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劲雄的案子正式判决。他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没收非法所得五万元人民币。这个判决结果比我想的要好，我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可以安静了一些。接下来面临的一个难题就是这五万元罚款。劲雄只留下了两万多块钱准备结婚用，其余的都买了股票。他出事以后我乱七八糟地托人找关系又花出了一些，现在手中只剩下一万五千块钱，离五万元还相差很多。当时这笔钱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可能拿出来的只有叶澜。劲雄出事以后，叶澜对我的帮助照顾最多，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开口向她借钱。

我回到麻县，想从建材商店凑一些。谁知道劲雄的事直接影响了建材商店的生意，大伟夫妇勉强凑齐了一万块钱，加上我手中的也只有半数。

我犯难了。我手中可以动用的只有几套房子，滨海现在我住着的那套，麻县我父母留下的和干妈留下的共四间平房。在这个时候我也只有打这几套房子的主意了。滨海的房子是不能卖的，我们的家已经安在这里了。麻县的四间房子有两间是我的父母留给我的。我母亲病重期间曾多次叮嘱我：除非为了读书，其它任何麻烦都不要动用这两间房子。它是你的根，父母的灵魂会在这个家里守候着你，看着你长大成人，如果你不听话卖了这两间房子，就等于把父母的灵魂赶出了你的生活。她还说：你是个女孩，女孩子在结婚时最好有一份从娘家带来的可以永久升值的陪嫁，这套房子就作为你的陪嫁品，无论这个城市怎么拆迁变化都会让它有个安身之处的，你千万不能因一时情急放弃它。

我打开了沉睡已久的大门，一股凄凉、孤寂、悲伤迎面向我扑来。屋里的摆设还是母亲临终前的样子，过去的岁月立时浮现在我的眼前。父母的灵魂似乎就围绕在我的身前身后。我在这个房子里生活了十六年，这里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记忆，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父母对我所有的爱。母亲去世以后，很多人要租用这个房子，我们都没同意。为了死都闭不上眼睛的母亲，我们从来没有动用它的念头。

我在屋子里和院子里转了好几圈，几乎看遍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都会勾起我一连串的回忆。最后，我来到母亲病重时住的那张床前。我闭上眼睛，父母的灵魂仿佛就坐在床上。我对他们说：父亲、母亲，女儿对不起你们了，女儿现在有难了，她要卖掉这套房子去救她的丈夫，你们的灵魂也只有跟着她走吧，到滨海她的新家。她相信，你们一定会同意的，尽管你们已经习惯了这里，舍不得离开这里。

就这样，在三天之中，我把麻县的四间平房都卖了。由于急于出手，买家把价钱压到了最低，两套房子只卖了三万五千块钱。

我把五万元罚款交清，又把剩下的一万元交给了叶宏，委托他疏通一切关系照顾劲雄。判决结果终于让我有了期限的盼头，一年时间不算太长，对生活的希望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

正像叶澜说的那样，对于我肚子里的孩子，我是越来越爱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有心和它交流。我告诉它：你一定要好好长，给妈妈争气，长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孩子。我还告诉它，他的爸爸叫徐劲雄，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有它陪着我，有时候就仿佛劲雄在我身边，偌大的房子里，尽管每天都是我一个人，但很少有孤独寂寞之感。

和叶澜不同的是，我每天记日记，用笔记下我怀孕以后生理和心理上的变化，孩子在我体内的成长变化。因为遗忘是人类最大的缺点，今天发生了一件很清晰的事情，几天以后就会变得模糊不清，或者忘得一干二净。形成文字就不一样了，它会留下永久的记忆。我还可以把孩子在我体内的成长过程给我带来的所有喜悦和劲雄一起分享。

劲雄判决后的第一个接待日，我把准备好的食品、衣物、书籍和我的日记装在一个大包里。因为怀孕，我的装素也改变了。我穿了一双平跟鞋，头发又梳成了两根小辫子，就像刚上大学时那样。

接待日前去看望犯人的家属很多，我到的时候，已经来了一些人。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这是我和劲雄分别时间最长的一次。我在登记表上登了记，坐在长条凳子上焦急地等

待。我想象着在这段时间里他的变化，他一定瘦多了。人就是这样，越是近在咫尺越是心急如焚。我劝慰自己控制情绪，不能让劲雄看到我的悲伤，看到我的眼泪，那样的话，他的日子会更不好过的。

终于，我听到了狱警喊到了我熟悉的名字：“徐劲雄。”我张望着，看到了，看到了，他走过来了，他就站在了我的面前。我们互相对望着，握住了对方的手，我感到喉咙里一阵阵发咸，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泪水扑簌而下。没等我看清他的面孔我的双眼已经模糊了。他也在流泪，他的手在发抖，他哽咽着地说：“小晴，你还好吗？”

我用力点着头。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只流泪，因为时间是有限的。我有一大堆心里话要对他说，昨晚从头到尾练习了好几遍，可真的见了面又不知从何说起。

劲雄首先擦去了自己的泪水，又帮我擦去。他用双手把住我的双肩，认真地看着我说：“小晴，对不起，让你跟我受苦了。”

我也看着他，实实在在一个犯人，一身狱服似乎把一切都改变了。以前的潇洒、倜傥都因为这身装扮而隐藏得无影无踪。

他的目光转移到了我的肚子上，我找到了话题。一阵幸福从我的肚子里传到了脸上。我拉住他的手说：“劲雄，我们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了，他都可以动了，踢我的时候劲可大了。”

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肚子上，他抚摸着。那一刻，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幸福表情。

我连忙说：“孩子，你感觉到了吗？这就是你的爸爸，是他的大手在抚摸你。”

劲雄抽泣着：“小晴，谢谢你，坚持留下这个孩子。”

我安慰他说：“劲雄，在里面一定要想得开，等你出来的时候，我们的孩子已经出世了。”

我的话让他很内疚，他说：“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这个孩子。”

我忽然想起优生学里写的一段话，忙说：“劲雄，我从书中看到，为了胎儿生下来聪明，怀孕期间夫妻最好不要同房。也许上天要赐予我们一个聪明无比的孩子，才安排你在牢中受一年罪。”

劲雄苦笑了一下：“真是那样的话，为了孩子，受几年罪我都愿意。”

也许是我的情绪感染了他，我发现他自责的情绪少了许多。

我告诉他，我带来了一本日记，上面记录了我们孩子的成长过程，让他好好分享一下。他非常激动。他激动的泪水使我心里一阵阵不安，我终于开口说：

“劲雄，我认为是我害了你。如果我们不相爱，你就不会辞职，如果我不一再鼓动你，你也不会有那么大的野心。”

劲雄不解地看着我说：“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这辈子有了你已经很满足了，现在又有了我们的孩子，即使我在牢房里，我也认为我是最幸福的男人。我的错误是我自己造成的，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当初，你提醒过我，是我没在意，没认真思索你的话。现在想想，我觉得我在各个方面都是个罪人，因为我的错，让你也跟着受罪，你怀孕了，我不但不能在身边照顾你，还要你为我操心。”

我不想让他再说这些伤感的话，就岔开话题说：“我们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有未来。一年以后，我们一家三口人就可以在一起了，那时候，我们一定很幸福。我给你带来了几本书，没事的时候你看看。一个成功的人，在他成功的过程中，一定会有一次或几次非常坎坷的经历，有时候，要历经很长时间。我相信，有了这次教训，以后做事你会更加稳妥，如果出去以后，你还像以前一样对自己有信心，你会有很好的前途。”

我没想到，我的几句轻描淡写的鼓励，会使劲雄产生那么大的反映。他思索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

“小晴，就在今天早上我还在想，一年以后出去，我就和大伟安分守己干个小商店算了。可现在我变了，你和孩子给我带来了新的活力，以前的那种热情好像又回到了我的身体里。你放心吧，我不会被这一年牢狱生活打倒，不会放弃理想不会放弃追求，我会重新站起来，决不能让你和孩子失望。像你说的那样，这次劫难对我也不一定全是坏事，这个牢狱之灾，它给了我很多教训。”

他的话让我感到很欣慰，我说：“一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我每周都来看你。”

他急忙摇摇头说：“不，你身子不方便，不要来了。”

我说：“不要和我争了。我想你，和你见上一面，我会安心好几天。我想，我们的孩子也一样，它也一定很想你，每周都来听听他爸爸的说话声，他会长得更快。”

我没想到的是，从监狱出来，我的心情豁然开朗，一种久违的对生活的追求和向往重新回到我的体内，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孩子在咿呀学语，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谈笑风生。学生时代我所有的对生活的期盼，所有的对未来的向往，似乎一下子又回来了，撒在了我未来的人生之路上，它们张开了一张张灿烂的笑脸，正在频频地向我招手。一时间，一切烦恼、一切屈辱、一切不公平、一切不如意都被这种强大的力量坚实地压在了下面，仿佛它们再也不能奈何我了，它们已经被压得无法挣扎。

我的这种亢奋和激动感染着我的孩子，它用力踢了我一脚。这种新生命的力量使我在瞬间清醒了，彻底地清醒了。我的后代就要来到人世间了，它在看着我，学着我，希望我成为他的楷模、偶像。我已经没有退路，我必须振作。从今天起，就算为了孩子，我也要迈向一个新的征程。

人的精神影响着人的情绪。自从我重拾人生追求以后，我再也不觉得在单位没活干是烦恼和耻辱的事了，相反，我到认为这是领导在无意之中给我的一种特殊待遇。

新的激情使我更能理解性地看待生活。我意识到，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可能遇到这样或那样的挫折。即使表面上一帆风顺的人，深入了解后，你会发现，他也是美好之中伴随着伤痛，顺利之中伴随着无奈，这就是真正的生活，是生活本身固有的，只不过是挫折的

表现形式不一样，对人造成的痛苦快慢深浅不一样罢了。在困难面前阻止我们前进更多的并不是困难本身，而是我们自身的因素，是我们沮丧，失望，悲观，无奈的情绪。确切地说，在更多时候，我们自己才是我们前进路上最大的敌人。

在每个人的人生之路上，通向生活颠峰的路都会有很多条。大多数人，往往因为对自己所选择的一条路抱的希望太大，恰巧在这条路上遇到了阻塞，希望过大失望也就过大，因为一条路的无法前行便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对自己也失去了信心，认为命运对自己实在不公平，就此怨天尤人，凭命由天了。很少有人重新抬起头，向四周寻觅一下，尝试着去走其它的路。虽然每个人都知道，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句话，可真正理解它的意思并付之以行动的人却很少。

在我现阶段的生活中，从表面上看，可以说一切都不顺利。但是，如果仔细地、理性地想一想，其实远不像我感觉的那么糟。

劲雄出事以前，我们在一起相濡以沫，相亲相爱。我们的爱情深厚悠久，真挚之中闪耀着绚丽的光环。我们一起用心用我们的身体读的那本无字的性爱之书，曾经使我们无数次呼喊着一起进入精神世界最美好的乐园。在那里我们体会着享受着爱情的美好，我们曾和花仙子共舞。这一切幸福，已经永远属于我们了。现在回想起来，过去的生活是那样美好。

面对现实，劲雄虽然要在监狱里呆上一年，可在这一年之中，我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一个我们爱情的结晶。它现在正在我的肚子里发育成长，我似乎看到了它的顽皮，有时候甚至感觉它正在向我嬉笑作乐。我正在做一个母亲。母亲，这是世界上最神圣的一个词语。上帝对每个人都很公平，关键是你怎样去理解，在这方面，我现在是幸福的。

那么将来呢？一想到将来，我的眼前便会出现一片灿烂的霞光。劲雄出来了，孩子出世了，我们就是三口之家了。三口人组成一个真正的家庭。我和劲雄除了能拥有二人的缠绵世界以外，还有一个三人的亲情世界。我们的孩子会一天天长大，娇滴滴地喊着爸爸、妈妈。到那时候，还有什么能让我不张开笑脸呢？

在事业方面，我现在在单位里的确不如意，但是我的前途，我的命运为什么要控制在别人的手里呢？他们能阻碍我的又能有多少呢？我为什么不利用这大好时机充实自己，在另一条路上发展自己呢？

我曾经因为没能考研而痛哭流涕。那么，有谁规定只有考上研究生才能学习，我现在就不能学吗？我为什么不能重拾丢下才几个月的书本呢？我已经是个母亲了，而且我只有二十三岁，责任和青春都不允许我继续消沉下去。我必须振作，为我自己，为我的孩子，为劲雄，为了不愧于四年的大学生涯。

我越想越激动，我一分钟也不想耽搁了，我跑到了书店，买了几本关于经济理论方面的新书。看了两天后，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想，这些书再怎么神秘，不也都是人写出来的吗？有些作者甚至连上大学的机会都没有，我为什么不能写一本呢？何况，我们中国市场经济的时间还这么短，未来的发展都在预测之中，每个写书的人都是摸索着写。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感觉我人生的路上似乎又亮起了一盏明亮的灯。我急不可待地回到母校——财经学院。我找到曾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也就是在校时我们因为班干部任用问题产生浮躁心理时对我们苦口婆心教导的那位郭教授。

郭教授听了我的想法之后非常热心。他说：“你是因病失去了继续深造的机会，我一直为你惋惜。现在你有这样的决心，我很佩服，我一定支持你，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他还鼓励我说：“任何一个行业，当你站在它外面的时都会觉得它很神秘。如果你走进去，并努力去做，你就会发现，那张神秘面纱的后面其实并没有多少神秘的地方。你还这么年轻，如果你能坚持住这个决心，别说一本书，十本都不成问题。”

在郭教授那里我得到了很大的鼓励，使我更加坚定了信心。我的脑细胞在跃跃欲试。我又找到了我们班一个正在读研究生的男同学——田志伟。他和郭教授一样热情。他说：“小晴，你在校时我就非常佩服你，现在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丈夫坐牢，自己又身坏六甲的情况下，还能有这么大的抱负，真是了不起。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一定竭尽我的所能来帮助你。”

我又对他讲了我在单位里的处境。他说：“这种情况下，你更需要努力了，不能让歪风邪气压在你头上太久。有一点还是要相信的，我们这个社会还是向着良性方面发展的。但是我们不能等。社会发展的速度可以快可以慢，我们的青春是一去不复返的。我们上一代人因为历史的原因很多人都遭遇了不幸，历史扭转过来了，重新走上了正轨，可是，个人的命运只能由个人去承担。小晴，你千万不要等待社会来发现你。任何一个社会，只要它还向前发展，最终发展的动力是人才，而不是勾心斗角。如果你因为一时的失意而放任自流，你就真的被他们害了。你现在的生活热情对你个人对你的家庭都会有很大的好处，最先受到感染的应该是你丈夫，你的力量会带动他重新振奋起来。另外，通过努力，你会取得成绩，用你的成绩向你们单位的领导证明你的能力，到时候，他再不给你工作干，他自己都会脸红的。”

这次重返母校我的收获太大了。我的心一直在激动地跳跃着，仿佛一叶孤舟在茫茫大海中失去了方向，漂泊数日以后，突然在漆黑的夜晚看到了前方的航标灯。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我去找叶澜，我把我新的追求，我反抗命运的决定告诉了她。

我说得眉飞色舞，叶澜听得神情专注。末了，她说：“小晴，你在这个时候，有这么大的决心和抱负，我甚至都不敢相信。当初，劲雄刚出事的时候，我真担心你会垮下去。以前，我一直认为你是在劲雄的呵护下长大的，离开了他的羽翼你就会冻得受不了。没想到你坚持住了，而且还保住了孩子，使我不得不对你刮目相看。现在你又突发奇想要写书，我佩服你，也很赞成。但是，我要提醒你，写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不同与写一篇论文，尤其是经济方面的书，容不得半点马虎。想把书写好，你就必须学一些新东西，也就是说，你每写一段话，其中都必须蕴涵着足够的营养，这本书才能被人们肯定。你现在有孕在身，孩子在你的身体里一天天长大，坐着你都会很难受，更不要说写书了。这些实际问题，你要好好想一想，你能坚持住吗？”

我被热情冲昏了头脑，困难在我眼前都化为乌有。我说：“这一点，我早想到了，无论有多少困难，我都能撑得住。你想想看，依我现在的生活，如果我自己不努力，是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的，我也只能在单位里窝窝囊囊混日子，是没有出头之日的。而且，在大学里所学的知识会因为没有用武之地而被一点一点折旧的。最终，即便有人想起用我，我也是废料一堆了。现在，我们国家的经济发展日新月异，我必须在生孩子之前写完一本书。写书也是学习的动力，如果单纯的学习，一段时间以后，也许我会厌倦的。”

叶澜说：“我父亲是写书的。他常对我们说，看别人写的书的时候，总会找出很多缺点，伦到自己写的时候才知道，写一本十几万字的书，不容易呀！要写得深刻、新颖就更不容易了。不过，我父亲还说过，只要有毅力，很多人都可以写书。可悲的是，他的三个子女都没有毅力。”

我说：“我一定坚持。”

叶澜改变了口气，像长辈似的说：“小晴，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咱们就要坚持住，要写，就把它写好，要做，就做出个样来。”

当时，社会上正在搞股份制试点企业，公开向社会发售股票。老百姓对于股票这个新生事物，大多数人都敬而远之。我连续读了几本书之后，对股份制企业却情有独钟。于是我给自己的书确定了具体内容，我想围绕两个方面来写。一是，中国国有大中型企业的发展方向；二是，股份制企业在中国的发展前景。我对自己的选材非常满意。

对我的选材，郭教授竖起了大拇指。他说：“太好了。这个题材正符合现阶段市场经

济的发展方向，我们的国有企业早晚都会走这条路，这也是唯一的一条路。在国外，股份制已经得到市场的充分肯定，证明了它是可行的。在我们国家也不能例外，你就围绕着这两方面来写吧，一定能写好。”

我被我初步的聪明所感动，我正式拿起了笔，正式开始写了。任何是事情都一样，说的容易做起来难。真的开始了，我才理解了叶澜父亲的话，一切都不那么容易。要写的东西太多了，而我在大学里所学的知识当用它的时候又觉得少得可怜。这时候，写书的压力才真正压在了我的身上。我意识到要写成这本书，我要付出很多很多的努力，而且时间有限，我们国家的经济体制正在迅速转轨，再过一两年，这本书即使写好了也不会有什么价值了。

我的压力使我对自己夸下的海口有些后悔，但同时又庆幸我的一时冲动，说出的话无法收回，好几个人都知道我要写一本书，他们对我和我的书都寄予很大的希望。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必须咬着牙走下去。

我在全市的大小书店搜索，有关股份制方面的书我买了很多。写我自己的书之前我必须读别人的书。在读书的时候，一个新的思想，或者带着闪光点的一句话，都会让我派生出很多想法，很多观点，我把我的想法和观点都记录了下来。就这样，我读了很多书，也做了大量的读书笔记。

我为我一直未能动笔写书而发愁，我带着我的读书笔记去找郭教授。郭教授看了很长时间，然后非常严肃地抬起头说：“小晴，这都是你写的？这里面的观点都是你自己的？”

我战战兢兢地点点头。

郭教授又一次竖起了大拇指：“我没想到哇。小晴同学，你已经动笔了，不要在发愁了，你这些读书笔记，不就是书稿吗？而且写的很好。”

我睁大了双眼，仔细地看着郭教授。我也没想到，这段时间我的辛苦，我的努力竟然换来了成绩。我激动得说不出来话。后来我明白了，我的观点之所以能感动郭教授，除了我自己学到的知识以外，与劲雄这几年在市场经济中的摸爬滚打对我的耳濡目染是分不开的。有了实际的东西才能有说服力，看了之后才能让人感动。

田志伟更是一个劲地赞扬。好像我的书已经出版了，得到了高度评价。他说：“小晴，郭教授的学问在我们学校可是首屈一指的，他在全市经济学研究领域也重量级人物，他对你的评价这么高，你就成功一半了，和你相比，我一个五尺高的男子汉，我自愧不如哇。”

我的初战告捷，使我更加信心百倍。我仿佛看到了我的书，书的扉页上印着我的照片，它已经摆放在了全市的各大书店里，前来购买的人络绎不绝。

又到了我和劲雄见面的日子了。我的心情特别好，天气也配合着我的好心情，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在去监狱的路上，透过车窗，我欣赏着道路两旁的一切景物。那来来往往的人群，奏出了繁荣的生活乐章；那落光叶子的树枝，上面挂着几棵在风中摇摆的果实，它使我震撼这个物种强大的生命力；那些跟在妈妈身后蹒跚学步的孩子让我感动，感动一个母亲给予人类社会生息繁衍的力量。

我的心情没有一丝因为我的目的地是监狱而沉重。我向上的、无畏的心情压倒一切。

我盼望立刻见到劲雄，和他一起分享我的喜悦，盼望向他汇报我这一段时间思想上的变化和我的成绩。

又见面了，我们省去了流泪的程序。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见面的方式和地点，彼此也因为习惯而不在伤感。

我因为内心的激动而喜形于色。我的表情也给劲雄带来了笑脸。他笑着说：“有什么好事吗？我感觉你今天的心情特别好。”

我神秘地说：“我正在做一件你意想不到的事。我要用它向所有的人证明我的能力。我必须完成这个计划，我要努力再努力。”

劲雄歪着头：“别绕弯子了，快说吧，我快急死了。”

我从包里拿出我的笔记本：“看，这就是我要做的。”

劲雄接过去小声念着：“中国国有企业的发展方向，股份制企业在中国的发展前景。”他又看了一会里面的内容，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说：

“小晴，你这是从哪里抄来的？”

我装作很自然的样子说：“不是从哪里抄来的，是我自己写的。告诉你吧，我正在写一本书，书的主要内容就是你刚才念的那两句话，而且还得到了郭教授的好评。我要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这本书稿，教授再帮我修改一下，就可以申请出版了。”

劲雄惊呆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后，回去的路上，我们的孩子踢了我一脚。也许这个新生命的力量太大了，也许是做母亲的责任感，我醒悟了。我命令自己不能由命运来摆布，我要站起来，争取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所以我就做了。一直没对你说。现在有了一点成绩，来向你夸耀了。”

劲雄很担心。他说：“你得过胸膜炎，千万小心，不要累犯了病。”

我拍拍他的手：“放心吧，不会的，我还想要个聪明的孩子呢，我会注意身体的。”

劲雄沉思着，忽然抬起头：“小晴，把你看过的书，下次多给我带几本来。”

我打开包：“看，我已经拿来了，而且重点部分都做了标记，你看的时候，会方便多了。”

然后照例像前些次一样，劲雄用他的大手摸摸我腹中的孩子。我们互相对望着，用眼神传递着我们对对方的爱。在整个会面的过程中，我们似乎一点伤感的情绪都没有。我感觉出劲雄的心情也比以往都好。

这次会面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必须笑着面对生活，面对生活里发生的困难。愁眉苦脸，哭天喊地起不了任何作用。我从心里发出的笑，劲雄也会跟着笑，从脸上笑到心里。我笑得越开心劲雄的压力就越小，我笑得越轻松劲雄的内疚感就越少。

每次探视回来，见到劲雄依然如故，我悬着的一颗心就会轻松地放下来。在极好的心情陪伴下，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转了几路车回到了家门口。我拿出钥匙刚要开门，一抬头见大伟就站在我的前面。

他说：“小晴，你看谁来了。”

“啊，二姨！”我惊喜起来。

二姨没等开口就流下了眼泪，我的心情也跟着酸楚起来。

我忙打开门，把他们让进屋。

劲雄出事后，二姨曾经来过一次。因为家里有事，当天就走了。大伟到是没少来，每次到滨海都会过来看我。

二姨说，劲雄给她写了两封信。因为是农村，不知在哪里压了一段时间，前两天才收到。劲雄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请二姨过来陪我。

二姨来了，我非常高兴。一方面家里有个人和我在一起，我有了安全感。另一方面，二姨的长相和性格都酷似干妈，使我觉得很亲切。

我向他们汇报了劲雄的情况，包括精神状态。二姨听后情绪好了很多。她说：“原以为在监狱那种地方，劲雄会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不就是一年时间吗？很快就会过去的。”

二姨情绪好转后开始谈论我的孩子，问这问那，问了很多。大伟在一旁说：“小晴，你不要担心，你嫂子早就算出了你的预产期，她准备提前十天就来。”

我感到我孤独无助的神经正在从外界吸收一股股暖流和热情。我不在孤单了，有这么多人在关心我。

二姨来了以后，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写书之中。我不在因为做饭，收拾卫生，想方设法为我肚子里的孩子补充营养而浪费时间了，甚至连洗衣服的时间都节省了下来。每当我去洗我换下来的脏衣服时，却只见它们已经干干净净地晾到了阳台上。

二姨和干妈一样，心灵手巧，爱干净。她对我说，她一生都是心钢命不强。从小就希望能生活在城市，每天把家里和自己收拾得干净一些，可是命运偏偏把她安排在了农村，每天脸朝黄土背朝天，想保持一下干净的穿著都不可能。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她也没什么奢望了，能像现在这样每天少接触一点尘土，就是死了她也知足了。

二姨的家庭即使在农村，和当地的居民相比，也是拮据的。三个儿子，一个接着一个结婚，二姨父又常年生病。从年轻的时候起，家的里里外外就以二姨为主，好不容易把儿子们都拉扯大了，一个个成家立业后又都分出去自己过了。去年，二姨父去世了，剩下二姨一个人，欠下了两万多块钱的外债。儿媳妇们说，嫁了这么个穷家已经够倒霉的了，没义务替二姨还债，谁借的就应该由谁来还。劲雄见二姨实在为难，便拿出两万多块钱帮二姨还清了所有外债。

因为我和干妈的关系，从小就跟二姨有很多接触，自然关系也就比较亲近。我见她从农村带来的那几件衣服实在太寒酸，便给她买了一些新衣服。二姨摸着这些新衣服，激动得热泪盈眶。她说：

“小晴，你二姨是个好美的人，可惜我那个穷家，从我结婚到现在穿过的所有新衣服也没有你这一次给我买的多。我东挪西借花钱娶回的三个儿媳妇，她们刚进门时，我都把她们当成我的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可是哪个也没给我买过一件衣服。”

我见二姨这么高兴，就随口说道：“二姨，您如果喜欢有个女儿，就像我干妈一样把我当成您的女儿吧。您不是喜欢城市生活吗？如果您真能舍得您农村那个家，您就把这儿当成您的家吧，永远在这里呆下去。我和劲雄在这个城市无亲无故，我们也需要有个亲人在身边，孩子生下来也需要有个人帮我照顾。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会像对待干妈一样对待您。”

没想到二姨听了我的话真的动了心，从那以后她真的就把我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我也做到了像对待干妈一样对待她。后来，我的孩子一直固执地认为二姨就是他的亲奶奶，他们祖孙俩人的感情非常好，谁也离不开谁。

二姨的那颗高心在晚年终于得到了充分发挥，我和劲雄无论是谁出差都会给她买些时髦的服装，她每天和周围的老年人一起扭扭秧歌，跳跳老年舞，谈谈家庭和孙子。她的穿著打扮俨然一个大城市有品位的老太太，谁也不相信她曾经在农村风霜雪雨了那么多年。

我终于完成了十万字的初稿。郭教授看后说，最好再加上一些市场调查的实际例子。于是我和田志伟一起以研究课题为名走访了一些知名企业。我的书中又加上了几个大腕企业在改革中出现的弊病和股份制改造以后的良性循环等。

万事具备以后，郭教授连夜为我改稿，我们进入到了快马加鞭的整理阶段。郭教授在改稿的同时已经联系好了出版社。最后，书名定为：《股份制是国有大中型企业的发展方向》

署名时，我把郭教授和田志伟都加上了。我认为他们当之无愧，没有他们凭我一个人的能力是不可能写成这本书的，但是他们坚决不肯。他们说：这本书只属于尚小晴。郭教授还说：帮助一个要求进步的学生，是我这个当老师的应该做的，如果我因为出了点力就大言不惭地属上自己的大名，那将有辱我的人格。

在我预产期的前十五天，我的书顺利出版了，各大书店的柜台上，真的摆上了我的书。当时，我大腹翩翩地站在书店里，看着来往于书店里络绎不绝的人流提心吊胆。当我在众多的购书者中看到有几个人在翻看着我的书并买下来时，我流下了喜悦的、激动、成功的泪水。

书出版以后，我在饭店摆了一桌酒席。邀请的人有：郭教授，田志伟，高井河，秀辉，还有我新结识的几个企业老总。

遗憾的是，叶澜没能参加。两个月前，她就到新加坡去准备生孩子了。因为林强在家中是长子，在家族中有很高的威望，叶澜的孩子又是林强这一辈的第一个，林强的母亲来了很多电话，把叶澜催到了新加坡。到了新加坡不久，便顺利地生下了一名女婴，母子平安。现在正在幸福地当着妈妈呢！

我二十四岁，便成功出版了一本具有一定商业价值的书，被传为佳话。我的母校在给新生授课时把我的事迹当成范例讲给他们听。

席间，大家举杯向我祝贺。我在怀孕，本来是不应该饮酒的，但我还是大胆地喝了一杯红葡萄酒。杯光酒影中，我看到了一张张神采奕奕的笑脸。摆在桌子上署着我的名字的书，像兴奋剂一样刺激着我的大脑神经，这几个月里发生的事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回映一遍。我想，如果我不做出这步努力，这几个月也一样过去了，不会因为我个人的不幸而停止。我努力了，我做了，我似乎是拼着命做的，我取得了一点成绩。虽然在我正式步入社会的开始阶段，受到了一连串的挫折和打击，但我庆幸这些挫折和打击使我提前清醒，它使我懂得了在逆境中怎样调节自我。

郭教授拿起我的书，在手上掂了掂，笑眯眯地说：“小晴，不简单呐，二十四岁，走出大学校门才一年，就出书立说了。而且据我所知，你的书销售得很好，专家对这本书的评价也非常不错。当初你去找我，说你想写书的时候，我根本就不相信你能坚持下来。因为我也有个和你一样正在怀孕的女儿，她每天什么都不做还感觉辛苦呢。那时候我想，一个怀孕的女孩子，能有这种想法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可以说当时我被你的精神感动了，我一再鼓励你说，你一定能行，但是我心里根本就没谱。”

田志伟接着说：“这就是小晴的性格，她说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底。”

秀辉和高井河也跟着说：对，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还有十天，就到我的预产期了。又是和劲雄会面的日子了，清早，我刚起床，二姨正在为劲雄准备东西，门口传来了粗鲁的敲门声。

大伟嫂子来了，她右手提了一筐鸡蛋，左手拎着两只老母鸡，老母鸡还在挣扎着咯咯直叫。我看到这个场面，忍不住一阵大笑。

大伟嫂子嗓门高，脚还没迈进屋，就嚷嚷着说：“小晴，还有十天吧？”

我说：“好像是吧。”

她嗔怪我说：“还好像是吧，自己的事，还没我记得准呢。”

大伟嫂子的到来，我心里塌实了许多。这几天，我一直很恐慌，这是我第一次生产，身边只有二姨这个农村老太太。两个好朋友，叶澜去了新加坡，秀辉也正在怀孕。大伟嫂子生过孩子有经验，做事即有速度又细心，让我有了主心骨。

我们为劲雄准备了好多东西，在生孩子之前，这是最后一次去看他了。医生叮嘱我不能乱跑，说我在这几天里随时都有生产的可能。

我和大伟嫂子一起去看劲雄。我希望让劲雄看到大伟嫂子，让他放心。我想在这个时候，他一定很担心我，我甚至能想象到他心急火燎的样子。

劲雄拉着我的手，却和大伟嫂子在一直说话。他千叮咛万嘱咐，把本来属于他做的事都委托于大伟嫂子。后来大伟嫂子见他实在絮叨，打断他的话说：“劲雄啊，你已经说了好几遍了，我都快背下来了，你还是和小晴谈谈吧。”

劲雄一直拉着我的手，眼泪在眼眶里直转悠，他哽咽着说：“小晴，我现在都不知道如何向你开口，我真是实在对不住你，在你这个时候，我不能在你身边。”

我握着他的手指，笑着说：“你在身边有什么用，你又不能替我生孩子。还是想想好事吧，我计算过了，再有两个月你就出来了，到那时候，我们的孩子一定非常可爱，我们一家三口，不，还有二姨，我们一家四口，那将是多么幸福哇。”

我从包里拿出我的书，在劲雄的面前晃了一下：“你看，这是什么？”

劲雄接过去：“尚小晴着。这么快，小晴，你太了不起了。”

我告诉他我在单位里受到的不公平的待遇，告诉他我写书之前的思想，告诉他我现在的心情，告诉他我对生活的重新认识。在单位里的遭遇我是第一次讲给他听。

劲雄低下了头说：“小晴，和你相比，我自惭形秽。这两个月里，我会好好想想，好好设计一下我们的未来，设计一下出去以后的路。”

我把他的手放到我的肚子上，小声说：“孩子，你感觉到了吗？你的爸爸又在抚摸你了。你还记得吗？妈妈曾多次跟你说过，你的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任何困难都吓不倒他，他将来一定是个出色的企业家。”

狱警说时间到了，劲雄回过头来红着眼睛说：“小晴，多保重，很快我们就要团聚了。”

回来的路上，大伟嫂子说：“小晴，你知道吗？劲雄刚出事那会，我最担心的是什么？”

“担心他会判很多年？”

“不。我最担心的是，怕你离开他。我太了解劲雄对你的感情了，如果在这个时候你离开了他，真不敢想他会怎么样。”

“如果是你，你会那么做么？”

“当然不会。但你就不一样了，你有文化，自尊心又强，一个大学毕业生和罪犯在一起，别人会怎么看？”

“别人怎么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他，在我的心里，无论他是个什么身份，都是我最爱的人。”

“小晴，你真好。劲雄这小子有福气。以后他要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都不会答应。”

“我想，两个人真心相爱，只要爱没变，心就不会变，如果心变了，那么爱一定先于心变了。”

出版社给了我二十本我写的书，送给好友之后还剩下几本，我想到了容叔叔。在那个我的身体和内心都被雨水淋湿的傍晚，在我身心内外冷得瑟瑟发抖的时候，在检察院的门口，是他给了我慈父般的笑脸和关心，使我在绝望之中得到了雪中送炭般的温暖，我那颗冰冷的快要冻伤的心也得到了阳光的照射。

我想在我生产之前一定要把这本书送到他的手里。我带着满腔热情来到检察院。结果是容叔叔在两个月前已经调到外地去了，而且全家都搬走了。我没见到容叔叔，以后也没见到。但是，他那慈父般的面容和那温和的男中音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他似乎是一切美好、一切善良、一切希望的化身。每当一想起他，立刻就会有一股暖流流进我的心窝。

就在预产期那天，刚吃过午饭，我突然感到肚子有点痛。到卫生间一看，内裤红了一片。我说：“我怎么来月经了？”

大伟嫂子激动了：“哎呀，二姨呀，都见红了，赶快上医院吧。”

二姨一边慌慌张张地准备一边说：“好兆头哇，红毡铺地，大吉大利，小晴，你一定

能生个儿子。”

我心想：生什么都一样，我只求它健康聪明。

我住进了妇婴医院。我住的待产室共有六张床，住满了产妇。我刚进去，就看到有几个和我一样的年轻孕妇被肚子里将要降生的孩子折磨得非常痛苦，有的在大喊大叫，有的紧咬着嘴唇双手用力抓着床边。我除了每隔一会便会出现的还可以忍受的疼痛以外，没有异常反映。大伟嫂子说：“小晴，你还早着呢，瞧见没有，像她们那样才是真的要生了。”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我的疼痛在逐渐加剧。医生检查几次后都让我上床休息。这个时候，痛苦打扰着一切睡眠，是没人能够入睡的。一阵强似一阵的疼痛使我的恐惧感越来越强。我想劲雄，想得非常迫切。我想，如果劲雄在身边，我或许会减轻疼痛减轻恐惧。

天亮了，我的疼痛发展到无法忍受的地步。我呻吟着，叫喊着，二姨和大伟嫂子在为我擦汗。昨天住进来的产妇，一个接着一个都生产完走了。

到了中午，疼痛已经没有任何间断了，每时每刻都在变本加利地折磨我。医生说我还不到生的时候，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我是不可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我一定是快死了，被疼痛折磨死了。我恐惧我的生命就要结束了，我迫切地想见到劲雄，最后看他一眼，拉着他的手死去，我也许不会这么恐惧。

太阳偏西了，我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完全失望了，我觉得死神正在招收我的灵魂。二姨和大伟嫂子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一个劲地找医生。

到了下午五点多钟，我已经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接产的医生马上就要换班了。一直给我做检查的医生见我折腾得实在可怜，在临交接班之前，她让我上了产床。

她说：“你不能在等自然生了，那样太遭罪，我来帮你生吧。”

那时候，我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医生呵斥我要我配合，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挤不出一点点力气。

后来两名接产医生好像发现了什么问题，她们小声嘀咕说要用什么仪器。我意识到是我肚子里的孩子出了问题，一种新的恐惧似乎压倒了一些疼痛，我央求医生给我做剖腹产。医生说来不及了，剖腹产有个麻醉的过程。我说我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我可以不用麻药。医生一边忙一边说，那是不可能的，你同意我们也不会同意。他们安慰我说：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我们会采用最快的办法让你把孩子生下来的。

只听见一个医生说：插电。

她的话音刚落，我感到骨盆一阵发热，接着是两次涨开，后面的一次要比前面的一次强烈一些，孩子生下来了，我认为可以把我带入死亡的疼痛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我听到啪的一声之后，立即出现了一阵清脆的婴儿哭声。一个医生说：是个男孩儿。接着是守候在产室门口的二姨和大伟嫂子兴奋的说话声。

医生为我处理完伤口之后，我被推回了待产室。二姨把孩子抱给我看，灯光一晃，他眨巴着黑亮黑亮的眼睛。他那精神饱满的眼睛告诉我，他是个健康聪明的孩子。我一天一夜的煎熬都化为了喜悦，那初为人母的感受至今回想起来都会给我带来无比的喜悦和兴奋，令我回味无穷。多少次，我看着日见长大的儿子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都会想起它当初的黑亮黑亮。

看着孩子，我立刻想到了劲雄。我想，在这一天一夜中，或者更多的时间里，他承受的精神煎熬一定比我肉体上的疼痛还要强烈。我把叶宏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大伟嫂子，让她立刻给叶宏打电话，求他马上想办法转告劲雄，告诉他我生了个儿子，很健康，我们母子平安，让他放心。

大伟嫂子出去了，二姨抱着孩子抚摸着我被汗水浸透的头发意味深长地说：“小晴，我代我的姐姐谢谢你了。”

后来我才知道，孩子迟迟不降生，是因为他的脖子被脐带缠住了，而且缠了四道。如果不是那位好心的医生和那些先进的医疗设备，那么后果会不堪设想。所以我今天回想起来，依然感激那两位为我接产的医生。

我的孩子非常健壮，像我期盼的那样，他即漂亮又聪明。我们三个女人每天都围在他的身边不断地看他，还是看到了他的变化，一天一个样，越来越可爱。

一个月的时间里，我都是兴奋的。在这一年时间里，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学校到了社会；从满心欢喜地要步入婚礼的殿堂到劲雄的突然入狱；从被人宠惯了的生活到无依无靠；从默默无闻到出书立说；从怀孕到生下儿子当了母亲。

人们都说，没生过孩子的女人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这话的确不假。自从当了母亲，我感到自己的生理和心理两个方面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种从心底里滋生出的责任和义务促进了我的成熟。我的体内也增生了另一种爱——母爱。母爱使我对我身边的人更加细致、体贴、关心，对劲雄的爱也渗透了一些母爱成分。我认为，到这个时候，我才能真正称得上一个女人。

大伟嫂子走了，我和二姨掐着指头计算着劲雄回来的日子。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孩子还在睡觉，我刚化过妆，门铃响了。我以为又是秀辉来看孩子，很随便地把门打开了。我愣住了，是劲雄。二姨也奔了过来：“劲雄，你回来了，不是还有几天吗？”

劲雄没顾得上回答二姨的问话，我们不约而同地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接下来，我们又不约而同地流下了泪水。

二姨也和我们一起流泪，她在一旁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劲雄蹑手蹑脚地站在孩子的小床前。孩子正沈浸在香甜的睡梦中，小嘴不停地做出吃奶的动作，非常可爱。劲雄看着看着弯下了腰，他想亲亲儿子的小脸，可忽然又停住了，直起身说：“不，我得先洗个澡，洗掉这一年的晦气再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