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开车送大明和吕峰走冯志永挽着许鸣鸣送他们到酒店门口,一直看着车子卷起白茫茫的雪,尾灯的红光久久消失在远处的大路上,还目不转睛地站在那儿望着。
鸣鸣在寒风中打了一个冷战,志永感到了,忙抱住她说:“快进去吧,咱们穿这么单,傻站在这儿看什么”
“你不也在看?”鸣鸣说着偎在志永怀抱中。
志永拥着她进去,但她执拗着不肯,吐着寒气,抬头对志永说:“你对天上的星星发誓,一辈子对我好!”
冯志永似乎浑身一振,不知是冻的还是怎么的。他在微光下看到了鸣鸣眼中晶莹的泪花。他楼紧了许鸣鸣,哽咽着:“这十几年还证明不了自打有了你,我就收了心,全收给你一个人了,这就是我发的誓。”
“不行,你真发一句,对着天说。”
“鸣鸣……”
“我要听,我要听,我要听!”
“鸣鸣你这是……?”
“你还不明白?十六年前,在农村的破土炕上,你救我回来,我心甘情愿把自个儿给了你,那会子我让你发过誓”
“没有,可是我说我爱你。”志永愣愣地说。
“对,你是说了,可我没让你发誓。”
“可我发誓了,我说我会一辈子爱你。”
“没错,你是说你取代了李大明那个傻瓜。他爱我,可他犯傻,没要我。是你把我变成了女人,在那个脏兮兮的土炕上发了疯地要我,我让你唤醒了,像你一样疯狂,打发着乡下无聊的日子。可你却没发现,我从没这样要求你发誓。你懂如果你这十几年一直没懂,今天该懂我让你发誓!”鸣鸣已经是泪流满面。
冯志永似恍然大悟,扑通一下跪在雪地里,捶着胸口,扯着嗓子喊:“我从来没二心,一辈子没二心!”喊完,脸上已淌下两行泪来。
许鸣鸣扭身往回跑,正撞上出来的人们。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跪在雪地里的冯志永。许呜呜伏在刘芳肩上抽泣着:“三儿,扶你八哥起来,回家。”
“起来吧,八哥,瞧你哭成这样儿,大喜庆日子的。”三儿往起拉着冯志永,嘴里劝着。
冯志永一把揩干泪,腾地站起来,掸掸雪白西裤上的雪,说:“你懂什么,哭就是难受今儿我高兴!人真高兴了,就想哭个痛快。走啊,弟兄们,再进屋跳会子去!”
舞池中央,冯志永和许鸣鸣一红一白优雅地舒展着舞步。伴着《吉普赛女郎》的旋律,他们颇像表演般地跳着探戈。人们几乎都停下来看着他们,似乎是第一次看他们跳舞。
“啧啧,真盖了!”三儿大叫着。“从来没见过鸣鸣这么狂,从来没见过八哥这么飒。他们俩从来没有这么火过呢。这舞步地,绝了,怪了,什么时候练出来的?”
“真他妈老外,”刘芳饧着眼膘了瞟那一对儿红白玫瑰,醋醋地说:“人家两口子的事儿你能知道?再说了,跳舞这东西,光靠练是练不出彩儿来的,靠的是心有灵犀,是默契。没缘分的人,怎么技术高超也跳不好一场舞。”
“芳芳姐这话里有话呀,对咱们八哥还有点儿酸,是不是?”
“你歇菜吧!再提这个茬儿我可跟你急”刘芳狠狠地搡一把三儿,快步走向更衣间,三下二下穿上皮大衣,不辞而别
那边人们依旧在热火朝天地跳着、闹着。
刘芳独自走出来,在空旷的前厅里整理着头发和衣服,高跟皮鞋敲打着地板,发出清脆的回音。
“刘小姐这就走”
刘芳抬起头,走到面前的是大堂经理柳刚。他正微笑着看她。
“柳经理忙”刘芳支应着。
“玩的不开心?”柳刚关切地问,“还是刘小姐不喜欢我们的服务?怎么一个人走?您可要对我们多关照”柳刚说着回身招呼人:“小王在用他的‘皇冠’送刘小姐。”
“柳经理干嘛这么客气,不必了,门口有什么车就打什么车嘛。”
“那怎么行,”柳刚笑道,“您可是名人。”
刘芳仍推辞着:“您对我还这么客气,以后我倒不敢来了呢。
咱们谁跟谁?当年您给我们当辅导员上团课,在我们眼里,您就是老师。“
“瞧您说的,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绿川先生早就有话,对你们这样的名人要照顾好。”柳刚颇为殷勤地说。
说话间司机小王已经走了过来,喜气洋洋地说:“送刘小姐,可是我的荣幸”
刘芳一脸正色道:“小王,听我的,去休息吧,我还要和柳经理说会儿话。”
“柳大哥,千万别这样,”刘芳转回身说,“这算怎么回事嘛!”
“刘小姐见外了,我也是履行自己的职责,”柳刚说。“你若不在意,就在门口打的吧。”
“本来嘛,在你面前我这个小主持人哪儿敢狂?再说,传到大明耳朵里去,多不好,”
“我都差点忘了,你前天在电视上和大明一问一答,真的似的,不知道你们是老同学的,还真当是两个陌生人交谈呢。”
“还行我问到点子上了”刘芳问。
“不错,挺老练的。别的记者可提不出那么肯綮儿上的问题,你太了解大明了,又佯装不知地做戏,这就叫电视,骗人的东西。你那个问题可是让大明坐蜡”
“哪个?”
“就是那个,你很严肃地问‘李博士,如果本地的大学请你来当校长你会不会来?你会有何打算?’”
“我是在逼他,”刘芳开心地笑了,“你知道他是多么愤世嫉俗的一个人,他死看不上这儿的大学,说那是中专技校。他还说中国的大学不是太少而是太多,混于大学混子教授雨后春笋般横空出世。所以我要逗逼他,看他在电视上还敢说这些刻薄的话。
果然他脸红了,憋了半天才连说三个‘不敢当’,我真想当场揭穿他——你不是说这儿的大学是混子大学“
“干嘛要出他的洋相?就因为你是北河大学毕业的?”柳刚狡黠地眨着眼睛问。
“柳大经理太小瞧我了,”刘芳摇摇头道,“我也为我那个北河大学脸红,恐怕它应该裁员三分之二,把几个像点样的专业凑起来办个学院才好。我学的那个专业可是有博士授予权的。”
“这个大学就像咱们整个国家,鱼龙混杂,”柳刚说,“有的专业能出博士后,可有的却混同中专技校,一大锅稀粥中漂着几朵银耳,号称银耳粥而已。”
刘芳忍俊不禁,咯咯笑起来。“大明对我讲过,你对北河的大学颇有微辞,他们竟然有眼无珠,把你这样的大哲学家排……”
“别提这个了,”柳刚打断刘芳,“我现在过得很好。生活教会了我许多哲学,那是我刻意探索而不可得的。原先我一门心思要调那儿去任教,以为凭我发在国家级哲学刊物上的论文足以让这个大学承认我呢。去不成也好。我现在身体力行地挣着自己的一碗饭,体验着一种行动哲学。”
“恐怕你没那么超脱。别忘了,你是在给一个当年的日本侵略兵干活,他亲自参与了炸这个城烧这个城。你不会不心存芥蒂吧?”
“那又怎么他又不是我请来的。再说了,绿川先生一家都是反战的,他也是迫不得已才当兵的。他这个人很热爱中国文化。”
“那倒是,”刘芳说,“拿破仑还热爱德国文化呢,他以战胜者的姿态屈尊去拜见过歌德。可这能说明什么?反正我看着绿川不舒服。我祖上有八口人让日本兵杀了,说不定有一个就是这个绿川杀的。你查查你的家谱看看,肯定也有。他要是侵略别的地方,好像还不那么招人讨厌。”
柳刚笑了:“这话听着像小孩子说的。我舅爷就是让日本人杀死的。”
“反正我讨厌这个绿川,拒绝跟他握手,台里让我采访他,我专提让他难堪的问题,比如问他五十年前离开中国时心情怎么样之类。他居然会哭,说他弟弟死在这儿,是战争的牺牲品之类。日本人现在特招人烦,一提世界大战,就说广岛长崎,就哭哭啼啼,说战争不能再有,把那场战争抽象化。好像他们倒成了受害者。更恶毒的则否认侵略!”
“你真厉害,怪不得绿川先生特意关照只要见到你来这儿,就要小心伺候着。大记者把我们老板给震住”
“要不是今天这特殊日子,我才不来你们这儿,最烦见绿川。”
“所以中途就走,是”
“也不全是,”刘芳说,“大明他们几个都走了,光剩下冯志永这号儿人,我跟他们呆在一起也烦。”
“大明刚才怎么喝醉”
“有点儿吧,”刘芳说,“你这个表弟可真是个人物。”
“小时候也没看出来他会有大出息,谁知道成了这么大才。”
“人家就是气度不凡,”刘芳悠悠道,“唉,柳大哥,听说他现在和一个日本女老板混在一起?你了解”
“你算问着了,”柳刚说,“这个人刚才就住进来了,不知她和大明玩什么游戏,她刚才就坐在酒已暗处看你们闹腾。我没去给大明通风报信儿。她在大堂办手续时说的是中国话,可护照是日本护照,写的是青木季子的名字。绿川先生说特别优待的。我一下子想起来大明的日本情人,肯定是她。”
“她住几号房?”
“对不起,按规定不能告诉你。不过,她现在还在酒吧,你可以从旁窥视一下,一睹风采。”
“我没那么不开眼!据说完全是个中国人,只不过母亲是个日本随军妇。这样的人,不看也罢。”
“人家可是日本著名画家,又在北京开饭店。绿川先生说她这次来这儿看看,要考虑投资与绿川合作开发点什么。”
“是大明可真是交桃花运,爱他的女人都很出色。柳经理,我该回去了,再见。”
“再见。”
刘芳说着,欲语还休地转身走绕过喷水池时正与一个冷艳的女人打个照面,擦肩而过。身后响起柳刚柔和的声音:“季子小姐,在这儿还习惯吧?”
“很好,谢谢。”
“您好像没在酒吧?外面路不熟,也没找个人陪着?”
“很好,有司机呢。开车兜了兜风。”
“晚安!”
刘芳回身久久地凝视那个衣着华贵的背影走上楼去。“青木季子,”她无声地呢喃着。突然,她恍然大悟,这个青木季子刚才猛一打照面就让她觉得似曾相识。除了那考究的着装和入时的发型,她活脱脱就像许鸣鸣的姐妹一般。刘芳又想起当初在李大明家看到过的他和前妻的合影,眉眼也和许鸣鸣有几分相像。天啊,刘芳这一刻懂了,原来大明爱的终究是一类人,是许鸣鸣这样的人。无论他走到哪儿,他总是在寻找这样的女人。人和人的缘分是命中注定的,即使一时不能如愿,他总能在同类型的人那儿得到补偿和新的满足。刘芳想到此,不禁苦笑一下,拉直了大衣领子,走出酒店,招呼一辆“夏利”过来。司机一眼就认出她是北河电视台主持人,灿烂地送过一张笑脸,主动为她打开车门,“刘小姐,小心车门,头上,您坐好。走。”刘芳早就习惯了这种殷勤,雍容大度地莞尔一笑,顺手从皮包里摸出一包烟,“还有几支,归你了,辛苦你拉我绕城兜一圈,然后去电视台宿舍。”说完摇下一条窗缝,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李大明,这个魔鬼。”在她闭上眼小想之前,她呢喃了一句。
“有点本事的男人,全他妈是魔鬼!”许鸣鸣甩掉高跟鞋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时嘴里不住叨念着。
她若有所思地将目光移向墙上的大幅照片,那是她十八年前十四岁上照的。两条辫子一前一后搭在肩上,纤细的手轻拈着胸前的辫梢,那纯净的笑似喜似嗔似娇,那清澈的目光似忧似思似怨。
那时光,在“淮军公所”那座江淮风格的大院中跳皮筋踢毽子钩花边儿的少女生活现在想来最叫她留恋。那时她只想着父母和弟妹,心里没有任何别人,所以这神态是那么清纯。
冯志永端着饮料进来。“喝点凉的,压压心火。”他笑着,喷着酒气,醉得站立不稳。
“我有什么心火?你今天可是出够了风头,倒是你该清醒清醒。去吧,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
“怎么了,鸣鸣,想什么”冯志永坐在她身边,不知不觉中已握住她的手。
鸣鸣闭了眼,靠在他身上,这才发现他已经换了睡衣,他身上滚烫的热量立即融化了她。鸣鸣把脸埋进他敞开的睡衣中,轻轻吻着他赤裸的胸膛。
冯志永把她抱紧了,轻声说:“鸣鸣,你真好,真的。”
鸣鸣的泪水已经打湿了他的前胸。“志永,我今天最幸福了,真的。可是,我不能生孩子了,以后怎么办?我真想给你生一堆孩子,真的。”
“你不能生了,这也怨我。在乡下那会儿咱们太年轻,什么都不懂。打掉三个,伤了你的身子,怎么是你的错有你,就什么都有”
“不想生的时候一次次有。想生了,却没这是不是上帝在惩罚咱们?”
“就算是惩罚,也是在惩罚我,鸣鸣,我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太坏。我趁你之危,跟你那样其实我知道你心里装的是大明,我要真是好人,就该保护着你,让你等大明回来。”
“大明不配,志永,”许鸣鸣说,“他只关心他自己。他偷偷办了去老家当回乡知青的手续,偷偷地跑了,连我都不告诉。从那时起,我的心就寒透他后来写了许多信来,我一封也没回。”
“你恨他,可你心里还是爱他,你并不爱我。”志永说。
“不,你这么说太冤枉我。”
“没关系,鸣鸣,”志永说,“我不在乎你心里想他。你跟我,好多好多年,一直是伴儿,可你一直爱不起来。咱们只是伴儿,鸣鸣,我知道。凡是跟过我的女人,沾了我,就会对我着迷,你也一样。爱不爱我就另说用你们的文辞儿说,我是个优秀的性伴侣,用粗话说我他妈是种马。”
“可是,志永……”
“可是,我对你是从心里疼着,我相信,就凭我的真心,是块石头也能焐化了,我就这么焐着你,焐了十几年”
“今天我终于化了,志永,所以我才觉得对你有愧。志永,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
“从下个月开始,或许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什么,你说的当真?”冯志永紧紧搂住许鸣鸣。“告诉我为什么?”他酒醒一半。
鸣鸣从他怀中挣脱开,喘着说:“真的,我明天去医院恢复一下就行。上次做手术时,我顺便结扎”
冯志永听完,仰面躺在沙发上如释重负,随即掩面大哭起来。鸣鸣一连串说着“对不起”,趴在他身上,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你这娘们儿哟!”冯志永半哭半笑着翻身抱住鸣鸣,“苍天不负苦心人”
“志永,去睡吧,今天你太累了,”鸣鸣说。
冯志永痛哭一场,面色苍白,但仍然笑着。“娘子今天不陪我入梦?”
“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好我一下子睡不着呢。”
“行,”志永说,“独个儿再想想你的李大明吧,我不吃醋。”
“讨厌,你再说这个就是欺负我。”许鸣鸣推着志永进卧室上了床,帮他掖好被子,冯志永头泊枕头就睡了过去,脸上仍然带着几丝笑。
鸣鸣低头吻了他一下,这才出来。
她愣愣地坐在沙发上,总觉得双手空落落地无处寄放。便拿起茶几上的烟,点上,优雅地吐个烟圈,似镇定了许多。
抬眼看看墙上与冯志永当年的合影,似乎觉得这个粗拉拉的人看上去顺眼多不禁看得一往情深起来,看到最后竟笑出声来。这十几年,似乎真像他说的那样只是伴儿而已。冯志永自有他男性的魅力,是那种横刀立马赳赳勇武的气质,他的阳刚之气似乎因为他的邪恶而更加咄咄逼人,可他对女人却不像对待世界那样专横粗蛮,而是流溢出粗拉拉的温情来。或许是这一点一直令许鸣鸣欲罢不能,十几年若即若离地过来她似乎早早地就认命了,可冥冥中总在企盼着什么。最初是盼奇迹,渐渐地随着一个个有关李大明的婚变艳遇传说,这种对奇迹的企盼变成了对幻灭的企盼,希望能由李大明来亲手砸碎自己的形象。似乎,今天她终于盼到了,盼到了与他一同跳舞而没了任何冲动的这一天。
握着他秀长的手,被他带着,踩着音乐节奏跳舞,居然一点全无当年两天不见就惶惶然的那种少女的渴望和身心颤抖的成熟女性的欲求。大明的手也是那么温凉。那一刻鸣鸣明白了一切,真正寒心寒骨
不如不见,不如让那段如泣如诉的恋情永远锁在心的深处,永远珍藏那个时而像哥哥时而像弟弟的恋人形象。东风恶,人情薄,十几年离索,到头来真正是落水萧萧,雨打风吹去。二十年前青梅竹马的情谊轻轻易易就可以冷落成泥。哈,这不正是这几年企盼的人近中年,一种归宿感叫自己有了这种撞南墙的企盼。真与他成了两个世界的人了,从此,望着那个似乎是死过一次的男人远去的背影,心彻底平静了,随之一种巨大的热流涌遍全身,这种冲动在告诉自己:好好做冯志永的女人。李大明确是轻易地从身边滑过了,他滑向了遥远的世界,近在咫尺却可望而不可及。真该死心塌地为冯志永生个孩子
其实她早就这样认命了,只是在痴心地等着李大明来宣告一下而已。
小城女人,走了三十年没有走出的命运。也许这是一种福分呢。眼看着大明和吕峰冲出了这小城,像一叶扁舟冲入茫茫大海,随时都有被撞沉淹没的危险,在外面毁灭和在这座小城中淹没似乎是同样的劫数。或许他们得到的多,失去的也多。这又说明什么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鸣鸣是珍视那段儿时的共同经历的。
那段日子是充实的,美好的,尽管是遗在丑恶的阴影下。
柜子最下面抽屉里最下面的一本影集,里面第一张照片仍像十几年前一样贴在那儿。那是七五年95班去农村“学农”时在打麦场上的合影。女生们穿着分不出男女式的上衣和打补钉的裤子,男生们穿着背心或光着膀子,一班人或站或坐或半卧,在那个大麦秸垛前留下了这张合影。
还记得那一天,想起来,至今心里仍然暖丝丝的。当初怎么那样大胆?
那天,鸣鸣这个宣传委员是导演,拨拉拨拉这个推推那个,让大家摆出各种姿势。好像冯志永轻轻拉住过她一下,说要按快门了,别动了,但许鸣鸣仍然站到了李大明身边,借口让一个高个子男生蹲下,她也蹲在了大明前面冲老师说:“全好了,照吧。”
照片洗出来了,那上面冯志永一脸不高兴地看着镜头,李大明则直愣愣发呆,只有许鸣鸣在惬意地冲着镜头微笑。
大明的小分头在那时很引人注目,全年级里只有他留这种小大人似的发型,男孩子们一般都是上了高中才这样。
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早上,许鸣鸣和女伴们正在教室里练那首《雷锋的心火样红》,突然听到门口的男生们一哄而起,把李大明团团围住,只听他们在大声说着一段顺口溜“留分头,搞对象,不留分头搞不上”。“充小大人儿喽!”这个看看,那个摸摸,把个李大明搞得很狼狈,满脸通红着说:“这有什么稀奇的,看看大人们年轻时的照片去,比我这还厉害,是那种‘大缝儿’,土极”
“噢噢嗅!羊群里出骆驼哟!”
“真德行,团干部搞特殊化,脱离群众。”
“就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嘛。”
李大明急赤白脸地争辩:“你们懂什么叫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真是上得掉渣儿。难道只有推光头才是无产阶级?“
班上推了光头的人理直气壮地说:“我家三代贫农,就是无产阶级。你说贫下中农上,你不就是资产阶级”
“真是无知,”大明说,“那《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保尔也是分头,还是卷发哩,难道他也是资产阶级?”
一提起保尔,男孩子们又叽叽喳喳起来,说:“保尔和冬妮娅还搞对象呢,你也搞?”
吕峰总是站在大明一边的,推着那个男生说:“你别装蒜,你懂什么?人家保尔是真正的革命者,和冬妮娅谈恋爱,是在挽救她,让她站到无产阶级一边来,怎么”
“又弄新词儿,恋爱,嘿嘿,恋爱!哦,恋爱喽!”
冯志永一言不发,却在暗中用力推着别人去撞李大明,许鸣鸣在一边看了个清楚。
冯志永对三儿小声耳语几句,三儿就大叫起来:“别说了,咱们班的冬妮姐正朝这边看呢!”
“恋爱,什么恋爱呀,那叫拍婆子!”
人们叫着闹着,冯志永则趁机顺手抓起一把粉笔未冲人群中扬去,一片白粉弥漫起来,落了人们一头一脸,人群立即作鸟兽散,边散边骂:“谁他妈干的,操他妈!”
大明倒是没有生气,摇摇头咂咂嘴,弹弹头上的灰,甩了甩刚理的分头嘲弄说:“真他妈是流氓无产者的后代!”
这时冯志永终于站出来讲话了,阴阳怪气地说:“大理论家嘴头子也太损了,你怎么能说无产阶级是流氓让老师知道了,你这个团支书非得给撤了不可。”
李大明确不在乎地说:“撤了好哇,正有人想当当不上呢,我让”
许鸣鸣很惊讶,那时冯志永正想当团支书,支部选举时他好不容易动员了几个团员投大明的反对票,可大明仍然以多数当选他怎么会把同学说成是流氓,这不是给冯志永抓住话把儿了
“你一个当书记的,同学们闹着玩你翻脸,说人家无产阶级后代是流氓,犯这么大错误,干脆自个儿下台算了,省得挨处分撤职。”冯志永拉着长音说,那口气既严厉又透着得意。
又是吕峰出来和稀泥:“行了行了,快上课了,别闹”
“谁跟他闹?”冯志永得理不让人,“他这回犯的是原则性错误。”
“行了,冯老八,”李大明看都不看他,只翻翻白眼,说:“你还是团员呢,从来不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念过没有?没念过,先念一遍再来理论。你不是说你爸爸解放前是讨饭的照毛主席的话做个阶级分析,这类没职业的流浪者就叫流氓无产者。”
“那,”冯志永卡了壳,“那又怎么也是无产阶级。你的话就有看不起无产阶级的意思。”
“你别给自个儿找台阶儿下了,回去好好儿读毛主席的书去吧,还想趁机纂党夺权呢。”
“老八栽喽,还不打狗日的!”
只见吕峰一步上前扇了那个人一耳光:“你别挑拨革命干部斗干部,你想看热闹啊,跟他妈阶级教人似的。”
冯志永终于找到了出气筒,转身就踹那小个子一脚,说:“都他妈是你,啊,第一个见人家梳分头的是你,说风凉话的也是你。人家梳分头去拍婆子关你屁事儿?人家乐意羊群里出骆驼,人家洋气,人家搞冬妮娅你凭什么看不惯?”
那小个子倒退着搭讪:“对对对,咱是流氓,就人家是好人,还不行”
冯志永冲他的哥们儿们使个眼色,十来个人就一拥而上,你一拳我一脚地“拆巴”小个子。
女生们很看不过去,愤愤不平地议论说冯志永纯粹是土匪,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干部?
李大明冷眼看他们打斗,哼一声说:“周瑜打黄盖。”
吕峰在一旁捅捅大明:“得了,老八他就这样,你那话,流氓无产者一个。不过,他有办法镇住那些二流子,也能维护班里的纪律,你也别太跟他过不去”
一场闹剧过去了,很令许鸣鸣恶心。她知道冯志永是在想方设法打击李大明。可她又隐隐感到有点得意。当她听男生们起哄说:“咱们班的冬妮娅正朝这边看”时,不仅没有躲他们的目光,反倒更勇敢地朝他们看过去,甚至想去参加他们的争论,好好讲讲自己对保尔和冬妮娅的看法。
冯志永刚刚从外校转来95班,很快就称王称霸老师让他当体育委员,其实他哪个项目也玩不转。有一次下乡学农他的衬衣掉池塘里去了,他不会游泳,还是央告吕峰下去捞的。吕峰捞上衬衫来逗他说:“你这个体育委员呢,球不会打,一百米跑十八秒,还是个旱鸭子,下次运动会得给你专加一项。”
“什么?”
“打架呗!”
老师让他当干部,纯粹是看他打架厉害,能把全班的捣蛋鬼打得服服帖帖。
那时,许鸣鸣已经感到冯志永在暗中追求她他一见鸣鸣,目光就温和下来,就没了那种打架的凶光,总在没人的时候同她打招呼。见鸣鸣早来扫教室,他会凑上来并排着扫,有事没事地说上两句话说他认识“淮军公所”大院里的春儿,是他三姨夫的侄子,特狂,全市铁饼冠军。许鸣鸣则一概不理会,有时最多“哼”上一声而已。即便是后来成了冯志永的人,做了他的伴儿,也难有什么话。为此,鸣鸣时常感到愧疚。除了更投入地与他共行男女之道让他强烈的欲望得到满足,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来补偿冯志永对她的救命之恩和多年来的苦苦追求。让她不解的是,这种报答过程,竟唤醒了她肉体中的强烈欲求,叫她无法离开冯志永。是冯志永把她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在她眼中,冯志永就是一块散发着磁性的巨大磁铁,让她身不由己地献身于他。每当冯志永跑买卖一别数日归来,她顾不上他一身的油汗腥臭,会情不自禁地要他。狂欢之后,她才会嗅到他身上的恶臭,踢着他去洗澡。她会为冯志永做好可口的饭菜等他回来,有时一等等到深更半夜,看他澡也顾不上洗就浑身流着汗狼吞虎咽,她会心中顿生冲动,不等他吃完就从他身后抱住他。这就是冯志永说的“伴儿”。没有温存,没有诗意,做完该做的,连话都不知说什么。
许鸣鸣在不停地上美发班、美容班。钢琴班、书法班、电大会计班,冯志永说这是在培养一个贵夫人和财务总管。他们每天晚上搓麻、打牌、泡歌厅、喝酒,马不停蹄地打发着空闲时光。
他们谁也无法忍受在家中相对无言的日子,总有一个人提出出门去干些什么的建议,或出双入对,或放单飞,不到午夜不回家。
这样的日子,是心照不宣的。
鸣鸣在狠狠责怪自己,总在发誓要当冯志永的好老婆,可她就是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人前人后,她努力地表现自己小鸟依人的样子,对冯志永关心备至,是公认的贤内助和财务总管,老八的哥们儿对她满怀敬畏,称他们是最佳搭档。双方的家长更是心满意足。可关起门来,除了肉欲的疯狂,他们难得有谈兴。
许鸣鸣知道这责任全在自己,她明明白白,大明不会惦记她了,可她冥冥中仍然在等待,等待大明亲自来对她说点什么。可是那个梦中让她亵渎了的情人却是盲讯沓然,一去多年,却很少回北河来,有时刚听说他回来了就又听说他走每听到一点他的消息,鸣鸣都会难以入眠,昏昏然沉睡过去却不免做起春梦来,梦中的她已是个成熟的妇人,而大明仍是那个清纯的美少年,是她在引诱、亵渎他!好梦易醒,醒来却只见冯志永在一旁熟睡。这个粗鲁的人,从小养成了赤身裸体入眠的习惯,熟睡时挑了毛巾被便一览无余。鸣鸣面对的是好梦破碎后一具肉体的诱惑,喘息末定,便抚弄起冯志永来,直到他半醒过来,大喜过望地抱住许鸣鸣颤动的玉体。他已经习惯了,明白凡是许鸣鸣主动抚弄他,都是许鸣鸣最颠狂的时候。他从来不问也从来不想为什么,因为这种事在他看来最简单:纯属许鸣鸣肉欲的觉醒。而且在这种情况下鸣鸣是毫无牵挂的,省了很多麻烦。从十六年前那个深夜里冯志永把她从村书记手中救出来开始,就是这样。凡是许鸣鸣忍受不了深夜的恐惧与孤寂,她都会主动这样。
那个大雨滂论的夜晚,又老又丑的村书记在队部和许鸣鸣谈入党和上大学当工农兵学员的事,一阵狂风吹来,电线断了,屋中一片漆黑。许鸣鸣恐惧地叫着要冲入雨中,却被村书记从后面拦腰抱住,他在许诺着一切,声音变得十分温顺。鸣鸣挣扎着,想咬他的手,可不知道为什么浑身乏力,张开嘴却怎么也咬不住他的手,一阵无力地挣扎后,她无望地晕眩着倒在地上,闪电打过来,她看到了村书记赤身裸体青面獠牙正笑着向她扑过来。
是冯志永打着手电冲进来救了她,她无力地靠在墙上,看着冯志永把那老东西的衣服扔入雨中,随后一阵旋风般的拳打脚踢,把那人打趴在地,赤着身子跪地求饶。冯志永理也没理他,扶起许鸣鸣冲了出来。
在他的屋里,她换上了他的肥大衣裤,后怕地抖着。他烧了开水给她喝,又兑了温热的一大桶水让她洗。他自己却躲进了屋外的柴棚中。
穿着他的衣服静躺在土炕上,一阵阵电闪雷鸣令她难以入睡。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她想的不是家,不是大明,也不是那个丑恶的书记,而是柴棚中的冯志永。她去叫他,发现他正缩在滴水的柴棚中上牙碰下牙地打着“得得”。浑身已经湿了一半,那一刻她竟生出了很大的力气把他拉进了屋。冯志永在半推半就着说“这怎么行?人家会怎么说咱俩?”
“爱说什么说什么,你救了我,怎么能让你冻着?”许鸣鸣拉着他往屋里走,却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狂喜,它来自她的胸部,她胸部在拉拉扯扯中碰上了他,让她感到一丝丝痛楚的快感,一时间她眩惑了,情不自禁用双乳去冲撞他。那冯志永也早已不是刚才战科的人了,早已盲目地抱住了她喘息起来。
“咱们当两口子吧。”他说。
“随你。”她说。
就在电闪雷鸣的道道白光照耀下,他们在那铺大土炕上成了男人和女人。那一夜雨下个不停,闪打个不停,雷鸣个不停。从那以后,每次和冯志永交欢,许鸣鸣都感到大雨如注,雷闪地动天摇。
而这种火爆爆无言的激情却使与大明的那段感情越发显得清纯温馨,叫她不忍丢弃。她无法想象大明那样纯正的少年怎么会闹出许多风流事,在她的记忆中,大明就是保尔。柯察金,而且只是少年的保尔。他和冯志永完全是两类人。冯志永的魅力在于恶、激情和坚韧,而大明的魅力则在于善、热情和正直。似乎男人应具备了这一切才算完美。可天知道目峰似乎是他们两人的中和,但并不令人觉得完美。看来只有极端才是美
那个善良、温和又热情的团支部书记、朴实又诚挚的小保尔。柯察金哪里去怎么会变化这么大?他现在像一个孤傲的曾经沧海的年轻水手,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冷漠和沧桑,似乎是看破了红尘,像一阵淡淡的清风。一个小户人家的儿子,走出小城,竟会变得让人不敢相认得陌生,像一个大外来客一般。
这世界对人可实在是太残酷
不知不觉中有泪水涌出,滴在发黄的黑白照片上。
最早的一次是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暮春黄昏,许鸣鸣和李大明在教员办公室里一起刻蜡纸,刻的是一期什么简报。刻完后又相互校对一遍,李大明才挽起袖子操着油印滚筒印起来,对了,是《三字经》和《千字文》的批判辅导材料。他们有说有笑的一个印一个码纸,还在各自谈着自己的见解。“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谈得很起劲。
锁上办公室的门出来,许鸣鸣哈哈笑着说大明鼻尖上沾着油墨呢,大明伸手去抹,却又抹了脸上两道子,逗得鸣鸣笑弯了腰。
大明有点急,说:“小声点,人家看咱俩呢。”
许鸣鸣这才注意到校园中有几对高中的男女班干部在谈着什么,那样子,两人中间隔辆自行车的,隔着一张水泥乒乓球台的,靠着教室门框的,这种情景很令许鸣鸣吃了一惊。他们听到她的大笑声。都在看他们。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会儿,低下头,又抬起,目光终于交接,同时并肩迈开了缓慢的步伐。
一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或许就是。
大明问鸣鸣:不想快点长大长到,他指着那些高年级的班干部,他们那么大。
鸣鸣看着他黑亮的眼睛说当然。大明说,学校其实木反对男女生在一起,老师们都支持男女生干部在一起谈工作。管的是那些不正经的“秧子”。他上小学时班上就搞“一帮一,一对红”
活动,男女同桌,就成了一对红,都写了决心书要“争上游”。
他们上学一起来,放学一起走,男生把女生送到家,还一起温功课。就他那个一对红是个男生,是全班最笨的,老师指定让大明帮他考上六十分,大明使尽吃奶的力气也不奏效,便让他抄卷子,有一次那人竟抄了一百分,把戏被揭穿,大明的班长职务被“吊销”半年。大明说得很兴奋,抱怨说,小学时男男女女的同学都好好的,上了高中后也很好,像柳刚他们那样,可就咱们初中生封建,男女生连话都木说,人家说保尔和冬妮妮应该好,可作者太狠心,硬把他们给拆散了……
鸣鸣听着他没头没脑地乱说一气,不禁咯咯地笑起来,说保尔和冬妮娅不是一个阶级的人,是不能爱的。
可大明说,如果他来写《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要写保尔一直怀念冬妮娅,为她心痛死。他就爱看他们童年交往的那一部分。
鸣鸣说,那保尔就成不了无产阶级先锋战士这又不是让你写《红楼梦》,是在塑造高大的英雄人物。
李大明吃了一惊问你怎么会看“红楼”?能借我看看
鸣鸣说那可危险,让人看见非批判不可。
后来雨沙沙下大了点,大明不去躲雨,却兴高采烈地仰面接着雨点,问鸣鸣你闻到一股土香春天里一下雨就会有这股子香味儿。
鸣鸣一下子就被他打动他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他像一首透亮的诗,像鸣鸣偷读过的戴望舒的小诗。她决定借给他《红楼梦》时再借给他那本《戴望舒诗集》。
雨仍在下,那股土香弥漫着校园。年轻人都欣喜地站在雨地里,默默不语地仰面朝天接雨。北河,这个城市太缺雨缺雪了,那条绕城的护城河里流的是一河城市污水,北河其实无河。
大明招呼柿子树下的鸣鸣出来到露天地里淋雨。那样子十分可爱。水珠在他微卷的发捎上晶莹着,脸色更显出少有的洁白。
呜呜恍他觉得大明是个俄罗斯男孩子。现在想起来,那种联想真叫可笑,凭什么就是俄罗斯男孩子那个时候能读的外国小说似乎只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能看的几部外国电影,除了越南和朝鲜的打仗片,就是阿尔巴尼亚游击队的片子,但能让人记住的只有几部讲列宁的苏联片子,《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一九一八》。
不过许鸣鸣从父母的旧书箱里翻到了一本写苏联中学生的小说,名字叫《在我们班上》,薄薄的一本小书,意读了好几遍,其实那故事很简单,讲的就是男校的学生怎么和女校的学生交朋友。那里面的男孩子待人善良,热情,一点不像95班的男孩子那么流里流气。似乎苏联的孩子都像大人一样活着,跳舞、滑冰、郊外野餐。白烨林、八角木屋、蓝蓝的湖水,像油画一样。
人家的郊外怎么是那个样子?我们的郊外叫郊区,就是农田和村子,出了城就是庄稼地和沤粪坑,没有林子,没有草地,只有工厂的排水沟。鸣鸣记得最深的,是莫斯科下大雪,全城的人都上街滑冰,男孩子和女孩子手拉手,街过街、巷过巷地滑着,飞驰着,欢叫着,嘴里喷着热气,脸上红扑扑地放着光。
可中国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是不能这样在一起的。他们之间不说话,看都不看一眼。放学后偷偷凑一起的是那些样样不行的落后学生,他们会傍一起偷东西犯罪让公安局抓起来。鸣鸣那个大院里就有个男孩子小小年纪成了惯偷,越偷越大,常常在街上让人们抓住打个半死。回家后父亲和叔叔又把他吊在房梁上打,父亲一棍子抡折了他的腿,他妈一气之下一刀下去剁齐了他右手的四个手指头,疼得他嚎昏过去。然后全家人齐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可他伤一好又去偷,还往家领女人,终于十八岁上被关了大狱。
这样的“渣滓”常常被押到学校大会上公开批判的。可对于学生干部,老师们都很宽容,像黄昏这种一对对谈话的场面是学校的一景,大家熟视无睹。每个班都有这么几对学生干部公开地“谈心”,往往毕业后真成了一对。像大明的表哥柳刚他们那样,毕业时一对对贴出大红的决心书来要求上山下乡。这种一届又一届的模式,似乎成了遗风和传统,对低年级的学生实在有诱惑力。一代一代不知传了多少年,也不知是从哪年开始的。
许鸣鸣和李大明自自然然走到了一起,在95班就成了众矢之的,人们的眼睛总在热辣辣地盯着他们。这种事在别的班似乎一点都不新鲜,在95班则因为冯志永在背后挑着人们起哄而闹得沸沸扬扬。课间时分黑板上常常出现许鸣鸣李大明的名字,李大明背后常被人粘上写着许鸣鸣名字的纸条,上课时都会有人往李大明后背上粘纸条,引来轰堂大笑。
他们两个人从此不再单独相处了,只是默默地对视。那是一段多么值得怀念的时光。上学时交流着目光,放学后又各自想着对方,互相交换着课外书读。鸣鸣托妹妹送去的是《红楼梦》。
《戴望舒诗选》和苏联小说,而大明托吕峰转来的是时下最时髦的知青小说《征途》和《草原新牧民》什么的。大明在书中用笔画出了一道道杠杠,全是知青的豪言壮语,他是铁了心要下去的。
鸣鸣在企盼那一天的到来,那时她和李大明就可以毫不顾忌地肩并肩走在人们面前,一起去贴决心书。那时候就没人再议论他们搞对象了,老师也不会说“注意影响”,而是该称赞他们是“志同道合的一对儿”。
那年冬天,大雪下了半尺厚,要求上山下乡的决心书贴红了满满一墙。喇叭里在放着高年级同学集体朗诵的知青组诗《理想之歌》。晚上,他们举行告别晚会,上演了~场大型话剧,还有舞蹈、合唱、独唱、笛子独奏,这一届学生真是人才济济,都可以成立一个文工团李大明的表哥柳刚吹的那首笛子独奏糙公粮》,令全场掌声雷动了许久,这个大名鼎鼎的学生领袖竟然把一支小小竹笛吹得出神入化,使他的个人链力倍增。他给低年级同学上团课时俨然是~个口若悬河的政治老师模样,以他的口才和热情成了他们心中的偶像,出人意料的是他吹起笛子来又像一个艺术家,到急风暴雨般的那一段急板时,人们不由自主地随着笛声鼓掌。最后的那首领唱会唱,担任领唱的是亚梅,领诵的又是柳刚,池激情万丈地朗诵‘佛弟妹妹们,我们在广阔天地里等你们来!“那种自豪的声音像理想的魔语吸引着人们。
第二天,太行山里来了三辆大卡车接他们走。大明作为学生代表和校领导一起上车送他们,他那激动得意的样子,似乎他也去下乡。那天,太行山区的那个县在低年级同学们眼中成了未来理想的目的地,像磁场一般吸引着大家挤上车奔向一个圣地。李大明当上了学生代表,一共才有四个,一个年级出一个,好不让人心生艳羡。他混在那些兴高采烈的知青中间,和他们聊着天说笑着,像是长大了许多。他一扭头看到了许鸣鸣,党毫无顾忌地和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一阵子语无伦次的高兴话。鸣鸣不安地扫视四周,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知青身上,似乎没人注意人群外的他们二人。恍惊听他说回来就建议校领导办课外学习班,有针对性地学点农村需要的知识,这样一下乡就可以马上投入火热的农村新生活,省了一段适应期。他还小声说戴望舒的诗很美,就是太小资了点,他要学的是他的描写手法,去写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生活。“我一定写一部比《理想之歌》更美的诗集。真不明白,为什产《理想之歌》像口号,没有美感,那不叫诗。”说着他要介绍呜呜认识柳刚和亚梅,鸣鸣红着脸跑开
两天后大明从县里回来了,竟然个人闯到鸣鸣家。那天鸣鸣看到窗外的大明在东看西看,就知道他在这个大院子里迷路了,鼓足了勇气出去招呼他进屋。大明居然大大方地边进屋边大声说下午团支部委员到校开会,老师让通知来的。他也看到同院的人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他们俩。
他冻得满脸通红,但是一脸的喜气。一进屋就自说自话讲柳刚他们进山的事,像是在讲另一个世界。新盖的知青宿舍,热腾腾的火炕,一连两天吃粉条白菜炖肉馒头山药粥,柳刚当上了生产队副队长和公社团委委员,县里还要他们当教师、拖拉机手。
赤脚医生,将来会推荐他们上大学。又说“国务院有计划,1985年就要实现农村机械化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有十一年,中国农业就现代化了,咱们得赶早儿下乡,去创造,而不是等人家现代化了咱去吃现成的,那多么不光彩”。
“校领导采纳了我的建议,在初中就开办农机、红医、兽医。
科学种田和阶级斗争研究课外组,吸收先进同学参加。你参加哪一个?别说,让我猜,肯定是红医组,没错吧?你当医生最合适了,不过可不能嫌贫下中农脏我这次亲眼看到赤脚医生给五保户老大娘扎半身不遂,被子一撩,味儿挺臭的,可人家不怕,先替老大娘擦身才扎针。还要学会上山采中草药,满山都是宝,不花钱为贫下中农治病。你参加红医组吧。我上科学种田组,学点真本领,让它亩产上两千斤!“
鸣鸣觉得大明就是小一号的柳刚,似乎他的话不是对她一个人讲的,他面对的是一大批听众。对,他是在讲演。
鸣鸣便有点扫兴。恍恍惚惚中给他冲了一碗白糖水。他一口气喝干后又说甜嗓子,就去外屋的水缸边抓起水瓢喝起生水来,那喝凉水的样子一点也不文雅。
鸣鸣说喝生水会闹肚子。
大明说农村的人都喝生水,而且是从井里提上来的,要去农村,想改变它,就得先学会适应那儿的生活。
说到这儿他又有点兴奋地说:“人家县里说了,知青在那儿安家结婚还给一家盖三间房,你说好玩不?三哥和亚梅姐……”
“说改造农村,谁让你说这个了,讨厌。你快走吧,我爸快下班回来”许呜呜关上了里屋的门。看到大明傻愣愣站在那儿抹头上的汗,就掏了自己的手帕递了出去让他擦。他抹了一把就装在衣袋里走
现在还记得,光线昏暗的堂屋里,那个红着脸出着汗说个不停的男孩子,成了记忆中一幅暖色调的油画。
其实她想说的是:我当赤脚医生,你当科学种田专家,咱们俩好,也盖三间房子。可到了嘴边却是另一种样子。
一丝丝微弱的光线照着大明,看得出他的脖子上有个鼓鼓的小东西在一边说话一边动着,唇上已经长出了一层细细的嫩胡须。他的眉毛很浓,头发很黑,目光很柔和。这目光和父亲慈爱的目光不一样,但总有父亲的影子在里头。父亲好像很久不再抚爱地摸她的头发了,也很少那样温存地看她他总在训斥孩子们,要这样或不许那样,莫名其妙地批评人。看完《平原作战》回来,鸣鸣和妹妹大声说“那个赵永刚真精神”,母亲说“关键是人家嗓子好,是武生的坯子小生的扮相和唱腔。”却不料父亲大为光火,说她们“有问题”,不是学人家的革命精神却是去看人家长相。尤其批评鸣鸣“小小年纪,学点好!”母亲立即大怒,痛斥父亲“一个破《杜鹃山》,你一天赶场似地看三遍,是学人家革命精神敢自是去看柯湘的!”
唉,父亲。小时候,还亲鸣鸣的脸蛋,硬胡茬很扎。伏在他背上,身上的烟草味很香。大了,这种接触却没有她一直想回到童年,爬到父亲背上去,去亲他长满胡茬的脸。
面对大明,鸣鸣顿生对父亲那样的渴望。可他有父亲那样厚实的脊背身上有那么好闻的烟草味虽然没有,可他仍然像一堵热乎乎的火墙。天知道,当她想得到那堵火墙时,却又想方设法否定自己,偏要叫他离开。
现在想起来,那真是孩子气。大明若真像冯志永,就不会走开,他会闯进里屋,会表白自己,甚至会……大明不会,他太老实,太嫩。或者干脆说,许鸣鸣此时心头痛苦地颤抖着,干脆说,大明这种人压根儿不是为女人而生的,他和呜呜那一段根本就不是爱情!或者说他那个时候仍是个孩子,没有长大的孩子,他们只是两小无猜而已。
天知道李大明那样一个心智发达的人为什么一门心思地成了一个宗教狂似的人。他在极力模仿柳刚,追随柳刚,柳刚的一举一动都成了他的榜样,柳刚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他也学着柳刚的样子半懂不懂地读马列原著,发疯般地抄他的笔记,可他并不懂,这只是让一种热情驱使着向一个灿烂的目标盲目地奔跑着。
鸣鸣只是在十几年后才明白,她不过是那个亚梅的影子而已。是大明的忠实听众而已。大明需要有个女孩子像亚梅伴着柳刚那样陪伴他,鸣鸣有幸或不幸成了这个人选而已。
大明对生活毫无感知,他是个生活在别处的人,现实不过是他搭乘的一条通往彼岸的船,他自以为身上的光环可以阻挡任何现实的攻击,自以为是个圣徒裹在神圣的光环中奔向理想的彼岸。他就是凭着这个光环吸引着呜呜,把鸣鸣带入了爱的天国可他却毫无感知地抽身离去
鸣鸣最痛心的是大明居然悄然办了回盐城老家当回乡知青的手续,悄然地走了,像贼一样溜走,铺盖还完整地留在知青点。
安顿下来后才一封一封地写信来,信中谈的全是他的打算,谈的是尽早靠伯伯的关系上江苏农学院。他一点也不知道村干部会打女知青的主意,会在月黑风高的雨天赤裸裸地扑向她,他甚至木知道他走了,冯志永会来取代他。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样一个宗教狂似的人,情感和人格上却仍然是个孩子。
三十多岁上,许鸣鸣痛苦地意识到李大明是个人格分裂的教徒,他是为某种非人的目的而生的人,他的光环让他轻易地获得女人的芳心但看不到女人,女人不过点缀了他的理想国。
而冯志永则不一样,他生来是要征服世界,女人是他要征服的一个重要部分,征服世界与征服女人是一致的。这样的人可以像拿破仑一样为一个女人去死。
可是这一切并不完美。鸣鸣后悔自己读的闹书太多,人已经不可救药地成为情调的牺牲品,她渴望完美。
冯志永在获得她之前曾经得到了刘芳,他甚至和农村的守寡大嫂混到了一起。后来他说那是因为他绝望了,因为呜呜注定是大明的所以当他那个雨夜得到鸡鸣发现她仍然是个完整的人时,他竟大吃一惊:“你和大明没有过?怎么可能?”
那以后他确是百分之百地收心了,可他心里明白许鸣鸣还在想着李大明。许鸣鸣每一次的献身都伴随着对冯志永的负疚,可是她对李大明就是恨不起来。
李大明轻而易举就获得了,可他却那么心不在焉,他的心在遥远的地方。
而冯志永要竭尽全力才能获得,但他并不全懂获得的是什么。对他来说,得到了他想得到的女人,就够
做一个女人,做男人的女人是无可奈何的。
许鸣鸣苦笑着。但她入睡前的最后一个想法仍然是:明天去医院做恢复手术,她要为冯志永生个孩子,有可能,生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