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情梦 2-孽缘千里

你如醉如痴,把想法一股脑儿倒出来给许呜呜听。她给你彻了一杯浓浓的白糖水,喝了一头的汗,仍感到口干舌燥,就到外间屋去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带冰碴儿的凉水喝下去。

鸣鸣在里屋说你别再说了,快走吧,我爸该下班回来了,你呆工夫太长了,院子里邻居要讲闲话。

“我不怕,鸣鸣!只要你也不怕就行。”你在外屋里说。鸣鸣关了里屋的门,央求你快走,别让她爸撞上。说着从门缝里塞出一块小手帕,“擦擦汗,快走吧,还有几分钟我爸就回来。”

你掖好手帕,拉开风门出来,想起《红楼梦》中黛玉在手帕上写诗给宝玉的一段。你明白了鸣鸣的心思。她会听你的,一同跟你下乡去的。你不再怕那个李鸿章大院中的人们了!

那一年你们班成立了一个“学农”班。一到农村就激动,有几个月不下农村就难以自持,又要催着老师组织大家去农村度暑假,号称“革命化的假期”。你们组织了一个农机学习小组和一个“红医”小组,兴致勃勃地学什么汽缸,学电路,学中草药配方,学针灸,只恨学得太少。那时你想的是一下去就成为一个生产队的栋梁,有的当电工,有的当拖拉机手,有的当赤脚医生。

每次去学农,干完一天的活儿,同学们都在打扑克,你却爱一个人悄悄走出村,躺在麦地里,看天上越来越红的夕阳,看夕阳染红染黄的田野,一直躺到一弯清月上来,一边是落日,一边是新月。朦朦胧胧中你会想中国人奋斗了五千年才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什么时候能实现?那时的人该是什么你很为班上那些毫无理想的市民子弟痛心,他们仍然像一群小学生顽皮胡闹,组织他们下乡来,他们就欢呼:总算不上课到了田里他们不好好干,全在磨洋工,收玉米时一刻不停地嚼玉米秆子当甘蔗吃,甚至偷了玉米棒往家带被农民发现后吊在房梁上打,打断了腿,他们有时会在地里边干活边斗嘴,说着说着就会打起来。你像个小老师一样批评他们,讲道理,他们会起哄,说听不懂,说你鼻子里插大葱——充象。在这些人面前,你从柳刚那里学来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昨天你又遇上了他们。果然像三儿这样当年就混混饨饨的人二十年后的今天依然迷迷糊糊。这一代人中荒废了多少?他们现在都娶嫁生子了,又一茬儿人正长起来。早婚的同学中,孩子都十岁谁又能保证这一代人不会像父辈一样无聊地成长为废物?

你曾一直固执地认为这是一个教育的问题。但现在你认为,用什么教育是个比教育更重要的问题,否则就等于没有教育。当年那种虚假的理想教育悲惨地失败了,它成了野心家们政治斗争的工具,戕害的是柳刚和你这样纯正的青年。而三儿这类占多数的混子依然混饨如初。多少虔诚的青年把。D挖了出来做了理想的祭品?!倒是三儿他们没有付出也没有牺牲。

而历史对柳刚们太不公平这样执著纯正的人似乎无法从一个过去的时代中抽身出来。现在他的同学全拿他当笑料。亚梅跟他离了,带着儿子嫁了大款。他自信是真正的马列主义者,自称一面与厂领导里的机会主义分子作斗争,一面与世俗的拜金主义抗衡,超然于世,卓尔不群地清亮着。哪一方面也不需要他,他拒绝与任何一方同流合污。他永远只能停在团委书记的位子上,发发电影票,组织舞会、郊游,像俱乐部主任一样。那些资本官僚主义者永远混得好,永远是喝工人血汗中饱私囊的硕鼠。

他们会用什么效益工资和纪律惩罚这类市场经济的东西来整治工人,而他们自己则利用手中的权力倒买或倒卖国有资产从中渔利先富了起来。工人们时而发不出工资,住宿条件几十年不变一贯下来,仍然住在那片破平房区里,夏天漏雨冬天漏风。柳刚一边为工人的福利同厂里吵,一边却痛心地发现厂里不少工人在合作份材料倒卖。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那个工厂里没人需要他。最终他只能辞职,一头扎进日本人开的酒店里,默默地挣自己的吃喝,把自己混做俗众。晚上回家就着一盏清灯,读他那些读了多少年的马列原著,写着一本又一本的笔记,做着写十篇发表一篇的文章,号称“在两个世界中执著于马列主义”。

他拿着自己这些文章去大学里谋教职,天真地等着人家的回音,材料全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理由十分充足,人满为患。

这次回来,你与他有了一次真正平等的对话,因为他在你眼中不再是令你五体投地的英雄。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立场。

“三哥,你研究了这些年,最终弄懂了你研究的东西了吗,是不是更该面对现实?”

“我懂你的意思。你们都在可怜我,我也后悔自己没学一门技术,这是时代的错误。”

“我们都忘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特别是恩格斯,都有十分丰富的的自然科学知识。”

“但我相信,只会一门科学知识的人并不能算知识分子,充其量是韦伯所说的那种没有心灵的专家而已。一个社会是木能指望这种专家的,他们其实与工匠似无大区别,只是一级工与八级工之差而已。”

“你不以为你这样以先知自居其实很徒劳也很悲惨。一切似应顺其自然才好。有时用一种超越实际时代的理论指导行动反会阻碍时代的进步。比如批判私有制。”

“我知道以我的身份做时代的先知是可笑的。但没有什么能阻挡我有这种信仰。上山下乡那五年,狂热,理想,走过了头,真理也成了谬误。可是人是不能没有理想和信念的呀。反倒是那几年农村艰苦的生活坚定了我的信仰,让我懂得钱不是万能的。

所以考大学时我没有去念时髦的理工专业,念了政治系。我绝不是想政治救国,我只是更关注人的心灵。我插队的那个山村,农民们靠着砍林子、卖猪、进城打工,是富了点儿,可他们心里仍然跟二十年前一样空空荡荡,有了点钱反倒修庙烧香跳大神,算命,胡吃胡喝,城里人又比他们强多少?人没点精神,行我这样理想主义是不是成了神经病,你肯定也打心里笑话我。可我只能这样生活这样也不错,白天挣自己的吃喝业余当当马列主义者。这并不妨害谁。“

对仍像二十年前一样真诚的柳刚,你竟哑口无言。是啊,西方人还有牧师呢,人们还虔诚地信教,还在层出不穷地出着大思想家,我们却把柳刚当成了怪物。表哥这样的人其实含金量很高,但是并非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有用。他的作用只是当一个大堂经理。

历史把他摆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坐标上,他又能怎与他的同时代人比,他这样独领过风骚现在又独醒独行的人倒显得很珍贵。历史注定让中国的许多知识分子成为既得利益者,成为虚伪的、丧失独立人格的人。有些人就是能够以变应变,一个时代一个腔调,永远领风骚,永远走红。尤其像表哥他们这种学政治出身的人。

你庆幸自己终于走出了柳刚那种英雄主义的影响,当时你就像一个狂热的小教徒尾随着一个大师兄亦步亦趋,一招一式都在刻意模仿,那一切都蒙上了浓重的宗教色彩。可是你却永远无法忘却,摆脱不掉那沉重的记忆,因为那一段生活给你的身心打下了太深刻的烙印。你成熟得太早,那就成了你性格和理想的定型期,那以后的许多事木过是破碎的印象无法渗透你心的基石,而定型期的记忆却是完整无损的。这就是强大的童年张力。

似乎成年后的一切不过是在重复童年,仅仅是变奏而已,主旋律仍是一致的。那个恶梦样时代中国一个小城里的经验,让你过早地受到了创伤。与德国或澳大利亚的同龄人在一起,你会发现他们像是刚出生的孩子一样毫无沧桑感。你无法与他们交流。

比你小几岁的那些青年,连他们的痛苦在你看来都是幸福的。

于是你只能与童年交流,只有它才最实在。你的前妻,一个从小泡在燕园小洋房中长大的脑神经专家,她似乎永远不明白童年何以对你有那样大的魔力。你和她一起吃着吃着饭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说起童年的北方这个小城里的经历,自以为有头有尾地讲着什么,实则只有你一个人明白,她开始怀疑你的脑组织受过什么创伤,要替你进行全面检查,还对你使用催眠术,想让你摆脱那个看不见的阴影。你怕她了,怕这个弗洛伊德的信徒。她总在用医生的目光看着你。有时她的催眠术行至半途,你会怒火中烧,狠狠摔碎暖瓶以示你的清醒。你与她的童年大相径庭,两段经历永远无法融合。本以为同她的结合是个契机,是一场为了忘却的仪典,从此便可以像两个没有记忆的男女开始新的生活。可挥之不去的童年张力却死死地攥住你的灵魂不肯放手。你同她最初是那种小女孩与兄长的关系,她活泼可爱,崇拜你的深沉,用“沉默是金”的成语来套你,把你当成~颗金子,执著地追求着你。你迷恋她的青春美丽纯洁,常常被她的热情俗化,冰冷的心在恋爱的季节里曾解冻。她写诗,称你是一棵布满年轮的老树,她是一只报春的小鸟,停在你的肩上,仅仅因为她嗅到了老树心中的青春气息。你们在她的同学眼中成了最佳搭配,是那种成熟的智慧与亮丽青春的结合。可这并不能让你十分投入,因为她总让你想起许鸣鸣,她太像十六岁时的鸣鸣

对鸣鸣的负疚会让你一辈子不得安宁。那是全然不同于与前妻、洛洛季娜和青水季子关系的一种爱。那是一种“保尔与维吉妮”加革命理想的青梅竹马之情,不掺杂一丝的情欲。即使那个时候你有了一点性的成熟,它也早让理想的执著追求给冲淡

你们那个时候的座右铭是“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冯志永那类人由于性的早熟而变得无比邪恶,他们一口的下流话,放学后和一些女‘秋子“在一起”拍婆子“,在你眼里那与流氓似别无二致。

你追求的是一种“革命的爱情”,自以为是无比崇高的情调。因此与鸣鸣的爱就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清教色彩。那种朝思暮想的激情是神圣的,纯精神的,但在那个年代里是最温馨甜蜜的情感体验

那个恶梦般的小村子,根本不需要你们,队长书记抱怨多了二十张嘴,还不如养二十四猪更值得。你们狂热地去改造农村,结果是被扔在村边的一溜集体户房子中自生自灭。你不再像学农时那样躺在麦秸垛上憧憬共产主义了,你的现实是想法早点离开那里。那里的书记队长如同上皇帝一般,跺个脚全村都会抖三抖,全村的人都在巴结他们。什么电工、会计。赤脚医生、小学教师、拖拉机手这些需要文化的角色全让那些没文化但会巴结的村民占一、二年一个的工农兵学员名额是不会摊到你们头上的。前几批的老知青中有两个女知青被招工,上了大学,可人人知道她们付出的代价。老乡们说“伺候了好几年换个回城,好惨。”她们现在是人到中年的人了,日子过得怎么她们怎么向自己的丈夫交待自己那形同村妓的过去?

下乡的两个月就在十几个人的大通炕上夜夜做着恶梦过来的。你很少到女生宿舍那边去找鸣鸣聊天,连看她的欲望都没有只想早点回城去。春耕开始没有几天,你写信让父亲拍电报来称病唤你回去。

你回家的那个晚上,正是春风拂漾,干爽而温暖,空中流曳着一丝丝林木复苏的甜淡清香。你心中是酸楚的,每年这个时候正是你们从操场上打完球,拖着疲惫的身子兴冲冲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春日的傍晚,是城里最温馨可爱的一幕。灰蒙蒙的街道笼罩在暗黄色的天光中,家家户户开始做饭,一街里飘着饭菜香,引得你不由得加快脚步往家赶,远远地看到大慈阁和钟鼓楼一半隐在城市的黑夜中一半沐浴在古铜色的微亮天光中,那遥遥相对的两个巨大剪影中就是你家的胡同小院。你心里是多么爱这个生长于斯的古老城市啊,它仿佛随时都像一个沧桑老人在对你讲述这片土地上的古老故事。白日里北河城的破旧是物全叫黄昏的暮色涂染得凝重庄严,这个时候它最可亲可爱。可那个晚上你是作为一个下乡知青、一个不再属于这个城市的人回来的,你的不少同伴在乡下苦熬着,另一些没下乡的同伴如吕峰他们则在尽情地享有这城里的一个美好的黄昏。这一切都是方新造成的,你连家都没进就直接去找他

敲开他家的门,他看到你,大概看出了你愤感的表情,强装笑脸让你进屋。

“你可害苦我们”你只说了一句就想哭。

“春节你们都没来我家,我就知道了,你们下去后不顺心。

我是没想到你们这样不争气,满以为下去后你们会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下去时你们情绪是那么激昂,才几个月就这么残兵败将地来见我,真让我失望。“

他先发制人,令你怒火猛然腾起,居然能高声地斥责他了:“够了!别装爱护我们的样子了!你太聪明了,把95班弄成先进班,把冯志永这条蛇养大了,他不听你的了,你再也没了权威控制不住这个调皮捣蛋的班了,就鼓动校领导趁我们升高中时拆95班,还美其名曰让我们上别的班去‘播火种!’冯志永他们不干,你就使出高招,骗我们早两年下乡,早早下去早占住位子,早当知青模范早上调。一把我们送走你又拿我们的事儿当资本去邀功请赏,当上了校革委会副主任。”

“哈!你们全误会了!”他笑笑,不以为然地说:“我真是为你们好。上高中不过是在城里多呆两年而已,下乡是早晚的事儿,这是大趋势,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谁也不能逃避。”

“方老师,你还在给我上课是不是?这几个月我像过了几十年一样,什么都明白如果我是你,我说什么也不能干这种骗人的事,把别人骗下去,自己得好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如果你不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我会轰你出去!”

“你轰吧!我们什么都明白你不这样就爬不上去,就只能是个摘帽右派,没人把你当一回事。”

说完你不等他轰你,自己冲出了他家的门。春风中的校园,那一刻多么让你留恋,真想再回来,回到平原中学的教室里上高中。可这不可能了,一切都晚你只有认命

你听说柳刚正在办困退,求爷爷告奶奶地往城里转。他本来是父母身边惟一的子女可以不下乡的,是他自己要求下去的,现在又要回来,很招来一通冷嘲热讽,人们都说他是机会主义分子,想下去捞稻草,受了挫折又来要求落实“惟一子女”政策,难听的则是“真不要脸”。知青办对他很冷淡,答应尽快办,但一直拖着。妈妈要你去找吕峰的爸爸帮忙,可你不想去,因为你自觉得没脸见吕峰。他正在新转去的向阳中学里春风得意,当上了那个学校的学生领袖。

见到柳刚,他精神很萎靡,无精打采地洗着一家人的衣服。

他说他是符合政策留城的,办回来没问题,可能要安排去一个澡堂子当服务员,洗池子,洗毛巾,给人家搓背修脚。当年的意气风发早已荡然无存。

你很冲动地问他:“你这是怎么回事?连你都混成这毛主席指的这条路不对”

他眼睛红红地说:“路是对的,可就是走不通。理论上一点不错,改造农村,缩小三大差别,与私有制传统观念决裂,哪一点错可就是行不通”

“你既然早知道农村是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早明白一点?”

“我们全是傻子!疯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

“不,你明白!其实大哥和二姐在兵团很苦,他们几年回来一次,怕父母伤心,不说那边有多苦,可你看得出来。你是明明知道,却一定要下去,你想下去惊天动地干一番事业!可你失败了,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柳刚考大学时还是坚定不移地选择上了大学的政治系,继续他的政治梦想。这个人,怎么评价他应该算悲剧人物

那你算什么?与他又有什么不同?如果你早生几年,会不会像他一样狂热!一定会的。

你终于毫不脸红地给大队书记和队长送去二百块钱,买通了他们,同意你转回盐城老家当了“回乡知识青年”。伯父在那儿当公社书记,是个土皇帝,他可以帮你顺顺当当上江苏农学院。

从此,你离开了那帮上天无门的同学,悄悄去了盐城。你甚至没回知青点搬你的铺盖和用品,你没和他们告别。只是到了盐城才给鸣鸣写了信,不知写了多少封,她一个字也没回。你知道她是恨你,但你不知道她轻而易举地成了冯志永的人。

1977年回北河复习考大学时你去农村找鸣鸣,要她一起复习。她紧紧关上门不见你。是冯志永得意洋洋地对你说:“算了吧,我们不是上大学的料,农村对我们来说挺好。”

你愤愤然说:“那是你。可鸣鸣必须回城去复习考大学,她能考上。”

“你算了吧!她不会听你的了!你扔下她去了南方,丧尽天良,告诉你吧,我跟她,成了,她什么都听我的。”

许鸣鸣关紧门不语,默默地承认了这一切。

你拍打着门要她说话,她终于从门缝里甩出一句:“志永的话是真的,我早就是他的人了,你走吧!”

她才十八岁,就说出了这样的话,你怕背后的冯志永看你的笑话,强忍着泪水跑向火车站。你分明能看到冯志永在你背后开心地大笑着。

他终于赢了,是你把鸣鸣推给他的!你永远欠着许鸣鸣一笔债。仅仅一年的时间!如果那年你们不那么狂热地下乡而是再上两年高中,一切都会是另一种样子。鸣鸣和你会双双考上大学的,即使她和你不能玉成,也会走另一条路,绝不是跟上冯志永这样的人。

十六年后重逢,她成熟的美和成熟的清醒同样让你震惊。但不知为什么,你与她形同路人。可能是冯志永在场的缘故,也可能是你身经沧海了,更可能是时空阻隔了十六年,你们都有了自己的惯性的缘故。总之无论你还是她都没有那种久别的狂喜,没有,很平静。时光可以消洱一切感情。冯志永胜利了,一个许鸣鸣足够他得意一辈子的,也看得出许鸣鸣对他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算了,就算是十六年前演了出不成功的戏吧,一生中能有几个十六年?它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青木季子还在盼你早点回北京,本来她是要与你一起来看看这座小城的,你阻挡了她,不是因为许鸣鸣,是不想惹出什么新闻。那个风情万种的日中混血女人,几乎成了你现在的精神支柱,你无法想象她的日本丈夫某一天发现了你们的私情会怎么样。你对她说你希望这样,发现了才好,跟他离了算

“大科学家,我还不想失去他呢。”

“为了那个日本国籍?你已经成了知名艺术家,回国来照样发展。”

“回来跟你结婚?你养得起我这样不是很浪漫吗,我是中国人,有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人也在中国,有你这样优秀的中国情人,这对我来说十分满足。可我毕竟有一半八格牙路日本血统,我不能没有一个日本男人。何况,我还是爱他的。他可是个毕加索式的艺术家。”

“季子,你让我没安定感,我需要一个归宿。”

“典型的中国小地方人思维方式。你和吕峰是同乡,你瞧人家,四海为家,处处有女人陪他,连婚都不要结,多么流洒!一个大男人,年轻轻的,要什么归宿,这话说得多么没骨气!要归宿,跟你老婆复婚去,或者再找一个人结婚。咱们没那缘分。”

这个青木季子,是个永远的情人。她号称从你身上摄取着创作灵感,每一个与她交往的男人都成为她诗和画的灵感。这个风流情种,稍纵即逝,又是那么若即若离。你不能没有她。春节后她丈夫又要来北京,那个老猪熊次郎,最多能再活十年。不,干嘛想这个,他死了,你更不能娶青木季子,人们会说你娶的是猪熊的遗产。只能做情人

这一切怎么向你那老实了一辈子的父母说清?他们永远也不能原谅你这个宝贝儿子所做的一切。上次的离婚,让他们知道了你同治洛季娜的私情。对他们来说如五雷轰顶,父亲狠狠地抽了你两个耳光,母亲则无声落泪数落。这是唇没门媚的丑事。他们一直把你引以为骄傲自豪,出了这等丑闻令他们无脸见人。好在这次市电视台播了你的访谈,人人都知道你成了青年教授,他们脸上又开始泛光。如果青水季子的事传开,他们又会痛心疾首的。似乎这院子里这些年的打打闹闹你死我活都不如你的私生活叫人震惊似的。从小是你家看别人家的热闹,父母作为知书达理的人在大院里充当各种冲突的和事佬,备受人尊重。可谁又会想到他们的出息儿子二十年后把他们一辈子的好名誉给站污了!这回轮到那些人家看你家的笑话了,在他们眼里你是一个不肖子孙,是个喝了洋墨水的无行知识分子。他们都在说:“真想不到,这么体面的家里出这样的孽障!”

这胡同里人们的是非观念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住在这种毫无隐私的大杂院里,你必须能够容忍自己像个赤裸的展品任人们的品评,如果你在乎,你惟一的选择就是自杀。生活在这种院子中,人们的五官似乎没有关闭的时候,永远在不懈地关注着别人,那种关注是身不由己的,因为一切几乎都在明明白白地展示着自己。

这院子里的人住了几十年吵闹了几十年,吵了好,好了吵,几乎没有不曾闹过别扭的,全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谁家说了谁家的闲话,谁家孩子打了另一家的孩子。正因此谁都想看别人家的笑话。童年留给你的印象几乎就是一个个吵架交手的镜头。这个院子一点也不温馨。如果不是父母还住在这里,你是绝不会再回这里的。

相比之下大学里那座筒子楼里的生活竞时有与这市井小院生活的相似之处。真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一次又一次地浪费着,生命让那薄薄的东西挡住不能相会,飓尺天涯地相望而不能相遇。那座半面墙渗透了白花花尿碱的青年教师楼,怎么可能在那儿生儿育女?可真有些顽强的人,在此传宗接代,楼上以一年两个小生命的出生速度在增加着人口。那种鸡飞狗叫的日子,看着就像被灌了一大口猪油,腻透人们在楼里炼着猪油,边炼边捞着油渣吃,边吃边风吹似地长着膘。

知识分子,在这种环境中就是熬不住不要孩子。自己过得水深火热,还在Yak-Yak,在gossip,关心别人生不生,全在热心地向你介绍治不育症的医院。直到有一天你妻子去做了人流,人们才松口气说原来一直以为她“不行”。天知道这些大学教师整天在想什么。这样的教师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学生看到这样的教师又会做何感想?你拒绝同他们一样,可到头来你也没干出什么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倒先摆出一副断子绝孙的架势,最落个可笑下场的倒是你。人家吃几年辛苦,凭著有孩子,分房时分数就比你高,就可以先分,你没孩子说明你没有生活欲望不要房子就只能继续在筒子楼里打持久战,分房到白热化时,谁的孩子比谁的孩子早生十天都成为优先的证据。这种像狼抢剩骨头的战斗你是永远也打不赢的。一个个的教授就这么靠着坚韧不拔的坚持泡了出来,他们的底细你心里太清楚

你不知道怎样在知识分子的环境里知识分子地活着,这些人是不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定义是什么?只是受教育人口而已脱离了大杂院后,为什么总感到一直老干一个个无形的大杂院之中?直到你在国外做完博士后再回到京华大学,自以为可以超脱了,可那种大杂院气氛仍然窒息着你。这是个更杂的大杂院。

你扔掉了悉尼郊外的别墅和汽车,义无反顾地回到京华大学来学校给你一个两间一套的住房,你心中在想“三间的就好了,就可以有个客厅兼客房算了,房子这么紧,两间已经不错了”。系主任却告诉你“这是照顾洋博士的,上博士们的标准是一间房,千万要和大家搞好团结,你已经特殊”说得你心里颇为不快。

“那好,”你说,“我不要特殊,也给我换成一间的吧。”

“那不符合政策。你个人可以发扬风格,可传出去就变成京华大学吸引留学生归国不得力,别人谁还会回国?注意点同事关系就是”

搬进新居,请旧日同事来聚~聚,大家果然悻悻然,风风凉凉,皮里阳秋地环顾左右而言它。一句话,“还是洋博士值钱呀!”

酒过三巡,老朋友眼神迷离,号称:“看在咱哥们儿几年筒子楼难友的份儿上,先喝了这一杯,兄弟我有话不说木痛快。”

递过来的是满满一茶杯“二锅头”。

你一饮而进,使劲咳着说:“有话就说,憋着难受。”

“大明你别多心,我这不是说你。你出类拔萃,住两间房应该。可他妈有些人,谁知道那‘克莱登’大学博士怎么拿的,在国外混不下去了,却号称看透了美国民主的虚伪,毅然回国。享受洋博士的待遇,活儿干得比我们土博士差远可我现在还挤一间房呢,想把我八十岁的老妈接来都不行。这洋博士要不要打假?凭什么越会骗人日子越好过?大明你别往;已里去,我不是说你。”

你知道他在说谁,大家心照不宣。那个莫名其妙的美国三流大学工程博士,学业捉襟见肘,可是文章妙笔生花,批判美国民主虚伪的文章很发了几篇,成了校团委的座上宾,不停地被请去给学生们搞“国情国际风云”系列讲座。你对他也看不惯,可听土博士们议论他,心里就是别扭,别人会不会也拿你当成那种机会主义分子?这种土、洋博士政策总让你感到自己也是钱钟书笔下的‘克莱登’博士,好像是在国外混不下去才冒充爱国主义分子回来捞稻草的。你们上博士难道个个儿是坚定的爱国主义分子?我还可以说你们没本事只配泡在国内吃大锅饭呢!妈的,一间房子,闹得如此庸俗。可身陷其中,谁又能脱俗?我还是知识分子

若是当年没有考出这座小城去,这间屋子怕就是你的洞房了,你无法想象如何在这间屋里度过令人窒息的一生。可飞蛾扑火地冲出去了又怎么自以为走向了更广阔的人生,有起有落地闯荡十几年,人生的轨迹似乎从此就固定学术的宝塔尖,再上一步也难了,倒不如安安静静地做一个教书匠,至少比那些误人子弟的混子教授要好,至少可以通过言传身教让你的学生知道什么不是教育。可你又不甘心就这样下去。你才三十二岁,平静的书斋生活似乎在窒息你的潜在欲望,每回这小城一次,这欲望就更强烈地鼓噪一次。你无法容忍的就是平庸。一个离北京这样近的地方,与北京距离却是这样大,出了北京就像进了另一个世界,如果它不是你的故乡,你无法在心灵深处生出一次次面对的落差。你早就悟到了一种冲动,想回来做点什么。但是你没有文海那样的勇气,更没有文海那样的机遇,你更怕这种理想又是十六年前理想的重演。当你在欧洲和澳洲驱车旅行时,你就产生了这种冲动,看到巴塞尔、洛桑、萨尔斯堡、奥格斯堡,一座座小城市闪烁着比什么首都之类大都市更为迷人的光环时,人就有了这种冲动。你想回来做点事。你怀疑你患上了“小城情绪”,因为小城太叫人。已里温暖,生出柔情。

八仙桌,油亮亮的雕花红木椅子,红木方凳,红木箱子,红木迎门橱,磨得挣亮的木炕沿,楼空雕花帐子架,墙上的壁龛,窗下横贯全屋的木板柜早已让几代人坐出了浅浅股沟来。这种宣统年间的情调,在大都市中成了一种刻意追求的浮华奢侈,在这小院中却毫不经意地陈列着。你很怀恋这样的氛围。冥冥中企盼着能够生活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小城市里,生活在这样古朴但有情调的民居中,却在外面干着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而不是湮没在北京那样非人的大都市喧嚣中。所以有时你爱骑自行车进到北京的小胡同中,做无端畅想。

这二切都注定是梦你注定是要在精神的分裂中煎熬。

当年外公睡死在这铺炕上,外婆没有哭,镇定地指挥人们给他穿上亲手缝的对襟黑袄裤,白布袜和千层底布鞋,然后说:“送当家的,男子汉大丈夫替我打前站去了,我再去,保证不愁吃喝。当家的,熬不住了叫我去,啥时叫我啥时到。”几年后外婆也平静地去都是从这屋里走的。他们走得多么坦然。

可你却不能。你永远无着无落,没有归宿,将来连魂都无处寄放。:魂葬无处。情葬无处。

外面传来隐隐的说话声,那声音令你一惊,想再听,又没有本以为是错觉,可分明母亲在堂屋里敲你的门:“大明,醒了你的同学来看你”

“谁呀?”

“没见过,姑娘您贵姓呀?”

肯定是她!

是季子。

你挣扎着坐了起来,又无力地靠在床头上。眼前飘过一片红霞。她已经推门进来

“妈,她是我学校的同事,也回来过春节的。“

母亲端茶进来,眼睛不离李子。“家住哪儿呀?远不?”

“不远,在‘绿川酒店’边上。”季子顺口答着。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家是大地方儿的吧?”母亲对季子很敏感,但也没再多问,关门出去

你们久久地拥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在这间小屋里,你对季子产生了别样的冲动,真想把她立即溶化在你的怀中。她感到了你的冲动,把你的头紧紧拥在她的乳中,任你狂暴地抚爱着,不知不觉中你已是泪水满面,洒满了她雪白的胸乳。

“你怎么了,大明?你好了我一夜没睡。你一定很痛苦,是不是也做了一夜的梦?要是我回哈尔滨那个破院子老屋,我也会睡不着。”季子的秀手在温存地抚摸着你的脸,抚摸着你棉被下的身体。“一会儿去‘绿川’吧,去洗个澡。瞧你这儿,还生火炉子呢,怎么洗澡?”

“你怎么打听到我家的?”你为她理着散了的头发,她脸色很不好,眼圈有点黑。

“昨天我同绿川先生一道来的,他是猪熊家的老朋友,去北京就住我酒店里。没想到昨天一进‘绿川’我就看到了你们的Party,第一眼就看到了你,我~直在看着你,直到你晕倒。吕峰他们送你回家,我就开了车尾随而来,一直看你们进了这个院子。怎么样,我可以当侦探了吧?快说,你昨天怎么头晕?”

“不,是喝多了,又跳迪斯科,场子里太闹,不知怎么,就晕了过去。”

“我还是第一次看你疯跳,挺好的,干嘛总那么老气横秋。

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样才像个年轻教授的样子!“

她在轻轻地吻你,一股热流充溢了你的全身,像一股全新的生命热能叫你起死回生,你想起了你们第一次在长安街旁那个旧筒子宿舍楼的小聚会上见面的情景。那次她的衣裙上还沾了几滴油彩,蓬松的长发随意甚至零乱地扎在脑后,她刚完成那幅《黑土地上的生灵》,正显苍白伶愕,可目光却是那么冷冷刚毅。她随着吕峰不经意地走进屋,不经意中你们的目光相遇了,那一道雪亮的光芒立即击倒了你,那一刻你几乎松开了手中的沙拉,只想走过去近近地感知她。那一刻你们的目光交汇了,一种久远的思乡,似乎是前生的寻找终于有了结果。跳舞时你们只交换了几句话,全凭着呼吸和手上鼓动的血脉交流着欲望与深情。命中注定你们会走到一起。你没征得她同意,就写下了你在澳大利亚的几个电话让她去找你她是在同猪熊次郎结婚的第二天就去找你的。那一次,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只有激情和温存。

1991年初夏的一个黄昏,你在自己的寓所路边等她来。那是悉尼的一个古老街区,街道依山起伏,两边是五颜六色的花园洋房。海上吹来淡淡腥咸的凉风,夹着浓浓的花香。你站在加油站牌前,正好可以从那儿俯瞰山下的大海。悉尼笼罩在雾霭霏霰中,你知道那是苍翠的山林和蓝色的大海蒸腾着,一片氤氲,一色烟花。初见李子至今已有7年多,突然接到她的电话,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关闭了计算机,赶忙把进行到一半的数据计算存盘。随后你额微微地走出工作间,抖着手点上一根烟猛吸一口。

你知道,你的命运将开始新的一页。一年多中你写了几张明信片,又写了几封信,但都没有寄出,你把它们密封进瓶中,扔进了大海,让它们去漂流,这股激情连吕峰都不曾告诉,你和季子只用眼睛传达了一种宿命。你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仰天看着南天上蜂拥流曳的群星时,双手抚着澳洲暖温的花香空气来感知她。

她的车停在你身边,摇下车窗,她的气息从车中涌出,扑面而来。你一时无话,只顾看着她那张更有神采的脸。与一年前那个身上沾着油彩的苍白画家比,她现在是个流光溢彩的贵妇

开口极低的粉色便装处,隐现着乳影。

你们默默地对视着,双目倾吐着渴望和思念。

“真的是你,季子!”

“大明!你怎么怎么这样憔悴?”她走出车门,同你握手,你不禁一阵颤抖,她的秀手已经在抚摸你的脸,在抚摸你眼角上的皱纹。“你前年回国时挺好的,脸色好像还有些红润,才一年就干瘦成这样。”

你闻之掉下泪来,紧紧地抱住了她。你们拥吻着一个Frenchkiss,你觉得自己是个要死的人,突然呼吸到了生命的花香,在紧紧抓住一根救命草,渐渐浑身鼓胀起生命的风帆,在大海上航行起来。直到有汽车过来鸣笛,你们才松开对方,季子忙去倒车让路。那满面红光的澳洲人向你们挤着眼睛,大声说:“Sorry!Goon.Godblessyou!”

你们走进寓所的花园中。李子说:“我还以为你也同十个八个中国人一起挤一套房子呢,没想到是这样。”

“在这儿我就不想同中国人混在一起,那简直不可救药。不少国内来的大教授,为省几个澳元,三个人住一间,厅里还住人,天知道那有多么恶心。我是坚决不去Ashfield住的。”

“可人家能省下万把块澳元,回国去也是一笔财富呢。你这样穷讲究,却一个子儿也带不回,死要面子活受罪。Ashfield又怎么!”

你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一把攥住她的手。“季子,难道我们就不该有个活成人样儿的时候?你知道人家怎么看我们中国人?”

“关你什么事?你一个人也改变不了中国人的形象。”

“至少我不去做,就少一次让人家嘲笑中国人的机会。”

“唉,你呀,理想主义者!”季子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说:“这儿真好,是一种十九世纪的情调,很难得。看来我得动员我那老丈夫搬出市区的高层公寓,找一处这样的清静地带,啊,后边就是林子哎!这片花林月影,正好做画。”

你浑身一振。“季子,你来澳洲后就结婚”

“是呀,女人的出路之一就是结婚。”

“跟谁?老成什么”

“对你来说重要”

你看到她坐在窗台下漫不经心的样子,手上立即鼓噪起腾腾的血脉来,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也不请我喝杯水?”她径自走到你身边的凉瓶旁倒了一杯水。“怎么了大明,见了我不高兴?那我马上就走。”

“不!”你木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一把扯住她。

“不,季子,你不要走,我也并不在乎。”

“你不在乎什么?”她盯着你,眼中已晶莹起泪水来。你轻轻拨开她领口,她连胸罩都没戴。

“什么也不在乎。只要我们能常见面。”

海风和花香弥漫着,黄昏时分,那古铜色的天光映得屋里一片金黄。你们沐浴在这金色中,几多缠绵。又是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没有语言,只有注视和感觉。

“你像一座铜像,”她终于说。“像阿波罗。”

“你也是,”你说,“金色的维纳斯。”

你们起身拥坐在宽大的凸肚窗台上,一起眺望远处的大海和山下的悉尼城。一切都沐浴在这种天国的色彩中,在如烟的薄露中忽闪忽闪。

“真美,季子,一切都这样美。”

“不,大明。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北京相会,也这样眺望京城的黄昏。那样我才心里踏实。我从骨子里还是个中国人。”

“我又何尝不这样想呢,季子。我做梦都在把北京和悉尼混在一起,分不清哪儿是哪儿。我可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

“你不懂,大明,一个艺术家,像我这样,尽管有一半的日本血液,可我比大多数中国人更懂中国。他们不过是碰巧生在中国,混在中国的人而已。换个地方他们照样吃喝。”

你们果然回了中国。在季子的酒店里,你们实现了沐浴在夕阳中俯瞰北京的梦想。

每次相聚,无论冬夏,你们都会在激情的交流之后,拥坐在窗台上俯瞰京城。那是激情过后的温柔,往往比热烈更为隽永。

你拿了靠枕,靠在墙上,叫季子偎在怀中。你双手拥着她,轻轻地抚着她的乳尖,她又会情不自禁地低吟起来,向后仰着头来接受你垂首的热吻。激情会缓缓地涨潮,微颤的电流于无声中向全身辐射。此时你们会生出同样的渴求。你双手将她托举而起,你们在微醉中相互寻找着,随着两声不约而同的叹息,各自找到了对方。

“这样我们才完整,”季子会说。

“这样连在一起,等于我们用同一双眼睛看世界。瞧下面的风景,是不是更美好?”

“嗯,像飘着雾一样。”

“像海底一样,透明的海底。”

“真美,大明,真美。”

“跟你丈夫会这样”

“不一样,那是另一种美。大明,让我们享受现在。”

最后一刻,你们的脸都贴在了窗上看着北京,那一刻,北京在你的眼中是变形的,像一幅广角照片,又像烟雨朦朦中的“镇纸”一般。你们会那样似看非看地俯在窗台上好一阵子,像梦一般,像驾舟漂流在大海上一般。

“只可惜我们不能总在一起,猪熊一来,我又得走。季子,为什么不能离开他?在我的房子里,能看到西山的翠影,能看到清澈的运河。总住宾馆里,有什么意思?”

“你又来了,又想让我离婚嫁给你是不是?你不知道,猪熊次郎是个毕加索式的艺术家,是那种筋筋道道的老头子。我从不同男人身上吸取不同的灵感。我当不了贤妻良母。”

“那个小笔杆子沙新现在怎么样当年你怎么会喜欢他,还不如和吕峰好呢。”

“当年我喜欢的是他那种清纯真挚,现在他是堕落得不成样子,没了底层青年的纯良,人也变得脑满肠肥,说是给农民企业家当智囊,就当没他一样吧。他成熟了,像熟烂了落地的苹果一样,懒得去拾他。”

“你知道我想起什么大明?”季子唤醒了你。“我想起了哈尔滨我家那个破院子,我第一次,让那个刘叔叔骗了,那年我才十二。可从此我就只喜欢成熟的男人同沙新那个小书生算是缠绵几载,可总觉得差点什么。”

“季子,”你抚摸着她毛衣下温热的双乳,“我没想到你会来我这个破家。”

“你怕我损害你在邻里的形象,才不敢光明正大地带我来。

现在好了,我是你的‘同学’,这不损害你什么吧?走吧,去‘绿川’吃早茶,也看看这城。我刚开车过来,发现它很可爱呢。“

冬日的早晨,街上行人很少,路边的积雪,很厚。淡淡的朝阳辉映着城市雪白的屋顶”古城纯纯朴朴的样子显出几分单调的美来。

“你瞧,”季子指指窗外,“多有意思,佛教的阁、天主教尖顶教堂,农业文化的钟楼排成一排,相映成趣。这边又是红墙碧瓦的古园林,对面是青面涂牙的直隶总督署,多逗。再看这一街的小门楼小青砖楼,倒像电影厂的布景这种样子多像北京旧城,城南那一片对不对?”

“对。七0年前这儿还戳着两根全国独一无二的清朝总督府的大旗杆,几十米高呢。”

“真是个小北京绿川先生说他要在城外按一比一的比例建一座旧北河城呢。”

“干嘛?他也不怕赔了本?有人要建个一比一的旧北京,那准赚。北河这个小城市怕吸引不了什么人。”

“人家绿川先生对这儿可比你有感情。他和弟弟当年在这儿打过仗的。”

“当年让中国人打跑了,现在揣着日元当第二回大爷来”

“别忘了,你是在同一个日本人说话!”

“嗬,猪熊太太,请海涵!”

“去,德性!我他妈算倒霉透在日本人面前是中国人,在中国人面前又不爱听骂日本。其实,那个八格牙路的日本跟我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个千人操万人好的随军妇的女儿,有一个丑陋无比的山东爹!我算什么,替你们中国他们日本背这黑锅?”

“季子,你别说了,一说这你就犯神经。”

季子抹一把眼睛,“我是有毛病。谁他妈让我这种出身

现在又入了日本籍,不两头挨骂还能怎么着?“

“别太过敏你在日本有那么多画迷和读者,他们喜欢你,到中国来就住你的酒店,这不是你最大的安慰吗广”呸,我不希罕!他们是好奇,拿我当猴儿看。我纯粹跟脱衣舞女差不多!你说,这不等于是向日本人宣布:快来看,随军妇的女儿就是我!你懂这种心情?所以我住在中国,不去日本。这边对我宣传不多,没有什么人注意我,我可以安安静静作我的画,写我的诗。可日本的报纸却是花边新闻层出不穷。“

“那你来北河住吧,和绿川先生合伙办店,经营模拟古城。”

“嗯,我正在考虑,隐居到北河来。我可以给绿川先生投资。

你不知道,绿川君拍了一大箱北河三十年代的照片,还有模型呢。他弟弟死在北河,埋在西城墙下。可惜,城墙全拆绿川先生说,当年日本人扔了二百个炸弹下来,居然一百多个没响!

这座城里有神仙。日本鬼子没炸毁城墙,却让你们自己给扒了,太可惜“

“合著老绿川是为他弟弟招魂呢!”

“别说那么难听!人家是有文化的人,知道侵略中国是有罪的,从来都是朝天打抢。”

“那他弟弟怎么死的?”

“他是个花花公子,就爱找中国花姑娘。别胡想,他不是那种流氓,他是真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得了相思病呢,可后来却不知怎么,让人给杀了奶护城河里了,那尘柄也割掉可能是熬不住,干坏事让中国老百姓杀”

“天”你听后大叫一声。

“怎么”她停下了车。

你说:“纯粹是巧合,不会是真的。”

“什么?”

“我外婆,讲过一个故事。她年轻时,有个日本兵总纠缠她。

有一天那个兵又来了,动手动脚的,我太姥爷就用一根绳子从背后勒死了那个日本人,后来用刀割了他那东西,把他扔护城河里“

“上帝保佑,但愿不是绿川君的弟弟。”

“但愿不是。那种罪恶战争中也难免有个把屈死鬼,那只能算他倒霉。他真爱上了一个中国姑娘?在那种环境下谁信?那是人性恶最剧烈爆发的时候,日本人哪儿拿中国人当人?烧杀掠夺奸淫无恶不做,即使有个把纯情男人,哪个中国女人会懂他的心?”

“好像外婆也说过,那个纠缠她的日本兵倒是木凶恶,总是粘粘糊糊的,说的中国话没人懂。外婆没想过要杀他,只是轰他走,他赖叽叽总来,表情很肉麻,动手动脚,太姥爷一气之下就勒死他其实男人追求女人时哪个表情木肉麻的?如果是个中国人,再死皮赖脸,太姥爷也不会杀他,顶多打一顿了事,或许还会成全他们。可那是敌人啊,不杀了他又能怎当时强奸妇女的日本兵太多了,几乎人人都干过,因为在他们眼里中国人不是人,是劣等动物!绿川君弟弟那样的人也许是个例外,那只能算冤死鬼”

你们走进“绿川酒店”用早餐,大厅里人很少,你一眼就看到了文海夫妇。就过去介绍季子认识他们。

这时柳刚兴冲冲地跑过来和你们说话。那种春风满面的样子是你许多年来不曾见到的。一个四十来岁的人能那样孩子般地笑着,定是有喜事。他甚至天真地说:“大明,你猜,我有什么好事?晚上我请你们喝酒。”

“你儿子在学校里给你争了大脸呗,我看你现在像个老父亲望子成龙。怎么,评上市级三好”

“大明你太小看三哥了,人家才不那么儿女情长呢,”文海说,“我知道他的秘密。”

“不许说,让大明猜。”柳刚涨红了脸说。

“又要娶个嫂子,对了吧?”

“我可波你那份艳福,”柳刚膘一眼青木季子,“一场接一场的国际恋爱。”

“柳经理还是说说你的喜事儿吧,别环顾左右”青木季子说。

“哟,没想到青木小姐中国话这么地道。”柳刚吃了一惊。

“我的普通话比你地道多了!说出来吓你一跳,我压根儿不算日本人。我的日语还不如我的英语好,赶紧说你的喜事儿吧。”

“这事儿与你有关,”柳刚对青木季子说。

“我?天知道,我昨天才跟你打过一个照面。”

“对,”柳刚说,“你是不是要给绿川先生的模拟北河城投资?”

“没错儿,我还要当个大股东呢。”

“这笔钱让我管,你放心”

“怎么?你来当这个工程的管家?”

“就等你们末来的董事会任命了,绿川先生刚向我交待过。

文海,“柳刚说,”谢谢你,若不是你举荐,绿川先生还拿不定主意用我呢。“

“你见外了,你准行。我也会来当个小股东的。”

你似乎听懂了,愣愣地看着他们,自言自语:“闹半天就我蒙在鼓里,你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就是没我的份儿。我这个穷教授能干什么?”

“你这大教授的活儿多了,只要你肯往这个海里站一站,”柳刚说。“这里的电脑管理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吧?你来总设计怎么”

“这下我那些学生就有实习的地方”你说。

“事儿多着呢,整个仿古城的设计都要电脑化,你那一班学生有用武之地”柳刚说。

英子拉着季子回房去了,你这才问柳刚说:“你没听绿川君说他弟弟的事?像不像外婆讲过的她年轻时那件事?”

“哪件事?”

“就是她和太姥爷杀死个日本兵扔河里的事。”

“奶奶没跟我们讲过呀,”柳刚说,“她一直住你们家里,我们都没福气听她讲故事。”

“我怀疑,太姥爷杀死的那个兵就是绿川的弟弟,反正无法考证刚才季子跟我讲的,跟外婆说的一样,也是把生殖器割掉。”

“这种事不止一两起,”文海说,“日本鬼子那会儿几乎个个儿干坏事,也不一定就是杀的他。”

“是他又怎么季子说绿川的弟弟还是个进步青年,他们全家是反战的,绿川的父亲还是日本共产党呢。他们兄弟俩是被迫当兵来中国的。”

“绿川说他弟弟是患单相思,爱上了一个中国小家碧玉。”文海说。

“没准儿是个冤死鬼,”你摇摇头,“战争太残酷你再看看现在,中国女孩子简直下贱极了,别说日本人了,连非洲穷留学生都能骗走她们。”

“要真是太爷杀了绿川的弟弟那可就太有意思了,”柳刚说。

“这世界,人跟人就是有缘呢,无论良缘还是牵线。”

“管他呢,你别跟绿川先生说这档子事。怎么,哪天请我们喝酒?要感谢一下文海。哎,文海,昨天你和吕峰聊得好一会儿咱们上他家去找他,晚上一起来喝表哥的酒。”

“你不怕再喝醉”柳刚笑道,“昨天你那样子真吓人。说定了,今天我请你们几个。我好些年没这么痛快你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别笑话我呀。”

“谁敢笑话你?”文海说,“在我们眼里你一直是个英雄,是个大圣人呢。说实话,我是一直想请你去我那个厂,跟大明也说过,可我那儿庙太小不过,吕峰怕是来不了,昨天他大半夜的说要一个人走走,今天一早就回北京,可能现在都上飞机去山东”

“他怎么这也不多呆一天,咱们再聚聚嘛,”你有点恼火,“在外地怎么聚也无聊,回家乡来才亲切。”

“他这个人也很怪的,”文海摇摇头说,“他说他那个家里他一天也不想多呆,一进家就烦。”

“你们这些人,世界是盛不下你们的,”柳刚有点伤感地说,“烦,那也很有地方可去才行我倒是想跳出这个小地方呢,我也烦,可我走投无路。不是一直挺下来其实中国知识分子不算少,就是分布不合理。全挤在大地方,小地方的有本事就逃,也是一种浪费。”

“三哥你又犯理想主义了,”你悻悻地说,“你不还是从那个破工厂里逃了出来?关键是一个马太效应。地方越小越不发达,知识分子就越少,越无用武之地。不挤在大地方难道要他们像上山下乡一样来广阔天地炼红心不成?现在就这样,小地方奔大地方,大地方奔外国。人家国外的知识分子,并没有非留在纽约。

伦敦、巴黎不可,可咱们就不行。“

“大流动大无序才能达到最终的有序,”文海说,“三哥的心永远是那么善良,总那么理想。不过现在好了,我流动回来

三哥,咱们拉钩儿,傍一快儿,大干它一场。你当总经理,我绝对放心。我就等吃红利“

看着他们,你心里有点感动。你不知道你泡在北京那种地方到底在干什么,能干什么,但你分明知道你泡在那儿是一种合乎逻辑的行为。这个生你养你的地方,既熟悉又陌生,你愿意把它珍藏在心中,愿意在感情上维系一根与之相连的红线,愿意远远地看着它为它祝福,愿意时常在它街上走一走像梦游一样,甚至愿意用乡音同陌生的同乡聊聊。但是有什么东西在拒斥着、在阻挡着你不让你再作它的子民。那一天远没有来到。选择一个角色,在恰当的时间和地点上演自己的人生实在是件难事。或许那些最伟大的思乡诗篇正是因了这种两难窘境才能书写得淋漓尽致。只有距离和时空的阻隔才能让你更清醒地认识与你曾经是息息相关的事物,身陷其中,人会变得麻木,变得偏执,只有逃避。

生长在一个小地方,一开始就注定比别人多了一份不幸的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