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流浪 1-孽缘千里

沉重的腿曳着你沉重的影子在小胡同大马路上路过。从小,这双曾经像麻秆一样的小腿就拖着你丈量着这座城,几乎走遍了北河的角角落落。那时,这城显得那么大,大得无边无际,你像一个钻入迷宫中的小精灵,在这城里的小胡同中“探险”,每一座门楼,每一道滴水的屋檐,每一头把门的石狮子都让你流连。

似乎这里就是世界。

可今天在这寂冷的街上大步流星地穿行着,似乎几步就横越了一个街区,像是在故乡的一座微缩景物上行走一样。是因为你长大了为什么这城似乎在你脚下矮了下去?

十岁时从西大街的这一头走到“大舞台”剧场来看话剧《农奴戟》,在这条热闹非凡的商业街的人流中钻来钻去,似乎是一场长征,那遥远的距离足以令人生畏。怎么今天这么快,飞一样几步就走了过来?又到了北大街的街口,记得当年这里是最有小城风韵的一条街。几家店铺是那种老辈子的门板式活动店面,打烊时伙计们一块块地上门板,早晨开门时一块一块地卸那上红色的门板,生意兴隆,红红火火。东边有一座十分古朴的澡堂子,里面点着几盏暗红的灯泡儿,水雾迷蒙,人影绰绰,里面有几个永远黑腥汤沸沸的池子,有几个白瓷洗脸盆,但需要用一只巨大的葫芦水瓢去舀开水,那只一剖两半的大葫芦,有一口小锅子那么大,盛上水后变得十分沉重。小时候就爱在那只大瓢中兑好凉热水,兜头浇下来,一瓢一瓢地浇,痛快淋漓。那澡堂子里还有几块搓澡石,是那种满身蜂窝眼的石头,专门用来搓脚后跟上厚皴的。池子边上还备有几条干丝瓜瓤子,是用来搓背的,长长的丝瓜瓤斜在背上狠拉几下,一个星期半个月的痒全然消失。

这条街现在衰败得不堪入目了,全没了那种古朴安详温暖的样子。倒像是日本鬼子轰炸后的废墟一样。可能这条街是要彻底拆了的,没人再爱护它,只管让它破烂下去,只管往街上倒垃圾,泼脏水,一堆堆暗红的炉灰上泼了胜水,硬硬地冻在路灯下,像一座座小小的坟头在闪着鬼火。那座结了少年的你多少乐趣的旧澡堂子早就颓败不堪咦,好像这就是那座医院吧?怎么这么小,这么破旧?当年来这儿看病,外婆说这儿曾是大军阀的公馆,十分气派,几道花雕木门,凡进大院,朱栏碧户,木楼回廊,红漆地板,曾令你病痛全消,只顾在花园里玩耍。如今它却蓬门采户般不堪入目可能也是几年内要拆的吧。

这座城早就装在了心中,梦中不知多少次流连,所以身临其境时它反而变小可能这就叫了如指掌,完全可以像把玩一张风景画一样把玩一座心中的城。

你走着,午夜昏暗的路灯下影子拉得半街长,脚下发出空空的回响。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脚步党是这样有力。

十五岁那年在大明家你和他偷偷读一本诗集,是戴望舒的。

那首《雨巷》读得人心中怅然愁起。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李大明沙哑的声音缓缓朗诵着,苍白的脸上果真是愁苦一片。他第一次告诉你他在雨天里真地撑着一把伞到胡同中去走一会儿,一边走一边想许鸣鸣,会有一种幸福加酸楚的感觉,他和鸣鸣开始恋爱诗集是鸣鸣借给他的。

大明的一番话让你突然明白了点什么。你也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这一条条普通的胡同,看那一孔孔小窗中射出的红的白的灯光,倾听那里传出的一声声隐隐约约的对话,像听痴人说梦。

这些年在远离故乡的城市里奔波奔命,钻进钻出小轿车大饭店,觥筹交错,口蜜腹剑,心早已麻木。只有梦才是无情的惩罚者,它不让你麻木,它让你偶然回故乡温馨一下,让你在绵绵细雨中怅然若失。于是你会在那门楼夹道的悠长胡同中空无一人地走着走着突然寂寥地醒来,耳畔依稀回响着的是“空空”的脚步声。有时是独自一人,寂苦得难以自制,走上阳台,让深圳夜半时分的人声气浪滚滚涌来,似乎迷失在灿灿的灯光如星的夜影中下沉,下沉;有时醒来,正与陌生的半陌生的女人睡在一起。更多的时候是在黑暗中借着街上射入屋内的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恍惚地喝上几杯,吸上几支烟才能睡去。渐渐地,你吸上了一种特制的烟叶,那是生意场上的老朋友送你尝尝的,结果是一尝而不可收。当体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时已为时太晚这东西不太强烈,但足以使人上痛,只认这一种烟叶,任什么“万宝路”、“红塔山”都从此不对味你似乎从中找到了一种接近于上腐的境界,既获得了快感又不至于堕落至不可救药。这似乎就是英国大文人德昆西在《瘾君子自白》中道出的那种似醉非醉介于出世与人世之间的舒坦。

而今走在故乡午夜的街巷中,你再不需要那种特制的烟叶子了,尽管它就在你大衣兜里。故乡的寒夜就是一支掺了些微鸦片的烟,它令你沉醉,但是清醒的醉。

八二年到九0年,在北京的一座筒子楼中,一混八年,自以为是在为文学奋斗着。可猛然在一个早晨发现那个三四百人的出版社里竟没有几个人爱的是出版什么书,全是在为争个一官半职而呕心沥血死拼活拼,全在为瓜分那可怜见的几套房子而明争暗斗,你这样的文学痴子只能永远煎熬在那座三天二头泛屎汤子的单身宿舍楼里。没人关心你要出版什么样的文学书,你的上司关心的是每出一本书不要被一层层的上级怪罪下来影响他们一层层地往上升官。你辛辛苦苦跑基层挖出来的优秀作家作品在他们眼里蹦子儿不值,他们可以用‘着不懂“、”乱七八糟“、”弄不好惹麻烦捅漏子“一句话宣判你申报的作品的死刑。你成了著名的退稿编辑、你退的稿件时不时被别的出版社出版甚至获得什么文学奖,令你在全国的同行面前抬不起头来。你忍不住要在会上抱怨,但招来的却是”觉得这儿不能施展才华不妨换个地方“的驱赶。

你知道他们这是在羞辱你,因为你孤身一人在北京,要调个单位就得先退掉出版社的单身宿舍,而要调去的单位一时连个床位都安排不下,你只能去往办公室。那么大的北京,似乎找个能放平身子堂堂正正睡一觉的地方都是那么难。你似乎是卖给了这个单位。对,是卖。于是你明白了许多人为何会那么低三下四的人格依附着他们并不喜欢的人。他们的依附换来的是实惠。你则因为精神上的猖介而变得连个床位都保不住。你是不敢往外冲的囚徒,一冲出去,连张床也不会有。每个人身上一层层套着的枷锁真够厚重的,它让你永远无法充分成为你自己。一份工资单只够让你吃喝生存,你没有属于自己的窝。你被死死地拴住,仅仅一间房一张床就可以拴住你,那房子那床就像一根锁链。

但是为了你的文学,你留情愿拴在这根锁链上,因为你深知从一个小地方奋斗到北京的艰辛。你熬着年头,像一个永久的客人那样生活在北京,像一个路人一样应付着同事们,而你的心却拴在你为之向往的文学梦上。真正是“生活在别处”。文学的灵魂在于流浪。流浪不见得是形式上的漂泊,更在于精神上自由畅游在另一个王国。让俗世的肉身真正行尸走肉地混迹在红尘飞扬之中,而精神则不染一丝尘埃。

那座长安街旁的肮脏筒子楼让你住得灵魂出壳。一楼外地“移民”终日忙于在那臭气冲天的楼中生儿育女混着吃喝,几乎要让那楼脏得创基尼斯纪录。厕所泛水,厨房里积起半尺深的污水,人们仍然穿着胶靴挺立在水中炸着鱼妙着肉。你简直无法弄明白人们的心态。他们是面对命运无可奈何了么?还是麻木

或者说是从农村和小地方混入北京后十分满足君不见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走马灯似地鱼贯而出鱼贯而入地在那楼上不断涌现?他们大概是满足在中国这样的第三世界里,他们足以成为一个村一条街半个城市的明星。你深知小地方人的这种不可理喻的心态。于是你拒绝同当年的同学来往,你从不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回这个城市来,宁可独自一人在那个脏楼里度过。

那年春节,你同大明和文海约好了都不回北河,你们轮流在各自的破单身宿舍中会。那几天,你发现他们的楼上也有这样几拨凑在一起不回老家的单身男子。节目的楼里格外冷清,大部分人都回老家过节去厨房里的目光灯又坏了,没人去买灯管,各自提了家中的台灯来照明。厕所又泛水了,但家家户户门前已用水泥垒起了水坝,脏水涨到一定程度就会向楼梯口涌去,缓缓顺楼梯流到一楼,再流到街上的下水道。楼道和厨房里铺了一条又一条的砖桥。人们就那样在一座终日流水潺潺的楼中度日。大明和文海单位的单身楼情形也差不多,所以他们一点也不奇怪,宾至如归地踏着砖桥来回穿梭着帮你做年饭。你十分抱歉地说:“瞧,让你们赶上发水”他们毫不介意。大明说:“我们宿舍还没煤气呢。想吃口儿,得烧电炉,一烧准憋保险。一断电,满楼的人南腔北调地操着北京话骂‘操他八辈儿,烧电炉子的!’”

一桌烧得一塌糊涂的鸡鸭鱼肉,吃了热,热了吃,不停地喝酒,不停地抽烟。文海的老婆英子一会儿给这个拧热手巾,一会给那个削苹果,不住嘴地说“别喝了,醉了多难受!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回老家去过。”

文海不耐烦了:“就你事儿多!回家,回家,你的家在哪儿?

没家!跟我在一地还分居着呢。过节人们不在,咱俩也好团聚团聚,借间空房住住,安安生生过几天舒心日子。回那个破村子去,杀猪包饺子,睡到半夜有人还在窗户根下听咱们说话呢,讨厌不讨厌?“

“也是,”文海的妻子说,“回去过个年还不够累的。人家把我们当成北京的大记者,看希罕儿似地看我们,整天挤一屋子人,我们快成动物园里的大熊猫算了吧,还是别回去吧。”

“关键不在于别人怎么把你当希罕物儿,”大明说,“关键在于你心里无法平衡。你们是要衣锦还乡,可实际上却是在北京连间房都没混上的人所以才越看越难受。我这在职博士,还不是照样跟一群人挤一间宿舍?”

“你好歹还有个岳父家可以避避难。”

“得了吧。住她们家还不够受气的。我也就周末去一次,那叫难受。人家总以为我是高攀了,好像我捞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大明愤愤地说,“所以,今年过年,我向他们家请了假,跟你们一块儿过,他们家也拿我没办法。”

“干嘛不请你那博士老婆也出来跟咱们热闹热闹?这楼上有空房。去,打个电话叫她来!”

“别出我洋相了,那她们家还不气疯了!”

“喝酒!喝酒!”

“唉,有家难回!就他妈几百里地。”

“谁拦着你要走,还不就是说走就走的事儿,一小时一趟火车。”

“没人拦着我!是我自个儿拦着我自个儿。”你那天喝得满身流汗,毛衣都扯掉“我就是不想回去,不想见他们,不想跟那个小地方儿的一切有什么关系,只当我是无根无源,风吹到北京来的。我们这一楼人真正是不可理喻!混在这么一个脏窝里头,还木忘享口福,一天到晚把个厨房折腾得昏天黑地,吃呀吃呀,永远在吃。躺着臭水做饭,整天价乐不可支。还不忘从老家往这儿招人,一个个土包子跌份,上头土脑地钻这楼上来,一家几口挤一屋子里胡吃闷睡,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难民接待站。

过年过节,他们又大包大包地带了东西回老家去了,冲七大姑八姨臭谝去了,七村五乡地串去了,谝他们在北京混得多么拔份儿!这些人怎么这么容易满足呀!我的天,我真服了他们了,还他妈一个个重点大学毕业的呢。中国的知识分子是不是太贱了!

!“

那天文海说了一句刻骨铭心的话,一辈子忘不他说:“我说句难听的吧,大过年的,本不该说的,反正咱们都是从小儿一块长大的,哥们儿不在乎就是咱们呀,别看上了几年大学,骨子里还是中国农民。别看你们俩长在城里,那毕竟还是个小地方不是?你们比我的农民意识少不到哪儿去。咱们闯到北京来,没混好,有什么好难受的?要是个美国人,背景离乡到了外地,他肯定不去想怎么衣锦还乡,人家没那么重的乡土观念,人家流动惯咱可好,尽想着自己养好地方来了,不混个人模狗样回去心里就别扭。想开点,就当自己是头羊,专拣水草丰美的地方歇息,什么家不家的。”

“家倒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自己脸上光彩不光彩,”李大明讥笑说。“咱们太看重自己,也就是说太拿自己当回事儿噢,在大电视台工作,在大出版社和名牌大学工作,就了不起了!就比别人优越了!谁拿咱们当人?混个讲师工程师记者的,在中国,算什么?还不如去混个办公室主任后勤科长。可咱们骨子里傲气,自以为是。所以,自己活得一塌糊涂却还不忘光宗耀祖。

真累。再说白点,咱不就是混在北京么?北京没咱们照样转,可咱们没北京不行。要是当年大学一毕业就给打发回去,不也得照样窝着?“

“在这儿窝着总比回去窝着强。”文海说。

“其实是咱们情愿赖在北京的。”你恍惚明白地说。

“还不忘写小说,写什么?写故乡的城门楼子?写小胡同里你外婆年轻时的风流故事?文海老想着给他的山村拍电视,辛辛苦苦拍了一部什么《太行传奇》,说什么?除了抗日战争的光荣传统,末了儿来几句‘这里的人民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奋勇搏击建设新山区’,跟没说一样,谁记住了,谁看了你的片子去投资兴业”大明悻悻然,一口一口地闷着酒。“我做梦都想着回去办大学呢。等着吧,五六十岁的时候,功成名就了再办吧。现在就别想什么故乡,赶紧自个儿朝前奔是真的。我得赶紧出国镀金,一直扎在中国,别说不能光宗耀祖,说不定四十岁也混不上两间一套的房子。”

很快你们就散了,大明出国去镀金了,你奔深圳下海了,真正回来干的却是文海。文海敢于抛弃大记者的身份,回他的山村。农村出来的孩子就是实在。你真为他捏一把汗。他那个什么表舅,谁知道在台湾有没有实力?现在的港商台商,有几个是真投资的?多数是买空卖空耍弄大陆的土干部而已。有的就是大陆官员拉个小台商充门面,享受几年免税几年半税的特优政策,养肥了那些港台的小业主儿小摊贩儿。文海是下了大赌注的。他是太牵挂那条养育了他十几年的穷山沟子当年他拉着一车山里红、柿子、红薯进城来卖,城里人不理不睬,现在他拿山泉水装了瓶儿叫矿泉水,拿山里大红枣做了饮料,拿红薯炸成薯条装在精美的密封真空袋里,印上合资公司的字样,就成了精品,身价百倍那个小山村真的就变了样,像一座小城市大明成了名教授,但离回来办大学的目标尚有十万八千里。你还在无耻地流浪,当你的电脑推销商,故乡传奇的小说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哪辈子回来办个出版社这个百年前就有过印书馆和书局的城市现在需要文化养得起文化为什么不能同文海合作,他办企业你办文化?叫什么名字?“祖泉延寿出版社”?笑话!不,一定要有自己的企业,用自己的钱办自己的文化。想到此,你又笑了——又拿自己当人这个时代谁关心文化?你还操心到这个小城市来办出版社。真是太可笑再说了,谁能允许私人办出版社?你还想用自己的名字叫它“吕峰书局”呢!做梦去吧。想当自己的老板,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圆个文化梦,真是一根筋。

难道忘了当初南下时的遭遇跟几个南下文人合办刊物,就得为自己的刊物找个什么挂靠部门,俗称找个爹。多难!给他们白送钱的事儿,还让你费九牛二虎之力。你们托关系走后门请客送礼折腾个昏天黑地才找到一个“爹”,算申请下了刊号,这时人已经疲惫得不想办刊什么是挂靠?就是你拼死拼活折腾,赚了钱后让他来白拿一笔管理费。他别的不用管,只管看每期的文章大样。每月一万块就喂了这个部门,供他们发奖金用。

就这样“爹”还常常犯脾气,东挑西挑,三个月后不再当你爹,刊物就此沦为孤儿,没了“爹”,不配活着,自生自灭。半年多你找了十个“爹”,有三个应允当爹,又纷纷弃儿离去,可怜的刊物一亏再亏,生生死死几轮回,终归走向灭亡。

你们不甘心,又去买书号出书。眼看着东北的小盖买书号自费发行出版图书一日千里地赚大钱,就以为自己也能,便又揣着一沓子一沓子的人民币去找“爹”。牌子硬的一本书给它一万五,牌子软的五千块一个书号到手。当权力只是权力的时候,一级权力是另一级权力的孙子。而当权力可以变成钱时,权力便以爷的面目扮演着孙子的角色卖大价儿。你有钱,你给他钱,你管他叫爷,其实他当了你的孙子。批文外汇额度土地都可以炒卖,卖书号仅仅是最小的小巫

就连那个一贯号称青年的良师益友的“向导出版社”也羞羞达达地卖起书号来你摇身一变成了他们的大救星,一方二万地给他们填。你知道那钱落到穷编辑手里没几个,大头全让那几个管事的私分可你还得昧着良心这么干,还不敢把实情告诉你以前的穷编辑哥们儿。

你三天两头跑回北京来,请他们头儿上桌一桌地造,桌下一信封一信封地塞红包,把那几个你恨之入骨的旧日领导巴结得红光满面心满意足,再突出重点,给每家送几盘“毛片儿”,就全齐一万五一笔书号管理费,名曰“合作出版”、“计划外选题”。一本书下来你们赚几十万,区区一万五书号费仅仅是一根筋筋拉拉的骨头罢

真不明白中国这是怎么当年这个十二分正统的出版社里曾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工人的儿子爱上阔小姐的少年恋很是争论一番,成了出版界最左的旗手。以后便是标谤“建社几十年没一本书受上头批评”,美其名日“没出过一本坏书”。在一茬儿运动一茬儿新官的几十年中,竟能做到让每一茬儿领导都不批评,这等本事不是凡人能长得出的。一个选题东审西审,哪个头儿一句“再看看”,就毙一本稿子。等看准了再出时,早已是时过境迁。小有名气的青年翻译家胡义当初热血沸腾地译《儿子与情人》,被二审刘头儿一句话就毙“什么东西,闻所未闻。恋母情结,那是乱伦。”胡义只好拿到别的出版社去出版,一下印了好几十万册。可背地里,这几个头儿却向胡义措《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转了一圈,人人看一遍,直到把书页都翻黑了摸烂了才还回来,胡义回宿舍来把那本烂稀稀的《……夫人》甩到桌上,立即摔碎,涨红了脸骂:“什么东西!假道学,生生儿把《查太莱……》当黄书过瘾,给模成这副惨样儿,给他个女人还不定要弄成什么尊容!”

你记住了这一幕,八年后回来跟他们侃书号时,起劲儿地往他们手里送“毛片儿”,并告诉他们:“《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可不是黄色文学,想过瘾别看那个。我这片子,纯动作的,连情节都没有,一上来就脱,还有‘女上位’呢!”那几个人便瞪直了眼,异口同声地问:“女上尉?”你便哈哈笑着,借酒撒疯,说:“看看就知道了,就是女的在上头,那么干。回去试试!张社长,这几十年,一个姿势到老,腻不腻?开开眼,也享受享受清福儿,就怕咱大婶抹不开面儿跟你合作吧?”他们便红着脸笑,说:“这小子上了南边儿真学坏”随后又喝酒。这群人,转过脸去又在全社大会上作政治报告号召“春季大扫黄”去了,依然是正人君子。你把这些事告诉胡义,这个天真无邪的翻译家愤愤然地用英语骂着:“Sonsofbitch!Fucktheseambidexters!”有什么办法,真正关心文化、真正有信仰的人有多少?得过且过,异己地活着,把自我深深埋在心灵的最深处,戴着面具自以为得意地混著有数的日子,不知老之将至,迷迷糊糊死而后已。

你倒了几个书号辛辛苦苦出了几本自以为得意的上档次有品位的文化书,又辛辛苦苦找书商推销,最终发现自己背了一身的债,同伙们一个个怨声载道,忍无可忍地命你三个月内改弦更张,赶紧积累资本,弥补赤字。你必须停止出版那些纯文学纯艺术的项目,改出华莱士、西村寿行之类,最终连劳伦斯的作品也给贬成性文学推出去。眼看着东北那小子倒黄书赚了一百万,哪个还守得住?你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去,把几年大学学来的功夫全用在推销辞上,把在中文系里练出来的演说本领全用在滔滔不绝的砍价上,而你的对手是些个大字不识一碗的书贩子,你要有本事一分钟内说得云山雾罩,让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瞳孔放大,从而降低折扣大量进货。

你就在推销时有的那次刻骨铭心的艳遇。

那是个黑美人儿,干瘦的身材,乌亮的眼睛像两泓深泉,胸脯却丰满得与身架木成比例,双唇黑红黑红的十分厚实丰泽,令你一下子就想起了她的下部。她是个小批发商,管着几十个书摊贩主。她那天一走进你在“白天鹅”的房间,那个阴雨天立即转阴为晴。你有点感到头脑出现了空白,你知道这是每次性欲涨潮的前兆,你忙去洗手间用冷水援脸,可双手还是开始发胀发抖。

你知道今天要栽在这个广东娘们手里,只要你一犯病,就会由她去,折扣就会痛痛快快让出三五个来,一迷糊就会六零折批给她。于是,你控制着自己,甚至用冷水冲了一遍头发,才似乎冷静下来,心里坚定着自己“六五,最低六三”。擦着头发出了卫生间,报歉说:“广东这天气,啊,让人犯晕。”她早已挑了几本样书在桌上,封面都是裸照的。她让你再介绍介绍。乌亮的眼死死盯着你。

你拣起一本西村寿行的,连看都不看,如数家珍地开始你的“一分钟击倒”式推销。你讲那本受虐狂小说,讲一个施虐狂怎样把几个女人绑在树上……,讲了不到一分钟,发现那女人已经无法自持地放大了瞳孔情不自禁地呻吟。你依旧空白着大脑滔滔不绝地讲,似乎感到口腔发于发涩,嘴角泛起了泡沫。待你清醒过来,你已经和那女人紧紧拥在一起。

“说呀,他让那几个女人赤裸着满地爬,然后呢,说呀!”她在有气无力地喘息着,身体软软地依着你。

“说呀,”她在催促着。你不再说什么,只顾紧紧地拥住她,滚到地毯上。当你颤着手去除她的内衣时,你嗅到了一股久违了的味道,像隔着一座山,一头雄性动物也能闻到山那边雌的味道一样,那股求欢的味道太浓郁了,几乎令你窒息。那一次,大概因为一连几个月一直处在紧张工作状态中的缘故,一直没有性生活,遇上这黑美人,竟然过分激动,刚刚滑人那黑暗的渊薮之中便抖战出生命的喷泉。

她绝不放松,仍旧与你缠绵着拥在地毯上。她说像你这样纯洁的男人很少见到,竟然会如此被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轻而易举击倒,居然会早泄。你冷冷一笑说你一点也不纯,这方面是老手今天早泄是因为几个月来一直禁欲的缘故。

第二次,则绵绵不断。你们在地毯上绞动着,把那片地毯滚得水湿一片。她一次次高呼着昏迷了又醒来,也让你有生以来第一次找到了幸福的极点。这一次,你才感到从前那些艳遇不过全像早泄一样,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只有这一次才叫刻骨铭心。

和这个女人正正经经过了一段日子,似乎真正地有了感情,一时间也有了归宿感。离开广州一些日子,心里就惦着早点回去,虽然是住在旅店里,没有家,但那个城市里有她,她会煲了汤,温热地送过来。她也有了要结婚的意思,几次要你去她家看看。心不再野了,每到外边野鸡们的电话打到房间里,你都会十分厌恶地痛骂出声把她们赶走。连自己都奇怪自己什么时候改变了自己。你常住的几个旅店里的服务员一直是在为你拉皮条,你开始对他们说“吕大爷我改邪归正了,别再把‘鸡’轰我身上来。”大家便嘲笑你,向体讨钱,保证不再有鸡打电话骚扰你。

这些人,拉皮条赚钱,断皮条也要钱,真正是生财有道。你便每到一处先塞钱给他们,“多加关照,拦住那些‘鸡’”。

那个痴心的女人,坚决要生下孩子。那种目光令你惊讶。这是那个疯狂求欢的放荡女人她有过那么些男人,何以独独为你动了真情?此时她的眼神是圣洁的,像一座神女的雕塑。她赤着汗水淋淋的身子,跪在同样是汗水淋淋的你面前,说出了这样的话,令你一惊,慌张地从床上跳起来。“真的有了,两个月

我一定要这孩子。“

“弄掉,早点处理”你冷冷地背对着她。

“不,我要这孩子。你不要我要,你就是不要我了,我也要这孩子。”

“你!”你回转身,看到她淌着汗定格在那里,目光坚定地盯着遥远的什么地方。

“天”你痛苦地叫道。你有生以来与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连在了一起,被一根看不见的红线连在了一起。那么多次的艳遇,从来没产生过感情,那些女人,再风骚多情也无法让你情动于衷,有时你厌倦了,敷衍她们几下,她们会调动起全身的风情来挑逗你,令你欲火填膺,在她们的呼嚎中疯狂地发泄。可是,没有生出那根无形的红线。

只有这个黑子,让你割舍不下。那是因为她用全副身心爱着你。她说从她看到你水湿着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就爱上了你,那样子让她想起了《红与黑》中的于连。这句话一下子就打动了你。于连,这是多少个底层野心青年的代名词。你念了几年大学,几乎只为这一个文学形象所动,认定那就是你的影子。一想到于连就想到自己,那种自恋自怜之情,久久挥之不去。可是第一个把你比作于连的却是这个黑美人书贩子。她最早连考几年中文系落第,但对文学的狂热一直木减,就开始卖书,一边卖一边读一边幻想她心中的白马王子,把心中的爱聚焦到于连身上。天知道她怎么会把你认作了于连!你住她抚慰着,填充着她久远的幻觉。她说她的于连就是这样的,一个健壮结实肌肤白净的高大的北方小伙子,最理想的是他有一头卷发。所以当她看到你湿流派蓬乱的头发时,她终于发现了一个完全的于连。这样一个如醉如痴做着艺术梦的南国女人,真叫你肝肠寸断地怜爱着,你无法不用全副的身心回报她。在最初的日子里,每一次,她几乎都是在扑在你身上时就先自达到高潮,发出梦幻般的苦吟,教你顿生怜悯,望着她急迫求欢的颤抖的全身,心头涌起狂热的血浪,去爱,去回报,去迎合,去给予也是去感激。这样的女人比那些张开血口品萧的浪女子来,自是多出了无限的温情和真切,像磁石叫人留恋。久而久之,你说她像一只遇上猫的小老鼠,碰上你的身体她就会科成一团呻吟不已。你就叫她“小老鼠”。她就叫你“老猫”。

可是怀孕的她不再柔弱,似乎是偷去了你的力量藏在心里一样,她勇敢地直视着你,尖尖的乳峰高耸着,晶莹的汗珠在乳头上闪闪发光。

“我肚里有了你的生命,我占有了你,你别想像甩别的女人那样甩了我。别想。不管你走到哪里,这里有你的根。我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人,不会忘了你的血骨。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定了你。要不,你就别离开广州,跟我过一辈子。”

“你想拴住我,你休想!”你叫着,那声音一定穿透了房顶,在屋外的小河上回荡。

“我是注定要流浪的人,我不想被拴在一个地方,不想拴在一个人身上!让我过小日子,你太小看我了,我吕峰是成大器的人!我他妈放弃了北京,决不是来跟你过小日子的。”

她仍坚定地望着你:“你走吧,孩子留给我。”

“打掉!”

“不!”

那是一声带血的吼叫。它让你再一次深深地爱上了她。但就在那一刻,你铁了心:离开她,永远离开她。

为了告别的交欢,那一次,你流泪了,泪水和汗水一起流进嘴里,咸腥咸腹地淹痛了干裂的嘴唇。

醒来时,你发现自己独自躺在被汗水浸透的地毯上。她早已了无踪影。她给你留下了一张条子:“去流浪吧,我这里有你的根。早晚你会回来。”

她就那样走那个黄昏。你挣扎着爬起来,从窗口向外望去,早不见了她的身影,只有夕阳透过红棉花散落在小河上的金黄斑影,恍若灿灿的花瓣。那幅晚景,你永远忘不东山一带的一条石子小弄,弄堂口正对着那条玉带似的小河。你痴迷地凭着窗口沐在夕阳中,一定也像一尊金黄的奥斯卡塑像。

她后来生了一个男孩,她来信说,可惜,皮肤不像你,像她。可那孩子长着北方人粗大的骨骼,长着与你一样的脸膛。将来一定是个黑黑的你,可能比你要有魅力得多。

一想到那孩子,你就会心头一阵酸痛,那不争气的泪水就会涌上来。去你妈的,你骂道,既然选择了流浪,就不要后悔。你这种人配有家有得起你能保证将来你在你儿子眼中,不再成为你父母在你眼中的形象你知道你的儿子无论像你还是像那个女人,都会是个聪明过人的人,他无法容忍你这样的父亲,他会十分十分敏感,十分十分挑剔,你在他眼中将一无是处。你和这个女人的结合也会被他看做是一种耻辱。没有什么比让儿女当作废物当作无耻之徒看待更加让人感到徒劳的最不幸的事似乎就是这个

你真是怕怕你和你父母的故事在你的儿子和你身上重演。所以你宁可选择孤独。

又能怎么

那个胆小如鼠又色厉内荏的父亲,几乎成了中国男人的缩影。他的一部历史几乎就是中国男人的宦途史提纲。那么母亲你一直把她看得那么高雅脱俗,可一旦在某个瞬间认清了她的全貌,你开始疏远她,甚至羞于叫她一声妈。你永远不会对他们讲出你的。心里话,你只能靠流浪,靠躲避他们未忘却心中的厌恶。你知道如果你向他们讲了真心话,他们会感到白活了一辈子,会无聊地死去的。算了,让他们沉醉在功成名就的幸福感中吧,也让他们为他们眼中你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儿子既担忧又操心吧,当他们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为你找个媳妇成家立业时,他们无疑是幸福的,即使是操心,也是幸福的,因为他们至少不会感到伤心徒劳。就让他们至死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吧!那样他们在闭上眼时至少还是幸福的,还在为一个儿子没有安身立命牵挂着。

我的父母!你们这辈子活得多么不值!

那个爹,一走进办公大楼就变成个小媳妇模样,也不想想还有一年就该退休了,那个副处级就跟你进火葬场了,凭什么不直起腰来堂堂正正面对你的上级?

永远加着小心,一张干巴脸永远保持着最快的调整速度,在上级面前能在千分之一秒内调动起灿烂的笑容,又能在下级面前拉下尊严的脸不苟言笑。正因此,那张脸才过早地缩成了一团,木乃伊一般。

他似乎什么都明白又什么都不明白。他让你想起当年在向导出版社工作时的那些人来。可能也正因为你家中有这样一个父亲,你才会对官场上的一切了如指掌。你也就更能想象得出父亲在他的下级们眼中的形象。你觉得他就是太监那一类的人物,虽然他长着一副健全的生殖器。男人一进入官场就难免成为精神上的阉人,成了变态人。一方面没了自我,另一方面又在弱者面前发着淫威,试图找回自己失去的尊严,以至于那尊严早已变态,成为一种威严的喜剧。

想起父亲在办公室“工作”的镜头你就恶心。他的那个长着黑粗脸的老粗儿上级简直就是父亲的克星,随时在向父亲发号施令,随时破门而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训斥父亲。父亲则像个小学生陪着笑脸点头哈腰。局长一走,他会把文件稿纸狠狠摔在桌上,站在门口大呼小叫他的下级小孙或小李过来,像局长刚才一样训斥他们一顿。那几个小青年则像父亲一样默默不语,把文件稿子捡起来带去修改,再毕恭毕敬地交回来“请吕科长过目”。

六七十年代,又是在那样一座小城,人的机遇和选择几乎是零。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他们只能一个个做着十年熬成婆的“媳妇”。渐渐地,异化为一个模式,再纯良的人也会变得麻木不仁,变得不自觉地残忍起来。没有什么能感动他们,没什么能震撼他们,淮一的信念就是挤上去爬上去,一级级地。

一批又一批知识青年唱着“革命时代当尖兵”的歌,“巨浪滚滚永不停”地上山下乡去了,不出几年他们又开始涓涓细流地钻回城里。有本事的上大学招工,没本事的就想尽办法办“困退”或“病退”。父亲这个知青办的的科长成了一道小小门神,别看只是一科之长,却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有利地形。他在装模作样地安慰着那些哭哭啼啼的女知青,训着那些开了假证明的男知青,迎来送往着老朋友老关系户,家里每天川流不息成了接待站难民营。小仓库里成了副食品店,恍惚过得像土财主一般。他在每天的饭桌上像背《圣经》一样念念有词:“吃,吃他个王八蛋!不吃白不吃。他们他妈的想钻政策的空子,不愿呆在农村炼红心,就得付出点代价来。吃啊,你爹这一关就能捞这么一小把儿。大把儿的让大官们捞去”

现在你一想起那一屋子的月饼点心水果就想吐。长大以后你再也不想吃任何甜点之类的东西,只爱喝粥吃面条。

最让你恶心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场荒唐的娃娃亲事。

爸爸的那个黑脸上司虽然对爸爸从没有好脸色,可一见到你就眉开眼笑,臭烘烘地凑过来端详一番,摸摸胳膊捏捏肩膀抚弄抚弄头。他会拉着长脸冲爸爸说:“老吕啊,别看你们两口子模样儿不济,可养的俩儿子都挺顺眼。怎么样,给我当倒插门儿女婿吧?我屋里有五朵金花呢,让我他娘拉个X的老绝户了,到我家来可是又当女婿又做儿啊,我准宝贝他们。你这俩儿子顶俩名额,我再找仁来。”

爸爸便每次都哈着腰:“我们哪儿敢高攀?我这俩犬子哪有那福气?”

“怎么,你是看不上我这大老粗儿吧?”大黑脸拉长声音不屑一顾。父亲忙不迭地:“哪里哪里。”

这种玩笑后来竟成了真。

那天父亲颤颤巍巍地下班进了屋,不知所措地同母亲商量着。原来是大黑脸有话,星期天有请,请你和弟弟去他家吃饭。

弟弟听说有人请饭,自然兴高采烈。可你明白大黑脸的用意。那时你早就当了几年团干部,是个大会小会上振臂一挥能召唤起一队人马的风云人物,在宣传队里也唱过李玉和严伟才刁德一温其久,似乎没有不曾经历过的场面,没有不曾不能识破的人间诡计。尤其在95班那个一班小法西斯的人群中混过几年,似乎早已成了大人。

“大黑脸请我们哥儿俩干什么?”你故作天真地问。

“别胡说,怎么能给局长乱起外号?这是市府宿舍。”爸爸说着紧张地去关窗户。

“就是大老黑嘛,”你说,“他不光自己黑,他屋里那个糟糠也黑,一对儿土鳖。那五个刚农转非的土丫头片子,怎么着,刚跟她娘进城就想找我们兄弟俩建立感情呀?让她们上咱家当童养媳来。”

平常在家说一不二的父亲此时竟宽厚地笑点上一根烟悠悠驰说:“你小子别嘴硬,人家局长看上你是你的福分。跟他成了亲家,你一毕业下农村去镀半年金保准你能上来。”

“然后娶他大女儿或二女儿,你也就不受大黑脸的气这跟黄世仁逼喜儿成亲有什么两!”你没说完,父亲早已一脚踢上来,压低了嗓门脸上暴着青筋怒吼:“混蛋!老子是为你着想!

凭我一个小科长,又在知青办,我能大模大样地不让你不乡?下去了我敢半年内调你回城?不靠局长靠谁?“

“骗人!你们骗人!”你气呼呼地叫:“把那么些人动员下了乡,说是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去,到了儿你们这些人的子女全上了大学,招了工,农村谁去改造,毛主席的话以后谁还听?毛主席是让我们下乡反修防修的,闹半天你们这些人先修了!人家还是中学生,就给人家找对象,这不是修正主义又是什么?”

你的话,很奇怪并没有惹怒父亲,他和母亲反倒憋不住扑哧笑了起来。

母亲说:“你看不上他们家的女儿,也没人非让你答应。可人家局长请你去玩玩,总不能驳人家的面子不是?礼貌总还要讲的。再说人家明天又不是请你一个,请了好些人家的孩子,算是个聚会,干部子女们之间认识认识交个朋友。”

“让弟弟去吧,我不去。我就看不慎他们家。再说了,爸爸才是个小科长,他儿子跟人家大官的孩子瞎凑什么热闹?”

“你他妈放屁!你也挤兑你老子,嫌老子官小,你投生局长市长家当儿子去!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爹妈这辈子辛辛苦苦为了谁?在外头整天跟孙子似的,我也四十好几了,好歹也是个大学生,我他妈容易以后再你妈胡吣,看我扯不烂你的X嘴!”

父亲也是农民出身,发起脾气来就开始暴露劣根,一口农村土话,骂得有荤有素。木过,每到这个时候,你反倒看着他顺眼多了,看着他脸红脖子粗地破口大骂,听他那一口土里土气的粗话,你觉得这至少还像个男子汉,比他在办公室里生硬地撇着京腔挤着一脸烂笑点头哈腰要有人样儿。看着看着,你不知怎么竟眼睛发酸,两眼泪汪汪起来,嘴角开始一撇一撇地抽动,你觉得自己要哭。骂到最后,父亲的那一串“妈拉个X”开始变得柔和,人也骂累了,不坐,而是像农村人那样撸起裤腿蹲在地上,背对着你们气哼哼地叨念着,声音有点语重心长地哽咽着:“当家长的,什么时候不是为你们好?难道能往火炕里推你不成?你们还小,懂什么,社会上复杂着呢。等你出了学校门再明白就他根的晚”每说两句他会梗着膀子朝后扭扭脸眼睛狠斜你们一下,“真他妈拉个X的白眼儿狼!”

“行了行了!”每到这时母亲就会来拉他起来。“孩子们懂什么,犯得着动真气吗片再回过身冲你们叨叨几句”你们也是……“之类算宣布一场戏结束。

长大了每每回想这一类场景,心中不禁又是苦涩又是温馨,对父亲既怜又恨。

有时和父亲一起洗澡,帮他搓身,倒发现他比穿着衣服要高大雄壮得多。裹在那身褪了色的蓝布中山服里,他看上去是那么瘦小,像一个空衣架子上顶着一个抽抽巴巴的脸。脱去衣服,袒露出精干的肢体来,竟然有隆起的胸肌和强健的两条长腿。这年轻的躯体与那张老干巴脸拼在一起显得很滑稽。你帮他搓背,发现他的后背上有一棱一棱的肌肉,很结实。便问他你也不锻炼怎么还有肌肉。他便自豪地说他年轻时是师范学院里的百米冠军,在省里也拿过个第三名。说着他很得意地伸出他的脚来,指着细长的脚腕子说:“这是天生的飞毛腿脚腕子,像不像马的脚脖子?

越细跑得越快。现在我百米跑个十三秒也能大气不喘。“他说你随你妈,跟你几个舅舅一样跑不快,是那种大骨头架子不挂肉的马,宰了也只能熬骨头汤。你看看自己,又看看他,看到他胯下那根那团物件儿,真奇怪这样一个健全的人怎么会活成这个样子?更奇怪,你会是从他那地方冲出来的。他怎么会是你的父亲?古希腊人爱说”健全的肉体生出健全的灵魂“,父亲的魂

你很庆幸他的灵魂没有转世在你的躯体里,你生来就没有苟全的因子。

那个星期天,为了你可怜的小科长父亲,你和弟弟去了黑脸局长家。来了不少干部子女,在小四合院里济济一堂。局长老婆是个憨憨实实的农村妇女,乐得合不上嘴,忙里忙外给孩子们拿水果瓜子,推着她那几个刚进城的腼腆女儿跟大伙儿认识。那几个村姑果然扭扭捏捏很娇憨,粗粗黑黑像她们的老子。看她们那副土头土脑的样子,大家忍不住地笑,像看什么热闹。中午饭是一大多馒头和两桌油汪汪粗粗拉拉的北方农村菜:一盆粉条炖肉,一盆油豆腐,一盆饺子。那会儿正是凭票供应,每人每月三两油半斤肉百分之三十细粮的年月,省会从北河搬到另外一个城市后,北河人每月五两油的省会级待遇取消,降至每月三两的普通待遇,北河人吃饭便先背几句顺口溜“刘省长,省长刘,还我北河二两油”。肚里缺油又在长身体的孩子们炒上这两桌丰盛的饭菜,大家便没命地狠吃一气,弟弟居然吃了太多的炖肥肉,禁不住当场哇哇大吐不止,闹得丢人现眼。而那天你遇上了老同学刘芳,她下乡没几个月就走后门给招进了市文工团唱小常宝,早已没了学生样。上初中跟她同班时你打过她的主意,可她心中只有李大明和冯志永,还喜欢看那个体育委员叫什么红军,算让你尝到了初恋的痛苦。那天见面后,便不舍分秒地缠住她大聊特聊,竟引来旁边几个男生的醋意。他们也不失时机地凑过来献殷勤,给她削水果递糖果瓜子,没完没了地打断你们的谈话,令你怒不可遏,拉起刘芳便要出门,被那几个人恶声恶气拦住,“也让给我们几分钟,哥们儿别独吞呀广你们就在门口支起架子准备打架,被黑脸局长大声喝住:“金滚你妈的蛋!城里的兔崽子们全是流氓。“

第二天爸爸肯定又受了局长的气,气冲冲回家,抄起鸡毛弹子把你和弟弟狠抽一顿,大骂了一通“败家子儿”、“饿死鬼”。

“流氓渣滓”之类,算是结束了一场攀亲戏。或许他以后好几年一直要在科长位于上原地踏步了,若木是母亲为他奔走,他怕是要一科到底,死而后已。

比起那个让你爱不起又恨不起的爹,母亲似乎更让你失望,因为你曾把她当成世界上最好的女人爱着。小时候越是厌恶父亲就越是心爱母亲。简直不知道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怎么会与那么一个报琐的男人做了夫妻。看家里的旧照片时,母亲会指着胸前挂着奖牌的年轻父亲说那时他是有名的飞毛腿,跨栏最棒,就是这些年老得太快,头发都脱了,便感叹人活着不容易,硬是把个健步如飞的运动员熬成个小老头儿。你定睛看着照片上学生时代的父亲,一脸灿灿的笑,和他身边窈窕玉立的母亲一刚一柔,十分般配。你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人,似乎你身上有这个人的影子,似乎你的眼睛鼻子都很像他。“这个人才是我爸。”你叨念出声。母亲惊讶地笑着:“说什么呀?他不就是你爸爸”“我说的是照片上的,不是家里这个。”你执拗地说。母亲便哈哈大笑,“我也才注意,徐其实长得像你爸爸,怎么人们都说像我”“他们没见过爸爸年轻时的样子。”你说。“唉,催人老的日子”母亲感叹。

岁月对母亲却厚爱有加,只能为她增添成熟的美,叫人敬重。住四合院时,母亲是那条街上的女王,没人不敬重她,每天从街上走过,都像女王巡视一样接受着人们的注目,优雅地同人们打着招呼。那些个大奶子邀遇娘们儿,同男人打架受了气总是来找母亲公断,每到这时你和弟弟就跟上母亲去人家家里,听母亲满口文词儿批评那家的丈夫,一会儿慈祥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和风细雨一会儿义正辞严说得他们鸡啄术似地点头和好如初。最叫你佩服的是母亲能整治那些粗鲁老爷们儿,拍桌子瞪眼睛讲道理,让他们当场给挨了打的老婆下跪认错儿。那些贱女人一见男人下跪就眉开眼笑烟消云散,第二天又会屈颠儿屁颠儿地张家长李家短地嚼舌根,交流挨打的经验。这些人,男人连名字都不叫她们,就称呼“他妈”;公婆指着儿子叫她们。“闹儿媳妇”或“臊儿家的”。她们脏兮兮地拖孩子做家务,随时能撩开衣襟亮出大奶子喂孩子。说不定哪天半夜男人打起老婆来,三院五院的能听见女人杀猪般的嚎叫。第二无茶余饭后,她们拿着针线毛活儿又会扎堆儿你劝我我劝你。这种事周而复始,也没见闹离婚,一家家仍旧过得很和美。母亲回到家就叹气:“这些没文化的老娘们儿,好了打,打了好,烦死人”

可你突然发现你眼中那个高尚的母亲同那些大奶子女人们有同样的毛病,那似乎是你有生以来最伤心失望的一天。

记得七几年又闹新运动,全国上下大学“无产阶级专政理论”。

你作为学生干部在学校里跟着老师听一遍一遍的文件传达,一遍一遍的辅导报告,大会小会一开就开到晚上八九点。你槽槽懂懂地跟着学,先行一步,接下来还要组织团员干部学,不停地抄报纸,抄文件,记笔记,似乎多少明白点。

回家后,父母也在挑灯夜战,桌上摊了一堆书报和辅导资料,他们在写一篇“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长篇大论,是她要参加市妇联大会的发言稿。这两个党史系毕业的大学生你一句我一句弄着提纲,谈着党内十次路线斗争,一次次换总书记,谈第一国际第二国际资产阶级法权,说着一串串外国人的名字托洛斯基考茨基巴枯宁李卜克内西,听得你天旋地转但你明白他们在谈“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资产阶级在革命阵营中总有代理人尽管这些代理人并不是资产阶级派进来的特务但他们是投降派是右倾是革命大厦中的蛀虫……总觉得很可怕,连总书记都会成为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代理人。

他们说你听,他们写你在一旁看。奋战几个晚上他们的批判稿终于完成了,母亲兴高采烈地说:“就凭这就能把全妇联的人给震妇联这个老娘们儿扎堆的地方我算混够了,这次得了奖我就赶快调宣传部,不能跟那些文盲老大妈们为伍了,都是些什么东西,解放战争的村妇救会主任,什么万米无疵布挡车工,什么养猪能手扫大街的卖大白菜的,一股脑儿往妇联塞,还管我。

妇联成了妇女扫盲班“父亲便半嗔半疼爱地说她:“又看不起劳动人民,臭知识分子毛病,你就不能学我的样儿夹着尾巴做人你这样子招人恨知道不?本来就小业主儿出身,还整天冒小资产阶级味儿,你怎么指望提升?“母亲反驳:“早怎么不嫌我小业主儿出身咱们班上根红苗正的农村妞儿也不少,你干吗追我?你原先那个翠姑怕是让你这个负心汉伤透了心吧?”“还不是为了改造你?“

他们信心百倍地要拿这篇发言稿去挣个奖。果然母亲拿着这篇稿子过五关斩六将一路讲到市直机关大会上去可最后评选结果下来,她却没评上“学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先进个人”。评上的是某个局长的老婆。理由是那个人的讲稿中比母亲多引用了一条恩格斯的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