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让爱缠绵

就在劲雄要去找孙科长这天早上,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当时,我们刚吃过早饭,突然有人敲门。

门口站着两个穿著制服的面部没有任何表情的人。其中一个问:“你是徐劲雄吗?”

“我是徐劲雄。”劲雄回答。

“你认识伍兴来吗?兴业钢厂厂长。”

劲雄一愣,迟疑了一下:“哦,认识。”

“我们是检察院的。你涉嫌行贿伍兴来,为自己谋取暴利,为了查清事实,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好吧,我这就跟你们走。”劲雄压低了声音说。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仿佛一个青天霹雳,震得我双耳翁翁作响,思维一片混乱。我感觉整个楼房都在摇摇欲坠,眼前摸模糊糊。我想问点什么,脑子里却形不成一句完整的文字,嘴也张不开,双腿像被沼泽地吸住一样,只觉得整个身子在不停向下沉,身陷一个无底的、漆黑的、寒冷的洞穴。

在一片混沌之中,我唯有一个根神经是清醒的:我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劲雄的确出事了。

劲雄转过身:“小晴,不要害怕,我不会有什么大事。”

我呆若木鸡,两眼直勾勾地没有任何感情地看着他,他却不敢与我对视,好像在回避我的痛苦。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劲雄被检察院来的人带走了。也许是关门的响声震醒了我,我慌忙跑着打开门大声喊:“劲雄,劲雄。”

他们已经拐到了下一层。我听到劲雄在说:“小晴,不要担心我,好好照顾自己。”

我手忙脚乱地穿上鞋,用平日里无法达到的速度奔下楼。劲雄正被带上车,我向那辆车奔跑过去,车门已经关上了。由于跑的速度太快,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我摔了一跤。我看到劲雄趴在车窗上,我看到了他歉疚的眼神。

我坐在沙发上,失魂落魄,楼梯上每传来一阵脚步声,我都会激动又沮丧一次。我像个傻子一样,从早上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盼到下午,在一次次希望和失望中盼望奇迹的出现。

我呆呆地望着墙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地往前走。该是下班的时候了,如果可能劲雄也该回来了。我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这最后的时刻。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仿佛破坏了我的智商,使我变得非常单纯。在这一整天中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意念:我一步也不能离开家,我要在家里等着劲雄回来,他回来时应该第一眼看到我。

天空中下起了小雨,下班的人流在雨中急匆匆地穿行。我趴在窗口上,在数不清的人流中寻找我熟悉的身影。

下班的高峰已经过去了,大街上冷清了许多,只有天空中落下的雨滴还在不停地忙碌着,没有回家的意思,我的双眼已经疲惫不堪了。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雨还在下着,大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该回家的都回家了。在我希望和失望的天平上,砝码已经全部加到了失望一边,我完全失望了。

黑暗笼罩着所有的房间,正在吞噬着仅余的一点细微的朦胧的光线。恐惧从四面八方一起向我袭击,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猛兽嘴里,只要它活动一下任何一颗牙齿,我便会立刻粉身碎骨。我不能再等下去,也不敢再等下去。

外面的雨已经很大了,我没有带任何雨具,到检察院的时候,我已经被淋得像个落汤鸡。

我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这里的威严让我有些望而却步。整座大楼庄严的静悄悄的见不到一个人。我带着一身雨水走了进去,走到哪里都会在哪里留下一片雨水的痕迹。我焦急地在楼上楼下转来转去,但是一个人影也见不到。

忽然,在我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声音:“喂,你是干什么的?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转过身,见到一个着装的中年男人在向我问话。我心里十分紧张,同时又庆幸终于见到了一个人。

“我自己走进来的。”我一边战战兢兢地回答一边向他走去。

他听了我的话自言自语地说:“值班的到哪里去了?去吃饭了?”

可能是他看到我那副狼狈相实在太可怜,那张严肃的脸立刻变得和蔼可亲了。他缓和了口气说:“小姑娘,你找谁呀?”

他那张和蔼可亲的脸,那柔和的男中音像极了我已故的父亲。我像见到了亲人一样,泪水夺眶而出。泪水伴随着雨水奔腾着在我的脸上肆意流淌,我无心去擦拭。此时,满身的污垢和雨水再加上一颗恐惧的心,已经够让我狼狈不堪了,再多几行泪水又能怎么样呢?

我站在他面前,他依然微笑着看着我,我停顿了一下,低下头说:“同志,我丈夫今天早上被你们检察院的人从家里带走了,说是涉嫌行贿,我在家里等了一天他也没回来,我实在是太担心太着急了,我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说完之后我依然低着头,担心他那张和蔼可亲的脸会因为我这几句话就像这天气一样,立刻变成冷酷无情。

“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还是那柔和的男中音,而且语调更加缓和了。这柔和的声音似乎给了我一股力量,使我有勇气抬起头来面对他。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听到过许许多多美妙的声音,但都比不上那柔和的男中音,让我一生都为之感动,只要回想起来,就仿佛有一股暖流流进我的心窝。

我抬起头,泪水依旧在流淌,透过水帘,我看到那张脸变得更加慈祥了。就像我小的时候,每当我受了委屈时我父亲安慰我时的那种神情。

我一字一句地说:“他叫徐劲雄。”

“哦,徐劲雄,今天上午我见过他。”

“他现在在哪里?他怎么样了?”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他现在很好,不过现在不能回家,也不能和家属见面。”

“为什么?他犯的罪很大吗?”

“因为这个案子涉嫌的人很多,现在正在审查之中,按法律规定,他不能回家,也不能见家属,至于他犯多大的罪,我现在不好说,要等审查清楚才能定罪。”

“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这个,不好说,也许一两周,也许两三个月。”

我还要问些什么,刚一开口他就示意我不要再问了。

他说:“小姑娘,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我们有我们的纪律。”

我一天的等待,一天的希望,现在全部落空了。劲雄的事没像他自己说的那么轻松。我意识到我的生活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一股强大的压力正在向我压来,我正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我不知道自己发呆了多久,只感觉到那个慈祥的人在门里门外晃来晃去。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口,他拍拍我的肩膀说:

“小姑娘,回家吧。我帮你叫了一辆出租车,你不能再淋雨了,不然你会感冒的。”

他的一番话,像雪中送炭一样温暖着我瑟瑟发抖的身躯。

我胆怯地小声地问了一句:“请问您贵姓?”

“我姓容。”他回答。

“我能叫您容叔叔吗?”

“可以。”他一直用他那柔和的男中音。

我移动着麻木的双腿往外走,突然,他好像在瞬间想起了什么,急忙说:“小姑娘,你明天可以给你的丈夫送些换洗的衣服和日用品,送给我就可以。”

我用目光送给他一个深深的谢意,点点头。

在我打开车门的一瞬间,我麻木的神经里突然跳出了几句话。

“容叔叔,您明天能见到我丈夫吗?”

“差不多。”

“见到他时,请您转告他,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让他放心。不过,千万不要提起我今天的狼狈相。”

“好吧,你回去吧。”

家里冷冷清清,以往那张扬的喜气都因为这场变故无情地隐藏了起来。我随便换了一身干衣服,靠在沙发上,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感觉此时我仿佛只是一个能够呼吸的物体,我的精神、我的追求、我的向往、我的幸福、我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劲雄的离去而离去了。

昏昏沉沉之中,我感到很冷很冷,但又不想拿个毯子来盖。因为我清楚自己,我心灵的痛苦远在身体的寒冷之上,盖再厚的被子也无济于事。墙上的钟表已经敲响了十一下,我

一直躺在沙发上,我知道我不可能入睡,但又没有力气起来。

我麻木的神经逐渐活动了起来,在我的大脑中编织着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故事,编织着奇迹的发生。似乎这些故事随时都可能转化为现实,劲雄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相逢的喜悦的故事之中时,墙上的时钟又敲响了,带着清脆而冗长的尾音,这种声音就像现实的警钟一样敲击着我的神经,抽打着我的美梦。我猛然清醒过来,从新面对痛苦的明天。

这一夜,我虽然闭着眼睛倒在沙发上,可大脑却累得麻木不仁。当我坐起来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钟,新的一个白天即将来临了。滴嗒的钟声警告我,我该想办法去帮助劲雄。这个问题使我不能再有任何梦想,我该怎样帮助劲雄呢?我去找谁呢?

在滨海市除了几个同学之外,我举目无亲,我向谁求助呢?我的思维在熟人中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我把希望寄托在高井河身上,只有他,或许可以帮助劲雄。我拿定了注意,眼前仿佛闪现出一道希望的光芒,我失去的体力也随着这一点希望回到体内一部分。

我找出了一个大包,把劲雄换洗的衣服和日用品都装了进去,又到书房找了几本名人传记放在里面。

活动了一会,我少许的体力又基本消耗殆尽。这时候我才想起来,自从劲雄被带走以后,几乎一天一夜了,我滴水未进。

此时,我的胃部因缺乏食物而隐隐作痛,可我还是一点食欲也没有。走起来一摇一晃的事实告诫我必须吃点东西,否则没办法为劲雄做事。

我来到厨房,橱柜还摆着劲雄做的饭菜,睹物思人,我伴着泪水没有任何感觉地吃了几口。

一切都准备好了,天还没亮,望着时钟慢慢腾腾的脚步,我忍无可忍。

天还黑着,路上几乎没有人,我提着大包,来到公交站。从我们家到高井河家要倒几次车。我焦急地下了这一路等着那一路,当我下了最后一路车时,大街上的上班族已经来来往往了,人们都在急匆匆地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在高井河家和火车站的十字路口上,由于我的胡思乱想分散了注意力,竟然忘记了来往的车辆。一辆卡车尖叫着停在了我的眼前,司机大骂:

“你不要命了,想死找个安静的地方去,别因为你脏了我的车……”

我茫然地抬起头,没有一点惊恐之感,仿佛司机骂的是别人,与我无关。司机一边骂一边开着车走了,我被迫回到了人行道上。

“小晴,你没事吧?”我耳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醒过神来,见到秀辉、高井河、高井河的母亲,三个人兴致勃勃中带着一些惊恐站在我的面前。

秀辉握住我的手安慰我说:“小晴,别怕,没出事就好。你是从老家回来刚下火车吧?”

我不知可否地机械地点点头。

高井河满面春风。他说:“小晴,我和秀辉把婚期定在十月一日,你和劲雄来不来凑凑热闹?”

高井河的母亲也兴奋地说:“小晴,你们什么时候结婚?该准备了,这不,今天他们两个都请了假,我领着他们去买结婚用品。”

我的眼前晃动着三张神采飞扬的笑脸。他们的神态和我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想求他们帮助劲雄的话几次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破坏他们的好心情,尤其是高井河的母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和他们告别的,只感觉到他们三个都在怪怪地看着我,好像我被这个没有发生的车祸吓出了精神病。

我把那个大包送到了检察院,没见到那位容叔叔,交给了其它的人,得到的关于劲雄的消息和昨天一样。

我努力支撑着自己,眼前迷蒙一片,路边的一切景物都晃动起来了。我不敢停下来休息一下,我清楚自己此时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精神在支撑着虚弱的躯体,如果停下来,那点微弱的精神便会在瞬间委顿于疲劳的细胞里,我会在这茫茫无知的马路上失去知觉。

我感到口干舌燥,仿佛胸腔有一团燃烧的火焰,正在通过咽喉向脑部蔓延,消耗大脑里仅余的一点氧气。

我一边蹒跚地走着一边在兜里摸索着零钱,我期待着能够遇到卖雪糕的,我想,雪糕的冰凉或许可以熄灭一些我体内正在燃烧的火焰,使我不至于因为缺氧而窒息。叶澜家的房子已经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它正在不安分地东摇西晃。虽然近在咫尺,但我现在步履艰难,每前进一步,都要靠微弱的精神拖拉着沉重的躯体。

我感到眼前昏花迷茫,我的最后一丝力气正在耗尽。一个尚未休眠的神经细胞告诉我:你无法坚持到叶澜家了,你就要倒在马路边上,也许会有很多围观的人。

就在这时,真的过来一个卖雪糕的。我运用了体内仅存的全部力量用最大的桑门喊,可我的耳朵里连我发出的一个音符也没听到。买雪糕的交易过程不是在我的意识里,而是停留在我的心里。

我用最大的力气咬了一口,一阵清凉刺激着我即将沉睡的神经,我又恢复了一些神智,继续向前走。

叶澜家到了,我已经到达了它的楼下。我像见到救命的稻草绳一样双手握住楼梯扶手咬着牙向上攀缘。

当我敲开了叶澜家的门,朦胧之中看到那张熟悉又亲切的脸时,我最后一点可怜的毅力一下子萎缩到了零点。

恍惚之中我似乎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叶澜微弱的喊声,接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正躺在医院急诊室的病床上。医生用巨型针管直接往我胳膊静脉里输液。

“小晴,你醒了?”叶澜扶着我的胳膊,焦急的脸上露出了喜出望外。我努力搜索着记忆,我怎么会到这里来那?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的零星碎片在我的眼前若隐若现,但我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把它们安排在合适的位置,无法连接起来。

到了病房以后,叶澜说:“小晴,我听到敲门声刚一打开,你就晕倒了。当时可把我吓坏了,我急忙找邻居帮忙,把你送来医院。”

我顺着她的指点,一点一点的都想起来了,痛苦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医生进来说:“尚小晴,你怀孕了。以后要注意休息,为了胎儿的健康,一定要按医嘱吃药。”

叶澜看看我,我看看叶澜,她的眼神从惊讶变为喜悦,而我的脑子里装满了对劲雄的担忧牵挂,容不下任何其它信息,好像医生的话不是说给我听的,这件事与我无关。

“小晴,恭喜你呀,你要当妈妈了。赶快把这个消息告诉劲雄,他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从叶澜的嘴里提到劲雄两个字,我感到我的神经一阵痉挛,一种强烈的刺痛落在了我的心脏上。是啊,劲雄,我也是刚刚才意识到医生的话,我怀上了我们共同的孩子,如果你不出事,我简直无法想象,你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怎样的兴高采烈。可是现在,我怎么通知你呢?想到这里,我长叹了一口气,泪水流了下来。

叶澜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我反常的表情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趴在我的耳边,小声说:“发生了什么事?劲雄呢?你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病床上住满了病人,大家好像都在注意着我们的谈话。我努力控制着泪水,同样小声地说:“我不想呆在这里,我想回家。”

听了我的话,叶澜似乎已经确定了我们家里发生了很严重的事。对于我提出出院的要求,她没加任何劝阻。

我躺在叶澜的床上,阳光温和地洒在我的身上,身体软绵绵的几乎成为床的一部分,神经已经被痛苦折磨得近似麻木了。叶澜端来一碗面条,虽然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但还是一点食欲也没有。可是我必须吃,必须把这碗面条全吃下去,不然,我没有足够的力气把我们家里发生的事向叶澜讲完。

我从头到尾把劲雄的事详细地向叶澜叙述了一遍。她一直耐心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我讲完了,她还是一句话也没有。

我等着她开口,等着她帮我出主意,她却拿起了电话。她在给他的二哥叶宏打电话,委托叶宏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尽快把劲雄的事情打听清楚。

自从劲雄被带走后,我好像又历经了我父母去世那段时间的孤苦伶仃。我的心一直悬挂着,悬挂得筋疲力尽。我无法轻松一点,无法适应孤苦无助的生活。我担心劲雄,担心我从此见不到他,担心他永远离我而去。叶澜的举动让我感动,我相信她的为人和能力,有她帮忙我塌实了许多。

一直像琴弦一样绷紧的神经一旦有了稍微的轻松,便会在顷刻间变得软弱无力。我感觉到我已经无法再支撑了,我的身心已经在极限的边缘挣扎了很久。

叶澜坐下来拉着我的手说:“小晴,你放心吧,叶宏是我们家的外交部长,他很快就会打听清楚的。遇到这种事情还是面对现实吧,尽量想开些。你要明白,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肚子里有了孩子,你的情绪会直接影响孩子的发育,严重时还能导致胎儿先天残疾。”

叶澜一口一个孩子,她在提醒我,我怀孕了。当我面对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像刚听到这个消息一样,被震动了。这是真的吗?我怎么会怀孕呢?我不是一直在避孕吗?忽然之间,我想了起来,我们领结婚证的那个晚上,一定是,一定是那个晚上。

我说给叶澜听,她说:“这不是巧合,这是天意。也许劲雄命中注定有这么一劫,上帝怕你孤独,提前赐予你一个孩子来陪伴你。”

我下意识地摸摸肚子,似乎肚子真的变大了,我清楚地认识到我的肚子里面正在孕育一个小生命。阳光穿过云层又一次洒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不知不觉中我睡着了。

一阵电话铃声仿佛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心里很清楚这可能是关于劲雄的电话。我用力地仔细地听,但那声音还是在梦里,分辨不出声音中意思。我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像被胶粘住了似的无法活动。

四周重新安静了下来。我还在努力,可还是失败了,我又一次在昏昏沉沉之中忘记了一切。后来我才明白,这种现象可能是这两天我过度疲劳,怀孕又使我的生理上又发生了变化,再加上医生用药的结果。

傍晚,我终于清醒了过来。天又一次变了脸,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睡眠使我舒服了许多,两天来的身心劳累,此刻有一种从死神手中挣脱出来的轻松感。

叶澜把房间里的大灯小灯和墙壁灯都打开了,这组合的灯光像太阳一样照着我心中的黑暗,也减少了因为外面天空中落下的像哭泣似的雨滴声而产生的沮丧。

叶澜帮我往上拉了拉毯子,又摸摸我的头,温和平静地说:“叶宏刚才来电话了,劲雄的事情基本打听清楚了。他是因为伍兴来一案被卷进去的,劲雄的问题基本查明,他行贿伍兴来获得批条,拿到平价钢材高价卖给建筑商,从中获得非法收入五万元左右。按这些事实,劲雄已经够成了犯罪,会被判刑的,但情节不太严重,大概在一年到两年之间。这个案子涉嫌的人太多,一时半会还结不了案,所以在没有正式判决之前,你还不能去见他。”

对于这个结果,我没有太多的意外,甚至要比我预料的结果好的多。

叶澜接着说:“劲雄还捎话给你,他说最不放心的有两件事,一是怕你受不了这个打击,二是担心你的毕业分配问题。”

“可以想象到他此时的心情。只有再麻烦一次叶宏,请他再托人转告劲雄,告诉他我完全能够坚持住,分配问题吗,就说分配通知已经下来了,过两天我就去报到。”

叶澜又拿起了电话,我突然想到了肚子里的孩子,连忙说:“等等。”

“还有什么事?”

“把我怀孕的事也告诉他。”

叶澜皱了一下眉头:“这个,他知道你怀孕了,会更牵挂你的。”

“一定得告诉他。你不知道,他做梦都想有个我们俩的孩子。他是孩子的爸爸,他应该知道这个消息,尤其在这个时候。我想,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一定很意外。他除了牵挂我之外,也会很欣慰的。”

叶澜点点头:“好吧。顺便再加两句,就说你已经想开了,为了腹中的胎儿也要活得开心些。”

“好,就这么说。”

这个时候,我忽然重视起我肚子里的孩子了。叶澜说的很对,它来得很是时候,它的到来对劲雄来说比我更有意义。

自从劲雄出事以后我反复想,如果说劲雄行贿被判刑是罪有应得,那么,那些贪官呢?那些手握大权,以权谋私的大人物,是他们首先失去了原则,把一切正常的事情变得复杂化,他们不应该罪加一等吗?

一想到这些,姓孙的科长那张丑恶的嘴脸就会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使我厌恶至极。我不能再沉默了,我现在无依无靠,我必须自己去找他,公开和他谈,就像到市场买菜一样

,谈我们之间的权钱交易,告诉他劲雄现在的状况,他必须立刻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晚上,我在姓孙的家等了很长时间他才回来。看到我在,他立刻摆出了那副因为天黑已经隐藏下去的官架子。他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说。我也一反常态,双眼紧紧地盯着他,等着他先开口。

他像没事似的干着他自己的活,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他的这个把戏我和劲雄早就领教过了。自从他拿了我们的钱之后,我们每次来找他,只要我们不先开口提这件事,他都好像不知道我们到他家来是为什么,无论我们等了多久,他的那个被官衔冲昏的脑袋都会一直迟钝下去。

以前,他这个让人反感的做法我们都无可奈何地忍耐了,可是现在我似乎看透了一切。他那顶乌纱帽在我的眼前闪耀不起来任何一点光环,他那若无其事的样子激起了我无比的鄙视。我忍无可忍,我必须和他摊牌,我必须马上离开他那充满瘟疫的家。

他不紧不慢地整理着写字台,我还是坐在沙发上,双眼紧盯着他,尽量有平静的语调说:“孙科长,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一个人来的吗?”

他斜眼看了我一下,立刻又恢复了装模作样。似乎我问的是多余的一句话,我自己来的那是我自己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我接着说:“你可能认为那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但是我到你家来找你的事与你有关吧?实话告诉你,徐劲雄今天没来,弄不好日后就会与你有关。他被检察院抓起来了,因为两年前犯了一个行贿有权人的错误,可能因此会被判刑。他进了监狱我手中也没钱了,不能再给你什么了,我工作的事,你打算怎么办?我不希望你再拖延,我希望你给我一个立竿见影的答复。”

他仿佛心里在发抖,但依然故作镇静,不慌不忙地做着自己的事。可从他的动作之中,我明显地看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他故意捋了一下头发,轻轻咳了一声,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说:“你的遭遇,我表示同情,你现在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介于你目前的状况,工作会让你减轻一些痛苦。这样吧,你明天上午到我办公室去一趟。”

我刚要开门往出走,身后却传来了他的官腔:“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过头愤怒的直视着他,几分钟以后,我才一字一句地说:“尚——小——晴。”

我不想发火,但他的问话就像催火器一样,使我不得不提高声调。我大声地说:“孙科长,从哪个方面讲,你都应该是个罪人。你拿了我们那么多钱,竟然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尴尬,瞬间又恢复了正常。用一种不带任何歉疚的口气说:“这很正常,委托我办事的人不止你一个,我又没有那么好的记性,不可能记清你们每个人的名字。”

他说到最后甚至还加上一些理直气壮。

回到家里,我趴在床上大哭一场。我弄不清楚我是为谁而哭。我应该为我们这个社会存在的丑恶现象而哭?我应该为我不公平的命运而哭?我还是应该为劲雄用抗衡与法律得来的钱又送到贪官的手里而哭?当时的感觉在我心理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使我永远记忆犹新。

第二天早上,在上班之前我就到了孙科长的办公室,但他比我来得还早。我一进去他就递给我一张毕业分配通知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被分配到滨海市郊区乡镇企业局,当年我们这届所有留在滨海市的同学,我的分配单位是最次的。接待我的是一位姓胡的局长,他好像和姓孙的是一母所生。他接过分配通知单后用眼睛瞟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同样是面部没有任何表情地对身边的一个

年轻小伙子说:

“小王,你把她带到二楼办公室,现在只有办公室还缺一个人,其它部门都人满为患。”

小王的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他和胡局长不同的是对我很热情,一直在问这问那。

到了二楼的办公室,他眉飞色舞地介绍说:“各位,这是财大刚毕业的大学生——尚小晴,从今天开始她就和你们在一起工作了。”

我笑了一下:“你们好,我真诚地希望在以后的工作中能得到各位的帮助。”

办公室里有三个人,加上我就四个了。一位姓冯的四十多岁的大姐给我安排了位置,并递给我一杯茶。望着眼前冒着热气的茶水,在这钢筋和混凝土组成的大楼里,我感受到了一丝人间温情。

冯大姐说:“小尚,你今天属于来报到,你可以今天就工作,也可以回家准备一下,明天再正式上班。”

我说:“我回家准备一下,明天再来上班吧。”

在一楼,我遇到了小王。他一直跟我来到外面,他问:“你以前认识胡局长吗?”

我摇摇头:“不认识,在今天以前我从来没听说过他,也没见过他。”

他用左手抓抓头:“这就怪了。”

我不知道小王奇怪些什么,但我心里明白,孙科长和这位胡局长的关系绝非一般,他们两个人也是一路货色。

我回过头来仰望着这个灰色的建筑物,心情低沉到极点,我预感到,在这里,只要这位胡局长在,我是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的。

叶宏果然具备外交才干,劲雄那边的信息很快就反馈回来了,除了一些对我的惦记叮嘱之外,最重要一件事是,他要求我尽快地而且坚决地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

我万万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叶澜说:“我本不想告诉你,但考虑到劲雄的态度非常坚决,孩子是你们两个人的,我就不好隐瞒啦,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笑笑:“我怎么办,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叶澜竖起大拇指:“行,小晴,关键的时候像个样。”

我苦笑了一下:“有劲雄的骨肉在我腹中,也许我会减少一点自责。有很多话,我一直憋在心里不敢讲出来,也可以说是没有勇气对你说。自从劲雄被带走后,我一直都很自责,我觉得他到了今天这一步,是我害了他,是我的爱,是我们的爱情害了他。如果我们不相爱,他或许现在还在小县城里安安静静地上班呢,一辈子也不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

叶澜瞪大了眼睛:“小晴,你千万不要这么想。你们的爱情是令人羡慕的,爱情本身一点错都没有。昨天,我还和叶宏谈起这件事呢,也许叶宏的分析更全面些。他认为:造成劲雄今天的结局,错误不在于他一个人。我们这个时代造就了很多投机商暴发的机会,而这种机会有很多是违法的。我们的法律在这方面又不健全,力度也不够,不能给人以足够的警示。一些人认为,大家都这么干,为什么我就不能试试,这种侥幸心理就是犯罪的根源。这可能就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就说你的毕业分配吧,按你的成绩,你应该比秀辉和高井河好多了。在大学时,你就没有人家走运,原因很简单也很明显。在毕业分配这一关上,又是因为权势的原因,你们的社会地位拉开了一大段距离。地位的起点不同了,日后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平起平坐,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为了分配得好一点,你就要去花钱,去买通权势。其实,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生活的起点高一些,为了人往高处走,我们只有这么做,这就叫做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就是无可奈何。谁叫一部分权势掌握在贪官手里呢!为了使生活中的无可奈何少一些,大多数人都竭尽全力地往上爬。”

“你的话的确有道理,可是不管怎么说,我都认为是我害了他。我清楚地记得我们第一夜时我对他吼叫的话。当医生说我怀孕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没有任何感觉,仿佛这个孩子不是生长在我的身体里。但是现在,我越来越重视它了,因为我觉得此时劲雄更需要它。这个孩子,证明了我们的爱情,我们的爱情虽然害了劲雄,但是爱情的果实是成功的,我们有了我们自己的孩子。”

“既然你这么固执自责,我也不多劝了,不过你看重这个孩子是对的。如果按照劲雄的意思,把这个孩子拿掉,你可能同时也拿掉了你们一半爱情。我敢说,你现在是因为劲雄重视这个孩子,过一段时间,你的心情平静下来,你会发现,你比任何人都亲这个孩子。因为你是它的母亲,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爱能超过母爱,母爱可以包容天地,包容一切。这一点,我有亲身体会。当初知道自己怀孕时,我甚至还觉得它来得太早了,现在就不一样了,我仿佛已经能和它交谈了。每当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不感到孤独寂寞,因为有肚子里的孩子陪伴我,我可以随时和它说说心里话。”

叶澜的体会我现在还没有,但我能体会到劲雄对这个孩子的感受。我能想象出,他做出决定让我拿掉这个孩子时的撕心裂肺。以前,当我们谈及孩子时,我们曾无数次幻想过,当我告诉他,或者是医生直接告诉他,我怀孕了,他将会如何地高兴。现在,他失去了自由,没办法照顾我,为了减轻我的负担,为了给我一个完整的爱,他忍痛下了这个决心。不,必须马上让他知道,我决不会放弃这个孩子。

我们又委托叶宏转告劲雄,告诉他;我已经工作了,有能力抚养这个孩子,我们是孩子的父母,哪有父母在危难之时亲手扼杀自己孩子的呢?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也知道你做出这个决定后会痛心入骨的,不要再为难自己了,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娇弱。孩子已经来了,它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的。

后来叶宏又传过话来,说劲雄还是执意要求把这个孩子做掉。我又委托叶宏传话,只告诉他一句:我和孩子一定会生活得很好,我们一起等着你出来。

机关的工作,即轻松又无聊。每天接接电话,发发文件,开个会学学会议精神。我们办公室的四个人,除了冯大姐忙点以外,其余的人都无所事事。看报纸,聊天,讲新闻成了我们每天的工作。

我的私生活像长了翅膀似的,很快在单位里传开了。大家似乎都过腻了平静的生活,一听说这么有趣的新闻就发生在身边人的身上,一个个精神百倍,像关心国家大事一样议论

传播我的新闻。有关我个人私生活的新闻在传播的过程中,新闻的背景都被无限地扩大。

在很短的时间内,我们单位上上下下传播一条这样重要消息:咱们单位新分来的那个女大学生,和一个大她许多、离了两次婚的暴发个体户搞到了一起。那个暴发户供她念大学,又给她买了高级住宅。正当两个人准备结婚的时候,那个暴发户出事了,听说会被判无期的或者更严重。

关于这些闲言碎语,我早有预料,但我没想到的是,它会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凶猛,添加了这么多莫须有的东西。我几乎有些招架不住了。很多人为了能够仔细看一眼新闻人物,有事没事往我们办公室跑,有些人甚至找话和我闲聊,故意把话题往个人问题上扯。

起初,我只有忍耐。我想,我刚参加工作,没有任何社会经验,身边又没有任何亲人,更摸不清机关里这些人都是什么样的脾气。

因为我的忍耐使某些个别人越发放肆。有一天早上,因为交通堵塞我来晚了。在大楼门口遇到了小王。小王一直对我很友好,他和我一起上楼。到了二楼,我刚要往办公室的方向拐去,小王说:“小尚,你记住,对于个别讨厌的人,不能太客气,咱们这地方就是这样,你越老实他们越欺负你。”

我会意地笑了笑,对他表示感谢。

我刚要开门,忽然听见办公室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有男人的声音也有女人的声音。一个女人说:“我看哪,她今天不会来了,一定是到监狱去看那个暴发户了。”

男人接着说:“我真不明白,她图个什么呢?她那么年轻、漂亮、有学历,好小伙不有的是吗。”

“现在的姑娘啊,和咱们那一代不一样了,现在是向钱看的时代。不过,这个小尚现在有醒悟的现象,你没看到吗,那个小王不是和她靠得挺近吗。”

男人说:“现在的姑娘都疯了,尤其是那些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她们整天想些什么呢?咱们根本就搞不懂。”

我一听侮辱我一个人还不算,把小王也扯进来了,我压抑已久气愤在突然之间爆发了,战胜了我所有的理智。我用力一推门,门砰的一声撞到了墙上,屋里的人都傻了眼。我出乎意料地出现,使他们非常窘迫。刚才说话的男人,姓赵,四十多岁,他的办公室在三楼,此刻他正坐在我的位子上。我看到他竟然坐在我的位子上讲我的坏话,顿时怒不可遏。

他的眼神躲躲闪闪地看着我,支吾着说:“路上堵车吧,这几天交通一直不畅通。”

他摆出一副要走的样子,我轻蔑地看着他,站在了他的面前,以命令的口气说:“坐下,你不是想了解我吗?现在我来了,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个明白。我最讨厌背后议论人,尤其是男人,也不小心点,让我听到了不就更不象话了吗?”

姓赵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说话也结结巴巴。他说:“小尚,你别误会,其实我们几个也不是议论你。我们都觉得你还年轻,有些事情还不能完全理解,现在走错了一步会误了将来的一生,我们是关心你呀。”

我气愤地说:“你们的好心我领了,但我不需要你们这种关心。”

那个女的接着说:“小尚,话可不能这样说。你还小,和我们孩子的年纪差不多,多听听长辈的意见对你有好处。”

我越听越胡涂,这怎么变成他们有理了,好像他们是在对我苦口婆心相劝似的。我看着他们口是心非的样子,心里一阵恶心,接着是强烈地想吐。我努力控制着,几乎流出了泪水。他们看到我这个样子,互相交流着眼神。

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平静地说:“各位,不是想听到关于我私生活的新闻吗?你们不用费心猜测了,我告诉你们。我刚才的反常,是因为我想吐,我想吐的原因除了你们之外,是因为我怀孕了,孩子的爸爸就是你们所说的暴发户。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我们早就领了结婚证,是合法夫妻,对于这个事实,我不想改变,而且我还要把孩子生下来,和孩子一起等他出来。”

他们听了面面相觑,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像看一个外星人似的。

我还是不解气,又补充了一句:“还站着干什么,赶紧到别的屋去说呀,你们不是喜欢干这个行当吗。”

姓赵的摇摇头:“这个小丫头,这张嘴怎么这么厉害。”

一上午的时间,我们屋里除了电话响了几声之外,一直是鸦雀无声。中午我到百货商店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我的桌上摆了一包水果,我随手把它放在了窗台上。

早上议论我的那个女人忙说:“小尚,孕妇最好多吃水果,我给你买了一点,希望你能收下。”

我看着那包水果,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她。

她看到我在迟疑,又说:“大家在一起工作,贵在和气,你就收下吧,就不要记恨了。”

冯大姐心直口快。她说:知道就好。以后说话注意点,小尚和我们相比还是个孩子。今天我做主,小尚把水果收下,大家以后好好相处,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我也只能听冯大姐的话了,毕竟大家整天在一起,弄个别别扭扭,对谁都不好。

我的厉害在单位里出了名。很多人对我都敬而远之,仿佛我身上携带了某种致命细菌。关于我私生活的议论也因为我的厉害由半公开转为地下,内容更加丰富多彩。我也因为已有的新闻和我肚子里的孩子成了我们单位的第一号风流女人。

但我也有几个不错的朋友,像小王,冯大姐。小王因为和我这个风流女人来往较多被议论纷纷。

还有一位副局长,已经快到了退休的年纪,对我很同情。他非常厌恶胡局长的为人,可是权势又没有人家大。因为他资格老,群众基础好,胡局长也不敢轻视他。他曾经主动找我谈话,开导我,对劲雄的事也很关心。我当时感激得直落泪。

十月一日的天气非常晴朗,很多人把婚期定在了这一天,秀辉和高井河就在这个好日子里喜结良缘,但是,我没有勇气去参加婚礼。

我想,结婚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最幸福的日子,每个前去参加婚礼的人带去的都应该像这天气一样阳光灿烂的心情,可我的心里只有阴韵连绵,我无法因为别人的喜兴而改变自己的心情,相反,他们的婚礼会让我想起很多,会让我更加痛苦,会让我更加不平衡。

一想到那大红的喜字,那夸张的婚礼服,那幸福的笑脸,我就会想到在拘留所里关押的劲雄。那所有的婚礼场面都会像钢针一样一起刺向我已经隐隐作痛心房。

我和秀辉在班级里一直是一对最要好的朋友。我们曾经无数次憧憬我们的未来,设想我们穿上婚纱时的情景。我们又是同龄,在校时形影相随。那时,她是班长,但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第一,我的心理还能保持平衡。如今,秀辉工作如意,又迈进了婚姻的殿堂,而我呢,在筹备婚礼之时,劲雄失去了自由,我的工作单位和她相比本来已经够寒酸的了,更糟的是,我基本上是单位里一个多余的人,上班以后,领导就没明确过我的具体工作。

相比之下,我的惨败,使我的心情更加阴沉。除了我的心情之外,我更加没有勇气面对前来参加婚礼的同学,我的个性不允许别人的怜悯和同情。

那天,我一直躺在床上,心情极为低沉。我的眼前一直晃动着秀辉新娘的盛装,还有那宏大的婚礼场面,那些举杯畅饮的同学。同学们会一再盘问尚小晴为什么没来?在秀辉的婚礼上怎么可以见不到小晴?那个多事的苏玉明便会神神秘秘地向大家汇报,然后是一片惊讶和同情。

虽然我有足够的理由不去参加秀辉的婚礼,但歉疚一直在折磨着我。我责怪自己太在乎自己的感受。在这一天之中,我就在这种刺激和不安中在床上度过的。

几天以后,秀辉和高井河带着喜糖来看我。他们说非常理解我的心情,对于我没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他们没有丝毫不满的意思,这让我的心里多少舒服了一些。

劲雄出事以后,高井河没少出力。他通过各种关系了解劲雄的案情,也尽力帮助过。但此案涉嫌的人数太多,不可能特殊对待某一个人,他也无能为力。他常以一个男人的胸怀来开导我说:把目光放得更长一点,让视野更宽一些,不要被眼前的一点挫折击败,放弃对美好人生的追求。我从他的话中吸取了不少力量,也因此很感激他。

秀辉到是很想得开。她说:能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去坐牢,也是一种良心的安慰,他的错误得到了惩罚,在以后的生活中他也许会活得更轻松,更心安理得。

她说,在这方面,她是有体会的。在校时,因为她的幼稚导致黄继文精神失常。黄继文疯了,离开了学校,而她却很风光,一直当着班长。表面上她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实际上,在她的心里,一直欠着一笔良心债。随着年龄的增长,社会阅历的加深,这笔债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一想起这件事她就非常不安。如果道德法庭能判她个过失罪,她因此而坐一年牢,用她失去自由的代价来换取良心上的安慰,她会去做的。现在,我们都毕业,到了工作岗位上,很多人对于黄继文这个人、这件事都已经淡忘了,但是惟独她不会。黄继文这个人、这件事会牵动着她的一生,她一生都将受到良心上的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