来胳膊早折
不敢让家里人知道,也不敢回北河来看病,只好让邻村的一个赤脚医生治。那蒙古大夫,我的祖宗,让人把我绑在马桩上,还用湿布堵上我的嘴,硬是把断了的两半截子给抻直了,骨头茬子全对上那一阵子,疼得心都没了,人觉得直往天上飘,肚子全空了,跟个汽球儿似的。等醒过来,浑身都湿透了,全是冷汗,人也虚得往下坠,让绳子绑着,跟受刑似的。绳子一解,就瘫就这么主治,总算没落个残废。
那些日子,伤筋动骨一百天,全是刘芳照顾着,端汤送饭,真温存。惹得我胳膊还吊着,就忍不住又跟她干上了,一条胳膊撑不住劲儿,活活儿把我急死,心里就想,那些个缺胳膊少腿的人怎么过这一关的?不是一个个全生了大胖儿子大胖闺女的?这玩艺儿,也是玩儿出真知,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狗急了还跳墙呢。不出几天,就实践出几个花样儿来,样样儿比原先那个好。这几年改革开放了,看了些个毛片儿,发觉不过如此而已,这几套,想当年都是哥们儿自编的动作。
跟刘芳好了一阵子,就想跟了她算了,还不就那么回事?她比鸣鸣也差地不到哪儿去,可就是一见许鸣鸣那孟姜女的样子,心里就不好受。操你妈哟李大明,你凭什么勾了刘芳的魂儿又甩了许鸣鸣?凭什么我一个五尺汉子就要捡你的剩儿!鸣鸣这样的,捡还抢不到?许鸣鸣算傻透了,还在那儿痴心地想着大明回来呢。可李大明连他知青点儿里的铺盖和书都扔下不管了,是一个多月后他父亲和妹妹来取的,都没有提起许鸣鸣,连问都不问她,许鸣鸣就那么看门缝儿看他们来了又走
大明那小于是有毛病。接着来了好几封信,回回儿都是我递到鸣鸣手上,开始她总是乐不几儿的,后来就当着我的面儿信都不拆,就撕。我看着,替她难受,也有点幸灾乐祸。知道他们没戏果然后来就再也不见大明来信跟了我以后我问她,为什么撕,她说别问,我也就不问,反正是大明的问题,眼见着他们闹爱情那么苦,心里还庆幸跟刘芳一下子看对了眼,热热乎乎过日子挺和美。时不时心里惦记鸣鸣,有什么好的就让刘芳送过去,哪怕一碗饺子一碗醉枣儿几个鸡蛋。为这,刘芳还吃醋,老大不乐意,让我打过几巴掌,到半夜她又闹,我又得拍胸脯子起誓只爱她一个。
那么好的小日子,说个完就完。刘芳那小女人,心里主意大看呢;说回城就回城了,我他妈一点也看不出点兆头来,光他妈想跟她过日子妈X的,盖新房的二百块钱都凑齐这女人,多他妈没良心!拍拍屁股就走要不是念她几个月的情分儿,我非打她个乌眼儿育,给她留个纪念不可。后来的事儿证明她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高级妓女罢上了大学,又当了记者当了演员播音员,名儿挺好听,主持人,又怎么还不是靠男人活着?三十大见了,卖她妈骚。傍大导演,我看你徐娘半老了傍到哪一天!我的款不够她傍的,没钱给她拍电视剧,拍MTV,就装不认识我狗x操的东西!连跟我跳个舞都有气无力的。我真纳闷儿,李大明能给她什么,这两天她对李大明党那么贱,那么骚!
我算让这娘们儿给涮她一走,心就凉原先想着在乡下盖几间瓦房跟刘芳过日子的好梦落了空,这才觉着没劲,想起巴结支书队长,弄个指标回北河。我操,回北河扫大街也成!下来的时候还想蹦达一下子,或许能闹腾成个张铁生邢燕子什么的,当个先进知青典型。都他妈方新害的,让我们早下来早占地方,才能早奋斗成名人。信了他的话,下来了,傻X似的,让村里给秦到村边上的破知青点儿,跟流放差不多,想像毛主席说的那样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都没机会,人家像防狼一样防我们。都他妈前几批知青闹的,进了村就跟拆白党似的偷鸡摸狗什么都干,女的为了回城就踉村干部睡,弄得人家家里老婆孩子见女知青就骂“破鞋”。唉,反正我们没赶上受欢迎的时候。也不知道报上说的那种贫下中农把知青当亲儿子亲闺女的事是真是假是啥时候的事儿。
走后门从烟厂弄了几条带把儿的《春美香》送过去,王八蛋操的支书瞅着大黄牙说给我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去参加“根治海河”冬季大会战,管饭,有大米白面,吃个够,村里还给算工分儿,这可是人人巴望的肥差。每年分几个外出干民工的活儿,这几个村干部就能小发一把。
说是去“根治海河”,其实压根儿没见着海河的面儿,是去修理一条什么干牙河,离海河远着呢。浩浩荡荡带着行李推着独轮小车像电影上的支前民兵似地去了,走了十来天,走到了一条大河边上,带队的说就是这儿,让你们怎么措怎么填就怎么着干,这任务光荣着哩,上游治好了发了大水不往海河里乱灌,海河就不会发大水,天津就保住了,保住了天津就等于保住了首都北京。这两个大地方不出事,中国就太平无事。妈的,敢情我他妈上工地来是保卫天津来的。怪不得那些天津知青那么牛X哄哄的,原来毛主席都下命令要保住天津哩。小时候,六三年吧,北河发大水,淹了个透,听说就是为了保天津,炸了白洋淀的大坝,把水往低处放。唉,人还得生在大地方,老天爷想毁你都不容易。
就那么住进了四面透风的大棚于,喝白菜汤啃窝窝头,一天到晚挖河推车,果个贼死。身上开始长虱子,到晚上大伙儿就脱个精光拿虱子,我的妈,一疙瘩一片的老老少少虱子。光着屁股跳,虱子就哗啦啦往下掉,像是长在肉里头一样。棉袄棉裤成了虱子窝,一抖落,嘿,雨点儿似地往火里掉,一个个儿肥实实的虱子成群结队掉进火里,烧得僻叭乱响,一会儿就烧出香味儿来,跟烤肉似的,馋得大家直顺嘴角流哈喇子。肚子里没油水儿,恨不得凑一锅虱子炒炒吃
折腾完虱子舞,钻进凉乎乎的被窝儿,浑身乏得要命,可就是睡不着。刘芳回去些日子了,心里空落落的不算,浑身不自在。一个人光打溜儿地贴着油乎乎发凉的被子,那东西就长,一身的力气没处儿使,真想拿把刀桶下去咕嘟嘟放放血。没办法,上手,撸几下子,越橹越起劲,就止不住,直到开闸拉倒。连着几天下来,推车挖泥就没了力气,脚底下发飘,手握着车把,把上像抹了油老往外出溜,连人带车从晃悠悠的桥板上折了下去。
河床子上头的土都挖喧腾了,算是救了我一命,没摔死,摔了个头破血流……已想得利用一下这一脑袋绷带。不出三天,就带伤上了工地,照样尖尖地推小车儿,号称:“轻伤不下火线”。就这苦肉计引来了工地通讯员,写了篇通讯上了指挥部的《海河战报》,小小地出了一把名。
成了小名人儿,受了几次表扬,就不能半夜里干那个了,让一大棚的乡下人发现了汇报上去成什么可是那黑咕隆咚的日子又实在难熬。我是在学校出惯风头的红人,也算个文化人儿,老混在这群卖傻力气的乡下人里头胡吃闷睡也不是个滋味儿。人家家里有炕头上的老婆熬几个月回去亲热去了,口袋里揣一把钱,生生儿把老婆孩子欢喜死。没老婆的,仗着这把钱,也能买点时兴的东西给村里的对象。我他妈算怎么回事?为谁忙乎一通儿?唉,大半夜子牙河上的北风狼一样嚎,摇着木头棚子嘎吱嘎吱响,小贼风儿滋溜滋溜地往被窝儿里钻,让人睡不踏实,连梦都做不安生。那些个上老冒们照样呼哈打得山响,嘴里叨叨着什么,还有磨牙的,放屈的,莫名其妙大喊大叫的,咧着嘴大笑的,梦里头不定在干什么呢。一到后半夜,起夜的一个接一个,走马灯似的,弄得我更睡不着。就想起小时候着的小人书,好像里面的解放军英雄烈士啥的都是半夜钻被窝里打着手电学习毛主席著作,连长什么的查夜发现了,不仅不批评,还表扬。这黑灯瞎火的大棚子里,大睁着两眼睡不着,瞎想胡想也得出毛病,倒不如也学着人家那样儿学学毛选。
说干就干,第二天就打了手电念起来。一连好几天也没碰上工地领导来查铺。民工可比不得军队里头,谁拿你当人?还查铺呢,整个儿一个猪圈,狼来了叼走一个都没人知道。
我这边傻愣愣地念《毛选》,工棚里却慢慢热闹起来,半夜三更的大周村来的傻三儿、六子和黑子在蠢蠢欲动着,像在打着什么暗号,一个接一个地轮班儿起夜。一出去就好一阵子,回来钻被窝儿,叫另一个人“去吧,真他妈舒坦。”那人便赤溜溜地捂上大衣出去。我开始绷紧了阶级斗争的弦儿,以为这些乡下人在搞什么破坏活动。他们能干什么炸大坝?炸河床子?偷东西?穷得叮当的乡下人,连根绳子都是好的。可眼见他们又被看大衣回来,仍然赤条条一个,什么也没带回来,钻进被子蒙头大睡。这就纳闷儿
那天我终于跟着黑子出了工棚。伸手不见五指,迷迷瞪瞪跟着那小子,一溜小跑儿,却原来是往做饭的大棚子那边跑一头扎进柴草棚子里去。就听见里面那胖大婶儿懒洋洋地哼哼着:“稳猴儿哟,都第三个了,上大兰子那边儿去,老娘不伺候”随后就传来那爷们儿的声音:“她傻X,我不X她,我的钱是给你的,你甭偷懒儿,白拿钱呀!”“什么傻不傻的,一样,是个母的不就行了!我他妈哪儿能一下子接三个,非戳巴死我不行。”接着是一阵子拉拉扯扯,那老女人长叹一声顺了他。妈的,他们敢清是轮班儿干这个,连他妈个四十大几的精娘们儿都不放过,真他妈孙子!我不想再听那小子的吭吭啼啼声,都第三回了,有什么意思,再这么下去非惹一身脏病不行。胖婶儿这一夜够受的,非让这群畜牲折腾残了不可。老公还以为她在工地上老老实实揣馒头熬白菜呢,敢情人家人到四十猛如虎,好么,业余挣的比正业还多,无形中还起了稳定军心的作用。虽然我知道那种地沟有多么脏,可还是让他们搅得心里乱得慌。睡不着,就又翻身起来打着手电筒学毛选,苦念一阵子还是念不明白,死念,我就不信这些最高指示我念不清楚。想当年李大明他才上初二就学了《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装模作样儿拿这东西吓唬我,让我当众现眼。两年多过去了,我又长了两岁,还能看不懂?我也木会比李大明差那么远吧。好容易念进去几句,那黑子完了事儿钻进来了,吸溜着凉气鼻子里发出猪吃饱了以后的哼哼声。见我打着手电念书,就靠过来烂笑着说风凉话:“哟,大秀才念毛主席的书呢。毛主席的书念了明天就帮我多推几车河泥吧,这叫精神变物质。”那狗日的干活偷懒,干女人倒有精神。我就损他:“这一块五可够值的,放了三炮吧?”“我操,你小子盯梢儿呀?”“懒得盯你,那种脏货,也往里德,倒贴我都不要。同样花一块五,你排第三回,冤不冤?该让他减价儿,先去的一块五,到你这儿变五毛差不多!”“你拿我打镲,是不是?觉着自个儿读毛主席的书特了不起是不是?少来这里个儿楞!我花一块五排第六,我乐意,老子是撒财童子,哎,关你妈屁事,招你说这风凉话你小X患子真他妈嘴欠,要不是看你是个孩子,我非抽你不可!”这傻X也敢冲我装大爷!我连想都没想,就觉着脑门子上血一涌,人就一跃而起,掐住他脖子往死里掐。不知不觉中扭成一团,打得头破血流。
这下子可好,招来了工地的领导,看见踩得稀烂的《毛选》,我理所当然地告状说我半夜带着问题学《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这小子讽刺挖苦我,出口伤人,才打起来的。说着去捡我的书,一页一页抚平。那孙子理亏,连个屁也不敢放,怕那事儿给揭出来。见我不检举他们,也就认了错。
我也从此被发现,成了红人儿。先是获“轻伤不下火线标兵”称号,又成了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从此脱离了苦力,给抽调到临时会战指挥部当宣传员,给领导打下手,抄抄写写,出黑板报。那会儿正是“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最热闹的时候,我这城里的学生就成了秀才,专管成段成段抄报纸。那一冬,河泥没推见车,倒是要起笔杆儿来,成了知识分子。跟着领导走走看看,吃的也好,接长不短的有肉包子和白馒头就粉条炖肉,一冬天下来人倒变白胖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闹着了撞上大运。
过年回去前,指挥部写了表扬信让我带上,还说通知了县里,将来争取上县去当宣传报导员。心里这叫高兴这叫狂!打了一架,反倒有了出头的机会!说不定一回去就能抽调上县呢。我傻X似地满心欢喜回了趟北河,跟家里人大吹特吹,让他们等好消息。
一回村,拎着徐水老白于去支书家,一进门就挨了一个耳贴子,表扬信都没掏出来,他骂我不要脸,上工地上去惹是生非,竟欺负到他表侄子头上了,还踩着别人往上爬,假充学毛选。从此让别人顶了我的名额去根治海河,我接着耪大地。我真想一酒瓶子开了他个王八蛋操的,可我忍住了,大丈夫能曲能掉,十年报价不晚。在人家屋檐下,能不低头但不管怎么说,我是回不去北河矿,就得打着在那个只产山药蛋子的穷地方扎根下去。
一班人不差什么的,全成双成对了,连三儿这号赖叽叽的小子也搭上了一个同样赖叽叽的女生,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他们搭帮过日子,一块儿吃一块儿通达,一块儿回北河去过节又一块儿回来,像是订了终身似的。集体户算是名存实亡
我和鸣鸣,倒成了孤孤单单的两个人。我反正是栽了,也不可怜自己,只是可怜许鸣鸣,一个弱女子,独个地撑着干重活儿,又清高,不肯求人。我去帮她推车,她轰我,一个人伸着脖子拉粪车。帮她挑水,她不让,宁肯一个人回回挑半笆,一趟一趟地执。我真他妈替她难受!那个李大明说走就走,敢情那边有他伯伯照顾着,一点苦不用受。他按说应该从那边的知青生活中受到提醒,能猜出鸣鸣的日子。可他后来连信也不来这个没良心的!
那天又在井台儿上碰上鸣鸣,她正艰难地往上摇轭转把儿,一看就知道她正病着,一摇三晃的。我盯着她那弱不经风的身子像棵小树秧子在风中晃晃悠悠,不知怎的就心里疼得慌。我知道我这是自作多情,是犯贱呢。人家虽然是让大明甩了,可照样看不起咱呢。‘鸣鸣,我来吧。“我管不住自个儿,还是说出了口。
她瞟我一眼,说:“用不着,我行。”我就受不了她这种口气和这个神态,一步冲上去抢过鞭轶把,冲她大叫:“你这是干什么,我怎么就那么不入你的眼?我巴给你,我图你吃了图你喝甩什么脸子!你!”她扭身就走。我真忍不下这口气,眼冒金星儿大叫:“许鸣鸣!你站住!”她站住了,回过身来愣愣地看我。一看那眼神儿我就心软了,嘴也硬不起来了,只顾低头往上摇水,到满了两水育,挑起来就往女生那屋走。进了屋舀起水筲把水倒干净,低头就走。过她身边时,我怎么也没想到听到了一个天上的声音:“志永!”是她在叫我,叫我“志永”。我真傻在那儿了,一动也动不“你对我好,我心领我不是看不起你,我心里有事儿,你别往心里去。”我的妈,她这些年从来没对我说过么长的话。我真没别的打算,就想能帮她一把,跟她说上句话,她对我有个笑模样儿,就行
“我有力气,弄个什么活儿,说话,别累着你自个儿,算我替大明照看着你,行不?”
“你少提他。你要真想帮我,就盯着那个臭支书点,他这人没安好心。”
不提这茬儿倒罢,一提他我就急火攻心。好他个老不要脸的,打鸣鸣的主意呢。盯住他,正好报那一剑之仇。早就听说这老东西利用上大学招工的指标欺负老知青,他们合伙儿睡了两个女知青,占了她们好几年呢。我倒要亲眼看看他们敢拿鸣鸣怎么样。要真那样,我非给这老王八蛋放放血不可。
下大雨那天,我一个人闷得慌,独个儿在屋里喝酒,一个炸雷把我惊醒,不知怎么就想起今天会木会出事。有几个晚上盯着鸣鸣去队部跟支书谈话,什么事也没有,也就懒得再去。人家在屋里,我在外头草垛子里挨蚊子咬,挺不是滋味。说不定支书真是要培养鸣鸣当工农兵学员呢。一想到这些我甚至心里酸酸的。
可那一个炸雷接一个炸雷的又有点让人放心不下,怕她回来走半路折水坑里去。我算什么,替李大明看宝贝似地看着她,有朝一日那小子发达了,我再把她还给他。就这命,瞎管闲事,冤大头哟!可这是为许鸣鸣好,我就。心甘情愿当这冤大头。
我打着手电去路上迎她,那群坏小子看见了又他妈会嘲笑我是过干瘾。我觉得我特纯洁,特崇高,跟雷锋似的。
一路上也没碰上她,就径直朝村边上的队部去。远远地看着队部里黑着灯,就纳闷鸣鸣是不是走别的小路回去刚要转身,就听见大风刮着队部的风门子咣咣响着,说明里面有人。
他妈的,那老东西已经脱光了,正在扯鸣鸣的衣服。我再晚来一步,唉!顾不上想什么我就冲进去把他狠练了一顿,打得他光着屁股跪着求饶。这顿打非让他趴炕上趴上几天不可。临了儿又补了几脚,才扶鸣鸣出来。
就那么容易,说好就好上当时脑子都没过一下,就答应了她,甚至迫不及待。可让我吃惊的是,鸣鸣还是个囫囵人儿!
她和大明没有过。我真不敢相信。原来没怎么当回事,让她往怀里一扎就应了她,心想不过是她奈不住冷清踉我玩一把,反正早晚大明回来了还归大明。就是没想到他们是这么一种好法。世界上真有跟我不一样的人。
鸣鸣那么轻易地把自个儿交给了我,我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害怕。她才十六岁,本来是个要强稳重的人。不是大明从根儿上伤了她,她决不会跟我。
可我心里头就是踏实不下来,我不相信我死追活追这些年没得到她,一个晚上就能得到。她准是一时冲动,是大明甩了她,她奈不住,或者是报复李大明。
她从来不提大明,说明她心里还有他。跟我,她没什么话说,只是像个小媳妇,于活,千家务,没事就看书。我知道跟她长不了,保不准哪天李大明一露脸她就会跟走。
就是揪着这份心放不下。我不问,她不说,全当没有大明这个人,我死死缠住她过一天算一天可她看上去倒很心定,不再提上大学的事,不再说回城,像个农村媳妇,养鸡喂猪推碾子做饭,把屋里安排得停停当当,我那破屋子弄得真像个家。
她越这样,我心里越不住地七上八下乱翻腾。我认了,也忍了,因为我知道我太爱她。要是换了刘芳,她敢这么不冷不热,我早就下手打得她哭爹喊妈可对鸣鸣,我下不了这个手。能留她一天就算一天,哪天她真要奔大明去,我也不拽着,让她走。
话是这么说,可感情上没法儿由它去。我变得像个无耻之徒,像个活了今天没明天的死刑犯,一步也不离她,一刻也不放过她。那模样一定像个嫖客。她才十六岁,我也才十八岁,就那么疯疯颠颠地过着乡下的日日夜夜。没想到的是,呜呜后来慢慢儿地也变得跟我一样了,一味地要这个,常常是主动要我,一到那个时候就狂得不行,简直认不出她是以前那个文静冷漠的许鸣鸣。可她过后儿还是那么不冷不热的没滋味,真叫我心里犯酸犯膈应。
在乡下,她怀了两次。我想就那么着结了婚算了,反正乡下没人管我们多大。她死也不。我哭着求她,她哭着说不,因为她家里根本不知道我跟她的事。后来知道了,她爸爸恶狠狠地跑到乡下来,把我狠狠打了几个耳刮子,打得我顺嘴流血。可是,生米早就煮成熟饭了,谁也管不了谁,她们家也只有认她爸气呼呼地说不许她再回家,永远不要她。
那一天她彻底绝望了,搂住我,说她从此没家了,就指靠我了,我要敢甩她,她就去跳河。我心里其实特得意,心想或许她也就真是囫囵个儿归我了呢。那一阵子,她又是那么任性,什么药也不用,还不让我戴那个,说就喜欢那股劲儿。我心里真是欢喜,欢喜得发疯。果然她又有满以为她那次会提出来结婚的,我不说,心里美滋滋等着她说。谁知道她又偷偷把孩子打掉那一回我真气疯了,她这是折腾着玩呢,拿我不当一回事,拿她自己也不当人。那回我真是气息了,不管她身子怎么虚,往死里打她,打得她满地滚。
可她就是一声不吭,哭也不哭一声,像一根木头桩子,让我踢来踢去。踢到第三脚上,我就一下子没了力气,跪在地上抱住她大哭。她也终于哭出了声,说她对不起我,让我狠狠打她。说她犯了鬼病,她管不住自己。我说你再怎么着也不能拿自个儿的身子开玩笑。那回她像是动了真情,说从来没遇上过我这么好的人,这辈子当牛做马也不会跟别人,死跟定我一个。
就在那几天里,大明忽然跑来找鸣鸣,说要回北河去复习考大学。我心里一格登,心想鸣鸣是真地要飞我打定主意,要是鸣鸣跟他走,我非把李大明撂倒在那儿,打个界青脸肿留个纪念不可。我守在门外,冷冷地让他进屋去找鸣鸣说话。那一刻,我觉得心评怦地乱跳,手上的筋都要炸出来天知道,鸣鸣连门都没开,只开个门缝告诉他:“我早就是老八的人了,你走吧!”李大明那个没出息的,傻愣了半天,抹着泪走从那天起,我就算胜我就相信,鸣鸣这块石头早晚会让我焐化
这些年,我真是把她焐在手心里哄着。我他妈脑袋技裤腰里,东南西北跑买卖练摊儿,再怎么苦,一想到家里有个好媳妇儿,就全豁出去开始那阵子,好么,钱和炸药绑一块儿拴腰眼子上,明明白白让人看着老子是跑买卖的,腰里有钱,敢他妈抢,拉响了一块儿上西天。就这么拼,东倒西倒,倒出了房子,倒出了好日子。别看我大字认不了几个,我还就是不服气,别的我不跟他们比,就他妈比日子。
我一点不亏待鸣鸣,让她上夜大,上电大,读这个班那个班,我不是不看重知识,可知识得靠我养着她才能学得来。她有了知识,再反过来帮我,给我当财务总监,给我设计店堂的装扮,场面上的事帮我应付着,官司都能替我打。日子就这么过着,红红火火地过着,谁看了谁眼红。连她爹妈都不得不认了我这个女婿。她妹妹倒是上了大学,妹夫也大学毕了业,俩人凑一块儿过的什么日子?那一个月的工资,还不顶我一顿饭钱。我知道他们心里看不上我,我没知识,没文化,让我上大学我也考不及格,可我是凭本事挣饭吃呀,我是照章缴税呀,也是为人民做好事。要不怎么个体协会让我当个副主任我不敢看不起别人,可谁要是看不起我,我就看不起他!这世界,除了少数人是天才,是干大事儿的,其余的,都是混日子。你们吃公家是一条活路,干我这行也是一条活路,凭什么看不起我?你先比我过得好了再来看不起我吧。你们大口吃国家的,倒看不起我了!
所以我就是气儿粗!只有我才能弄这样的聚会。我倒没什么威风可要,我就是要让他们明白,我什么时候都不是条虫。刚回城那阵儿,把我往废品站轰,挨家收破烂儿,那日子还不如在农村,好歹村里我有间房有个院有个猪圈,分上几亩地怎么着我也能活得舒舒坦坦。回家来还住在家里,哥哥们几家又生了几个,更挤更乱了,连我的那个碎砖垛起的破屋也让他们占了,我成了多余的人。一气之下我就辞了那个废品站的工作。开始是夏天倒西瓜冬天倒腾水果青菜鸡蛋花生烤白薯,有了点钱就赶着潮流往南边跑倒服装,都真是挣命哪儿像他们念了大学钻机关里那么舒服,抄抄写写风吹不着日晒不着,他们还喊穷,还嚷脑体倒挂,惹不起别人就敢损我们这些小倒儿爷。他们也就敢看不起我们,就会看我们手里的血汗钱眼红。可怎么不看看我们怎么流血流汗!冒的是什么样的险!就冲这,我也得显出财大气粗的样子来,我不比谁丢人,不比谁无耻。懊,我卖点高价服装赚几个子儿就比蹲办公室勾心斗角你踩我我臭你地往上爬着捞国家的稻草显得无耻?我是公平买卖,每件衣服都是踉顾客砍价儿成交的,又干是我坑蒙拐骗。这比占公家位子以权谋私贪污腐败要正大光明。看不起我,我就是要活个人样儿给你们看。你们知识分子熬不往昔日子还不是考出国打工挣血汗钱去有本事你们都走啊,赖在这边儿没本事挣大钱,当不上大官倒儿,气不忿儿,就有本事看不起我,算他妈什么汉子!我今儿个请你们吃我来,那是我高兴,你们来的人越多我越高兴,吃得越狠我越高兴,换了北京饭店,一百块的自助我也请得起,张飞吃豆芽,小菜儿。就图个痛快。请你们吃了喝了,我还要给方新那个倒霉的工厂捐钱去,让他知道知道,最终能帮他一把的是我冯志永这个大文盲。
真痛快。
鸣鸣今天特给我作脸,那一派风度,哪一样儿比他们知识分子差?他们喊体脑倒挂,鸣鸣回他们的话回得多好!当下我就想抱住她亲她。是我的老婆,跟我一条心,比我能言善辩。她硬是自学成了知识分子,是我养着她,让她慢慢悠悠儿地学,修炼得这么出色。等她给我生个儿子,女儿,我这点钱足够培养个大知识分子的。人不就是这么一代接一代才能出息
妈的,一晃就三十四了,我爹三十四上都生了七八个孩子了,一对儿老东西,怎么那么能生?早早儿地就成了老木头瓤儿,可还那么有精气神儿,孩子都老大不小了,都当爷爷奶奶了,俩人还有使不完的劲儿,半夜里还干,呼哧呼哧,弄得全家人睡不着。
您也三十四了,要不是搁现在这政策,打鸣鸣怀第一胎算起就要,也该生八九个可现在我却一个没有,而且就打着一个不要地过一辈子呢。鸣鸣今天才告诉我真相,真让我又酸心又得意。今年也许我就当上爹
谁知道这叫不叫进步?爹妈那一辈儿,让老人撮一雄儿就死生活生,也不讲个感情儿。我跟鸣鸣,她不要孩子我也这么黏黏糊糊拽着她,只要她跟我在一起就算她心里有别人我也疼她,这叫不叫感情儿?是不是挺现代挺时髦儿的?
要不是因为有她扯着我的心思,我他妈也就满世界野去
不是像吕峰大明他们那种文文气气的野,而是他妈撒丫子,天南海北地晃游,浪荡,胡吃海塞,捞了钱就赌就嫖就抽,没了钱逼疯了说不定就去抢去偷,反正是不能当叫花子。生意场上好些哥们儿就这么个混法儿,你想啊,连吕峰这么有教养的都玩上了点脏病,都吸上了一口儿,我能省油儿?才不呢,傻X才那么肉。
我没绕世界窜去,就是因为有个家,家里有这么个媳妇儿让我记挂着。像是跟她订了什么合同似的,只要她一天不离开我,我就不在外头胡混,出去些日子就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就赶紧抓烧着办该办的生意,完了就急猴猴赶回来,常常是买不上卧铺挤硬座儿几千里往回赶,一路上连话都少,一门心思想着一步进家门儿。这德性样儿老是弄得三儿他们几个小兄弟老大不乐意。他们是干完活儿就想留下几天好好逛逛玩玩,尤其南方,那边女的多情,连鸡都好看,混上就脱不开身,大把儿地撒钱也不心疼。
我一急着回,他们也不好多呆,怕回来了家里不饶。常常是好说歹说在广州多留一个晚上,那一晚他们就出去造去了,不到天亮不回来,他们说就一夜“自由活动”,真是拼上老命“挖潜力”。
三儿学会一句古词儿,叫“春茧到死丝方尽”。这群二混子,懂什么叫爱情?上学时就迷迷瞪瞪,从来就没清楚过,永远是二百五。我倒成了大规矩人儿,还不是冲着打小儿那点念想儿?这算不算有理想,有道德,算不算“五讲四美”?爱他妈算什么算什么,反正我自个儿觉着挺崇高,挺感动自个儿。倒儿爷名声是不好,不过我硬是活得体面,没人不夸我有出息。我那一家子人,全他妈糙,男男女女进了那个家不糙也得磨刺巴峻,这样的家里出我这么个有头有脸有档次的人,街坊四邻的全仰着脖儿看我,特给冯家挣脸。混这份儿上,多半儿是为了呜呜,更是因为有鸣鸣伴着。
我是不是该感谢李大明这个负心人?算是他成全了我和鸣鸣?
不,该感谢方新那老小子。要不是他花言巧语把我们给支到农村,我们再上一年高中,一切就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儿我是注定没什么戏上大学的,中专也没我的份儿。我照样得去当倒爷,当痞子,说不定就打家劫舍进局子了,甚至给判了也说不准。而鸣鸣会两样儿的,她难能上个什么大学,顶不济也上个大专,就算不能跟大明比翼双飞,也会门当户对找个知书达理的好人家儿,再不济也轮不到我呀。嘿,算来算去,我顶上算。拆了95班,把我们轰到农村去,耽误了好些人合著就成全了我一个!
这算怎么回事呀?世界上真有这么巧这么合适的便宜让我检
我是真赚了还是老天爷长眼向着我冯志永?我想是我该看了,我不能总倒霉,我那个乱糟糟的家几辈子没直着腰喘过气儿,到我这儿也该翻个身打个挺痛痛快快儿打嗝儿放屁
人活一世,就图个打嗝儿放屁气儿都顺溜。上中学那阵儿我就这么牛X,占山为王,谁也不让。方新这个摘帽右派二十年一直抬不起头来,想靠着收拾95班这个烂摊子显身手,就得靠我的拳头去一个个把他们打服,让他们朝东不敢朝西,上课一动不敢动,哪个老师一进95班都说好。那年头儿,谁上课听讲
哪个班不是乱成一锅粥的?95班硬是像军队似的。还不是靠我?!他不顺着我,我说让它乱它就得乱。95班成了先进班,方新抬起了头,也得了个模范班主任,当上了教改组副组长,扬了眉吐了气。骑着自行车上外校“讲用”去,瞧他那得意模
开头儿他对我也算够义气,张罗着让我当支部书记,然后是坐直升飞机一下了当上校团委副书记,上市里开团代会,我也着实地风光了一阵子。我也打心里护着他,从来不驳他的面儿。
可他这人一得意就不知姓什么,老干过河拆桥的事,好事全往自个儿身上揽不算,还忘本,忘了我当初替他立下的汗马功劳,时不时冲我要耍态度,甩甩股子,好像他是皇上似的。
那一阵子兴全国学大寨,上头说“教育也要学大寨”。我就要显摆显摆自己,提出全班骑自行车走一趟大寨,这不显得我们这个先进班人小志大打小儿憋在一个地方,从来不知道外头什么模样,趁机出去开开眼界;一路盘山道左拐右拐的奔山西,多么棒!全班干部开了个会,我这建议就一致通过决议通过后我兴冲冲向他去汇报,还问他去不去。话还没说完他就翻了脸,说你们这是目无师长,是驾空他,就跟林彪要驾空毛主席似的。嗬,什么东西,他把自个儿当毛主席了!我理都不理他那一套,告诉他你阻止我们去,就是反对学大寨,“别忘了,你可是摘帽儿右派!”几句话就说得他差点背过气去。可第二天他又去学校汇报了这个建议,说成是他的主意,校领导在全校大会上表场了他,说他学大寨决心大,号召老师们向他学习。我听了那个气,回到班里就拍着桌子说:“谁他妈敢再提去大寨,我不活劈了他就不姓冯!”回头就进了教员办公室,大声说:“方老师啊,同学们都不敢去大寨了,说我没弄清情况就乱发号召。夏天山洪爆发,我们就连车带人给冲山下摔死半夜山里有狼,吃了我们怎么办?他们说这叫那个‘左倾盲动主义’!”老师们听了大笑。什么左倾盲动主义,我哪儿懂这词儿,都是吕峰这坏秀才教我的。这小子能说会道,是我的诸葛高参。怪不得一考大学就上了中山大学。
方新算是彻底栽我们手里这个班我成了当家的。大事小事我不点头,他就指挥不动。我能看出来他恨我,眼神儿都不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靠上我你想直着腰板做人,可我也不是傻工具让你干使,我得跟你平等。老八我从小儿就不是吃素的。
那种风光日子没几天,我就火车不快——开始倒霉(煤)
学大寨学了没几天,全国又开始“整顿”,各条战线都要整顿,工业整顿,农业整顿,教育整顿。学校里就让各班各个团支部整顿。我就不信,中央要整顿学生团支部干什么,纯粹是老师们没事找事,破中学瞎折腾哪门子?我一开始就没理这茬儿,对方新说95班不需要整什么顿,“咱们是先进班啊,全市有名儿的先进班。要整顿,让我整顿别的班去差不多。
没出两天,团委书记告诉我为了让我集中精力抓全校的团工作,也为了培养别的干部,决定不让我兼那个团支部书记不兼就不兼,那个小破芝麻官我早就不当一回事了,大权在握了,早就不是跟李大明争那个破支书的我这个班里,谁来当支书不得听我的?我就是太上皇。
天知道事儿坏就坏在轻敌上,一不小心,大江大河过来的船就翻在臭河沟子里我刚不当支书了,团支部就开始整顿,其实就是让干部自己做自我批评,再什么“背靠背脸对脸”提意见。第一天开会就成了我的批斗揭发会,一群人全冲我来,说我工作作风有问题,是野蛮,是法西斯。李大明又酸不叽叽地放冷风,说要文斗不要武斗,要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教“育落后同学,而不是靠军阀作风。方新在一边插话说会开得好,批评和自我批评是党的三大作风什么的。我这才明白这是方新算计好了整我。他果不其然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一点义气都不讲。
不行,我不能受这份窝囊气。我豁出去了,跟他翻脸,看他能把我怎么样。你不是先进班我让它三天之内变成落后班,让你方新彻底栽死!就我那些哥们儿,天天闹它几节课,这个班就彻底完说干就干,第二天的英语课我就没让他上好。他转身一写字,班上就骂成一团,转过身来又安静下去,反反复复几次,他就明白他死瞪着我,一句话也说木出来。就那么认输
他总算精明,斗不过我就求我,检讨自己“工作作风粗暴,欠考虑”。他说这个学校老师们好些人都欺负他,就因为他是个摘帽右派,让他老也抬不起头来。“咱们是师生关系,也是哥们儿,你要是不想让我跌份儿,就帮帮我,好好儿干,咱们合作好了,你毕业时也光彩,或许能留校当团委书记,没准儿还能进团市委呢。前一阵子你到外校作报告,市里团的负责人都看上你这个时候你闹情绪撂挑子,只能影响自己的前途。”
我这人经不住别人的软和话儿,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听他说的也有道理,就依了他。什么他妈“合作”,那叫狼狈为奸。
“整顿”就不了了之草草收场了,95班还是像军队一样纪律严明,上课连个屁都没人敢放。其实老师讲的是什么我一个字儿也听不进去,没几个听过去的。倒是便宜了李大明这帮知识分子,他们有了好环境,一上课就来精神,提问题,上黑板上去做示范演算,念课文,特来劲。我心里就气不总儿,心想要不是老子给你们维持好纪律,乱成一锅粥,看你们出他妈什么风头。
就这么平安无事一阵子,就到了初中毕业的时候,那天全年级开会,学校领导来突然宣布,升高中时不能原班端,八个班要合成六个班。95班要拆,并到别的班去。
嘿,孙子!背着我来这一手儿,一回班我就炸了,当场质问方新:“你说,这是拿我们编排着玩儿是不是?”
他让大家都安静,说拆95班是上头考虑这个班作风好,干部力量强,是去别的班播革命火种的,为的是带动别的班。
播个屁,我的兄弟们一拆散了,上哪个班去能吃得开?这是化整为零,消灭革命力量,文词儿叫瓦解。
不行!我当场就大哭。我一哭,半班人都跟着哭。就是不许拆了95班。
李大明那几个人冷眼旁观,一句话也不说。我非逼他说话不行。我明明白白告诉他:“李大明你别看我的笑话,拆了95班,你上别的班去也没好日子过。你想上人家班里当班长去呀?做梦吧!连个支部委员也当不上。”
“我无所谓。”他不冷不热地说。
我真想拍他个嘴巴。还是忍我知道他会听吕峰的,就让吕峰跟他说。
吕峰会说话,他说:“大明你别生老八的气,他这也是为95斑好。真给弄到外班去,咱们人少力单,肯定让人欺负。那滋味也不好受,还不如在95班,跟老八好歹也同学二年了不是,他再有缺点也不会像外人一样欺负你呀。你看,全班大多数人都反对拆班,你就跟大家一条心了吧。”
大明是个聪明人,就不说话
大明我们算成了同盟,我就哭得更欢全班哭成一团。
方新也流了眼泪,说他也无能为力,学校要送他去教师进修学校,以后改教语文,已成定局。又说拆不拆班,还能商量,下来开个干部会。
我们是第一次在他家里开干部会。他说我们太冲动,闹起来影响不好。随后他就掏出一张纸,说他要去和领导谈,给主要干部在新班里弄个副支书。副班长、委员什么的,反正是不让大家吃亏。如果再闹下去,拆了班,还当不上干部,就惨
大明去叨斑当班长,那个班的班长刚刚因为和班主任闹意见给撤了,那个班主任是教数学的,欣赏大明聪明,就提出来要大明过去。吕峰去94班,一班老老实实的干部子女,吕峰父亲也是干部,去当个副班长估计那班人木会有意见。偏偏让我去92班,谁都知道那是个军人子弟班,父母的官一个比一个大,班里的干部位子也是按父母官儿的大小排的,那一班人,全讲北京话,全穿军装,一个个神气活现,我去了还不让他们挤兑死?
没听完我就拍了桌子,坚决不同意。“我要发动全班人去找校领导闹,”我大声宣布,“闹不成我就转学校!”
方新说:“转什么学校,你这样的名人转到哪儿都不好办,人家能不给你小鞋穿?要我说,闹臭了更麻烦,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原来他说的走是不上高中,是提前下乡。他说反正这次拆班对我们不利,闹也闹不出好结果,倒不如现在就下乡去。全班初中毕业下乡就成新闻高中毕了业也是下乡,与其耗上二年,木如早点下去,把位子占了,等别人再下去,我们就成老知青了,队长什么的也早当上
这个主意一下子就获得了一致支持,都说反正闹下去也是拆班,就让它坏事变好事,趁机下乡,又光荣又体面。一时间大家特佩服方新这个高招儿,热热烈烈地就通过
95班就这么在全市中学里又大出了一次风头,组长以上的干部全报名下了乡,我的一些弟兄也跟着我下了乡。临走前吕峰改了主意,转学了,这一招儿真木够意思。剩下的残渣废料们拆了个七零八落,给分成了六个班。这些人反正到哪儿都是老百姓,怎么拨弄怎么是,一辈子没出息瞎活着任人宰割当肉吃的东西,我也不强迫他们跟我走。
在全校的欢送大会上,我们戴上了大红花,上台就领他妈什么纪念品,脸盆,毛巾,《毛选》,笔记本,圆珠笔。我代表这些人发了言,念了一通儿决心书,表示扎根一辈子,练一身硬骨头,炼一颗火红的心。念着念着我就他妈要哭,总觉着台下全校师生都在耻笑我,我憋着就是不哭,挺着精神大声念决”心书。我才十八岁,就学会了咬碎牙往肚里咽,脸上还得装笑,装得特有前途,特有信心。
李大明和许鸣鸣也着实出了一次风头,他们俩人一块儿贴了一张决心书,算是从地下转出,光明正大地成了一对儿。谁不懂两个人署那个鸳鸯名是什么意思?年年儿有这事儿,每个年级下乡时都出这么几对儿,可那是出在高中。我们初中也冒出这么一对儿,是有点新鲜。
要彻底离开平原中学了,那天晚上我们钻进教室里就哭,舍不得离开95班,演了半天刚强戏,心里头憋屈着没处儿说,只能自己凑一块儿哭一鼻子。
那天雪下得很大。我们出了学校,在墙外头的野地里点上三堆火,围着火喝了几瓶酒,喝着喝着就哭起来,男男女女哭得跟傻X似的。我喝得最猛,越喝越难受,都喝吐我一个劲儿劝大家咱们到哪儿都是好汉,以后永远也不哭。说着我又向大家赔不是,我打过不少人,我不对,一边说一边扇自己耳刮子。我拉着大明说下去以后咱们木兴闹不团结了,要抱成一个团儿,干什么都要一条心,决不能让那些土包子农民欺负我跟他握了手,算是和好不管怎么说,我们同学一场,又要一块难儿下农村,千万不能再窝儿里斗,得帮衬着朝前奔。大明还真算够意思,没撤火,跟我一块喝了酒。就是看着他和鸣鸣傍在一块儿心里有点发堵,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装看不见就是
就那么满怀希望地下了农村,一下去就傻了眼,跟他妈劳改犯差不多。想再回来却回木来了,死活得在广阔天地里打把式这边方新并没有去什么进修学院,而是提升当了革委会副主任。听人家说他写了很长的报告,讲他怎么当好班主任把一个落后班变成了先进班,又教导一班人树立远大革命理想,初中毕业就奔向广阔天地,做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这个念英文的摘帽右派写的报告比谁都生动,引起了注意,成了“教育革命”的成果,北河市报登了他的先进事迹,从此这人就发迹大学开始招生以后,他又成了热门人物,因为他这人教英语是一把大拿,第一年就教出了几个英语大学生,出了名。想上大学念英语的全投奔了他门下。老天爷保佑着他,一顺百顺,一事顺,事事顺,什么时候他都得意。当校长,人党,又混成什么政协委员,还参政议政呢。他肯定早就忘了这一班人,十六年前的这一班,不过是他教过的几十个班里的一个,过去就过去人家现在关心的是大事,要木是得了癌症,还不是天天得意?我怨恨过他,特别是刚下乡那阵子。听说他没去教师进修学院而是当了革委会副主任,肺都快气炸在知青点儿里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时候,我们就凑一块儿臭骂他一顿,恨不得回城来找他算账。最恨的还是我自己,恨自己斗不过他这个老狐狸。十八岁上,老以为自己长大了,是个人了,到了儿还是人家刀下的一盘菜。
可事到如今,倒该感谢他,特别是我该感谢他。要不是他把我们骗下乡去,我这辈子就跟鸣鸣无缘也许早早儿的就破罐子破摔,说不定哪一回玩儿命打架就连小命儿也折进去
鸣鸣彻底回心转意了,答应给我生个孩子,这回是真的。
唉,我他妈三十四了!这么快就小四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