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流浪 2-孽缘千里

那个下雨天,母亲阴沉着脸回来,晚饭也不做,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父亲回来后你就听到他们的争吵声和母亲的哭声。母亲在痛说这全怨父亲无能,只混个科长。人家把奖给局长老婆实则是巴结局长,那个局长不过是比咱高一班的,你瞧人家怎么爬那么快!又骂他老婆那个臭不要脸的,什么货色,大资本家的女儿耍美人计靠上一把大红伞,她懂什么无产阶级专政理论,不过是唱哈哈儿腔阿庆嫂出身,稿子是动用市委写作班子的大笔杆子写的。“你这窝囊废,老婆孩子全跟你受气!我什么时候能有个出头之日让人这么欺负你倒没事人儿似的你还是男人不是!”

她说到痛心处便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死去活来地哭,不住骂父亲“窝囊废”。父亲在小声地劝着,连声说你打我打我吧,我他妈没本事没出息你打我几下子出口气。

那真是丑恶的一幕。从此母亲的形象大打折扣。

那以后的日子里,母亲像换了个人似的,她开始精神焕发地为父亲升职四处奔走,像自己要长一级似地斗志昂扬游说。他们每天晚饭后的事就是母亲汇报近期成果,今天攻克了哪个局长明天又说服将要去说服哪个副秘书长处长办公室主任,甚至把她最恨的那个局长夫人请到家来大姐大妹地亲切个不停,又送了什么东西。最终吕科长终于从茫茫科长之海中脱颖而出升了副处,那天母亲做了十几个菜庆祝。弟弟又吃撑了,但这次爸爸没打他,而是慈父般地帮他拍背,给他灌醋,说小时候过年杀猪他也常常撑坏了,爷爷就是给他灌醋助消化的。“这孩子跟我小时候一个毛病,哈哈。”从此以后父亲便更加对母亲百依百顺,听她指挥该怎么处理办公室里的关系,母亲像个战略家又像个情报员。真奇怪她自己为什么不去亲自当个官而是在家当丈夫的女诸葛,家里整天就听他们在议论单位里的事,怎么对付张三李四,他们根本不关心你和弟弟在干什么,似乎你们不过是幼儿园大班的孩子,只要有饭吃回来睡觉就行,他们根本不知道你在学校里是个赫赫有名的团干部,不知道弟弟整天和班上的小痞子混,直到有一天他们偷东西让公安局抓了起来,送少管所劳教一年。

弟弟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什么都无师自通,小小年纪已出落得英俊帅气,一门心思喜欢上了唱戏,李玉和郭建光杨子荣唱什么像什么,不出几年就把自以为天生演革命英雄的你比了下去。

你便陪他偷偷地去考文工团考剧团考部队宣传队,哥儿俩苦苦地哀求人家收下弟弟,干什么都行,只要能安排上戏就行。弟弟简直为当演员发疯,就喜欢不知疲倦地唱。最拿手的高腔是李玉和“我迈步出监”和杨子荣“气冲霄汉——啊——啊”人家说他太瘦,他就回来拼命练哑铃,说他个儿太矮,等长高点再来,他就发疯般地早起去跑步,压腿,练单杠,要把自己拉长。

弟弟太能吃苦了,可又太倒霉,几试不中。你劝他算了,将来可以下乡当新农民,科学种田,当工人当教师,活法儿很多。

他想不通。学校宣传队里好几个条件不如他的都走后门进了部队文工团、京剧团,惟独他这个台柱子进不去。

那时你正“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打算毕业后去广阔天地“滚一身泥巴,练一腔赤胆”,组织全班同学“开门办学”,一会儿去农村学育种,一会儿去工厂学修理农机和电工,一会儿又去医院学习中草药和针灸,恨不得学一身本事去为贫下中农服务。

你们班分成几个专业组,大家准备毕业后一起去一个地方,红红火火地进了村就各就各位。那种学习的劲头并不比后来准备高考差,似乎比准备高考目的更明确。从农村回来几天就忙于整理笔记,和班干部们规划下一步开门办学,去哪个厂去哪个县。

而弟弟还是痴心不改地在家练唱,你便嫌他烦,要他死了心,好好儿学点本事准备下农村去。就那么一年的时间,你没工夫去理会弟弟在做什么,很少关心他。你那时根本没有发现他和什么朋友在一起,当你发现时为时已晚。你没有告诉父母弟弟和几个坏学生傍在一起,你知道弟弟很难自拔你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跟你顶嘴:“你别说好听的家里谁关心我?爸妈关心的是他们自己,你关心的是你自己下乡去捞资本将来当先进知青爬上去。谁管我我有这么好的条件当演员,可我没后门进木去!人家肯帮我去走后门进文工团,比你们都关心我!”

可怜的弟弟,文工团没进去却进了劳教所。他太娇气,什么活都干不好,挨了不少打。那些流氓地痞又对他起了歹心,不断折磨他,因为他太帅。在那个丑陋的环境中,性变态是一种普遍现象。他每天都在惊吓中度过,实在躲不过人们的骚扰,竟傻乎乎去告状,反倒被说成是流氓。这些是他出来后只对你一个人讲的秘密。他的神经受了太大的刺激,人变得恍恍惚惚,全没了小时候的美少年样。胡吃闷睡,二十几岁就已经大腹便便臃肿得像一摊泥你不敢面对他,不敢同他讲话,他也很少跟家里人讲话,只爱守着电视机一盘一盘地放卡拉OK带,唱什么“大家唱”,不倦地唱着那些老歌儿,似乎还在圆他当演员唱李玉和的梦。

只是那天你偶尔过他工作的那个小饭铺儿,看到他在抖着一身的肉揉面烙馅饼,数九寒天只穿一件脏兮兮的秋在,你感动了,看得泪水哗哗掉下来。这是我的那个可爱的漂亮弟弟他正快活地翻着一个个馅饼和小窗外的顾客有说有笑开着粗粗拉拉的玩笑,大家起哄让他唱,他就亮开嗓子唱“今天你跟我咱俩是兄妹/明天你和我睡一个炕头/不怕丢脸不害羞/叫声妹妹你跟我走”。外面的人便大叫:“再来一个,吕大胖子!”聪明的弟弟,他并没变成弱智,他有他快活的地方,但不是在家里,这个家不是他的家。如果他能有个自己的住处,他决木会住在这个家中。

可命运注定他永远离不开这个家,永远在父母的冷漠和白眼下度日。当年他和你最知心,现在却像个傻子看着你,连声哥哥都很少叫。你给他买一箱一箱的卡拉OK带子,你给他一沓一沓的钱,他都漠然地收下,只淡淡地说“谢谢哥”。你知道你这纯粹是理智在支使你这样做,感情上没有一丝手足亲情如果说这个家里还有什么叫你留恋的,那只能是儿时和弟弟牵着妈妈的手欢蹦乱跳的情景,只是弟弟儿时聪明调皮的身影。你极力想在弟弟的脸上找出一点当年的痕迹,想寻找到当年你们一同练唱腔一同冒雨去考文工团的影子。可你什么也找不到这一家人已变得谁也不像谁,好像四个不相干的人凑在一起一样。不忍进这个家,不忍回忆。

他们老了,老得惨不忍睹,人似乎也迟钝了许多。你越是隔很久回来一次,这种加速的变化就越是让你心寒。才几年的工夫儿?怎么这么快就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叫人痛心?这个家,这座城,这群人。二十年前的一切还恍若昨天,可这景物却如同经历了一场浩劫。人的故乡和亲人到底是什么?真的有么?或许一切都不过是一段段过程经验,是流过的水,永远不能在同一地点再次过同一条河。

真的不想回那个家,不想再见他们一眼。只想这样一个人与过去交流,感知一下曾经在熟悉的路上留下的气息,这就够

他们老了,似乎开始牵挂起你这个儿子来。他们像往银行存款一样把你和弟弟存上。现在他们准备取出来花。弟弟让他们彻底失望了,像个沉重的包袱压着他们。他们便把全部的感情转移到你身上。小时候他们好像更喜欢弟弟,弟弟比你乖巧听话。现在你成了他们推一的寄托,却这样成年流浪在外,三十几岁还像个孩子一样没有安身立命。你看得出他们老眼昏花地随时流露出关切。他们永远在欲语还休地望着你,那种情形极其教你难受。

你便不去看他们。无法面对,这是一个多么沉重的字眼儿!

理智上你总是歉疚着,总想让他们快乐,想制造点笑声,想跟他们说点什么。可感情上却没有任何这样的要求。看到他们翁动着嘴巴冲你默默无语,你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纵使心中有一千个酸楚的歉疚,没有感情的冲动,你也无从开口。

弟弟永远关在他的屋子里唱他的通俗歌曲,你和他们面对着无聊的电视剧,手中的遥控器不断地换着频道,心中是无尽的烦躁。

交流在于你们是一种陌生的开始。小时候没有过。长大了,弟弟进了劳教所,你上了大学远走高飞,永远不曾有过交流。对他们除了一点厌恶,没有过一丝依赖和依恋,活得战战兢兢一心向上爬的他们也从来没理会过你们兄弟二人。这个家是一片感情的荒原。

你在想,如果他们只是一对儿无权无职无文化的老百姓,或许你们之间会有一种纯感情的交流。你们之间会有一种质朴的感情流溢,把你们紧紧粘合一起。或者如果他们是一对高雅脱俗满腹经纶气度不凡的知识分子,至少还能让你敬佩,即使缺少感情的交流,还能有一种智力的吸引。可他们偏偏是这么一对蝇营狗苟的小官僚,感情上没有支出,智力上没有扭力,令你无所适从。

小学和中学的同班同学大部分出身于那种大杂院的工人家庭,他们的父母是很粗鲁,没文化,可他们的感情是真挚的,是那种小人之情浓于血的热乎劲儿。那些同男人吵架让男人打得鬼哭狼嚎的大奶子也退女人尽管活得无聊但她们至少对孩子的感情是百分之百的真挚,是那种母兽护犊的爱。那种舐犊之情虽俗气繁琐,可实在而温暖。她们会敝帚千金地珍惜自己那些并不争气的子女,为他们操劳。这一点叫你感触最深。李大明那个小而干净的中学老师之家,实在叫你生出无限的向往。那对老实巴交的教师,他们会坐在桌旁看大明一口口吃饭,从旁叨念着“慢点儿‘、”再喝口粥“,时不时发出由衷的痴笑,弄得大明或皱眉喷怪或赤子般随母笑啼,那种感情的自然流露好教人艳羡。因为你是大明的好朋友,他们也拿你当自家人看待,看你吃喝时的表情也是那般温馨慈爱。你能同大明变得那么知心,与他的父母很有关系。那个家让你一进去就不想出来。每到假期你会在大明家一住几天不回家,倒是让那一对憨厚的教师劝回家,他们不是嫌你而是怕你父母牵挂。”我巴不得你上我们家来当儿子呢,我就是喜欢虎头虎脑的儿子!我越喜欢你就越想到你妈妈,她肯定想死你了,你该回去住几天,别让当妈的着急上火。“这样的话大明的妈妈不知说过多少遍了,让你一辈子也忘不可能就是因为这种感情惯性,才使得大明仍然心系他那个破烂的四合院。凭得全然是惯性,人生在世,哪怕能有这样的感情惯性也算不容易

你没有,他们不曾给过你,他们是把你当存款扔进银行那样对待你和弟弟的。你有权利不回报他们。事实上是你想原谅他们,想同他们呼一阶。可没有话题,没有冲动和欲望。他们根本记不起你们小时候的样子,只偶尔说起你小时候抓着屎往嘴里塞,别的就再也记不得什么。在你们的青春期最需要父母时他们在忙着与人斗其乐无穷,让你们迷迷糊糊地成长。

你第一次梦遗,一连几天魂不守舍,你以为自己是得了夜尿症,吓得不敢出声,就那么湿乎乎地睡半宿用体温烘干衣裤,一直到上课同桌的说你身上太臭。你很恐怖,晚上就不敢喝水,渴得嗓子冒烟,可仍然“尿裤子”,且尿出的是那种怪味的粘液。

你真想去问问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可看到他那副样子你却又张不开口。他既不是个慈父也不是个严父,只是一个与你不怎么相干的人。最可怕的是,那时你死死地盯住了刘芳,这个能歌善舞的文艺委员就坐在你前面一排,一到课间和自习课她就在座位上哼起歌来,唱什么《闪闪的红星》里的《夜半三更盼天明》,唱《白毛女》唱《春苗》,不知为什么她的歌声竟令你心烦意乱,你根本没心思欣赏,因为那阵阵歌声令你的下面发沉发紧胀得厉害,似乎随时要有什么从中冲出来。她的歌声停止后你才会感到一阵松弛。那是怎样一种难以启齿的折磨!去问谁无人可问。没人关心你。于是你便以班长的身份狠狠批评刘芳,不许她上自习时哼歌,一派义正辞严,把她说哭至今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一阵子你变得突然勤快起来,每天一放学便急急赶回家钻进卫生间冲洗那阵阵酸臭的地方,然后洗衣服,为掩人耳目,连内衣外衣一起洗,而这以前你的衬衣总是穿得领于发黑才洗。

他们从来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积极地洗衣服。

最终你实在忍不住了,去看医生。一共去了三次,你盯准了那个白发苍苍慈眉善目的老大夫,他让你感到可靠。你摸准了他值夜班的时间,在空无一人的时候冲了进去胀红了脸嗫嚅着连自己都听不懂的问题,那蚊子样的声音竟让他听懂他宽厚地抚摸着你的头笑着:“傻小子,这不是病!千万别害怕。这说明你长大成熟了,快成为男子汉了,是好事”那天晚上你是多么幸福那个老人在你眼中成了世界上最可爱的人,“谢谢你,爷爷!”你红着脸飞跑出医院,沿着马路一路飞跑,整个城市都在飞速地向后退去,为你让开一条光明大道。

你从那天起突然开了窍,世界在你面前像揭去了一层面纱变得更加深远广大。你开始以一个男子汉的目光看待一切,感到一股丹田之气充溢了全身让你变得自信。

你从此更加蔑视那个有着父亲身份的人。你心中一直在说“他不配”。你为母亲跟了他感到十足可惜。你留心起他们屋里的动静,常能听到那种令人心跳口干舌燥的声音在半夜响起。奶奶在外间屋的黑暗中叭叭用扇子拍在身上长吁短叹着,时而咬牙切齿道:“又犯贱呢!又闹耗子!”

你便捂住耳朵不去听。可忍木柱第二天看他们的表情,看得饭都忘了往嘴里吃,像看两个陌生人。无法想象,这个在领导面前大气不喘的男人,黑暗中会发出那种粗护的喘息。换句话说能那样“啊啊”大叫的男人怎么会在办公室里那么臊眉搭眼的?洗澡时你看到他那副颇为齐全的配件重重地垂吊在裆中像挂上去似的,松松拉拉地吊着。长着这样阳刚物件的人怎么会一出门就成了骗种?母亲怎么会跟了他?怎么会那么为他鞍前马后地奔前程?你不仅想把这个人从家里轰出去,而且也为母亲感到可怜可悲。

你有时几乎要告诉他们:“你们不是绝户,你们有了孙子了!”可你说不出口。因为你觉得你本来就同他们没什么联系,还提什么孙子。

儿子,哈哈。养儿何用?你越发认为你不去理会那个儿子是对的,你说服自己不去对他产生感情,因为你怕他有一天会像你看待你的父母一样。你这样的浪荡之人,就不配有儿女情长。生命的创造既可以伟大也可以卑鄙,何必太认真?等你哪天认为自己配做父亲了再创造个孩子出来,你为他付出爱,也成为他的严父,从感情到心智上都让他感到你的存在价馆。到那时再做父亲,否则就不做。人类有多少想这样做父亲这样做母亲的?

大明无疑是幸福的。他有那么关注他的父母,至少他在青春期困惑的时候他能够自然地求助于他的父亲,那个豁达善良的语文教师。冯志永这样的人无疑也是幸福的,他从小活在那个本能的大家庭中,粗鄙的父母把一切本能的东西本能地暴露给孩子们,像动物遗传和模仿,他们在很多成长和人格的问题上无师自通,习惯于本能,习惯于恶,习惯于喜怒哀乐的自然爆发与流露。

记得小时候去冯志永家,那一带是!日时候八条胡同的所在地,叫什么辅誉街。那一屋子人的模样让你吃惊。在炎热的夏天里,他们家的男男女女全光着上身围着地桌在汗流浃背地大口喝着热气腾腾的玉米粥。他母亲的双乳在胸前钟摆一样晃着,一下一下地擀着面条,那硕大的乳头不时碰到案板上的面片。他的嫂子就那么光着上身给孩子喂奶。那简直是个动物之家。也正因此,冯志永这样的孩子在七十年代那个不要文化的年代里才能在学校里称王称霸,因为在李大明和你这类仍然未开窍的良家子弟面前,冯志永几乎是个无恶不作的恶霸,他从小就耳濡目染着一切本能的东西。生在那样的家里,无疑也是幸福的,他从来不知道耻辱,只凭本能占有和发泄,这样的人往往成为社会的强者。

而当你既不能给你的儿子以李大明家那样的温情又不可能像冯家那样全然凭本能活着并影响你儿子时,你凭什么要做父亲?

一个流浪的人只配像一条野狗寻着温暖随遇而安,承受不起为别人的责任。生在这样的家,投生在这样的小城,你还能祈求什么?你本不配有什么理想和欲求,既然有了,就只能为它而流浪,冷漠地活下去。有朝一日或许就一头倒在雪野中,让别的野兽分食了你那没了魂的肉尸。让自己那升天的灵魂看着野兽们分叼你的肉体时发出快活的笑吧,因为那与被孝子贤孙哭哭啼啼送进火葬炉中没什么区别,或许比看着它在火中抽搐还更好受些。

最早人兽不分的时候,不就是这么个结局?你曾食了别的死尸成长,再喂了别的动物,如此生生死死,周而复始的肉体生命。那样,大地岂不更干净些?你在寻找着,寻找着一千个理由来证明不要那个儿子是对的。证明着这样流浪是辉煌的,是命中注定。

你别无选择。这样一个活法本身就是一种艺术。

你甚至在想,如果你真地生在一个小人之情浓于血的家庭,像大明家那样,可能也很累。现在的李大明,揣着一颗备受创伤的心,以他的高智商和脱俗境界,恐怕与那对儿老父母交流起来也是困难的。他怎么对他们说他同意大利女人在德国的一段有欲无爱的经历?怎么说他那个永远无法见面的私生子?又怎么说他现在孤身一人混在北京与青木季子的同居关系?那对老父母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们那个礼教之家养出的乖儿子会在三十岁上既成了一个名教授又成了一个痛苦的风流单身汉。大明的痛苦他们能懂他们过分的善良和任人宰割曾使大明成了一个善感纯真的好学生乖孩子,可他们并不知道这样纯洁的孩子遇上冯志永那样天性丑恶的人竟无所适从,只能成为牺牲品。他们使得大明心地洁净聪慧敏求,可在一个文明扫地的时代里这样的人只能以卵击石,他那童话般的理想让人木废吹灰之力就摧枯拉朽大明这样的孩子,幸好赶上了恢复高考招生,又幸好赶上了开放,使他得以以世界为舞台,游刃有余地躲避邪恶与庸俗,充分使用自己的才华横溢。否则,即使他考进了北京这首善之区的名牌大学混入上国衣冠之列,却依然难逃抑郁埋没自生自灭的下场。

京华大学那样的地方绝不是什么净土。这几年中国的教授头衔似乎在贱卖,熬够年头七老八十总算得一头衔带带研究生享受特别津贴一百元,无中生有的硕士点博士点蟑螂般核裂变般繁殖,可真正能称得上知识分子的又有多少?有多少人真正具备了知识分子的。动态?知识阶层的媚俗则是披上优雅外衣的庸俗。在一个僧多粥少的知识劳动力市场上,当看似众多实则标准统一的买主千人一面地高居拍卖台上时,能不白削自足的又有多少?李大明这样卓而不群的孤傲才子,混在浑浑噩噩的知识混于中与他们一样参加什么分房大战评职称大战,永远只能吃败仗,与他当年混在那个95班同冯志永这样的人做同窗没什么两样。大明似乎永远逃不出这样的劫数,但他不妥协,很悲剧地清高着。那对可怜的老父母,他们可以与世无争地清闲度日,他们用这样的家教熏染出来的乖儿子却几乎总在面临着灭亡,永远有一支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上。这个极易被世俗毁灭的天才。他会埋怨他的父母埋怨他们没有过早地给他点恶的知识?埋怨他们迂腐?

这样的家一定不会让他感到很幸福。如果不是有那么些个“如果”,大明会早早地被埋没掉

做父母其实是件太难太难的事我们太少考虑怎样做父母,因此给后代留下了太多的灾难而不自知,真正是浑浑噩噩而已。有时看到那些带着脏兮兮的孩子兴高采烈逛游乐场的父母,看他们一手抓五六支羊肉串吃得满脸流油孩子也辣得涕泗横流时,你觉得这比杀人还残忍。中国有太多这样的父母,他们的孩子将又会变本加厉地发扬光大做这样的父母,而许许多多李大明这样的天才则会与这样的孩子混作一团甚至成为他们的牺牲品。

一个种群里出现一个高档的变种,是难免被窒息而死的,一人一口吐沫都足以形成大海把你淹死。

这样看来你又该感谢你的父母。他们既过早地让你懂得了恶也让你厌了恶。于是你得以与庸俗游戏而不被庸俗淹没。

一个人的生存模式似乎在少年时代就固定了,他的劫数似乎总以同样的性质形式出现着重复着,像从小在戏班子里学戏,学了什么角色就永远或生或旦或净或丑地演一辈子。只有戏牌的不同,同台演员的不同,但扮演的永远是一类角色。

这个城市就是你的戏班子。

那时候你就扮演了介于冯志永和李大明之间的角色。以后的你永远在这两类人之间调和看妥协着。这两人又似乎都对你有一种扭力,让你无法抗拒又无法完全产生单一的认同。因此你永远无法安宁,无法像任何一种人那样活着。所以你选择了流浪,直到有朝一日能自己主宰自己。

童年的张力,真是太强太强它决定了人一生的人格。一生中的劫数、克星与走运似乎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最终老去的死去的是一个个肉身,而世界依然。“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上帝啊,果真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安排着这一切如果真有,那就明明白白地昭示给人类,让他们不要像西西弗斯一样反抗自己的命运

十六年一晃而过,当年的这些同学,无论走得远的还是寸步不离这座城的,他们的本性并没变,改变的只是外形和面孔而已。无论受了教育的没受教育的,你一眼就能看穿他们,看到他们当年的影子。生长在那个年代的少年,过早地成熟了一颗心。

而95班的人则更是变本加厉。天晓得各路英豪怎么都汇集在95班,天晚得它怎么引起了方新这个“摘帽右派”的注意,成了他的实验品。95班成了一座炼狱,这样的大熔炉中还能不炼出几块金刚石来?这一班人成熟得太早太快,与肉体的发育不成比例。谁又说这全是方新的过错?这座城市的历史太久了,这座城市经历了太多的战争和野蛮,经过了太多“革命烈火的洗礼”,“文化大革命”又是全国死人最多的城市。

小时候曾为北河的巨大名声感到骄傲。那么多那么多的书是写它的,让人读得真想叫时光倒流。置身于那个城墙和护城河环抱的小城中,读《红旗谱》、《敌后武工队》、《野火春风斗古城》,看完了,就满城去找那书上写的街道,竟找到了不少,其中有条唐家胡同竟然真的就是与你家一墙之隔的胡同。还有那个热闹的城隍庙,古色古香,好大好高的一片去处,高门大庙,雕栏玉砌,大大小小的石狮子,恰似故宫的大殿一般宏伟。记忆中,那七百年历史的城隍庙早已凋敝,屋顶蒿草丛生,庙门里住了挤插插的人家,煤炉子就支在门楼里做饭。可那种繁华热闹却依旧是小城一景,放风筝摆小摊吹糖人儿耍杂耍儿的熙熙攘攘,依旧可据此绘一幅小小的“清明上河图”出来。很古朴,很闲适,也很市井,透着一种俗美。这样一片广大劳动人民喜爱的找乐儿之地,竟被一通破坏,拆拆建建,圈成一处市里的宾馆,弄得雅不雅俗不俗,可惜了儿的一处圣地古文物就这么给破旧立了新。城墙没了,城隍庙拆了,这是这座城市最悲哀的两件事,从此这座古城再难有魅力。不过书上写的那些传奇般的街道还在,你还可以访古,想象书上的人怎么在这迷宫样的小城里奔走。“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们居然照着书上的线索去搜坏人,今天撤出个汉奸刘魁胜,明天又揪出那个“哈叭狗”,后天又断定谁谁就是妓女二姑娘,全对号入座,给他们穿上戏装押上大卡车跟打了花脸被了戏袍的省委大官一块儿游街,看得大人孩子好不开心。

这种文戏后来演变成武戏,人们从“文攻武卫”发展到大炮轰,机关枪扫。军队分成两派,发枪发子弹,满城枪林弹雨,满城高音喇叭彻夜放着哀乐,“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英勇牺牲”

的烈士雨后春笋般涌现,广播中仍在高呼“烈士回眸应笑慰,革命自有后来人!革命者是赶不尽,杀不绝的。革命木怕死,只为主义真!”城里总有地方在向烈士遗体告别,百姓们便赶场似地去观看。山一样海一样的花圈,半城的来苏水味,整个城就像战场加太平间。死去的人千姿百态地展览着,头炸开花的,浑身打得铁青的,折胳膊断腿的,作为敌对派的罪证展览着。满城贴着烈士们的黑框照片,死的全是些风华正茂的青年。

胡同口上小院里刚刚死了一个女儿,才二十一岁的棉纺厂工人。那个叫什么兰花的姑娘,在那一堆死者中是最纯美的一位。

真无法想象她死得那么惨,是在被另一派包围在楼里许多天断粮断水的情况下,她偷偷溜出楼到食堂附近的垃圾堆上捡烂土豆时被发现一枪射中的。人们纷纷传说,枪子儿是她弯着腰时从后面打进又从头部穿出的。“文革”中这样死去的人都算烈士,家门口挂上了小红牌“革命烈属”。“文革”后每逢到年节,学校里就号召大家去“拥军优属”,小学生们就成群结队地见挂红牌的家就进去,帮人家扫院子,擦玻璃、挑水。你就总是找几个同学第一个进那个兰花家去,帮她的老娘于这干那。你发现那个破破烂烂的家中一无可取,只有见面墙上挂着兰花的照片才是光彩夺目的。那个老妈妈一定想女儿想疯了,墙上到处是同一幅兰花姑娘的照片。你凝神屏息,与那照片对视,多想有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姐姐!怎么平时竟没见过她?逢年过节,一年中你那个小组总要去这家干几次活儿,你甚至用自己的零花钱给这个老妈妈打了酱油偷偷放在灶间。她永远也不知道是你干的。几年后,满世界的烈属红牌牌一夜间烟消云散了一大片,这里没有几个“革命烈属”兰花家小院门上的那个牌子自然也是被摘了的。过个节想找家军烈属去打扫打扫都要寻它千百度才行。听大人们说,这类武斗中死的,白死。第一夫人来这小城讲话了:你们两派都是好人,是让中央里的坏人挑动群众斗群众,闹误会了,联合了吧,别打那两千多人就稀里糊徐白白送了命。尤其那个兰花姑娘,最让你可惜。

“文革”结束多年,北河城里依然争斗不断。市政府门口经常在一夜之间贴满大字报,伸冤的,昭雪的,一会儿轰下台一个领导一会儿揭出某某在台上的大官是血债累累的别子手,原先联合了的两派仍旧在“看木见的战线”上战斗,那个联合政府总在摇摇欲坠中残喘。于是外面派来的一把手二把手之类便走马灯似地来主持联合政府,没一个能呆得长久的,总是一个个落荒而逃。一个外省调来的大官儿,驾到的第一天晚上人在剧场观赏河北梆子《艳阳天》,走出剧场时他的伏尔加早不翼而飞。第二天全城就传遍了这条号外。在一个每人每月三两油、半斤猪肉半斤鸡蛋的城市里,人们最大的精神快乐就是传送这类激动人心的消息,就像当年人们给省长抹了花脸押他游街示众一样兴高采烈。

这里的人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里的孩子们就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

中学里那些在你们眼里学富五车的倜傥风流老师们,“文革”

前也都是市里有名的业务尖子,是这小城中的教育名流他们也精神抖擞地战斗着。市委门前广场上的每个动静都会在这里掀起一阵风。他们在办公室里一边批著作业一边商量着要把当年对立派中上去的什么书记主任拉下马;而另一派的也在另一间屋里整理着教具商量对策。这些人的议论从不背着学生,他们甚至向学生干部打听别的老师上课都说些什么。

印象最深的是那个终日肥头大耳口若悬河的政治教师,据说是当年市里写作班子的笔杆子,因上司倒台贬到中学任教的。无论上头开展什么运动,作辅导动员报告时他总是出口成章高瞻远瞩地大发议论。上政治课一半时间讲讲课本,大部分时间讲时事,也不管这些十五六岁的孩子懂不懂,只管大讲。当初他兴致勃勃地为白卷英雄张铁生叫好儿,向师生们讲张铁生访问日本,资产阶级教授出分数题难他,他反问日本教授“驴耳朵长还是马耳朵长”,令日本教授瞠目结舌,激昂陈词“这是中国人在外交上的胜利,大灭了资本主义的威风”。课堂上他头上冒着汗珠在讲“走资派还在走,投降派到处有,要亡党亡国”。这个狂傲才子甚至在课堂上念一段“梁效”的文章会把报纸摔到一边去,忿忿不平地说:“太啰嗦,又太文气,三段过去了,还没切中肯綮,还不破题!这种写作班子里也有混子。有一个是我当年一起的,靠走后门上去的,有什么,照样大笨蛋一个。”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这个人是不甘心只当空头理论家纸上谈兵的,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积极地去拉这个下马拉那个下马,在年级教研室里他总是嗓门最大地叫着鼓动着,一脸杀气腾腾。

在这样一个“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地方,一班中学生拉山头搞宗派争官当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那是大人们难以理解的一群人,可他们却煞有介事地相互斗争着,进行着走向社会前的彩排。

似乎是七五年上了初三,冯志永转校进来,95班就开始乱得不可收拾,一连换了几个班主任都落荒而逃。班里永远是乱糟糟一团,没哪个老师能安安静静讲下来一节课的,总有人去吵吵闹闹,上一半课就有女生大叫:“有人耍流氓!”或者两个男生大打出手,或两个女生对骂起来。李大明这个团支书在东奔西忙地劝着架,你在左右出击维持秩序,几个老实巴交的班干部东扑西挡,倒像跳梁小丑似的。

其实你们都明白,这是冯志永在暗中鼓动人们闹。他不甘心只当个体育委员,他想把李大明拉下马。你身为班长,在他们两人中间调解,但毫无结果。冯志永一心要当团支部书记,大明这个人又太文静,根本无法控制冯志永。冯志永想多拉他的几个兄弟入团,以便获得多数票把大明选下台。团支部里冯志永只是孤零零一个人,他想拉进来的兄弟回回被否决。他便气急败坏,与李大明针锋相对,看他的笑话。

方新接了这个班,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关键,马上就有了解决问题的绝招。

他根本不开什么班干部会和团支部会,而是第一个找你谈话,令你莫名其妙。

“这个领导班子不行,”他说,“我看得出你这人不错,心地善良,就请你帮我个忙。”

“我?”你惊诧

“对,”他说,“你是大明的好朋友,对吧?冯志永跟你也不做对,有时也能听你劝。这样,委屈你,让冯志永来当班长,你去当体育委员。我心里有数,不会亏待你。”

你明白,这同下棋一样,丢卒保车。没有哪个老师是不喜欢李大明的,他太聪明,老师们都惋惜地说:“‘文革’前也没见过这么超群的学生。若是高考,李大明考哪个学校都会是名列榜首。”

你便痛痛快快地让出班长的位子给冯志永。冯志永这个人绝对歹毒,是要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那种人,他当了三天班长就又不满足第四天班上就出现了十几个人同时旷课的现象。连方新的英语课都上不下去他本来最欣赏李大明的英语会话,可刚刚开了个头,班上就乱作一团,“不听不听!”“吃洋屎放洋屁!”

这次方新只能忍痛割爱他要你去说服李大明,要他让出书记给冯志永当。这个饱经风霜的“摘帽右派”颇为语重心长地讲了他的历史,很动情地告诉你这是他立了军令状来当95班班主任的,人们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他要想在平原中学直起腰来,就得成功,把95班整顿好。

你是第一次听说了他的故事,才知道他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在平原中学竟然是个抬不起头的人。看着他那个乱七八糟的家,三个大山里出生野气未况的儿子蹿桌子钻床打成一团,老婆在院子里像农村妇女一样嘴里“咕咕”着喂鸡,兴高采烈地从鸡窝里掏鸡蛋,不知怎么,你感到一阵阵心酸。

你像个外交官一样去说服李大明。这个书呆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正偷着读一本发了黄的戴望舒诗集。他轻声地说:“这才是诗呢,跟报上那些口号诗一点都不一样。”你惊讶地读了一遍《雨巷》,不禁说:“这种东西是坏书,不是全让上交了你们家怎么还有?”大明得意地说许鸣鸣的父母偷偷藏了好些这样的书呢,鸣鸣借他看的。

“你看这词儿多么美,长长的雨巷,悠长又寂寥,这个字念辽。还有仿惶、愁怨。”他依然讲他的,并告诉你念这诗就想起许呜呜来。“下雨天在咱们这破胡同里走走,也能觉出点像这首诗。古诗里就有用丁香表示愁怨的。”

“你真地打着伞走过,遇上一个丁香一样的许呜呜?“你问:“是不是又要我帮你给她捎纸条?“

大明说他抄了满满一张纸,想送给许呜呜看。

“行,我明天偷偷塞给她,”你有点迫不及待地打断他:“你这人可真是,日本鬼子都进村儿了,你不急,还念诗。”你恨铁不成钢地责备他,把方新的话全倒了出来。

李大明似乎无所谓,一脸的蔑视。“谁爱当就让他当去吧。

我还嫌累呢,一上课就得维持纪律,烦死方新想在领导那儿露一手儿。随他便吧。你猜我想起什么来“

“又想你的丁香,你真是没治。”

“不是,我想起咱们读的红军过雪山草地的故事。”他怪笑着。

“这跟红军有什么关系?”

“你忘了,好像有篇故事上说红军为了把国民党的军队赶走,不是跟当地的山寨王一起喝酒来着?他们都割破自己的手腕,把血滴进一杯酒里分着喝?”

“对了,那叫什么血为盟来看?”

“查查字典吧,算了,反正是那个意思,就让他们为盟去吧。”

“你别误会,方老师其实是向着你的。他也是没办法,他得赶紧把这个班整顿好,一学期内弄不好,他也得走人,那多丢人一开始他就让我让出班长来给冯志永当,就是为了保住你。

老师们都喜欢你,你千万别当回事。“

“谁拿这当回事”大明把书扔在床上,“瞧瞧这班人就够了,全都是什么人家的孩子?都跟冯志永差不多。他们家长没文化,孩子也不学文化,不旷课打架干什么去?全跟那个马振技公社的女孩子差不多,就差没写顺口溜儿”

“那女孩子真愚昧,怎么能干那种事?答不上卷子还有脸跳河自杀,弄得人家老师蹲监狱,真倒霉。”

“咱们班的人比那个女孩子又强多少?”

“那段儿顺口溜儿怎么写来着?”

“‘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会ABC,还能当接班人。

接好革命班,还埋葬帝修反。‘“

“整个儿一个傻冒儿,马克思早就说‘外国语是人生斗争的武器’,不会外语,抓住个苏修特务你都没法儿审问他。”

一说到外语,大明把什么都忘了,摸出一本破书神秘地说:“这是‘文革’前的英语课本,上面有安徒生的童话‘丑小鸭’,有伊索寓言,可好看”

大明就是以那种纯真和高资吸引了你。这样的孩子生长在那个年月真是不幸。就从河南那个女孩子考英语闹了一场人命官司,教师的威信算彻底扫地没人认真教,更没人学,七十年代是个有学校没教育的年代。大明这样人家的孩子实在是太少混在那群氓众之间,他确实像一个外星人似的。老师们都在夸他是一个天才,可在那个时代,天才只能是与人格格不入的代名词。老师们越是夸他,冯志永这类人就越是仇视他。他甚至要你去说服李大明转个班或转个学校,彻底拔掉这颗眼中钉。这一招儿真叫绝。你可以想象得出,如果冯志永这样的人手里有枪,他是敢杀人的。你把这想法告诉了方新,方新却说对冯志永这样的人就得捧,他是个顺毛驴,吃顺不吃戗。“我有什么办法,李大明是个窝囊干部,你也顶不起摊儿来,我只能眼看着你们吃亏。冯志永这个人顺着他,就可以改造他,发挥他的作用。”方新不知为什么那么看重你,总是把全盘计划先对你讲。让冯志永当了支部书记后,又推出你当班长。“你要看住冯志永,别让他欺负李大明,还要好好帮助冯志永,这个人还不浑,你的话他能听进去。”

你就这么当上了两类人的中间角色,团支部会上总要你来当和事佬。从心里你是看不上冯志永这批人的,可你为了自己,只能勉强跟随他。否则他会支使他那帮小兄弟给你使坏,让你在95班呆不下去。冯志永这种人也很势力服,他不敢轻易动你,他知道你有个在市里当官的爸爸,便经常与你套套近乎,明知你和大明好,也不敢反对。另外他也需要你,平时抄你的作业,考试抄你的卷子。

冯志永当上团支部书记,95班的纪律竟奇迹般的好这小子打人手极黑,他想打谁就会纠集一批人蒙上你的眼群起拳打脚踢,打完了都不知道是谁打的。这号人会往你的书包里塞屎,往你脖子里塞上,还会裁赃。他报复人的手段之一就是在回家的半路上截住你,像闹着玩一样一阵群起乱打,打趴下为止,从此老老实实听他摆布。那天他支使人把一个女流氓的书包翻了,从书包里撒出一地外校男生的照片来。他们暗示是三儿子的,于是那个女流氓就让十来个外校的男生天天在放学路上拦三儿,打得他哭天喊地,第三天冯志永才和他三个哥们儿起到那儿去“救”

出了三儿。三儿从此感激涕零,成了他的忠实走狗。三儿挨了这顿冤枉打,其实就是因为他不那么听冯志永的话。冯志永要每人交五角钱给班里买篮球和足球,三儿没交。

冯志永一上台就使95班面貌大改。每天早晨都有一组95班的人在扫院子,把校门口到校办公室的那条大路扫得干干净净。

发现难偷懒或不来,就是一顿他揍。

接着又让每个人写了决心书贴在班里,每月换一篇。95班成了后进变先进的典型,总有人来听课参观,他就把教室后面的黑板当作招牌,每天写一条口号,“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好好学习,天天习上”,“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一切行动听指挥”,“读革命书做革命人”……这些口号大部分是你帮他想出来的。你已经不可救药地当了他的军师,一是因为你怕他这个小希特勒,二是因为你也尝到了发号施令的甜头。你也学会了冯志永那句口头语:“今天外头有人来参观,谁要是木做脸,踹他个王八蛋!”

95班很快就被评上了先进班,方新也成了模范班主任,而冯志永则一步登天当上了校团委委员。

他开始到各个班去讲95班后进变先进的经验,讲稿是你写完后方新亲自删删改改油印出来的。你现在都难以想象那几千字的一大篇稿子是怎么写出来的,只花了三天时间。你和冯志永不上课,就在团委办公室里你一句我一句凑,晚上又到他家去写。

竟然总结出好几条经验。其中一条竟是:狠抓领导班子建设,团支部班委会团结一心改变95班落后面貌。举的例子是调整主要领导,消灭不团结现象。你还引用了一句当时很响的词儿“人心齐,泰山移”,显得十分点题。方新则又加上一句毛主席语录“正确的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这样文采飞扬的讲稿让冯志永连念带背练习了一个星期,他竟能活灵活现地倒背如流,侃侃而谈

你们的讲用会不仅仅是“现场座谈”,还讲到了外校。每次都是你和他跟着方新去,骑着自行车顶风冒雪也不觉苦,因为那一阵阵掌声很叫你陶醉。你打定主意,好好当冯志永的军师,他吃香的就短不了你喝辣的。

那次冯志永作为平原中学代表去参加市里团代会,回来拉住你兴奋地讲了半天会上的事儿。他拍着你的肩膀:“哥们儿好好干吧,咱们干好了就能上去。咱爷们儿就得当官儿。什么官不是人当的?开个市里的会也算明白了,好些人还傻乎乎的呢,怎么就当上代表”

你从那时起成了他铁哥们儿,好长一段时间里冷落了李大明。大明总用一种嘲弄冷笑的目光看着你,你心里很不好受。可一想到冯志永,你禁不住要同他傍在一起。你知道你同冯志永成了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蚌,想走也走不脱原先是怕冯志永使坏害你才同他合作的,可合作到这一步,你开始心甘情愿你心里很对不起大明,好像是背叛了他似的。终于有一天下定决心去李大明家找他。大明很冷漠地请你进去,两个人很生分。你说咱们下棋吧,他就拿出棋未下,什么也不说。下了几个回合,你忍不住说:“大明,以后我还来找你玩,行”

他笑笑,说:“又不是我不叫你来,是你自己这么久不来

你可要小心着点,跟冯志永学坏了,我永远也不理你“

这个书呆子,他怎么知道你其实暗中保护了他。这个心狠手毒的冯志永最嫉恨的是李大明和许呜呜两个人好。大明原先和许鸣鸣还是偷偷摸摸的,借书传条子全通过你。自从大明丢了官,与许鸣鸣的关系就几乎公开化团支部开会,他就坐在许鸣鸣身后,许鸣鸣的建议他会毫木迟疑地第一个举手支持。凡是冯志永和李大明闹意见,许呜呜难支持大明。冯志永为此很恼火。因为那时候他也很想讨许鸣鸣的欢心,可许鸣鸣坚定不移地站在李大明一边。冯志永气急败坏,便组织了他的小兄弟们在课间休息时给李大明起哄,编了顺口溜乱喊一气:“李大明,大明李,娶个媳妇她姓许。”他咬牙切齿地说:“‘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鲁迅怎么说来着?对,要痛打落水狗!非把李大明赶出平原中学不可,让他小资产阶级思想搞对象!”

那天三儿又趁李大明埋头写字的当口向大明扔过去一个煤球,把大明的作业本砸了一团黑。李大明还没反应过来,你已经怒不可遏地一把揪住三儿狠狠地扇了三个耳光,大骂:“操你妈,人家招你惹你了你干这个!”随后转身对冯志永说:“三儿这不是毁咱们真打起架来,人家不就全来看咱们先进班的笑话”

冯志永便一脸正气地狠狠端了三儿一脚:“你真他妈给我丢人。

以后再干这种下三滥的事儿看我怎么收拾你!“三儿被连打带踹了一顿,连个屁也不敢放,只顾惊诧地看着冯志永。你知道这是冯志永在装蒜玩大义灭亲的把戏。

事后你和冯志永严肃地谈判一次,要他为自己的前途想想。

“当上团委委员了,连个李大明都容不下,你真把大明欺负急了,他和三儿打起来,咱们先进班还当不当你还当不当先进干部”

冯志永明知你在保护李大明,很不高兴。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以后不再给他起哄可你得告诉他,他别太跟我别着劲儿。以后开团支部会你得让他老实点,别老跟许鸣鸣一块儿气我。”

你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个醋你就别吃了,人家两个都好了二年了,你没转过来那会儿就好上你别太绝了,都把大明的支书抢到手了,还不让人家和许呜呜好?有本事,回头自己去弄个更好的!”

“我他妈就看着许鸣鸣好!”

“你他妈就知足吧!你不能太欺负大明人家把官都让给你当了!”

那一刻你和冯志永狠狠地对视着。你是豁出去了,实在看不下眼“我告诉你,你要是太欺负人,我他妈就跟你掰!大不了,我们都转班转校。”

冯志永仇视地盯着你,猛然抬起手,你机灵地一闪身躲开,可他的手却落在自己腿上,狠狠一拍,蹲在地上。你忘不了那一刻,他红着眼仰视着你,咬着牙说:“行,看你的面子,我他妈就浇了他!”

你便讨好地拉他起来,说:“我看刘芳不是挺好”

“你没完!”他嗔怒地冲你吼。“你看她好,你上我操,当这么个先进还得忍着,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早知道这样,我他妈就不当这个。”

从此冯志永算是对鸡鸣死了心。李大明也听了你的话不再在团支部里与冯志永闹别扭,他成了上课来下课走的那种“落后分子”,只顾躲在家读闲书,拿着“文革”前的中学课本埋头学他的,初中时他早就开始学高中的三角和英语。他和许呜呜干脆公开来往了,他们上自习课公然在一起对数学题得数,悄声讨论作文,不再需要你帮着传信传书传纸条。

冯志永对此装作视而不见。他开始费尽心机讨女生们的欢心,求得心理平衡。

学农时他大喊着要男生支援女生,不让女生拔麦子,由男生包拔,女生只跟在后面检麦穗就行。这下招来女生抗议,说他大男子主义,是看不上女生。冯志永居然在收工会上作起自我批评来,装作憨头憨脑的样子承认说自己表面上是要照顾女生,其实是小看了“半边天”。女生们笑嘻嘻地批评他,他便喜得抓耳挠腮作自我批评。女孩子们看他那憨样便嘻嘻哈哈罚他唱歌,他便夸大着五音不全的嗓子唱“提篮小卖拾煤渣”,逗得女孩子们笑得躺在麦垛上。

那时,你们还不明白这种行为的潜意识,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批评和自我批评纯粹是一种潜在的调情。冯志永以一种强人的形象赢得了那些春情萌动的女同学,她们本能地放弃了脸色苍白、只对许鸣鸣神情专一的李大明,其实也是在潜意识中报复许鸣鸣,她们需要的是冯志永这样的大众情人。在那个不许说爱,不许读爱情小说,文艺作品中主人公不是女光棍就是单身汉的时代,人的本性仍在顽强地萌动着。

冯志永其实也无愧于当上这个班的领袖,他实在太卖命了,为赢得威信,他一方面靠武力压服弱小的同学,另一方面靠哥们儿义气拢住了你这样的班干部。他还会玩苦肉计感动大家。那次学农回城,半路上大雨瓢泼,乡间的土路立即变成一条漫长的泥淖。自行车和平板车陷在泥水里,人们的双脚陷在泥水里,狂风呼嚎着,天都下得惨白一片,旷野里只有收割后的一撮撮麦茬与人们作伴。女生们全急哭了,在那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无处藏身。冯志永命令男生们把上衣脱下来给女孩子蒙在头上,让她们全挤上平板车,男生们则顶着风雨在泥里跋涉着推车拉车,冯志永亲自驾辕拉一辆吱吱作响的破车,那样子颇有《金光大道》中高大泉伸着脖子拯救贫困户的英雄气概,一边拉一边吼着号子“伙计们加把劲儿哟,哎海地哟哎!”女生们坐在车上便呜呜地哭,要求下来自己走。冯志永便颤着声音、得得着青紫的嘴唇要她们留在车上,“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随后起头儿,大家高歌起来:“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那阵势很壮观。而李大明则没有这种号召力,他从来不会这样轰轰烈烈地表现一下自己。此时此刻他只会默默地站在车尾费力地推车,绝没有冯志永那种牺牲精神。也难怪女生们会喜欢上冯志永。

回城后当天便病倒了几个人,冯志永病得最厉害,高烧不退。女生们提了水果罐头去看他,竟像开追悼会一样哭成一片。

刘芳打开罐头,流着泪喂他吃,他无力地吃几口,蠕动着烧满燎泡的双唇说:“我没事,你们别哭,谢谢你们关心我!”说着淌下泪来。那一刻他感到很满足,第一次赢得了这么些女孩子的同情心,许鸣鸣也在里面。那些女孩子那天像拥军优属时一样帮冯志永的母亲里里外外又是打扫又是擦洗,把他母亲乐得合不拢嘴,摊着双手不知所措:“这是怎么说来着?闺女们别累着!唉,我这辈子就是没个贴心的女儿哟。”说着说着又伤心地和邻居们议论起自己的儿媳妇怎么怎么不好,儿子们又都不疼娘,连句知心话都无处去说,“那死老头子十锤子砸不出个屁来,就他妈会干那个,弄出八个死不了的儿子来,就是没个闺女,我这命苦”

一番惨兮兮的话听得女生们不知所云。冯志永便撑着虚弱的身子晃出屋来,喝斥她:“妈!还不烧点开水去,尽啰嗦什么呀!”

你忙去扶住他把他架进屋里去。他有气无力地笑笑说:“刘芳这人真木错!”便幸福地睡了过去。第二天刘芳便在学校广播站激情地朗诵“我们的好支书/铁打的硬骨头”。那情形,甚至你也感到心里吃醋。

现在想想,冯志永很无耻,但也有点美好。那种少年的冲动,少年的幼稚与邪恶与成年人的欲望相比又是多么纯洁。而你在向导出版社时,那些个领导为讨得女编辑的欢心,竟是用公家的住房作礼物的,那几个头儿的情妇,连她们的弟弟家都想方设法从出版社分到了房子,而你们这些人却还在老老实实排队,挤在暗无天日的筒子楼里。跟这些成年人的私欲手段比,冯志永又是多么美好的一个人!

是的,就在你吃着冯志永的醋时,你不也得承认他这人有魅力在某种意义上说你是抛弃了你心里视作爱友的李大明,-。已一意投靠了冯志永。今天想起来,突然发现这种孩子时的游戏竟像一种历史的胚胎和原型。

不过你是有你的小九九的。冯志永这样的只能作武将,他连篇作文都写不清楚。他到处讲用,其实他的每句话都是你写的。

学校领导已经发现了你的才干,很快就把你提到校团委会当宣传委员。你的野心也膨胀了起来,有时很想代替他,可你明白你必须服从他,你不敢得罪他。你只把与他的合作当成一时的,等毕业上山下乡时你一定要同他分道扬铺。如果他提出来去内蒙古,你就去云南,反正不能同赴一处,那样你就永远是他的副手。一定要分开,离得远远的。你开始自信,你成熟了,凭着你的文才,你早晚有一天会胜过冯志永这个勇多智少的武夫。

可你没想到分手党是那么快的事。一个蒸蒸日上的95班,会在几天之内散方新这个高明的导演,速战速决,在一年之内让95班轰轰烈烈成了全市中学里闻名的先进班,他也荣升教改组副组长,彻底翻了身,然后抓住时机激流勇退,拆散了95班,让95班的灭亡为他政治上更上一层楼最后又垒了一级台阶。

他竟然能动员大家放弃升高中自愿报名上山下乡,又创造出一条轰动的新闻来,辉煌地当上了革委会副主任。

你终于有机会躲开冯志永了,便转校上了高中,被大家斥为95班的叛徒,伪君子。你诚恳地向大家认错儿,说是父母坚决不同意你下乡,你知道,在这些小门小户的子女面前提起你那当市府干部的父母来他们都会无奈的。

1976年初那个夜晚,雪夜里的校园沐在透明的淡蓝色之中。

你们悄悄地溜进95班的教室,各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

不知哪个女孩抽泣起来,全班立即哭成一团。黑暗中,看不清大家哭泣的脸,于是大家更可以放肆地哭。那时人们还不知道方新在你们下乡后会以此邀功请赏荣升副主任,只是舍不得离开学校,不知道小小的人儿下乡后会怎么样。倒是冯志永比大家大两岁,人也冷静。他无止住了哭声,走到讲台上使咽着说:“别哭了,反正95班也是要散的。方老师说得对,散就散个样儿出来,咱们95班一直招人忌恨,拆散了,插到别的班去,咱们不但当不了什么‘火种’,还得受气,拿咱们当外人欺负。再上二年高中还是得下乡,不如现在就下去,咱们痛痛快快风风光光地走。”

大明和许鸣鸣也满腔热情地报名去插队。他们的恋情早就公开了,这次下乡的决心书是两个人一起署的名,一大张红纸贴在校门口,显得十分醒目。别人都是单个人或三五人一起署名,只有他们二人是署的鸳鸯榜。

大明这是在学他表哥柳刚的样子。前年他表哥柳刚下乡时也是和同班的恋人一起贴决心书,好像那一届出了好几对这样的“革命情侣”。平原中学似乎这种风气十分的盛,一代传一代,大家也习以为常,似乎哪一届不出这么几对公开的“革命情侣”反倒显得那一届学生有毛病。大明和呜呜似乎有点迫不及待地要向人们宣告他们的恋情,他太受那个表哥柳刚的影响柳刚简直成了大明的偶像,连他读的书大明都要借来抄他在书上记下的星星点点手记。那个前任红卫兵团长,热情如火,文韬武略,是平原中学出过的少有人才。那年他下乡前“火线入党”,才十九岁就成了党员。大明一提起他来就激动,只恨自己太文气,没有表哥那种豪放的抒情诗人气质和果敢的指挥才能。除了谈恋爱以外,表哥的本领他一样也没学到。你暗地里劝大明农村很苦,应该再长大点再去。他哪里听得进去,竟用“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来回答你。你见惯了那些知青到你家走后门要求回城的丑陋场面,便警告大明:“很多人都在想办法回城呢广大明和鸣鸣却满不在乎地说:“那是他们意志薄弱!“还转弯抹角地批评你是”革命的逃兵“。现在你还记得,大明和鸣鸣送你出他家走到大门洞里时,他紧紧拉住你的手说:“吕峰,我们再劝你一句,咱们一起下去吧!农村可是个广阔的天地,什么本事施展木开?你不用怕冯志永,咱们下去又不和他分在一个生产队。这种人写不能写,算不会算,下去也没他的戏。咱们可以当会计、当教师、当赤脚医生、当技术员。再想想,还不晚。“你笑笑说:“我得再上二年高中,到了新的学校,我会成为那儿的学生领袖,那样下去才叫痛快。这么跟冯志永下去算什么?跟屁虫似的。“

有了平原中学这碗酒,真是什么别的酒都能对付转到那个没有名气的向阳中学后,你很快就成了风云人物,拉着一个班的人学工学农学军,热火朝天地为上山下乡做着准备。层出不穷的知青英雄,报上每发表一篇他们的报告文学,都会令你们兴奋一阵子。团支部的组织生活会上念的是这些报告文学,文艺演出上演的是集体诗朗诵《理想之歌》,那几乎是知青文学的一个辉煌的休止符。你们在热烈地讨论著‘项个决裂“,每个人都写一篇同题《两个决裂颂》,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时你盼望的也是早点毕业,早点奔向那个广阔天地,以你的成就,你完全可以在贴出上山下乡决心书的同时再贴一张人党申请,像大明的表哥那样火线入党。你已经在想象自己奔赴内蒙古大草原或大兴安岭或西双版纳林场,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然后像那几个当上中央委员的知青代表人物一样闻名全国。这个激动人心的梦想你只对弟弟一个人讲过,你劝他不要一心只想考剧团,甚至劝他和你一起下去,那时报上常登一些什么”乌兰木骑“的草原剧团的事迹,你劝弟弟下去参加”乌兰木骑“,可他对报上的报道不屑一顾,说那种串蒙古包的演出太简单,吹吹打打一辈子当不上名演员。他对你那么热衷于上山下乡表示出一种不屑,让你十分气愤,从此也就不再管他,只顾忙你的”开门办学“。就在那一年他和几个环伙伴偷东西让警察当场拿获进了劳教所。

全家人还没从这场震惊中清醒过来,便有了那个“胜利的十月”,那些知青模范全都销声匿迹,人们又忙着听广播抄报纸揭批“四人帮”。批着批着,学校里就开始给校长书记贴大字报,控诉他们是“帮派体系”。市政府门口也像“文化大革命”时一样五颜六色的大字报层出不穷,讲演的人慷慨陈词,一会儿要打倒这个一会儿要揪出那个,据说都是帮派体系。没人再提上山下乡,刚下去的又都回来

面对这突变的革命形势,你们为之呕心沥血准备了一年多的远行计划全然付之东流。这时已经在风传大学要恢复高考,班上不少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都在拿着“文革”前的旧课本补课

几年的奋斗目标说瓦解就顷刻间土崩瓦解。巨大的惯性让你十分不甘心,可这是无情的现实。学校里又提出了新的口号:毕业班同学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抓紧复习,迎接新形势。

你一边艰难地适应着新的变化,一面心中暗自企盼着这一切不是真的,你无法相信那样一场反修防修的上山下乡运动会是错误的,毛主席怎么会错你甚至在祈祷,这一切都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很快就会过去。

人们开始对团支部活动冷漠了,有一搭无一搭地发发言,念念《毛选》五卷,表示表示决心: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学,不管下不下乡都要带领全班同学上好每一堂课。

那几个老教师已经兴奋起来了,好像他们的消息特别灵通,一上课就讲要准备迎接大学考试,每堂课下来都要留些课外题,一抄就是一黑板。他们大骂:“现在这哪是高中课本,连‘文革’前的初中水平都不如!”数学老师干脆组织了课外小组,把那些数学好的同学全收去补习“文革”前的课程接着物理老师化学老师英语老师全都争先恐后地搞起课外小组来。

作为这个班的历支部书记,你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没人参加你那个《毛选》五卷学习小组你的威信突然一落千丈。你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和冯志永他们早早下乡,那时你尽可以木按分配方案去附近的县,你尽可以一个人去闯海南岛去闯内蒙古大草原。

这时李大明已经溜回北河来一年多没有同他联系,他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人已经变得黑瘦,胡子长了很长。他是来找你要来插班读高中的。这让你大吃一惊。他说他算彻底上了一大当,总算醒过闷儿来这一年多他居然中间转到了盐城老家当“回乡知青”,想靠老家当公社书记的伯伯帮忙当工农兵大学生,为此断了和鸣鸣的关系。与他相比,你倒成了一个坚定的革命者想起当年他用火辣辣的语言劝你下乡干革命的样子,再看看眼前这副馆经风霜老气横秋的模样,听他讲乡下的黑暗,你不寒而栗。“凭本事考大学吧,今年不招明年也得招。今年不招,你也别下乡,泡在城里复习功课,肯定没错地。”

你在大明家复习时遇上了那个你们心目中的大英雄三表哥柳刚,这人早就落得~副落落寡欢的苦相,人老了许多。他也刚办了“困退”回来,因为他大哥二姐都在云南插队,他是以家中惟一子女的身份回来照顾父母的,在一家澡堂子当清洁工,每月挣十八块学徒员工资。他是来找大明帮助解题的,他那个时候更是没念过几天书,居然要大明帮他从解二元一次方程补起。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当年威风堂堂的红卫兵团长、十八岁的火线党员,现在坐在大明面前像个小学生似地听讲,那种专注笨拙的样子十分可笑。最不可理解的是这人似乎心思就不在解题上,大明偶尔提问他一下,他会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书本发呆,不知所云。

大明便发急:“你怎么没听我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拍拍脑袋:“年纪大了,这儿不好使”大明便像个小先生似地批评他说:“你大什么,还不到二十五呢。”他便叹气,说一通在澡堂子干一天活比在农村割一天麦子还让人烦,又说要早点回家,“你嫂子快生”这种声明几乎叫你们惊得哑口无言。就是那个叫什么亚梅的大姐姐吗!才几年五年前她和表哥两个人并肩在校园里进进出出,都是红卫兵团的干部,让人们颇为心动。那是个梳着小辫子身穿草绿军装的精干女孩儿,全校开大会她在台上一站,脆脆生生地起个头“学习雷锋——”然后就有力地挥动小胳膊指挥一千多人高歌,这么快她就要生孩子这简直不可想象!在你们看来爱情就是爱情,很美好也很崇高,是不会同生孩子连在一起的。尤其是表哥和亚梅,他们两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一种圣洁的样子,根本不会让人想到他们会于生孩子这样的事。

他们才多大呀?比你们大不了几岁,怎么就会有孩子了他们在农村没干革命怎么这么快就落荒而逃回了城,还要生孩子!太不可思议你们心中的偶像立即崩溃

就那么带着无穷无解的疑问,壮志未酬,十分不情愿但又别无选择地复习着功课,随大流上上数学物理外语课外小组,若即若离地混到1977年10月底的早晨,广播里传出立即开始大学招生考试的决定,离高考只有六十天时间。

不知那60天是怎么过来的,你和大明、三表哥、文海四个人昏天黑地地奋战了几十个日日夜夜,就在1977年12月一个大雪飘飘的早晨进了考场,迷迷糊糊答了一些熟悉又陌生的题,就成了“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高考的情形已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是在平原中学的一间你初中二年级时那个班的教室,你的考位恰巧是当年你坐过的靠窗口的位子。所以你不紧张,像平日小考一样轻松,只记住了那次的作文题有两个任选,一个是《难忘的一九七六年》,另一个是《记我最尊敬的一个人》。你马上想起了你的数学老师,一个在批师道尊严时暴跳如雷地叫着:“我他妈就不检讨,我没错误”的小老头儿。就实实在在写了篇记叙文,听说那篇作文竟得了全省最高分。

偶然,这是一个多么可怕又可敬可畏的词儿。一个人的命运大多是让这个偶然给决定了的。虽然西西弗斯式的抗争有一种审美上的英雄意义,可那个偶然的命运谁又能抗争得当你在信心百倍地实现着自己的理想时,或许那不过是一场悲剧的开场锣鼓。而当你备受挫折被迫走上一座独木桥时却会发现眼前海阔天高。可人间的福祸又岂是一个偶然能了得?!那样多的偶然是否就意味着一个不变的必然每一个偶然都促使你走向对自己努力的嘲弄,你必然是要孤独地漂泊的,即使在生你养你的故乡。

生活永远是在别处。

午夜星河!这弯浅月似乎也在嘲笑你这寒冬里在城里惟一行动着的人。整座城都回响着你一个人的脚步!这可真是如梦如幻。你在努力地想成为这小城的一部分,可有一种必然却在拒斥着你让你生活在别处,让你体验一种流浪的辉煌。这是命中注定,你只有听命于它。

只有童年,只有童年真实地与你对话,隔着人事沧桑的时空,这座城和这座城里的童年永远是那么美好,即使是它的丑陋。

可是你必须走,命中注定你不属于它。就像胎儿一定要脱离母腹。

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这座城市古老的中心,一个传奇色彩浓郁的地方。夜色中仍然看得出,那红墙红门红柱子,金黄的琉璃瓦顶和飞檐雨廊都已恢复了本来的深灰色,门口已挂上了“直隶总督署”的大牌子,竖起了说明碑文。几套市里的班子已从这儿迁走,它又恢复了六百年前的!日貌。这个古气森森的地方,从明洪武元年始,就成了一朝又一朝一代又一代的官府,仅清王朝驻这里的总督就在一百八十年间换了五十五人,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历史的辉煌、厚重、耻辱、卑鄙、滑稽都沉积于此。人们会因此想起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曹银、吴佩孪等人,这些人都是近代史上的名角。可是二十多年前拆掉的那两根耸入天际的总督署灰色大旗杆和巨大的照壁是无法再恢复老百姓爱管此地叫“大旗杆”。“文化大革命”那阵子,“上大旗杆去”就意味着去看两派人辩论看批斗“走资派”们。你总像猴子一样爬上照壁,高高地看成疙瘩成群的人。后来才知道你踩的是几百年的文物。城隍庙、古城墙、大旗杆、大照壁,全没了!想一想人们兴高采烈地拆除城墙,拉倒大旗杆、拆散城隍庙时的热闹场景,那种兴奋的笑脸一定是世界上最滑稽最丑恶的表情。一个五千年文明古国,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壮观的自我毁灭的自娱动作?多少座这样美丽的城池就那样在自得其乐中毁于一旦,连北京城的城墙都没保住。可你不替北京城墙的消失惋惜,似乎那与你没什么关系。你惋惜的只是这座小小雅致的城池,似乎你在这城市已住了几百年。这种自作多情时常引来自己的无情自嘲。既然选择了浪迹天涯,又哪来这些牵肠挂肚?只恨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叫故乡的地方,几许闲愁无处寄托时便首先想到了它,这就由不得自己反倒是身陷于此的日常悲喜剧之中的时候,难得有这种闲情逸致,既没有了这种痛苦也没有这种忧郁的侈奢挥霍。

看来人要热爱一个地方,就不能身陷于此,更不能受制于此。远隔千山万水的爱国与乡愁,虽无奈、廉价,但很美丽。

想到此,你疲惫地笑笑。夜半三更的寒风已浸透了骨肉,虽然风很小。明天一早就走,甩开你的三寸不烂之舌推销你的电脑去。你决定先去那个海滨小城,那儿的人似乎刚刚开窍,一切都还是官商开道。一切都那么原始得可爱,一个个像上财主土寨王似的,愣头愣脑不知怎么花掉手里大把的公款。本来是你求他们的事,玩几个花活儿,几折回扣返到他们手中,全反过来求你有一阵子不开荤了,该去哪儿,保证万无一失,人也干净。

就住他们市府招,他们会送几个过来让你挑。这些有前科的骚女人,抓起来后专用来“戴罪立功”的,把你这类人伺候好,就可以提前释放。你承认一到这种时刻就变得十分卑鄙下流。没了黑子,你又得堕落。这辈子,只有上中学时对刘芳一往情深过,一直在一厢情愿却连个表白的机会都没有,她心中根本就没有你。

今天又见到了她,她仍然像十几年前一样目光只在大明和冯志永身上打转。真正叫你全身心爱着的,就只有黑子了,可她却是那样一个倔强的女人,为了儿子她可以舍弃一切。混到三十几上,你他妈一无所有!只剩下堕落的份儿这就是命。

一天又一天,我必须面对这陌生的世界,我不属于它,我无力面对。

一次又一次,这城里没有一张友好的脸,我不属于它,这孤独的地方。

走在故乡的路上,心头响起的是这首威廉姆的歌,在别的城市,灯红酒绿之间,横流人欲之间,倘佯在如水如龙的车流人海中哼起这首歌,是一种淹没的孤独。而今空空荡荡地走在童年的故土,这首歌又墓然回响起,这是一种空旷寂寥的孤独。一种孤独,两样闲愁,别有一番滋味。

菌苔香消翠叶残。

抚摸我,我会唱着歌死去,无尽烦恼,也随风飘去。

你抚摸我,给我你的爱。

体贴近我贴近我我离不开你。

看着你,我知道我找到了最好的伴侣。

我真想飞越那道屏障,可那小小的梦却永远是梦。

我不怕这疯狂这疯狂的世界只要你陪伴我陪伴我。

那些流行歌曲,包括你自己写的那几首摇滚,在威廉姆这富有磁性的歌声面前全显得苍白肤浅萎缩。无论平常装得多么潇洒,内心里你仍然是十分古典的,连通俗歌曲都喜欢威廉姆这类古典情调的。你甚至常为这种古典情怀所感动。人是需要一点古典情怀的。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时空里,你注定要成为一个复杂心态的混合体,描述不清自己的过去,解释不清自己的现在,更无法看清自己的未来,只能这样四海为家孑然一身地流浪,甚至在生长过十八年的故乡也是个流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