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情梦 1-孽缘千里

这是古城墙下那条腥臭腥臭的河。二十几年前你还在河里摸过鱼捞过鱼虫,河的一边是城里的住家,另一边是金黄的麦地。

现在它成了这个城市的露天臭水沟红红蓝蓝黄黄泛着油光像镀了一层金。那是长江边上的山城,、一道五彩缤纷的瀑布疑是彩虹落九天势不可挡地铺展下来汇入黄浊的长江,阳光在那条污水的彩虹上无情地照耀着。船上放着一首激昂的合唱领唱伴唱俄们赞美长江/尔是无尽的源泉/我们依恋长江/你有母亲的胸怀/你用宽广的清流/哺育各族儿女/你用健美的臂膊/挽起高山大海/……

苏州河秦淮河无数条河,城市母亲阴道感染,子宫溃烂。你是早已唱不出这样的歌了,早没了那份激情。

蓝晶晶的伊萨河在雪山下绿如绣毯的草地上舒展,撒下一路古城堡,铺展着一卷卷童话故事,把这一切带进清明的多瑙河中去。就是这类通明的河水也时时会让“绿色和平组织”化验出点什么毒素来公布于众,德国人便成群结队上街示威游行抗议水污染。他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我们守着臭河依旧吃喝长膘。倒是为排队买大白菜有人加塞儿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自行车相撞都可以大打出手。惯眼皮子底下的气还生不过来谁去生那些大气?

倒是南美有人想得开。木管你发达国家叫唤什么南美森林砍光了生态不平衡了,照砍照伐。你们抢穷国抢够了,你们早一步工业化污染够了,现在怕我们不平衡了影响你们过好日子。日本其实最怕臭氧层破坏气温上升北极南极开化海水上涨就淹了他们那几块小岛,“人或为鱼鳖”。我们不怕死不怕毒就怕穷就得破坏什么平衡,不这样你们富人就不会掏腰包来援助。哈,终于明白了/谁也不是自立的孤岛/人人都是整体的一份/任何人的死都叫我失落/因为我是人类之一/那就莫问丧钟为谁而鸣/钟正为你鸣。

盲目无奈,造就了没脾气的第三世界心态。无论如何,这总比那些杀杀打打的中东柬埔寨之类的状况要好。

在宝蓝宝蓝的伊萨河畔草坪上躺下,让午后最后一抹南德的烧霞抚弄自己,远眺镶了金边的阿尔卑斯雪峰。一对对热恋中的德国青年的身影。男孩子猛然从水下跃起,水淋淋扑上来狂吻女友。儿时小伙伴们在护城河里游泳,带着一身黄泥巴招摇过市。那就是昨天,老地方,老景象已不再,一晃二十年,人老了,河臭了,木堪回首,只有祖先积淀在记忆中的那条清凉凉的北方的河依旧甘冽,它是通向海河再通向大海的,清清澈澈在大平原上荡漾,比伊萨河要美,比这浓绿的多瑞河美多它纯真,清秀,绿得纤浅,像中国的水墨画一样明晰简洁,而多瑙河则太像厚重的油画。什么样的河哺育什么样的画,造就什么样的灵魂。

当年的河上,触舶相继,搞帆如林,能通上百吨的大船。外婆就是坐船从白洋淀嫁到这城里的,常念叨起南关止舫头码头上大户接亲的红火场景。那一队被红挂绿的婚船,两岸高头大马护航,走了两天两夜,一路吹打到北河,是她最美的回忆。可现在那河早干

还是在四川的大山中你找到了它,那是离开浑浊的长江突然拐进一道峡谷中,水蓦然清亮起来,山上的青草绿汪汪的很刺眼,山上的小石头屋子正嵌在刚冒顶的大红回头中随它燃烧。-家子一家子的男女老少在河中淘金沙淘鹅卵石。他们赤着身子通体泛着油光,沉入水中再捧着希望浮上来,河面上立时腾起一束束彩色的水柱,时光流水,满目的鲜绿,绿得人心痒心酸。心痛心悸。

那是个满月的夜晚,峡谷里白花花透明,每道山褶子都惨白苍凉。头发让露水打湿了,鼻尖清凉凉的。你躺在草地上和月亮面面相觑。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今人不见古时月/个月曾经照古人/占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便觉得哗哗流水载着你漂荡在峰峰岭岭之间。不知不觉中就除去了衣服,赤条条滚入湍急的河水中,闭上眼睛一任河水冲走。一头撞上礁石时才有了求生的欲望,在险滩上挣扎着爬上岸来,已是伤痕累累,月光下的血黑墨一样浓。一时间觉得自己很像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像普罗米修斯被镣铐锁在高加索山上任秃骛叼食心肝。

那是贝加尔湖的春天景色。仍然白茫茫一片,一朵浩森的白云飘荡在俄罗斯森林中。火车在冻土上飞驰。蒙蒙的水汽中透着泥土和林子的清香。小木屋稀稀拉拉浮在沼活蒙蒙中像船像帆影。积雪中拱出了细细的嫩草叶儿,三套车在湖边压出了一辙辙涟游。这幅西伯利亚的早春图景似乎唤起了一种久理在心底的渴望,那是儿时读俄罗斯小说时就有的一种渴望,想看看那片土地。当火车停在斯柳疆卡时,你扔下一桌红茶汤烤鱼沙拉热咖啡冲出火车蹿向贝加尔。在扑向那片刺眼的白光前,隐隐意识到那些个俄罗斯木屋小镇子从身边一闪而过。在开化的冰上咯吱吱奔跑着,一口气跑到一条幽蓝的缝隙边上,趴下,把头探进厚厚的冰缝中,长长地呼吸一口贝加尔,一胜寒流登时袭人头盖骨传向太阳穴天灵盖为之味吧吧裂开肠子喀喀断开。你缩成一团观拳狠狠砸着毫无反应的贝加尔你相信那下面奔腾着蓝色的生命。一条尺把长的鱼突然跃出水又拖着一抹阳光沉下去,你透过蓝蓝的水面一直看着那道阳光沉入湖底。你深知你和鱼是兄弟你们有共同的祖先你知道你是水生物没有水没有清水你就会死。

巫峡上空悬的古栈道已是难以企及。艄公说你看那山腰上的白线,那是许多许多年前长江的水位线。当年长江的水好大呀,我们这是在江底。当年这里没有大山,只有江面上的一座座礁石。世上本无蜀道,也不曾蜀道青天。那时的江是什么气势?那时的巫山只是小岛,那时的人都是渔民,那时的鱼在今天的山间游来游去,那时我们曾是鱼虾。是山长高了还是水干涸

冷冰冰一丝丝半红半白的阳光被窗帘滤了进来。微微睁开眼,心头一揪,血管中的血凉到了极点。孤独。这是你生长了十八年的老屋。不敢,每次回来小住,每次让阳光刺醒,都不敢一下子睁开眼。为什么每次回家都要漫无边际地做梦;这梦总在清晨纠缠你,躺在生你养你的老屋中却觉得是在茫茫宇宙中,只觉得这小屋就是一片没有航标灯的海中扁舟。

有点欲哭无泪的感觉。心都挤碎了,可仍然无泪。这是怎样一种刑罚?这就是家就是故乡这是童年的魔镜。只有回到这里,才会感到松弛,才会有恶梦,才会一时感到生命的空荡。十八岁上彻底离开故土,就一刻木停地挣扎在汹涌的恶梦中,灵与肉不曾得到片刻休息,甚至在那种节奏中变麻木了,没有了敏感,只是被这东西那东西推推操操就像混在难民堆中躲避鬼子的飞机轰炸一样。人流如大浪如漩涡,随时都会吞没你,便本能地抓住一根半根的救命草拼命想浮上来,哪怕只露出一张嘴和两个鼻孔。有时有一个美梦,梦见的却是童年的美好日子,故乡留给你的只有一丝温馨,那是因为,童年的丑恶比起异乡的遭遇来已成了一出遥远的戏剧。可真地回来了,它如雷贯耳的乡音却让你感到亲切中带有那么一丝无法调和的拒斥。

人真不应该有什么故乡,没有这所谓的根,只像浮萍浪迹才好。故乡和根,往往给人以太沉重的负担。一回到这个地方就抑制不住要缩回童年,浮想联翩起来。你颤抖地发现,那个童年就是今天的缩影,现在的一切你在过去很早以前就经历过,只是现在成了放大的过去。你当年挣脱的,今天只是更紧地纠缠着你。

你当年向往的,却原来是一团火,你就像一只飞蛾,自以为是扑向外面光明的世界,其实不过是一种自焚。你注定一生得不到片刻的安宁,虽然你知道人类就是时时刻刻在以这种飞蛾扑火的精神无可救药地进步着,每个人都在寻找这样自焚的机遇。

故乡实在是一大累,童年情结实在是一个“海老人”,永远挣脱不掉。那年在德国作访问学者,像置身于真空中一样,脑海里想的全是国内的事。白日里精神恍恍惚惚,一遍又一遍地把电脑程序弄错,差点把一个联网给破坏了,阴差阳错中居然制造了一个病毒,让那个联网失灵了二十个小时。只有消除病毒的那一天才算是真正全神贯注了一次,搞了一次大破坏,心情居然舒畅了许多。

慕尼黑的日日夜夜,不堪回首。霍亨佐伦大街的那座公寓,不远处据说是希特勒的情妇爱娃的出生地。那是一片富人住宅区,静得出奇,静得令人心悸。似乎人们白天都不出门,一扇扇门窗永远紧闭着,偶尔能看到阳台上有人在赤着身子晒日光浴。

到了夜晚所有的住宅又灯火通明起来。幽暗的街头公园中会出现牵狗散步的人,那些狗们长得如同高头大马,吐着舌头喷着热气跟在主人身后。散步的人都不说话,一对对夫妻默默无言。偶尔一声狗吠,叫得人打冷战。你从心里往外冷,于是挤进地铁奔闹市区去,那里的夜生活正是一片灯红酒绿,各色人等来去匆匆,人流如水。电影院,商店,饭店,性商店,色情录像厅,聒噪的夜之声。你那是第一次出国,完全像个乡巴佬第一次进城,惊奇之后便冷漠,那一切与你无关,只有孤独。忽然看见色情录像厅中钻出几个黄种人,一个个面红耳赤擦着汗,倒像是刚吃完四川火锅。那几身颜色一律的深灰色西装,三接头黑皮鞋,抹得整整齐齐的分头,凭这点就可断定是一个公派访问团。刚要去打招呼,他们早步调一致地转身逃走

那种寂寞几乎令人窒息。便想到了京华大学教师宿舍筒子楼中热热闹闹的生活。从机房回来一群人下棋、聊天、听音乐、公共厨房中油里烟里炒菜的日子想起来竟成了奢侈。只想马上回国去。

交流学者理事会主席施奈德教授与你见面时第一件事谈的不是这一期学者的合作项目,而是告诉你这二年中从中国来了四个访问学者,期满后都没回国,而是另找了地方去打工泡在了德国,令他感到尴尬。

“再这样下去中方会停止这个项目的。事实上不是我们在控中国的人才,责任不在我方。是他们自己不回去的。国家选派出来的人为什么不回国?他们不会是持不同政见者吧?”

你听着他的话,憋着没让泪水涌上来。这个虔诚的老基督徒,不是在故意羞辱你,他只是不明白而已。

你断然说你绝不会成为第五个不归国的人。为了维持这个交流计划细水长流,你会如期归国,一天也不会在德国多呆。然后你告诉施奈德教授,欧洲这个古老意识的大陆并不是中国学者最佳的选择,人们往往选择美国,那边似乎更理想,绿卡很容易拿到。“我会去美国定居,再以美国教授的身份来德国讲学,我绝不给您添麻烦。”

施奈德教授紧紧握住你的手说:“其实要来德国的路子很多,只是不要影响这项交流计划,那会耽误更多的中国青年学者访德。”

也许是施奈德为自己的话感到抱歉,也许是他欣赏你的志气,那天他特请你去参加他的二十五周年银婚酒会。

你本不想去,因为你知道在耶种社交场合你这样来自中国的人是没有地位的,混迹其中也是难堪。没有人理会你的。

可你耐不住夜晚的寂寥,还是去了,只想打发一个夜晚而已。

那天午后早早备好礼物,麻木不仁地上了通往施奈德在郊外别墅的火车,你并不知道这是你一生中的一个巨大转折点。只顾欣赏着车窗外诱人但与你无关的景色。天知道,在德国,地铁中的黄种人比黑人还少,偶然遇上一个半个黄皮肤的,也很难是大陆中国人,多是些日本人或台湾人。常常是一车厢中只有你一个黄种人,成了众目睽睽的希罕物,连黑人都希奇地窥视你。柳暗花明铺展出亮丽的绿色来。远近的村舍,红的、白的、绿的房顶,新的旧的尘项教堂点缀其间。你在湖区一片别墅附近下了车。秋天原野上飘来青草的缕缕幽香,走在草丛中的小径上,时时迈进草丛中像趟着水一样前进,不一会儿就会走得半醉。浩浩森森的大湖,四周环绕着别墅,每家的草坪都铺展到湖边,岸边架着一座座小小的码头,停放着一艘艘游艇。太阳伞下有人在钓鱼,湖中有人驾着帆船驰骋,男男女女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美好的古铜色,像一个个精灵在湖湘水波中跳跃。

施奈德家的湖边草坪上灯光通明,客人们呷着酒三三两两聊着天,有人在伴着乐曲跳舞。一切恍若电影上看到过的外国贵族的夜生活。

你冷冷地坐在栅栏达的角落里,除了施奈德教授你不再认识第二个人。他向你介绍过几个这先生那先生这夫人那夫人,只寒暄几句便又成陌生人,不知该说些什么,人家也不理会你。而你的德文又讲得一点不流利,他们又似乎很不情愿同你讲英文。他们是慕尼黑学术界的名流,还有英国法国和瑞典客人,这些人德文都很流利,宾至如归。在这些同种且半同文的亲呢氛围中,你是个彻底的局外人。

恍惚是十九世纪的宫廷舞会。不绝于耳的是你听不大懂的德语。你自顾在阴影中独酌,仿佛在看一部没有译成中文的原版电影。

不知什么时候一位阔夫人飘然而至,这个人竟从此与你结下了情缘。

她操一口外国胜的德文,问你是否不舒服。你说没什么,只是德文讲不好,难以与在场的人对话。

她很同情你,结结巴巴说她也是外国人。“这样的国际场合大家应该讲英文才公平。他们德国人就是自大,恨不得要让全欧洲都讲德文呢。我很不习惯这样的氛围,没有国际主义情调。”

“可你们都在讲德语。”

“那是为了礼貌,但更是出于势利,snobish!人的通病。欧洲人全在淮德国马首是瞻。可德国人一见美国人就会主动讲英语,而且是美式英语。”她开始夹杂着英语说。

她的话很令你欣慰。不知不觉你放下酒杯,邀她跳一曲《多端河之波》。这位太太虽然体态丰腴,可舞步却无比轻盈,整个身子全嵌入你的怀抱中和谐地随你旋转。

你从未拥抱过这样肉感的女人,只觉得十分实在,只觉得你们正融为一体。黑暗中她是那样痴醉地紧闭双目,牢牢地把头靠在你肩上。

多瑙河水在打着漩儿。

你们旋到了另一个角落的桌前坐下。她直愣愣地看着你说她醉了,跳醉“真想不到,你这么棒,日本小伙子,我真怕,怕我爱上你!哈哈!我一点准备也没有,不知道怎么跟日本人相处,你们跟欧洲男人太不一样不是”

你狂迷的心忽地变冷日本人!

你这条母狗!可就在那一刻,你发觉她是一堆实实在在的诱惑。她紧绷绷的绸衣下雄厚的双乳在荡漾,似乎随时会蹦出来。

这一堆现实无声地拖着你下沉下沉。

你呼吸开始急促,眼神无奈地迷离起来,一阵腾云驾雾的感觉,躯体在膨胀”只想甩掉那套标准的厚重的德式西装。

你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伸向她的胸前,她半是欣喜地呻吟了一声,你的手不知不觉中落在她面前的酒杯上。“Cheers!”你举起杯。她沙哑着嗓子咕俄一声:“昆帮瓦,Cheers!”

你说:“你不会日语吧?我来教你。”

“你来那波里吧,我教你意大刮文,唱意大利歌!意大利人最emotional,最懂得carnallove.我这是第一次和一个日本人跳舞,Myphysicalconsicousnesswastotallyevoked!我认为日本人了不起,比中国小那么多,比中国强。我要了解你们日本男人,当然要通过这种consciousness你明白”

Italianbitch!你心中骂道。我真想马上让你了解一下日本。

“索地斯内!”你用日语回答。

“我们一起回去吧,我也住在霍亨佐伦大街那边。坐我的车走吧。”

“施奈德教授已经为我安排了房间,不留下怕不礼貌。”你有些为难。

洛洛季娜的眼中放着绿光,压低嗓门道:“亲爱的加藤,你千万别住施奈德家,他是个同性恋,小心他找你麻烦。你不知道他们已经分居十年了,一个子女也没有。”

“不会吧,这太可怕”你说。

“加藤,”洛洛季娜已经肥肥地握住你的手。“我送你走,这样的酒会,不用告别就可以离开。WecantakeaFrenchLeave!”

谁叫加藤?是在叫我你想。对,是你说你叫加藤正一的。这是那位日本同学的名字。你随口对她说的。

对,我就叫加藤,我应该把加藤在大阪的地址给她,让她将来去日本找加藤去、想到此,你有点恶毒地笑了,笑得无比酣畅,例显得像在调情。为此她回报了一个无比淫荡的笑,表明了一种疼痛的煎熬,因着煎熬她透出一丝苍老的娇媚来。

你随着她身穿藏红连衣裙的山一样的身影走出了施奈德家。

洛洛李娜把车开得摇摇晃晃。周围是深渊一样的黑暗,只有雪亮的车灯在这密实的漆黑中刺出一条狭长的隧道。林涛呼吼,湖水拍岸,这巴伐利亚的黑森林恐怖而诱人。偶然树丛中闪过一道白光,不知是月光还是湖光,只觉那是鬼火,鬼眼。

车突然停了,前面就是幽暗的湖水。

“我会把车开进湖里去的!”洛洛李娜痛不欲生地说。“加藤!”

“洛洛季娜!”

那山一样滚烫而陌生的肉体,令你胆怯又引诱着你沉入深渊。

她随着你一点点朝湖边走去,你扭身看到的只是黑夜中一团白亮亮泛着银光的发光物。“加藤,前面就是水”

湖水淹没了她的声音。“太美了,这水还是温暖的!”她狂喜地叫道。

在水中,她庞大的躯体显得很轻盈,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托出了水面。

“这样好”你问道。

“好极了!太好了!真想不到,”她抖着说。

你甩开她,莫名其妙地甩开她,一阵狂喜和完美到来之前,你奇怪地松开了她,只想一个人游一会儿。

“加藤!”

“光游一会儿,我们一起向前游,或许能游到意大利去!”

“再游进大海,就可以游到日本去。”

你自顾在晒了一天的暖暖湖水中游着,那水的温度很妙,上面一层是热的,下面是凉的,你不能立起身子,只能平游,否则脚下是一片冰凉。

你扑打着一颗颗星星,真想就抓住那个月亮坐上去,随它飘向任何一个地方。

越来越近了,茫茫苍穹携着一天的星星压向你,一阵星星雨随时会散落,像冰雹。

小时候最爱天下雹子,戴着草帽在院子里捡,检一个吃一个。可妈妈说下雹子会让农民的心哭碎,庄稼就会给雹子砸死。

湖里的水越往深处游越凉,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它没有小三峡里的水清爽,没有小三峡里雪白的浪头和金子样的沙滩,没有遍滩的鹅卵石。德国的湖水,味道没有小三峡的水甘甜。

风声水声中夹着洛洛季娜的呼喊。“加藤,加藤广你恍惚觉得那是许鸣鸣在叫”大明,大明!“她早就是冯志永的人了,她也会那样深情地呼叫冯志永”加藤,加藤!“那该是妻子的呼喊。此时她也许正在未名湖边悲秋,她是真心爱你的。跟洛洛季娜比,她太东方了,柔顺但理智,没有浪漫和激情,叫你不忍心。毫无激情,却有了个可怜的结果。那座破筒子楼,家家都前仆后继地生着孩子。不行,我木要,不能那样过。处理掉吧。哭什么,别说别人都这样,我们不能这样。自己都活得乱七八糟还要什么孩子?你仍然能看到从病房里出来时她那张苍白的脸,她说疼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毁灭了一个生命,或许是个天才。也许是个没用的天才,像我一样,你说。”加藤,加藤!“洛洛季娜在身后叫着。你感到了水流中她的体温,感到了生之渴望。

你看见了,洛洛季娜,背负着森林,像一盏航标灯。你奋力去水,游向生命的大门。

“了解日本男人”你喘息着问她。

“很好!日本人很神秘。你很漂亮。”洛洛季娜温情地举起双臂拥住你。她如同一片滚滚的波涛绵绵地起伏托举着你。那是一片温暖的海浪。

“比白种男人还漂亮?你撒谎。”

“Taste不一样。我有乔治。桑的性格,喜欢萧邦式的小个子男人,当然是漂亮的小个子,不是萎缩的小个子。你很强壮,在家打老婆”

“我们中国男人不打老婆,男女是平等的,”你迷迷糊糊地说。

“什么?”她浑身一颤,“你是中国人?”

你知道你说走了嘴,让她过早地知道了真相。“是的,洛洛季娜,我是中国人,压根儿不是日本人,不是加藤,我从中国大陆来,不是台湾,我叫李大明。”

洛洛季娜突然一声大笑,白花花地从你怀中滚出,笨重地跑进汽车,赤裸裸地发动汽车。“天啊,中国人!”

你觉得一股怒火立即燃遍全身,猛然腾起,飞步上了汽车。

你紧紧揪住她,操着她,“怎么洛洛季娜!你当我是怪物”

“你是个骗子!你冒充日本人!你这个dirtychin!”

你疯狂地、狠狠地揪着她。“洛洛季娜,是你疯你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你和一个中国人做爱了,可你后悔了,是”

“太可怕了,”她喃言道。“我怎么会?”

“是你骗了你自己,洛格李娜,”你吻她,吮着她的乳。“洛洛季娜,你很有激情。其实你并不在乎你的伴儿是哪国人,你只在乎对谁产生了激情,对不对?”

“是的,只是我没想到你是中国人,我从来没有接触过中国人,只是看过杜拉的《情人》,你跟那部电影里的中国人不一样。”她平静

“你也可以写一部你自己的《情人》。”

“是的,管你是日本人中国人越南人,我喜欢异国情调特别是东方情调。其实我今天是有些迫不及待,向你撒了谎。施奈德教授他不是同性恋。我担心你今晚任在他家,以后难以再同你联系上。我一定要在今晚得到你。”

“你这样诅咒善良的施奈德教授,你是有罪的。你们不是相信上帝上帝会宽恕你”

“会的,因为我是为了爱你,上帝会宽恕一个恋受中做了蠢事的女人。”

“为什么听说我是中国人你会有那种反应?”

“Iwasnotprepared,太没准备”

“现在好”

“好在德国住多久?一年?这段时间,我家的大门是为你敞开的。”

“你在德国有家?你嫁了德国人?”

“不,我是客座教授,教意大利文学,我独身。”

“有不少情人?”

“当然。意大利人最讲carnallove.你是我的第一个东方情人。一个中年意大利女人和一个中国的小伙子,我们差十岁!天啊,写一部新《情人》出来,我会得奖的!”

洛洛季娜,一个有血性的女人。她填补了多少个孤寂的寒夜。可跟她毕竟是场戏,一场戏而已。她有好几个情人,黑的白的黄的都有,你不过是其中之一。那天你推门进去,发现她正和一个黑人缠绵在一起,她是那样从容地介绍你们认识。你对此忍无可忍,拂袖而去。

本以为那就是一个不了了之的句号,没有什么留恋,没有什么抱愧,公平合理地好聚好散而已。可两年后,当妻子把洛洛季娜寄给你的信和那个混血儿子的照片摔在你面前宣布离婚时,你才明白这场游戏对你一生的意义。她不过是寻找一种异域情调,与孤独中的你偶然相遇,她或许还生了黑白混血的孩子,再也没有别的意思,她甚至不希望你去看她和儿子。一场国际玩笑而已。可你无法向你的中国妻子解释清这一切,她根本就不由分说。她那个家也不由分说。一夜之间你又成了单身,搬回你的单身宿舍楼中去。

孤独寂寞中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回头想想那个洛洛季娜,真没有一点可取之处,一个半老徐娘,风韵没有几分。只因为你孤寂,只因为她那样宽慰了你几句,你觉随她去了湖边,连浪漫都谈不上,仅仅是一种最简单的发泄。在那种非常的状态下,哪里谈得上爱,谈得上感情这样奢侈的东西?混混饨饨地凭本能行事而已。

后来你似乎是在一天之内认识了那么些在慕尼黑的中国人。

从此,你不再寂寞,却陷入了另一种难言的痛苦之中。

聚会,每一次聚会就是没完没了的家乡饭,散了以后是更深的寂寞,你真怕那份冷清,怕一个人无休止的梦。周末的通宵聚会是最难以抗拒的诱惑,困了就横七竖八地睡一屋子,总算有所依傍地踏踏实实睡一夜。大家说这样很像一支行军的队伍,互相依存而没有私心杂念。人们想起的词是“长征”。成群结队西行的中国知识分子,很团结友爱而没有窝里斗,也没有那种在国内的烦恼,什么结了婚无房住,什么真才实学者被不学无术者排挤,什么官僚主义拜金主义,这里是真空,只要打工挣钱糊口,以学生身份泡在德国,苦熬几年赚几万马克,能转到美国就去美国,实在不行再回去,走一步说一步。好容易混出来了就不能轻而易举地回去,再想出来就难办个出国办个护照,哪个不是扒层皮才弄成的?如果国内的父老乡亲知道这就叫留学,他们会气炸了肺。所以不能惨兮兮回去,要回就风风光光地回,中国人从来就只认衣锦还乡,穷困潦倒而归连条狗都不如再大的知识分子,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只能认命,降低你的人格去卖力气挣吃喝,还要记着省下点钱换了美元捎回家去,让他们放心,让他们以为你在德国过得锦衣足食。

天知道中国知识分子何以以这种面貌出现在德国。这种状态,永远甭想进入德国的主流生活,只能自己找自己,像安徽保姆到了北京那样互相串来串去,反正在德国人眼里分不清你们谁是谁,全一样,已经立住脚的中国人早已搬得离学生区远远的,轻易不同穷学生们接触,以向德国人显示他们与你们是不同的中国人。这很可以理解。后来你去了悉尼,是访问教授,便远远地离开那挤满了中国人的Ashfield,基本不与中国人接触。在慕尼黑的学生宿舍关起门来大吃中国饭唱中国歌,聊的话题是王府井西单新开了什么服装店,西藏路上新开的风味小吃店里生煎馒头吸引得老上海去排队。北京人一听京片子就侃劲儿倍增,专拣胡同里的话练,丫挺的,事儿X,猫儿溺,里个儿愣,一本儿;上海人大谈近期黑话,挺刮,一级来,汰脑子,油模……恍惚中以为一出门就是长安街南京路,像在谁家聚会,一会儿就可以回家。中国留学生,聚在一起侃东侃西离不开那个远方的家乡,人人在叙说自己的家乡,慕尼黑成了上中国地理课最好的地方,讲的免费听的认真,在中国时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些中国的事。某个人来自浙江的平湖,慕尼黑的中国人中竟无一个知道有平湖这么个地方。他便犯急,气急败坏地大叫:“怎么会不知道?自古以来就人称金平湖。它就挨着上海,你们上海人怎么不知道平湖?你们黄浦江的水还是从平湖流过去的,你们吃平湖的西瓜,你们上海的油码头还建在平湖,你们怎么可以木知道?”人人在说家乡好,似乎是什么人把他们逼出了一个世界上的天堂。这样无休止的聊大天权当是精神食粮真正丰富的是一碗一碗的家乡饭菜,一夜间可以吃遍全中国。四川的子骗牛肉丝,兰州的拉面,西安的泡馍,山东的煎饼,福建的鱼丸和芋泥,一坛又一坛的泡菜酸菜,干威鱼,我的天,一“代代”留学生留下的各式炊具,都是不远万里从中国运来的,就是西式炊具也能做出烤鸭来。打个电话,不定哪个北京人那里就有刚从北京捎来的干黄酱,电炉上照样摊出了煎饼。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进门不出一刻钟就能飘起中国菜的香味。什么地方位上中国人,不出三个月那厨房准能显出中国特色,黑油泥凝成的油泥棱柱像钟乳石倒悬在房顶上,洗涤池子油腻不堪。德国房东一边抱怨中国人是胜猪一边寻着中国菜味凑上前来狼吞虎咽。每吃一次四川火锅,德国人就会不要命一回,边吃边打喷嚏满身流汗,本来就暴胀的满脸毛细血管会更加粗大,好像随时要崩裂。但最终他们还是受不了为口福所付出的代价,不少房东关闭了中国学生的厨房。没人同情这些长着中国胃的人。似乎最著名的同情者是英格兰花园附近的一位老牧师。这人曾在中国传教,说出来的中国话意是浓浓的胶东口音,只有山东学生能听懂。他家那座楼住满了中国学生。

那里永远没有关闭厨房的威胁,于是周末去英格兰花园便成了许多中国人一周中朝思暮想的事。到了那儿可以饱餐一顿中国饭,南南北北的中国学生会各自妙了拿手的家乡菜端上来。大家亲切地称那座楼是“英格兰避难所”。

妈的,中国人在那里惟一被允许的就是比人穷。装着一脑袋智慧在家手不能缚鸡的知识分子,到了那儿全成了壮劳力,不请自到,成了最便宜的劳动力,我们任劳任怨地承受这种水深火热的生活,现在人们管这叫洋插队,无论如何这种插队比起当年的插队落户要有奔头,至少这样是心甘情愿。

当初下乡去时不是更加心甘情愿?还在学校时就眼巴巴看着三表哥他们热火朝天地奔赴广阔天地,心中只是发急,巴不得自己一夜之间长成十八岁,马上高中毕业,随三表哥和亚梅姐他们一起进太行山去。看到三表哥和亚梅双双贴出决心书要求去最艰苦的地方,你小小的心中荡起的是~股十分浪漫的激情,你畅想着几年后自己也能和哪个姑娘一起双双署名贴出这样的决心书来。三表哥他们那个年级一下子冒出十来对这样的情侣,着实给上山下乡运动增添了浪漫色彩。以后的几届学生中也是层出不穷着这样的情侣。那是另~个时代的风流。后来你终于找到了自己当初梦想着与你一起署名的人,你们也风风光光地一起贴出了大红的决心书,上演了一场预谋了几年的人生大戏。

其实这种壮烈的情惊早在上小学时就已经萌芽你是个听话的孩子,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很小就当上了班干部,似乎从那时起就开始追赶着潮流,像大人一样随着“时代”一步不肯落后地赶着,朦朦胧胧觉得“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指的就是你这样的优秀学生,而不是班上那些胡混的小市民子弟。用现在的话,你是“精英”人物,小小的精美。

那个时候立下的志愿是长大后去解救“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全世界被压迫人民。

小小的目光关注的是世界大事。学校组织你们看电影,灯光暗了,银幕上出现的是轰隆隆的苏联坦克压过捷克的城乡。头脑中刚刚掠过一个“捷克的城市怎么那么好看”的念头,就看到勇敢的捷克人在街上坐着拦坦克。依稀记得拦坦克的青年中有人头上臂上缠着绷带。你无法明白,保尔。柯察金的国家不去打美帝国主义却用坦克压一个小国。还记得连环画上保尔。柯察金的每一句话,他是你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不久后就发生了“珍宝岛事件”,又是那个苏修平的。电影上北京市民冒着风雪在“反修路”上的苏联大使馆门前抗议,高呼“打倒苏修社会帝国主义”

的口号。

1969年全民总动员挖防空洞,打坯烧砖垒防空洞。整个学校下面全挖空了,每个教室里一个地洞口。城里家家户户在挖地道,夜晚每个院子里都灯火通明挑灯夜战挖洞,人们照着《地道战》的样子挖,挖到院院相通,形成一个地下洞网。你那时还小,只能帮大人们端一端土,和和泥,拖一拖坯。到了学校里,就组织班干部给珍宝岛的解放军写慰问信,组织大家凑钱买了两本“红宝书”寄了去。根本不知道地址,就写上“黑龙江珍宝岛”。做这一切时心里都充满着崇高,每件事都做得十二分认真,心中暗自发誓:长大后去当兵,用鲜血保卫祖国。

冬天里你们组织全班同学会野营拉练,把被子鞋子打成背包,拎上水壶,排着队唱着“美帝和苏修体性不会变/日夜在磨刀/妄想来侵犯/我们时刻准备打/为国杀敌上前线”顶着风雪走向郊外。学来的口号是“练出一双铁脚板,敢走红军万里路”。

一些女同学刚走出城就哭叫着要回去。你就和班干部一起帮她们背背包,跑前跑后高呼口号“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现在遥想当年那小小的身影,只觉得时光忽而遥远像很久以前的一场电影,忽而又像昨天,就像拉练回来,衣服上全是雪,可里面全湿透妈妈为你烤棉袄,你用热水擦了身子洗了脚躺在暖和的被子里。

挖洞,野营拉练,成了一个国家最忙的事。可能是“苏修”

让这种全民备战的姿态吓坏了,没有打进来,什么事也没发生。

院子里的地道就改民用,用来储藏过冬的大白菜,土豆,胡萝卜什么的。直到有一大邻院的张叔叔掀开洞盖子下去拿东西再也没上来,说是里面毒气太浓,活活窒息而死。人们才一点点填了那地道。再后来的一个夏天连下五天大雨,没填实的地道泡塌了,齐着刘家的房地基陷下去了,好不吓人。那年路过莫斯科,坐地铁时才发现那里的地铁也是真正的“深挖洞”,从地铁口顺着电梯向下俯瞰,几条电梯宛如钻入地心的长龙,十分脆晕。你有理由相信那里的人民也有过同样恐怖的备战经历,不过他们防的不是中国而是美国。

六七十年代的人几乎全都陷入了疯狂之中。倒霉的自然是老百姓。当我们这边凭票供应每月半斤肉三两油时,“苏修”的老百姓生活也惨到家六十年代末风传一个笑话:那个柯西金总理去别的国家访问路过中国在机场同中国总理会谈据说就是向中国要猪肉。很快中国就运去了几车猪皮猪尾巴。听得人们好不开心。哈,苏修穷到没猪肉吃了它就要灭亡了,而我们正是朋友遍天下,正在成为世界革命的中心,整天迎来送往的黑人兄弟,越南老挝朝鲜同志,还有最亲密的阿尔巴尼亚,一到“五一”、国庆的庆祝活动,天安门上就坐满了那些五洲四海的宾朋,那时没有电视,只能看这些新闻纪录片,一遍又一遍地看,看得如醉如痴。最爱看的还是阿尔巴尼亚人,似乎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宁死不屈》、《广阔的地平线》、《岸边风雷》、《维拉》。同学老师中有谁鼻子高,就会被称为阿尔巴尼亚人。有一部纪录片是关于阿人民军艺术团访华演出的,几乎是演一遍看一遍,似乎那就是欧洲最杰出的艺术(天知道这些七姑八大姨的朋友说个反目为仇就为仇,‘们志加兄弟“转眼间就打得血流成河)。

班上有个同学的父亲是铁路工人,他家的摆设最阔气,家有几辆“飞鸽”自行车,有最漂亮的春雷牌半导体收音机,有凭票也难买到的上海手表,全因为他爸在赞比亚支援修铁路。据说那些在国内卖一百多元的东西出口到赞比亚只花十来块就可以买到,那些援外工人就在非洲买了中国紧俏货不远万里再带回中国来。而在这边家家在讨换工业券,一张一张地攒,攒足几十张才能买一辆一百多元的自行车。便开始想长大去非洲当铁路工人,而很快就“狠斗‘私’字一闪念”,觉得想这些东西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在一次“斗私批修‘会上,你说出了自己这个一闪念的”活思想“,受到了老师的表扬。

你永远在不倦地追着潮流,作着同学中的先锋。上中学后马上想到的就是五年后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农村。连猜带蒙地不知读了多少知识青年的故事。记得最清楚的是上海知识青年金训华的故事,他带着妹妹离开上海去黑龙江插队,父母伤离别时,也有一段名言:“离父母远了,可离毛主席更近了!”他下乡后有段“没有功劳总有点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点疲劳。”斗私批修会上,人们也爱引用这段话作自我批评。那会儿你看的书是《征途》、《草原新牧民》、《边疆晓歌》、《南疆木棉红》,每一本都要看上几遍,抄下些豪言壮语来,抄了一大本。

你是在学三表哥柳刚的样子。那年你上初一他上高二,正是他最火爆的时候。每到课间你都能看到他风风火火朝校广播室飞跑的身影,去放歌曲、广播各种团委会红卫兵团的活动通知。放学后会看到他和一帮高年级学生热热闹闹地办墙报。每到全校开大会,亚梅姐便上去指挥大家唱歌,中间总有柳刚代表学生发那时的柳刚已经读了很多很多的书,有《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哥达纲领批判》,读了毛选四卷,读了国际共运史。

他经常在全校团员干部会上作报告,讲共运史,那些外国人名地名从他嘴里讲出来一串又一串,听着跟外语差不多,别的没记住多少,倒是记住了不少欧洲的大城市名字,因为共产国际的一次次会议都是在这些地方召开的。圣彼得堡,莫斯科,科隆,巴黎,伦敦,苏黎士,巴塞尔,柏林,慕尼黑……那都是些世界名城。他的报告你听不大懂,但他的激情却感染了你们,你们仍然端坐着一丝不苟地听,只觉得他比那几个土了巴叽的政治老师强多那时你很不爱听政治课,就因为平原中学的政治老师一口士腔,人也显得很琐,那些好听的外国人名地名从他们嘴里出来全变了味儿。最游洒的是那些个英语俄语教员,一个个风度翩翩,其中那个在中央哪个部当过俄语翻译的老师仍然一身笔挺的毛料西装,一头卷发,一身的气派。教音乐的、教美术的,全都举止文雅,都是些有点小历史问题或当过右派从北京发配来的人。教数学语文化学物理的也很让人起敬。惟有政治老师看上去迷迷糊糊又一副乡下人模样。同样的政治内容,让柳刚讲起来就引人注目。听不懂,就去借他的读书笔记,拿回家来抄。就是在这个屋里,就是在这张老八仙桌上,你断断续续抄了半本,回想起来,这辈子最虔诚地学点什么的时候,只能是那段时间

“过去一切阶级在争得统治之后,总是使整个社会服从于它们发财致富的条件,企图以此来巩固它们已经获得的生活地位。无产者只有消灭自己的现存占有方式,从而消灭全部现存占有方式,才能获得社会生产力。无产者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必须加以保护,他们必须摧毁至今保护和保障私有财产的一切。

资产阶级生存和统治的根本条件,是财富在私人手里的积累,是资本的形成与增殖,资本的条件是雇佣劳动。

雇佣劳动完全是建立在工人的自相竞争之上的。资产阶级无意中造成而又无力抵抗的工业进步,使工人通过结社而达到的革命联合代替了他们由于竞争而造成的分散状态。

于是随着大工业的发展,资产阶级赖以生产和占有产品的基础本身也就从它的脚下被挖掉它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火。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

每抄一段语录,表哥都在下面写长长的一大篇感想。你其实并没怎么读懂那些马恩列斯的语录,更爱读的是柳刚的读书笔记,就一字不落地往下抄。

马克思透彻地分析了无产阶级产生和发展的条件,揭示了无产阶级的崇高使命,这是多么伟大的历史重任,彻底消灭私有制,实现人入平等的理想,我们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还等什么?那么多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为之奋斗的不就是这一天的早日到来我们有什么可犹豫的?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像金训华那样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开发建设,支援世界革命。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不甘屈服,在丛林中、沙漠里进行战斗。赤道战鼓,沙漠风暴,四海翻腾,五洲震荡,这是帝国主义灭亡的前夜。生在这个大动荡。大变革的时代,我们是多么幸福,能亲身参加这最后的斗争,多么光荣。马克思没有看到社会主义的成功就长眠列宁开创的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已堕落为社会帝国主义。只有毛泽东的中国是世界革命的大本营。我们太幸福了,有老一辈为我们打下了红色江山,我们不用像亚非拉的阶级兄弟那样冲锋陷阵,而是去扎根农村,改造农村,用自己劳动的汗水支援艰苦卓绝奋战的亚非拉兄弟。金训华他们能够离开大上海奔赴边疆,我们难道连小城市的生活也舍不得放弃?是时候了,决裂,决裂,与传统的所有制关系进行最彻底的决裂,与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在上山下乡运动中,我们失去的只是一个城市户口,可我们获得的是一个广阔的入生舞台,从此走向更伟大的人生。我的选择:北大荒、内蒙古、黄土高原。我的最近志愿:做社会主义新农民。我的最高志愿:做一个无产阶级先锋战士。

我是多么渴望加入伟大的党

可有时我真苦恼,为什么有那么多落后的同学,对上山下乡这个反修防修的革命运动总是持消极态度,总是想方设法逃避。连有的团支部书记也经受不住关键时刻的考验。真是耻辱。大家都赖在城里,谁去开发落后地区?共产主义哪一天才能实现?我要带头,做榜样。按政策,我的哥哥姐姐都已下乡,我是可以照顾留城的,可我不能贪图享受,我一定要下去。离父母远了,可我离党离世界革命更近这才是对父母最大的孝心。等我们把边疆建设好了,我还要把父母接去,让他们看看社会主义新农村。

只有这样,等我老了,我才会像保尔。柯察金那样说,我无愧于自己的生命。

柳刚的那一大本豪言壮语几乎你都能背下来。只是感到自愧不如,只怪自己身上小资情调太重,如偷看《红楼梦》和《戴望舒诗选》,还和许呜呜好——你如实地对柳刚谈了这些,你担心自己不能当好一个优秀的团干部。可出乎意料的是,柳刚并没有批评你,而是告诉你,这样的情调并非不健康。他说共产主义并不是让人人当苦行僧,而是让人人生活得更好。恋爱本身并没有错,关键是要找自己情投意合的人,要讲理想,互相鼓励上进,这样的爱情才是美好的。他告诉你他和亚梅就在恋爱,他们还要一起上山下乡。他说他和亚梅也读了《红楼梦》,这样的书是中国文化的瑰宝,为什么不能看?人类的文化是一代代积累下来的,无产阶级的文化只有通过批判继承前人的文化才能得到发展。柳刚的话显然同当时报纸上的文章不是一个腔调,让你听来大感迷惑。你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大红人竟然也有这样的情调。这种小资情调又怎么能够同他的革命理想融为一体?或许他以后的一次次失落失败都与他这种浪漫情调有关。现实是容不得半点浪漫的,一场又一场的运动,尔虞我诈的官场是容不得半点浪漫的。柳刚这样的人似乎更应该去考中文系,去当文人。

他对你大讲列宁那篇《青年团的任务》,列宁说过,无产阶级文化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自称为无产阶级的文化专家杜撰出来的,是对人类全部优秀文化的接受和发展。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者,不拒绝传统的优秀文化。列宁的名言是:“只有用人类创造的全部知识财富来丰富自己的头脑,才能成为共产主义者。”

你几乎对柳刚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你来当我们老师吧,听你讲课班上保准不会乱。”

柳刚叹口气说他对那些政治老师们也十分失望,也不爱听他们上课,只不过因为自己是学生干部,不得不带头认真听课,否则早就不听他最反感的是那个校团委书记,这个人太让他失望。身为校团委书记应该是那种激情似火、口若悬河的人,是同学们的良师益友,可这位营老师简直就是个人见人烦的人物。他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在农村,一个人在城里工作,整天动员学生们上山下乡,大家说:“让我们去建设新农村,他为什么从农村跑城里来?赖在城里干什么?”表哥提到这个人后,你也开始注意地真不明白,这样一个口齿不清,形象委琐的人怎么能当团员们的带头人。一点也不像电影上那些站在街头振臂一挥,高声演讲的风流倜傥革命鼓动家。这个书记倒是应该让表哥来当才好。表哥戏称他是“混入革命队伍中的机会主义分子”,看不出他“文革”中还是“反戈一击”的干部,为向革命派表忠心,编造了老校长的风流案,害得老校长跳楼自杀。

那一年,你常常去舅舅家,跑得那样勤,很令父母吃惊。舅舅舅妈也惊奇地说,你这么小点,就能读柳刚的书,还同柳刚说些小大人似的话,看上去“事儿事儿的”。

刚刚步入青年时期的人哪个不是“事儿事儿”的?而你比你的同学们似乎更加事儿事儿的。在你眼中那一班人除了吕峰和许鸣鸣等个别几个有教养人家的孩子,其余的孩子似乎仍然还留在孩童阶段,且是那种犯混的半大孩子阶段。他们整无价闹闹哄哄地来来去去,木懂什么理想,不谈什么未来,像小学生那么顽皮,又比小学生恶劣,骨子里透着小镇上野孩子的浑劲儿,实在不可调教。跟这样晚熟的孩子混在一起,觉得像置身于一个浑浑噩噩的未开化人群中。他们根本不知道世界上在发生着什么,压根儿也不想知道。那个时候你曾为他们痛苦惋惜。你曾为自己感到优越。现在看来,在那个年代里混混饨饨似乎不算什么坏事。

在那个年代过于早熟似乎并没有什么优越,两相比校,似乎同归于尽。那些同学把精力浪费在无所事事的玩闹上,你把早熟的精力花在那些激情的追求上,这种追求几年后被证明是一次最聪明的受骗上当。

失落也罢,徒劳也罢,那个时候你是充实的,就像日后你仍然充实——为痛苦充实——一样。你把无法向那班同学表明的理想说给柳刚,他似乎比父母还值得信赖,人在少年时代总有这样可依赖可崇拜的人物,即使成年后你发现他多么让你失望。你说下乡的动机很简单,是想最终成为一个知青诗人、知青作家,攒足了生活,记录下那个红红火火的岁月。柳刚听了很激动,他说他那个年级里还没发现谁有这样的理想呢。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不仅需要人们全身心地投人,不仅要出领袖人物,还要造就自己的艺术家。你们相约,毕业后你去找他,去写他们的生活。

果然,在七三年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他第一个贴出了上山下乡的决心书,和他一起签名的就是亚梅姐,老师们站在大红的决心书前读着,赞不绝口,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儿”。你一到下课就站在人群中,好像那张决心书是自己贴的似的。而两年后你和许鸣鸣在同一个位置上贴决心书的镜头,开始在脑海中与柳刚贴的决心书叠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甚至连观众的表情都是一样的,分不清彼此。

你去舅舅家送表哥下乡,舅妈一边帮他们打点行装一边掉着眼泪。可表哥却和亚梅乐呵呵地包饺子,挤了一屋子一起下乡的同学,全是他们年级的头面人物。你痴呆呆地看着他们,头脑中勾画出的是未来和许鸣鸣、目峰等一批班干部在自己家包着饺子准备下乡的场景。

你送他一个大红皮的笔记本,里面满是《红灯记》、《沙家浜》、《奇袭白虎团》和《智取威虎山》的剧照。记得那个本子很贵,一块多钱,是塑料皮的呢。你在扉页上写上了他们两个人的名字,落款时你问柳刚能不能也写上许鸣鸣的名字。他们全都笑。一个女孩逗你说:“人家同意了可不能自作主张”

你记得自己的脸一下子就热了,说了句:“就兴你们有革命爱情,别人不许有”柳刚揪揪你的耳朵:“还挺积极,下乡时再定也不迟。”说完送你一本《共产党宣言》辅导材料,那是他翻卷了边的一本。你和他们一起吃着饺子,听他们说说笑笑,那个充满青春活力的成人世界对你来说是那么神秘火热,。动中只盼着自己快快长大。

你们正吃饺子时,学校领导带着人敲着锣鼓来了,正式通知表哥:他是预备党员了,是党总支连夜开会通过的。表哥终于实现了他火线入党的愿望。工宣队长和革委会主任握住舅舅舅妈的手,说:“感谢你们二老为党培养了一个好党员,他是我们平原中学的骄傲厂那场景,让你想起《英雄儿女》中志愿军领导慰问烈士王成的父亲时说的话。工宣队长还说表哥下乡的那个公社已经来电说准备安排他当公社团委副书记呢。同学们一片欢呼祝贺他。可柳刚却一连摇头说不行,他要从一个普通农民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革命路,决不接受照顾。

在人们热热闹闹的说笑声中,你悄然离开了他们家,独自一人回家。街上很冷,那是西关护城河附近的一条街,旧名儿叫北阁街,是一条破旧的街道,还没脱尽几十年前农村集镇小街的模样。有城墙时,那儿是城外乡村,姥姥家就住在那儿,在那个破院子里她生下了七个儿女,六个儿女从那里走了出来,进城的进城,远走高飞的的远走高飞。那条街依旧灯火昏暗,路还是坑坑洼洼。仍住着不少户拉大车的人家,门洞里养着驴、马或骡子,大门外垛着牲口吃的干草,倚靠着大车。一街的马粪味儿。一街牲口低沉或高亢的叫声。寒风中哪家的人在风灯下铡着喂牲口的草料,宽大的黑影子拖了一地一墙,影影绰绰地,让人心里平添些温暖。你的心里很热,只觉得表哥的今天就是几年后你的明天。你觉得表哥比电影里和书里的许多英雄人物更真实可靠。他的一言一行都像电影里的英雄人物,可他却与那些高大的工农兵英雄不一样,他比他们真实可靠,至少他敢爱,敢读《红楼梦》,而那个时候文学作品中的英雄都不讲爱情,且男男女女个个是光棍。从某种程度上讲,柳刚更像保尔。柯察金。

第二天一早,你作为低年级的学生代表,坐上那个太行山里的县革委派来的大卡车送表哥他们一批人进山。你看见许鸣鸣在欢送的人群中竟不顾一切挤到她面前说了几句话。那以前你们是木敢公开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话的,因为人们议论你们“搞对象”。

这个地方的人很土,口音很难听,把“对”字念成dei,把一个美好的恋爱弄成这种丑恶的三个字,听起来就让人恶心三日。连你那善良的父母见你和鸣鸣暗送秋波也操着一口上腔问你:“真对(dei)上象”你曾怒不可遏,冲他们大喊:“那叫对象,怎么你们北京的大学算白念了不成?一口土话死不改悔,连词儿都跟那些没文化的人一样。你们在北京上大学时管恋爱叫‘搞对象’不成?”尤其父亲,一个说起来算半个南方的盐城人,竟能在这个城市里呆得忘我,学了一日本地土话,怕是老家话忘了一干二净。一对北京师范大学的毕业生,竟能让小胡同生活改造成这等模样。你快嘴快舌地把表哥的的壮观场面告诉鸣鸣,那天鸣鸣围着一条很好看的红围巾,映着半个小脸红扑扑的。她只是笑,半天才说了一句话:“真好!”你讲了一通自己的打算,说表哥支持你将来当一名知青自己的艺术家。鸣鸣不说话,只是看着你笑。

“怎么了,你不敢下乡去?”

“不,我特想!你说得特好,我怎么木会这些词儿?咱们下乡,真跟世界革命是一回事儿?”

“当然,这是我表哥说的。他的话能错?”

看到柳刚和亚梅过来,你就向他们介绍鸣鸣。鸣鸣红着脸跑开

表哥和亚梅穿着支棱棱的新衣服,军绿色的,成双成对戴着大红花向老师和同学们告别,那样子倒像是一对新人拜堂。那种气氛实在太感人你心里好生羡慕,但也有些许不服气,你相信几年后你和许鸣鸣会比他们更有气派。

三辆大卡车顶着大风雪进山亚梅紧紧挽着柳刚,一首接一首地唱着《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和《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之类的歌儿,唱够了又唱样板戏。柳刚也情不自禁五音不全地唱杨白劳和李玉和。人们开始起哄,有人开始管亚梅叫柳嫂。

大卡车就那么飞快地出了北河城,进了山。盘山路盘旋上升着,青面涂牙的石头山光秃秃的,从转弯处往下看,满车的人尖声大叫,望不到底的山峡中飘着一沟沟的雪,像一潭潭白花花的浪头打着漩,让人眼晕。这空荡荡直接云天的大山,绵绵长长,如同茫茫的大海起伏跌宕,让三辆汽车搅起了一股股热潮,歌声在东南西北四处回响,一声接一声,如同一曲多声部的大轮唱,人不唱了,山还在一声声地唱着,那非人的回响让你害怕。人们凝神屏息地听着自己的声音,听到最后都捂起了耳朵不敢再听。

有的女同学开始哭了,一个传染一个,人们哭成了一团。

跟车的县革委副主任安慰大家,给大家讲起了太行山人民打日本鬼子的故事。这样的深山老峪是打游击的好战场,日本人钻进来就甭想再钻出去,打不死到了晚上也得喂了狠。战争年代,这里的狼个个膘肥体壮,老有活人死人吃,它们也就不过老百姓的村子里叼鸡叼羊有时狠也欺生,以为闯进大山里来的日本人好惹,竟向他们的营地发起群攻,日本人木把几只狼当回事,就拿粮练枪法,只打腿不打死,打得狠们惨败,一山一谷的全是狠的哀嚎。这嚎叫党唤来满山的野狼,半夜间,日本人的营地四周布满了绿蓝蓝的目光,宛若满天美丽的星斗。狼们全都沉默着,传递着目光的讯号。日本人并不明白这满山崖的绿色星光是什么,还在三三两两指指点点看奇景。只听得一声凄厉悲嚎,山山岭岭立即发出共鸣,那绿色星光便铺天盖地洒落下来,星星雨般向日本人的营地飞飘而来,风声鹤唳,疾风劲草,狼们哀鸣着从天而降,从地下钻出,似乎整个中国北方的狼全部集中于此空气中弥漫了狠的呼吸味道,几乎令人窒息。日本人这才猛醒过来:狼们在发起反击。机枪声大作,一盏盏蓝灯蓝星熄灭,可那满天的星星是打不灭的,狼海沸腾着,一往无前扑向日本人的抢口。据说山里狼吼了一夜,枪响了一夜。天亮后,人们恐怖地发现满山遍野狼的尸体,也发现日本人与狼同归于尽。这大山让狼血和人血染透了,几只幸存的狼凄厉地欢呼着胜利。据说后来日本人全副武装来收尸时,各个山头上都有粮在引吭长鸣,日本人没再用枪打狼。那些狼居然尾随着收尸的日本队伍一走数十里,一直把日本人送出了山谷才哀叫着返回山里,只剩下那从山上到山脚淌得一道道的鲜血,多少年后才雨打风吹干净。那条山谷里的树木从此以后特别特别茂盛,绿得发黑,没人敢进去伐木。六十年闹大饥荒时饿死那么些人,也没人在那山里找吃的。

那山谷外面的草让人吃光了,树皮让人剥光了吃了,一棵棵树赤身裸体光溜溜的,可那山谷里的树木依然葱笼,山谷里水声如注。

那些传奇故事听得人心里冷一阵热一阵。柳刚说:“我们就去那个地方插队落户吧!太神奇了!”你也表示几年后毕了业就来这个地方。那个县革委副主任红红的脸膛,像《地道战》中的高老忠似的。他说:“干别的咱开不了后门,想来俺县里落户,这后门我开定我就喜欢有文化的青年。要是在我这儿结婚,我奖你们一家三间大瓦房,猪圈都给你们垒好噗。”

真到了那个山村,你惊呆那里的农民住的是四面漏风的石头房子,一个个裹着烂稀稀的棉袄,一脸的黑效,分不清男女,一律露着黄牙黑牙欢迎你们。这就是战天斗地红心向着党的贫下中农你们傻了,不知所措。

知青点是半山腰新盖的房子。一进屋就吃上了粉条炖肉和大白的馒头,热气腾腾的,立即驱走了身上的寒气。老乡的孩子们扒着门窗看你们吃,像看动物园中的猴子一样。

副主任说,农村因为落后才要你们来改造,要是跟城里一样,还要你们来干什么?共产主义不是等来的,是干出来的。

柳刚手里端着粉条炖肉宣誓:苦战五年,把这里变成“大寨村‘。还要向全县的知青倡议,大干十年二十年,把这个县变成大寨县。说着就挥笔写下向全县知青的倡议书。大家盯着他手握毛笔龙飞凤舞一阵,就写满了几张大纸。大家都说这是平原中学知青下来烧的第一把火,要成为这个县的带头人。

在那个山村住了两天,每晚都和他们挤在大通炕上唱歌、高谈阔论,那大炕烧得滚烫,热得人浑身流汗。那个风雪弥漫的小村子,让一道道山梁一层层地缠绕着,远离人世一般。在山窝子中看天,会觉得天更高更远。你望着山峦上那方夜空,想到的是井冈山,是韶山,那种想象与情感似乎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并不相称。

回家后似睡非睡了半夜,第二天就跑到城南许呜呜家去找她。那是你第一次单独去她家,以前跟着老师和别的班干部去过,混在人群中,对那个大院子印象已模糊了,只记得那个大院子叫“准军公所”,名字很怪。问过才知那是一百年前李鸿章率淮军来北河接替曾国藩任总督时修建的军部,后来作了李鸿章词堂的。几进院落,几道门楼,高屋圆柱,石鼓柱础,雕梁画栋,气派非凡,一望便知不是本地风格建筑。最可爱的是院内的影壁上虽然用红笔写上了“最高指示”,如“念念不忘”之类,但仍依稀辨出南国风情的花鸟风景水墨画迹。这青瓦白壁的南方大院,让人们住得挤挤插插乱七八糟,碎砖房挤得院场中只剩下羊肠小路,可仍透着历史的风韵。你记不清呜呜家任第几进院子了,只记得她家是那院子中最整洁的,门前雨廊上没堆杂物,更没垒鸡窝煤棚之类,清清爽爽,高台五级上,是一尘不染的方砖慢地,轩檐斗拱,均是精细的透雕。方方正正的几扇大玻璃窗上罩着朴素的方格布窗帘,素雅而简朴。你愣头愣脑地在那迷宫样的院子里钻了好一阵子,终于发现了鸣鸣家那卓尔不群的外景。

你发现那些乱糟糟人家的窗上露出警惕的面孔来盯着你,但你不怕他们,大大方方地叫着许鸣鸣的名字,还说“老师让通知下午到校开团干部会”,大声大气地说着就进了屋,自以为像地下党一样机智勇敢。进屋后你迫不及待地把山里的情况讲给她听,讲得面红耳赤。你太需要她分享你的快乐和兴奋了,似乎一想起在农村“战天斗地”,眼前就浮现出你和许鸣鸣开梯田,油灯下读马列,为农民办夜校,上门为他们治病。你会写出一部部小说和诗歌,你们那个山村会出名,或许它就叫西山坞或北山坞之类,你会一夜出名,腰上扎根红腰带头缠陕北人白头巾,扛着锄头腋下夹着你的小说诗集之类让记者拍照,那种意气风发的新农民作家诗人形象会跃然全国的报纸上,你会比时下最红的浩然还要红。浩然那些农村作品实在太老掉牙了,他只会写合作社土改而已,他不可能懂上山下乡,不会懂反修防修,不会懂这一代人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