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奇遇少林风云
萧扑奴从怀里把那本《伏魔禅记》掏出来,翻了翻,道:“小兄弟,我就知道你准会问起的……那可是发生在25年前的事了。”先前的兴奋慢慢从脸上隐去,却又慢慢布上了一层阴郁,把“血魔僧”为了替其兄萧挞揽报仇,前去少林寺寻事,用修罗掌连杀十数少林僧人,最终被铲除的事一一跟乔锋说了。乔锋听得惊心动魄,浑没想到平日看起来风定浪静、幽雅庄严的佛门圣地竟也会发生这等残酷的血光之灾。
萧扑奴待讲完了事情经过,道:“小兄弟,那萧挞揽身为大辽国先锋使,在疆场上被少林僧人暗箭射死,他兄弟‘血魔僧’前去少林寺为他报仇,对也不对?”乔锋想也没想,就大声道:“当然不对了,是大辽国先来侵犯我们大宋,这就好比狼来叼我家的羊,我把它打死了,另一只狼再来咬我,我肯定还会把它打死的。”
萧扑奴听他这一说,苦笑一下,道:“你这比喻倒也生动,唉,南人总是管我们契丹人叫狼的。”乔锋看着萧扑奴手里的书,隐约也能猜到他跟书里提到的“萧挞揽”和“血魔僧”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又觉得不便启齿相问,嗫嚅道:“萧大哥,你这次去少林寺,不会是跟……跟血魔僧一样吧?”萧扑奴看着他,问道:“你说呢?”乔锋皱着眉头想了想,道:“我家就住在少室山南坡的五乳峰下,少林的大师们确实像娘说的那样,个个是慈悲为善的活菩萨,萧大哥,要是你这次果真去少林寺报仇的话,乔锋虽然打你不过,却一定会拦挡的。”
萧扑奴听了这话,哈哈大笑,心道:“这娃娃倒也真是犟性!”。乔锋见他笑得甚是放肆,不觉怒道:“你笑什么,即便你是契丹第一勇士又如何,我乔锋照样不怕你!”萧扑奴道:“小兄弟你想哪里去了,我可不想做你口里的第三只狼。”乔锋这才转怒为喜,萧扑奴拍拍他的肩膀道:“乔兄弟,你知道我俩为何投缘么,哥哥便是喜欢你这股豪放劲儿,我此来中原,能结识你跟‘乌衣雪剑’三个人,也就不枉此行了。”
乔锋却是还有些放心不下,慧元虽然不让他对外宣扬是少林门下,但他心里却是早就以少林弟子而自居了,当下又问道:“可是,大哥你这次去少林到底为了哪般?”
萧扑奴道:“其实也没什么太紧要的事,我叔父‘血魔僧’乌金藏二十五年前来到中原,便一去不复返,当时我还年少,也无力前来寻找,这一拖便过去这许多年,虽说心里对他是否健在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心里总是记挂着。两个月前,那萧金萨跟太巫师从中原回国后,便将这本《伏魔禅记》转给了我,我这才知晓了叔父他当年的遭遇,别说他是为了我父亲去复仇的,即便是无缘无故地客死他乡,我身为我们萧家的惟一血脉,也该前去少林寺看看的。不盼能替他报什么仇,只要有幸还能在他葬身的悬崖下捡到一两块尸骨,带回契丹去安葬了,便是上上大吉,最不济,也要在他的葬身之处烧上几刀纸钱,略示我的一点孝心不是?这样,我便跟非烟公主商议了下,又请示了南院大王,这才悄然南下,本想着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嵩山,办完事就走,谁知道阴交阳错,却在客栈里被那田氏兄弟盗了包裹,竟将这事给抖露了出去,是以才引起了这些麻烦。”
乔锋听了,忙道:“萧大哥,我对少室山的地势可熟了,到那里后,我陪着你找便是了。”心里又自想,“我帮萧大哥这么做,可不是在干坏事,慧元师父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怪怨我的。”便听萧扑奴道:“那就先多谢你了。你放心,我们契丹人虽然崇尚武力,可也并不是是非不分的。我学那连珠箭,确有替先父报那一箭之仇的意思,但即便如此,也会选在将来在沙场上见的。我契丹跟你大宋已经有二十几年没再起战火硝烟,看两国百姓各守其土,安居乐业,我这心思其实也早就淡了,佛家云:生命在于呼吸之间,其实想开了,人生的长短还不是一回事?最终都是被一把黄土埋了。”
乔锋听了他这番话,道:“大哥,你末了这句话,倒像是少林慧元师父说的一样,很有佛性呢!”萧扑奴笑道:“别以为我们契丹就好杀成性,其实我们也信佛的,你以为狼就只是残忍贪婪么,那是因为你并不真正地了解它。”
乔锋忙道:“我怎么不了解了,我还养了一只狼呢!”
萧扑奴听了哦地声。乔锋道:“原本是养了一对的,只可惜阿黄前些日子死掉了,现在只剩下花脸一个了。爹和娘本来是不让我养的,可挨不过我犯犟,也就答应了。萧大哥,我也不知道怎么的,挺喜欢狼的。”说到这里,心想:“也不知道这些天花脸怎么样了,总吃不到肉,准是把它馋坏了。”便见萧扑奴拿起坛子来给他倒了碗酒,道:“来,喝了这碗酒后,大哥我告诉你狼身上有哪些好处。”
此时夜已经深了,驿馆里的其他人都早已经安歇,只有他们两人说着话,喝着酒,不觉中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
萧扑奴把酒碗搁在桌上,道:“说起这狼身上的好处来,却也不少,它至少忠诚,对配偶忠诚,对狼王忠诚,不怕死,顽强好斗,四下流浪,它其实不喜欢成群结队,是个孤独的家伙。除非是为了对付一个强大的敌人,它们才会组成战争的组合,听狼头头的指挥,但征伐一结束,它们就会立刻各自东西,这倒确实跟我们契丹人有些相象。狗虽然也忠诚,但有媚骨,所以要是叫我选呢,还宁愿去做一头狼。”
乔锋还是头一次听人把狼性讲得这么透彻,越咂摸越觉得有道理,道:“可不是怎么的,我每次跟娘去许家集,常会碰到一些有钱老爷家养的恶狗拦道,娘总让我绕开道走,我偏偏不让,它们看起来挺凶,挨了我一石头,就夹着尾巴逃了。娘说,这就叫狗仗人势。大哥,我也觉得狼比狗好多了。”
萧扑奴听了呵呵笑道:“小兄弟,我告诉你,我们契丹人可正是以狼为荣的,就因为它够骨气,矫捷勇猛,也……不乏狡诈,没有人能驯服它,除了老天爷。”说到这儿,又给乔锋的碗里倒满酒,“来,继续喝,等到嵩山,我也跟着看看你养的狼去。这家伙这么酷性,你偏偏给它起名叫什么花脸儿,嘿嘿,有意思。”
这一晚,两人一直喝到了下半夜,将那四坛酒几乎喝了个干净才罢,乔锋想起这般的好酒实在不易尝得,便用萧扑奴送给他的那个鸡冠壶满满装了一壶,准备带回去让乔山槐也尝尝新。之后,两人这才带了九分醉意,衣衫也未脱,各自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过去。
这一觉直到第二天上午巳时方先后醒来,阳光从窗外射进,满屋亮堂,两人都觉得有些伤头,知道是昨晚酒喝得太多的缘故,不禁相视而笑。当下弄来水洗了把脸,萧扑奴赏了驿役们几锭银子,便牵了“乌云追”,与乔锋走出了驿馆。
其时,街道上的积雪一清早便被扫了出去,虽然风还冷飕飕地,行人却也不少,店铺户户开门,小摊小贩也扯起嗓子来吆喝叫卖。两人一出得驿馆大门,便看见两个叫花子蹲在对面的墙角朝这边张望,瞧见他们出来,也都站起了身,相互使了个眼色,一个往东一个向西,分头走了。萧扑奴见状,道:“兄弟,只怕你哥哥又有麻烦了。”
乔锋道:“他们都是丐帮的人么?”萧扑奴道:“八九不离十吧!”乔锋却喜道:“要是丐帮的人那真是太好了,我便能找到丹姐和宋叔叔、奚伯伯他们了,你和他们也见过面,大家可不是都有交情么!”萧扑奴嘿嘿道:“那也不一定!”
乔锋说到这里,便朝向东边走去的那个叫花子喊道:“这位大叔,你请留步!”谁知道,他不喊还好,这一喊那人却撒起腿来就跑,一会儿就钻进胡同里不见了踪影。再看往西下去的那个,也早躲得没影儿了。乔锋狐疑道:“咦,他们跑什么呢,我又没得罪他们。”
萧扑奴瞧在心里,便知道他们肯定是去通风报信了,心想:“看来丐帮的高手便在附近,反正经过昨天那么一闹,
少林寺如今要防着我肯定会多加戒备的,若此时撞上门去,只怕会引起大麻烦来,还不如先去东京找着那个铁狠,待过些时候平静了再去嵩山却也不迟。至于这乔锋兄弟,还是让丐帮的那些人带走更为把细一些。”这么想着,便对乔锋道:“小兄弟,只怕今天咱们这伴儿是做不成了。”
乔锋一愣,道:“怎么不成了?”萧扑奴道:“我想你那些丐帮朋友此时就在附近,他们又怎么放心你跟我一个契丹人为伍?待会儿真要碰见了,你还是跟了他们去的好!”乔锋道:“不,你又没和他们结仇生怨,大家一起搭伴儿走,岂不是好?”萧扑奴叹道:“乔兄弟你年纪终究还是小,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若是人人都能像你这样看得开,我在清河驿的神殿里边,还能跟那些人打起来么?昨天那事的前后你也看到了,我若是不下狠手的话,只怕便要把命送到那些人手里,将他们折辱得狠了呢,仇怨结得更深,现在也不知道把你哥哥我骂成了怎样一个恶徒,会发动比昨天多出几倍的人来追杀我。你想想看,跟着我走还有太平么?保不准你也要受到连累,所以我劝你,待会真碰上丐帮的人堵截时,还是骗他们说,你是被我劫持而来的吧!”
“不!”乔锋大声道,“萧大哥,你这样说可是把我乔锋看得小了,我要是那样做的话,作践了咱们的交情不说,也对不住天地良心啊!”萧扑奴没想到他这么硬气,听了大是感动,重重地拍了他一下肩膀:“好兄弟,哥哥我当真是没有看错你!”乔锋胸中也是一热,道:“萧大哥你放心好了,乔锋当初敢跟你走,即使前边有刀山火海也是不怕的。”
两人说着话,已经出了许昌城的门,于是又共乘一骑,往登封的方向赶去。打马向前跑了不到一里路,早见前边的几棵矮松后边闪出十几个叫花子来,手里抄着棍棒站到道中拦挡,叫道:“契丹狗,还不快些下马来受死!”
萧扑奴并不答话,依旧驱马向前冲去。这官道上虽然积雪甚厚,但那“乌云追”乃千金难买的神骏,向前疾冲竟是不怕路滑,待冲到那些叫花子跟前时,萧扑奴用力向上一扯缰绳,双腿使劲一夹马肚子,“乌云追”便一声长嘶,腾空而起,居然轻飘飘地从众叫花子的头顶上跃了过去。那些人大骇,转身使棍棒朝马尾打去,却哪里还来得及,“乌云追”早像道闪电一般去得远了。
乔锋拍手叫好,道:“这样好,谁也没伤着,咱们尽管赶咱们的路,一点也不跟他们罗嗦,好马儿,快些跑!”却听萧扑奴叹道:“只怕下次可没那么便宜了!”
果不其然,向前跑了没多会儿,便又瞧见前边的路上黑压压地聚了不少人,为头的是两个身穿黄色僧袍的和尚,乔锋不由得地叫了起来:“是慧元师父!”再看旁边的两个叫花子,可不是宋三圆和奚子器是谁,王丹却不在其内。
“乌云追”距离着众人还有十几丈远,便听到慧元高声吟道:“阿弥陀佛!”萧扑奴一听这声佛号,洪亮无俦,暗道这少林僧人果然厉害!心思转处,已经打定了主意。乔锋刚想开口招呼,萧扑奴的左手早抓住他的后心,将他举过头顶一勒马缰,“乌云追”登时停在了道中,他叫道:“诸位不是要萧某手里的人质么,这便还给你们!”呼地将乔锋抛向了慧元,随即掉转马头,又向来路冲去。
便见两名僧人同时飞身跃起,慧元就空接住了乔锋,另一名僧人却是慧灵,见萧扑奴掉身而去,追之不及,挥手一记劈空掌朝他后心击去。萧扑奴听到背后掌风袭来,却并不回身,而是反手也拍出了一掌,只听得波的一声,两道掌风对实了,“乌云追”却又去得远了,只余下萧扑奴一串朗朗长笑声在荒野上回荡。慧灵只和他虚空对了这一掌,便知道对方的内力犹自在自己之上,心下不禁骇然,暗道:“只怕我和师兄联手也未必能拦得住他。”
却见慧元已经解了乔锋的穴道,宋三圆和奚子器一班丐帮的人也围了上来,乔锋便朝着慧元跪下,叫道:“师父!”
却被他随手拉起,道:“你平安无事才好。”接下来,乔锋又向慧灵、奚子器等人行礼,宋三圆笑道:“还是少林高僧了得,一出手便将乔锋解救下来。”
乔锋听他这一说,赶忙道;“师父,萧大哥可……可不是拿我当人质的,他把我当兄弟看。”宋三圆听了哈哈大笑,道:“这个乔锋也忒实在,以为跟那厮喝了几碗酒,就攀上交情了,这些契丹人素来狡诈,言而无信,咱们大宋朝廷都被他们欺弄得团团转,何况是你个孩子家。”乔锋听得一呆,道:“萧大哥可不是这样的人。”宋三圆道:
“适才他明明说你是他的人质,因见我们人多,这才放了你,这又做何解释。”乔锋听了登时哑口无言,他却也是个灵透的人,心里暗暗捉摸萧扑奴这么做的用意,便也明白了几分,有些话本想当场说开,也就忍住不说了。
只见奚子器冷冷地道:“这契丹贼的酒量硬是要得,就是不知道手底下的功夫深浅如何?”他自诩酒量了得,谁知昨日却被萧扑奴灌得醉成一团乱泥,心里边不免觉得有些窝囊。慧灵听了合十道:“那位萧居士的武功确实不凡,他适才倘若是要硬闯的话,我等未必便能拦得住他。”
丐帮的人听他这一说,都为之一凛,宋三圆心想,“果真如此的话,让他就此逸了去,只怕是后患无穷。”又听慧元道:“阿弥陀佛,那位萧施主既然想去往我们本寺,贫僧便在少林候他的大驾吧!”
乔锋四下看了看,见丐帮的人众里找不见王丹,忙问宋三圆:“宋叔叔,丹姐如何不见?”宋三圆听他这一问,顿时苦丧起脸来,道:“你不提还好,这一提还真的叫我心焦,不是你引动她在冰天雪地里骑马,后来又受到了惊吓,如何能这么糟糕?”乔锋听了大惊,忙问:“她……她怎么了?”奚子器在旁边哧地声乐了,道:“乔锋,你少听他瞎诈唬!阿丹她好着呢,就是受了点风寒,我让她留在客栈里别出来。”
乔锋听他这一说,心才落回肚子去,笑道:“宋叔叔,你可是把我吓了一跳。”宋三圆笑嘻嘻地道:“你这小子,一转眼就没了个踪影,害得我们满天乱找,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香,若不消遣你几句,岂不是太便宜了你?”
乔锋想起跟他初见时,便蒙他出手相救,如今又不辞劳苦地前来护送自己,心里不觉谦然,道:“宋叔叔教训的是,锋儿委实是有些太任性了。”宋三圆嘿嘿一笑,拍着手唱起了《莲花落》:“说任性,道任性,任性是窝大臭虫,抓上几个揉一揉,放进地里去种种,不浇水来不加料,只是躲起来嗤嗤儿地笑,逍也么遥,这山望着那山高,且在这搭里逃!”
众人听了喝起彩来。宋三圆和奚子器两人又冲着慧元和慧灵行礼道:“两位大师,乔锋既然无恙,我等便不远送,这便告辞了!”慧元和慧灵当下也还了礼,并请他们代向王云峰转达了谢意,于是就此分手,宋三圆两人自带丐帮弟子回转分舵,慧元和慧灵则带着乔锋坐了事先备好的马车,直奔嵩山而去。
路上,慧元询问起乔锋这些天的遭遇,他隐去虫二师徒一节,其他都照实说了,待说到萧扑奴时,又把那本《伏魔禅记》的事着重跟两人提了提。慧元听罢,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如此说来,这位萧施主却也是个识大体的。”慧灵也道:“契丹和大宋自澶洲之盟,化干戈为玉帛以来,一晃也有二十五年,两国子民安享太平,实为大幸,但愿这位萧施主能心口如一,此来中原勿要再生出波乱来。”乔锋道:“萧大哥说到做到,不会骗我的。”慧元却在心里想,单凭锋儿这番话如何便能相信那个契丹人,还是应该禀告方丈多加提防才是。
三人一路朝西赶去,当晚在禹洲宿了一夜,第二天的下午才赶回了嵩山。到了少室山山脚下后,慧元让乔锋自行回家,他跟慧灵回到寺里后,便即刻向灵德禅师禀明了那个契丹人萧扑奴的事。
屈指一算,乔锋这次被掳出走,距今已经是第六天了,他这还是头一遭离开父母这么长的时间,虽然那一路上颇多精彩的人事让他忘怀,但想家的心思却是从来没断过。五乳峰依旧是积雪皑皑,松柏苍翠,乔锋一转到向阳山谷,看到自家的茅屋正冒出袅袅的炊烟来,菜园旁的那棵枣树伸着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摇晃,心里便是一热,拔腿就往山坳里边跑,一面在嘴里大声喊道:“爹,娘,锋儿回来了!”
他连叫两声,已经跑进了篱笆墙,只听柴门吱地声开了,乔山槐从屋里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乔氏紧跟在后边,她嘴里叫了声锋儿,手把着柴门,竟是再也挪不动步子了,眼里却是泪花扑闪。乔锋扑到乔山槐的跟前,拉着他的手叫道:“爹,锋儿回来了。”乔山槐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摸着他的头顶,喃喃道:“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
乔锋却又挣脱了他,跑到乔氏的跟前,见她把着柴门呆呆地看着自己,眼里扑簌簌地落着泪,嘴里却是发不出声来,忙上前抱住她,道:“娘,娘,你怎么了?”乔氏这才缓过了一口气来,猛地将他搂在怀里,哭着蹲下身去,道:“锋儿,你到哪儿去了?你……你可……把娘给想死了……”乔锋靠在娘的怀里,感受到她身上的温热,鼻子也酸楚不堪,连声叫道:“娘,锋儿可不是回来了么,锋儿再也不离开娘了。”
乔氏哆嗦地用手把乔锋的脸捧起来,咽声道:“让娘好好看看你,孩子,这些天你在外头,可吃了不少苦头……”
乔锋看着乔氏哭红的眼睛,额头上的皱纹,鬓角里星星点点的白发,道:“娘,你瘦了。”乔氏摇头道:“娘很好,就是怕锋儿撇下娘,再不回来了。”
乔锋自小要强,轻易是难能掉几滴眼泪的,如今见乔氏憔悴如斯,便知道这几天她担心自己的安危,只怕是日夜难眠,茶饭难咽,脑子里灵光一闪,猛然间想到,这天底下,只有父母对孩子的舔犊之情才能这般深长,才这样不讲回报。他又想到,自己这两天跟萧扑奴在一起,也算是吃了不少美味,可除了喝酒痛快之外,那肉吃到嘴里却总是没有妈妈做的粗茶淡饭香,便是因为没有吃到心底里最渴望的味道。
乔锋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不管他将来长得多高大,在娘的眼里却永远还是个孩子,是需要她怜,需要她爱的小小羔羊!他想到这里,猛地大叫一声娘!终于放声哭出来。乔氏从收养乔锋的那天起,便一直没看到他大声哭过,更别说是他降生时的第一声哭啼了。一个女人家,其实是很贪恋孩子的哭声的,因为那里面包含了孩子对做娘的一种依赖。乔锋虽然懂事,但从来是不撒娇的,乔氏便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母子之间终究是隔着层什么。
现在,乔氏听到乔锋响亮的哭声,那股母性的柔情便完全被引发了出来,嘴里叫得声锋儿!母子二人又抱头痛哭起来。乔山槐在旁边见了,又是欢喜又是心酸,也不住地用手去摸眼泪,道:“好了,孩子他娘,锋儿可不是好端端地在你跟前,你再哭下去,老天爷可就不照应了。”
乔氏这才慢慢收住了眼泪,涩笑道:“你看看我,看到锋儿回来都欢喜得过了头,外边风这么大,也不知道快些回屋去。”这么说着,便要站起身来,不想脚下蹲得久了,脚根便有些麻木,竟险些儿跌到。乔锋赶忙扶住了她,道:“娘,我来搀你!”当下,一手搀着乔氏,一手挽着乔山槐,一家三口慢慢进了屋,又掩上了门。
乔锋一进屋,便觉得全身暖烘烘的,乔氏本就做了好饭,却还放在锅里没有吃,现在见孩子回转,脸上不觉又乐开了一朵花,道:“你爷儿俩都给我上炕头上乖乖坐着去,我再炒个鸡蛋给锋儿下饭。”乔锋这才想起给乔山槐带回来的酒来,赶忙把鸡冠壶从腰间结下,道:“爹,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好酒来了?”乔山槐接过来先凑到鼻子边闻了闻,又打开盖子小小地吮了一口,咂摸了下滋味,脸上的每一缕皱纹都笑得舒展开,道:“这是啥酒,爹还是头一回尝到。”
乔锋得意道:“是杏花村,听萧大哥说蛮贵的,我可是喝了不少,这一壶是特意带回来给爹你尝尝的。”乔山槐却把壶盖塞上,又交给了乔锋,“锋儿,爹知道你是个馋酒的,可家里又没什么闲钱打酒喝,未免屈了你,这壶酒你还是留着自己喝吧!”乔锋道:“那怎么成,这是我特意带回来给您的。”乔氏在灶下听了,笑骂道:“这老东西,就是享不得福,这酒啊,可是咱们锋儿从外边好不容易带回来孝敬你的。”
说着话,她已经把鸡蛋炒好了,于是一家人便在炕头上摆开一张小圆桌开饭。乔锋却又找来两个小酒杯,给爹和娘都斟了一杯,自己却是舍不得再喝。他们乐陶陶地吃了会儿,乔锋突然叫了声哎呀,从炕头上跳下地去。
乔氏和乔山槐被他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乔锋一拍脑门,道:“该死,我怎么竟然把花脸给忘了呢!”说着,便往脚下套鞋子,嘴里嘀咕道,“这些天不见,也不知道它长得多大了。”却见乔氏和乔山槐面面相觑,都放下筷子不吃了。
乔锋笑道:“爹,娘,怎么了,是不是花脸又给你们闯祸了?”乔山槐咳嗽了一声,道:“锋儿,我正要跟你说起这事儿,你养的那条狼四天前就跑了。”乔锋一呆,大声道:“什么,花脸跑了?它……它跑到哪儿去了?”乔山槐道:“山林这么大,它跑哪儿去不成,我早就跟你说过,它是条狼,野性难驯,早晚要走的。”
乔锋听着,脸色便涨红了,道:“不,花脸它最听我的话,不……不会跑的……”心下怀疑是乔山槐将狼给打跑的,却是不便张口质问。他一把拉开柴门,跑到了花脸的草窝边,果不其然,里边空空如也,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
他呆呆地在草窝边蹲了下来,心里边也是空落落的,不觉便想起跟萧扑奴在一块儿谈论起的狼的话来,想象着花脸如何盼着自己回转,如何被乔山槐拿着棍棒打将出去,如何在风雪中蹒跚而去,它是个没爹没娘的狼崽子,打不到食吃时一准便要饿死……如此胡思乱想着,心里边便像煮开了锅似的。
听到身后脚步声响,乔山槐和乔氏走了出来。乔山槐道:“锋儿,回去吃饭吧,反正是条狼,跑也就跑了,省得将来大了反过来还咬人一口。”乔锋听了这话,怒气上涌,呼地转过身去,大声道:“爹,你还我的花脸,还我!”
乔山槐一呆,笑道:“这狼崽子跑都跑了,我又去哪里给你找去。”乔锋哼哼道:“准是你趁着我不在家,便……便把花脸打跑了!”
乔氏听了这话,从乔山槐身后站出来,道:“锋儿,你这是怎么跟爹说话的?俺们养你这么大,还不及一个狼崽子的恩情?”乔锋听了,又羞又愧,支吾道:“娘,我……。”乔山槐叹了口气,道:“唉,你这孩子就是犟性,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乔氏道:“锋儿,你光记挂着你的花脸,也不看看咱这院子还少了啥?”
乔锋四下看了看,见鸡笼子里还剩下两只鸡,倒是并没有给花脸偷吃掉。再一瞧,便想起来,道:“爹,娘,咱家的羊呢,你们把它也卖了么?”心想,花脸和阿黄当初一抱回来,才睁开眼儿,还吃过那只羊的奶呢,想不到现在一起都不见了。
只见乔山槐阴沉着脸,道:“卖,要是早卖了还好了呢!你走的第二天,它便被你养的狼咬死了!”这话传到乔锋的耳朵里,他只觉脑袋里轰地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结结巴巴地道:“爹,你……你说什么?花脸把咱家的羊给咬……咬死了?”乔氏道:“可不是怎地,我和你爹看见时,羊已经给它吃了一半了。”
乔锋听到这里,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乔山槐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拉他,道:“起来孩子,爹没有抱怨你,你坐到雪地上做什么?”乔氏也道:“唉,我不是跟你讲过南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么,这种畜生实在是可怜不得的。”猛地听乔锋大叫一声,翻身从地上跳起来,撒腿就往谷外跑去,乔山槐夫妇急坏了,赶在后边喊:
“锋儿,你要到哪儿去?”“锋儿,快些回来,爹不怨怪你!”但乔锋跑起来如刮风一般,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
他一口气跑到了半山腰,几次跌倒在雪窝里,却立时重新跃起,又向前狂奔,直到冲进了一片松树林里,他才停下了脚步,猛地发声喊:“打死你,打死你!”挥掌朝树干上拍去,震得枝上的积雪哗哗地洒落。
乔锋冲着树干击了十几掌,还是觉得不消气,又飞起一脚朝树桩上踢去,这一下反弹的力道甚大,他落地后立足不稳,向后一跤跌倒。耳听着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急剧地喘息声,全身便像筛糠也似的抖落个不停,过了一会儿,他胸前的起伏慢慢平静了,一颗豆大的眼泪却从右眼角挤了出来。
他在心里想:“难道说,狼真的是一种生而有害,死而无益的畜生?”其时,狼在乔锋脑海里现出的形象,再也没有萧扑奴跟他说起的那些光环,穿来插去的,尽是它最丑陋可憎的一面:阴森的獠牙、滴血的舌头、碧油油的眼光、骇人的叫声、难闻的气味、邪恶的天性……这些特性一点点地聚集在“花脸”的身上,将乔锋心头的怒火一点点地烧了起来。
花脸它怎么能残忍地去对那头羊下口呢?它可是全靠吃了那羊的奶才活下来的,可怜的羊,它救了狼崽子的命,这花脸不去抱恩,反倒对它下了狠口……这不是跟娘讲的《南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一样么?
这天下午,乔锋在山林里独自转悠了很长时间,心里边翻江倒海一般,半刻也消停不下来。他虽然生长在农家,但从小便得到少林僧人的眷顾,丐帮中的人也对他青眼有加,后来又经受虫二先生的悉心教悟,可以说是福缘不浅。即便是被李中郎掳去了,也因为引起了对方的爱才之念,而少吃了苦头;还有那个来自契丹的萧扑奴,对别人不假辞色,偏偏跟他投缘,几碗烈酒下肚后,便称兄道弟起来。对于少年乔锋来说,这些机缘逐第而来时,他从没感到过突兀,而是心安理得地承受了,他也一直没有真正去考虑过一些事,他的心湖便像是开满了荷花的水泽,风平浪静惯了,便极少去注意到水深处的异常。
而现在,花脸的“背叛”便是第一块打破这种平静的石头,它落在心湖上所激起的层层涟漪,着实地刺激了乔锋的心灵,让他自然而然地揣想了许多许多。
天色暗了下来,林子静得渗人,寒风刮着枝条发出呜呜的叫声,而乔锋却丝毫也没感到冷,心头的那簇火苗一直在往上窜着。他的思绪十分混乱,一会儿想到这儿,一会儿想到那儿,浑没边际,直到一声长长的嚎叫传了过来,乔锋才猛地清醒过来,这叫声再熟悉不过,正是“花脸”在嘶叫,他的心不由得咚咚跳急了。
第二声狼叫再传过来时,乔锋的拳头已经攥得紧紧了,他死盯着右前方,瞧见“花脸”从百来十步外的荆条丛里一点点地探出脑袋来,待看到乔锋时,它嘴里发出一声欢快地呼啸,嗖地冲了过来。几天不见,它果真长大了些,皮毛也比以前有了光亮,耳朵直楞楞地竖着,看起来跟只家狗一般无二。
一眨眼,它便冲到了跟前,身子贴着乔锋的大腿来回蹭着,嘴里发出委屈的哼哼声。乔锋的拳头慢慢松开,蹲了下去,花脸把两只前蹄抬起来,搭在
他的胳膊上,用长嘴在他胸前拱来拱去,这些都是他们以前常爱做的亲热动作。迟疑了下,乔锋终于伸出手去,在花脸的头上摸了摸,它立时发出惬意的哼哼,两只水汪汪的眼珠子灵活地转动,像是会说话似的。乔锋心想,花脸若真的是条狗该有多好,鼻子一酸,一颗泪又掉了出来。
花脸嘴里发出呜呜的闷叫声,伸出舌头来舔乔锋的手掌,他看到它的白牙、它的涎水,心里登时涌上一股厌恶来。
他慢慢站起了身,轻声问道:“花脸,你为什么要吃羊呢?”花脸依旧把身子在他的两腿间蹭来蹭去。乔锋看着天色黑下来,北风在林子间呼啸着,他合上眼睛想了想,心道:“花脸,我不该忘了你是一头狼。”猛然大吼一声,右脚呼地踹了出去,正中花脸的小腹,将它踢出了一丈多远,重重地撞到一棵松树上边,又啪地弹了回来。
乔锋随即冲了上去,紧跟着一拳砸在花脸的脖子上,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它的颈骨断裂了。花脸像团乱泥般瘫在了地上,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四只蹄子不停地抽搐,它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只是那么傻瞪着乔锋,鼻子里的鲜血哗哗地流出来,将积雪都融化了。
乔锋这才觉得自己的身子也在一个劲地在发抖,拳头握得太紧,好不容易才松了开来。他呼哧呼哧地喘息着,盯着花脸的挣扎一点点地平静下来,但那对眼睛却始终不合上,还是傻瞪着他,乔锋心里想,“它要是敢冲我呲呲牙……我就再给它补上一拳。”但花脸并没有任何反应,它死透了,也没闭上眼睛,只是那么傻瞪着乔锋。
山林里静得可怕,乔锋将花脸的尸体搭在肩上,一步步地向山下走去,狂风呼啸着,他眼角的泪痕很快就被吹干了。
当他背着死狼走进山坳时,乔山槐夫妇早就在门口等得急了,见他回转,悬了半天的心才落了下去。乔锋将花脸的尸体丢在他们面前,道:“爹,娘,我把吃咱们家羊的这头狼给打死了。”
乔山槐夫妇没想到他出去转悠了这么半天,原来是为了去打狼,都是一呆。乔锋却并不多话,顺手拿起锄头来,将花脸拖到了那棵大枣树的旁边,开始在树根下刨洞,几个月前,阿黄死后他就是把它掩埋在这里的,现在好了,它们当初一起被他抱回来,如今又都在地下面作伴儿了。
乔锋三下两下便把坑刨好了,将花脸拖过来,看也不看就丢进了洞里,待用锄头把泥在上边盖了个严实后,他便在树下的那块青石坐下来。乔妈妈见他干完了,过来唤他进屋去。乔锋道:“娘,我不冷,想在这里坐会儿。”乔妈妈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性子素来又犟,便不敢多劝,自回屋去了。
乔锋坐在树底下,听着风声在耳边呼啸,不觉便想起从前的事儿。还记得刚把这两个小狼崽儿抱回来时,他曾骗他娘说是这是小狗儿,乔妈妈就乐滋滋地唱起了童谣:“两只小狗梦见骨头,汪汪汪汪叫个不休,一个叫花脸一个叫阿黄,为争骨头狗毛两口,汪汪汪汪没了骨头……”乔锋当时还问:“娘,为什么没了骨头?”乔妈妈便用食指点了他额头一下,笑道:“傻孩子,两只小狗在梦里争骨头,醒来后自然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当时还嘿嘿笑道:“我这两只小狗可不是在梦里头的,好端端地都在这儿呢!”
现在想来,那一幕就好像才发生在昨天一样。看着脚下的这个新坟,乔锋苦笑道:“我这两只小狼可不是在梦里头的,好端端地都埋在这儿了。”乔锋还记得阿黄死后,他曾在这棵枣树下面呆了大半夜,觉得心肠此后会比以前硬实些,而今花脸也埋在这儿了,他又坐在了石头上,但这一回,他却知道自己的心肠又会变得比以前更狠辣些。
第二天早上,乔锋来到往常练武的那个山谷里,先在河滩上将慧元传他的《少林五拳》使了一遍,又按虫二传授的《指元篇》里的内功心法打了一会儿坐,只觉心清气爽,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慧元赶过来后,点拨了他几招,见乔锋进退灵活,出拳刚中带柔,较之六天前有了很大的长进,心下甚是欢喜,便勉励了他几句。
接下的三天,乔锋白天练拳晚上打坐,丝毫没有间歇。他在没得虫二先生传授《指元篇》之前,早就将一套少林五拳打得乱熟了,于是一门心思地想缠着慧元教自己新的拳法,但自从修习了“指元内功”后,却又从五拳的招法自行领悟到了新的技巧,且每练一遍,都会觉得其中变化多端,神妙无穷。
在练功的闲余,乔锋自然也会想到萧扑奴,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来到嵩山跟自己会面。那个鸡冠壶他每天都带在身边,乔山槐既然舍不得喝,乔锋也就不多让了,心里盘算着待萧扑奴真的来到时,自己若拿不出点东西来招承,未免有些太说不过去,这壶酒便留给他喝好了。
到了第四天,这天上午,慧元传完乔锋功夫后,突然道:“锋儿,近些时日寺中杂事颇多,为师也不便外出频繁,只怕你我要先分开些天了。常言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的入门功夫已有小成,只要持之以恒,毫不间断,便能日益精进。”“乔锋道:“是师父,弟子定当勤加练拳,不敢偷懒。”
慧元含笑道:“你是个勤快孩子,原不用我费心嘱咐。”沉吟了片刻,又道,“你因不是少林正传弟子,所以为师也从没让你进到寺里去,但若是那个契丹来的萧施主果真来找你的话,却须记得去告诉为师一声。”乔锋应了声是,心想:“算计着,萧大哥也该来到了,就怕他不肯跟师父见面。”慧元见他皱着眉头,笑了笑,道:“凡事都讲个缘法,他若是无意相见,倒也不必相求。”乔锋道:“是,弟子记得了。”
待慧元走后,乔锋练起拳来便也有些心不在焉了。忽尔想到那萧扑奴毕竟是第一次来嵩山,也不熟悉山势的走向,自己躲在这儿练功,他八成是找不见的,莫若自己四下走走,看是不是能碰得上。心里打定主意后,他便走出了山谷,在少林寺周围的山路上四处游荡。
乔锋虽然从小在少室山长大,但因那些山势过于陡峭,却也有半数没攀登过,现在自诩有了些武功底子,便有些跃跃欲试了。他决定从少林寺左边的那座山峰开始,那里的石峰环绕相夹,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得像是白玉雕成的一样,上面稀疏的树木披着毛茸茸的雪花,经阳光一映,灿然生辉,委实是个风景绝佳的去处。
乔锋向上攀了会儿,见石级越来越险峻,积雪也越来越深,那些背阴地方的雪早就结成了冰,坚硬而滑溜,哪里能容得两脚踏稳?心里不免生了窃意。他越往前捱,心里愈觉得惊颤不已,怕一不小心失足摔下去,丢了小命,便向旁边的松林里挪了几步,准备先折下根树枝作杖再说。
才爬上树去,山脚下猛地传来一声清啸,满山回响,乔锋寻声看去,见山下有一团黑影正像箭矢一般冲了过来,不由得为之一振,心想难道是萧大哥到了?却见那人衣袖飘飘,似脚不沾地似的踩着石级而上,转眼间便上到了半山腰,竟然是个矮小的僧人。乔锋见他在山峰间闪晃了几下,便不见了踪影,心里大是佩服,想道:“也不知道这是少林寺里的哪一位大师,武功竟是如此得厉害!”
受那人所激,顿觉心血沸腾,也不去折树枝作杖了,心道:“人家能飞跑而上,我如何不成?”一股猛劲儿上来了,便依照《指元篇》里的心法,运气布于全身,又开始踏级而上。他的轻功本就有所底子,只是先前见山势
陡峭、雪滑难行,心里不免便打起怯来,现在一旦少了顾忌,便越攀越快了。
待上到半山腰时,已经累出了一身大汗,心想那位大和尚便是在这里不见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别的山路通向他处?闪目看时,见两行浅浅的脚印伸去了右面,当下也跟着往右转,见群峰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的峭直有的倾斜,贴着山壁擦身而过时,四下里积雪皑皑,每走一步都有惊觫感。
走出了有半里多路,又见前边乱石纵横,那两行脚印便是从中穿过的,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胡乱向前走了会儿,突然看到一条小溪,上面结了薄冰,岸边阵阵香气袭人,竟是两株古拙的梅树正开出了朵朵白色的小花,乔锋见了大奇,眼见这山谷四处严寒雪封,这里却有花儿开放,当真有些稀罕,心里不免又自揣想,那位大师父来这个地方,却不知道是为了作甚?
沿着溪边向前走着,突然,一阵喘息声传了过来,且越来越响。乔锋好奇心大起,撒腿朝那声音传出的地方跑去。
转过一大堆乱石,便看见一个偌大的水潭,水深得碧绿,先前看到的那道小溪便是从这里流出去的。而就在水潭边,那个矮小的僧人正在盘膝打坐,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乔锋心想,他这是练得什么功夫?怕惊动了僧人,便躲在一块大山石后面张望。
正在思疑,便见那僧人的身子凭空向上飞去,而姿势却没有半点改变,依旧是盘膝而坐,他升空有两丈左右,双手伸出呈龙爪状,朝着潭水击去,轰地声,两股水柱儿立时窜了起来。乔锋见他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功夫,差点叫出声来,却也知道偷看人家练功是大忌讳,不觉便使出了虫二教他的闭气功法来。
又见那僧人的身子在空中划了个弧儿,出指凌空朝水面点去,波地一下,一团水花旋了出来,他连点三下,便有三朵水花旋出,只把个乔锋看得心旷神怡,暗道:“这是什么功夫?若不是亲眼所见,还以为是神仙所使的手段。
却见那僧人落回原地后,身子蓦然一阵抽搐,原本中断的喘息声再次响起来,竟是比先前听到的还响,便似在拉一具风箱般,乔锋心里暗暗罕疑。细看之下,见他脸上满是豆大的汗粒儿,青筋根根鼓起,嘴角看上去也略有些歪斜,显然十分痛苦,正在拼命地运气向下压制。
他的双手虽然合十,却是不停地在颤抖,几次想弹身跳起,却又强忍着克制住,又坐了下去。乔锋看到这里,心里突然想到一事,难道这便是练武之人平常所说的走火入魔?耳听着那僧人嘴里发出的呻吟声,也是心乱如麻,暗自替他着急。
那人又挣扎了会儿,便见有腾腾的白烟儿从身上冒出来,他猛地抬起左手,用中食二指接连封了身上的几处穴道,脸上闪过一道青气一道黑气。便在这时,一声嘹亮的佛号响了起来:“阿弥陀佛,慧光,遣欲而心自静,澄心而神自清,自然自然,方能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慧光听了后,咬着牙道:“是……多谢师叔祖教诲,慧光……慧光……”想拼命克制,竟是抵受不住。
乔锋听了大奇,怎么这谷里还有一个僧人,还是这位大师父的师叔祖,我怎么却看不见他呢?却见慧光身后所倚的石壁处突然转出个白眉长须的老僧来,身穿一袭灰色的旧僧袍,手里拿着一串佛珠,见他扬起右手,轻轻一掌拍在慧光的后脑勺上。
慧光受了这一掌,先是身子一阵剧烈地战栗,接着便慢慢平静下来,话声也舒和了许多,道:“多谢师叔祖。”那白眉老僧道:“你且先运气调息再说。”
慧光说声是,便抬起左手呈“摘星换斗式”,右手却横在胸前,掌心朝上,嘴里徐徐吐气,这一口气竟是极其绵长,像一道白色的烟柱儿,吹出了两寸多远,却又折回到鼻翼间,分作两股白烟儿又从两个鼻孔里钻进去,如此周而复始地循环了会儿,这才收势打住。乔锋在暗处看得合不拢嘴,心想:“这个慧光师父跟慧元师父是同一辈分的少林僧人,怎么武功却如此厉害?”
只见慧光运功完毕后,站起身来朝着那白眉老僧躬身施礼。老僧道:“你身为达摩堂首座,却如何到这青龙潭来了?”慧光道:“徒孙本不敢贸然来此打扰师叔祖禅修,只是近来发生了一宗事故,却是与师叔祖有关,是以方丈才遣我来此侍奉。”
白眉僧听了这话,眉毛一挑,显然有些出乎意外,须知道,像他这种年纪辈分的高僧,在少林寺委实是了了无几,早就看穿了红尘云烟,也无庙堂的概念,所以慧光一说事故跟他有关联,心里自不免诧异。又听慧光道:“此事却与《伏魔禅记》有关,方丈大师怕有江湖宵小前来骚扰师叔祖禅居,故命我前来探视,不想弟子身上的戾气发作,反得师叔祖出手相救。”
乔锋躲在暗处听了这些话,心中一跳,暗道:“《伏魔禅记》里写的是二十五年前的事,难道这老师父也是当年追杀‘血魔僧’的人?”只听白眉僧抚须而笑,道:“老和尚已经风烛残年,转眼便是灰土一把,心里装的已不是佛,是日,是月,是这山间的风雪,哪里还谈什么怕与不怕。”
慧光听他这些话禅机颇深,一时间难以领悟,只得合十道:“师叔祖说的是,徒孙此来,倒是多事了。”心里暗想道,“方丈师父说师叔祖在二十五年前与血魔僧拼斗时,身受重伤,致使全身功力尽失,所以才命我前来护持,岂料,他老人家的内力竟还如此了得,当真是意想不到。”
听白眉僧问道:“你近来练功是不是出了些差池?”慧光道:“正是,徒孙此来青龙潭,一是奉了方丈大师的法旨,二是便想拜求师叔祖赐徒孙一个破解的法门。”白眉僧道:“若是老僧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四十有二,习武二十三年来,已经练成了十七种少林绝技,算起来该是少林寺二百年中第一武学奇才了。本寺建刹距今也有五百多年,古往今来,唯有达摩祖师身兼诸门绝技,此后再无一人能并通诸般武功,最多也只是兼修两三种,唉,像你这般年纪就兼通了十七种绝技在身,实在是个异数。”
乔锋在暗中听了不禁咋舌,心说怪不得这位慧光师父的武功那么厉害,原来兼通了少林七十二绝技里的十七门之多啊!慧元师父告诉我,他二十多年来也只不过修习了“大力金刚掌”和“燃木刀法”两种。
只见慧光道:“师叔祖妄赞了,徒孙愧不敢当。”白眉僧道:“唉,我倒也并无夸赞你的意思,你虽凭靠天赋异禀练就了一身绝学,但也因之入了魔道,身为佛门弟子,此举委实是得不偿失。”慧光忙道:“还请师叔祖点化!”
白眉僧道:“本派武术的最高境界,叫‘心意把’,真义便是能把住自己的心意,而不为练武时所衍生的戾气所侵。
我少林弟子习武,何以称之为修‘武术禅’?便是要做到禅拳如一,禅能修心,武能修身。武为基础,禅是根本。身心一如时,禅拳自然也就归一了。”
慧光是何等聪明之人,听了这番话,便知道老僧其实是在指责他过于贪恋武学,而荒废了修禅养德,顿时间觉得后背上冷汗潸潸。而这些话传到乔锋的耳朵里,却是似懂非懂,心想:“难道说,练少林武功便一定得学禅么,如何慧元师父却只教我武功呢?”
白眉僧继续道;“一般的少林拳术用来强身健体,倒也罢了。惟有这七十二绝技,每一项都能伤人性命,凌厉狠辣,大干天和,却不可得闲视之。更应该深具佛门的悲悯之怀,以相应的佛法去化解戾气,谨慎习练,方能避免伤了自身。你贪功冒进,却不及时消除武功本身所产生的心毒戾气,因而便患上了‘武学障’,到头来终究要祸害自身。”乔锋听到这儿,心道:“怪不得这位慧光大师适才像得了病呢,原来是练功所致。真没想到,武功太高了,也能惹来祸患。”
便见慧光伏地跪拜,道:“还望师叔祖施展慧手,帮徒孙渡过此劫。”白眉僧伸手将他扶起,叹道:“积重难返,病重再求医,却又应了‘临时抱佛脚’的那句话了。其实,对于如何化解这些魔障的法门,老僧这二十几年也一直在苦苦寻求,却是始终不得其法。”想了想,又道,“你回去后,且勿再要修习七十二绝技里的武功,先熟读《南华经》和《杂阿含经》,明释禅义,看是否能化解练《拈花指》和《般若掌》所衍生出来的戾气。”
慧光躬身道:“是,徒孙这便回去补习佛法。”白眉僧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去吧!”慧光说声是,略一沉吟,又道:“师叔祖,有人在此窥伺已久,是不是由徒孙出手将他赶走?”白眉僧摇了摇头,道:“此人内功了得,心法奇妙,介于佛道之间,决非邪道,老僧少时自会跟他攀谈。”
乔锋乍听慧光的话时,心中一跳,暗道:“原来他早就察觉我在偷听他们说话了。”再听白眉僧这一说,才知道另有其人,并且那人的内功十分了得,心下猜想:“该不会就是萧大哥吧?他得知这老僧跟他叔父“血魔僧”的死有挂连,便也找上门来?”却见慧光合十向山谷外走去,这一次却是缓缓而行,显然是听了老僧的告戒,不敢再轻易施展功夫。
那白眉僧直待他不见了身影,才合十道:“贵客既然驾临多时,何不现身一叙呢?”乔锋凝神静气,细听周围的动静,却并没有人应声。过了片刻,老僧又说了一遍,他再也忍不住了,悄悄地把头探出来,忽觉眼前一花,本来还远在两丈开外的老僧蓦然就到了跟前,乔锋不禁吓了一跳,登时有些手足无措。
岂不知,那老僧见躲在暗处的原来竟是一个少年,更是吃惊非浅,脱口问道:“适才站在石后的,便是小施主一人么?”乔锋道:“正是!”老僧一皱眉,沉吟道:“这可就奇了!”乔锋几步走上前去,朝着他跪倒,大声道:“弟子乔锋,拜见太师叔祖!”
那白眉僧听了微感意外,道:“你是少林俗家弟子?”乔锋道:“正是,弟子的受业师父是慧元师父。”白眉僧道:“好,好!”坦然受了他三个头,伸出双手将他拉起,咦了声:“你修炼的内功可不是少林的心法。”
原来,他适才这伸手一试,便知道乔锋的内功根底尚浅,显然修炼没多久,可如何自己运用起“天耳通”来听时,居然听不真他的呼气之声呢?当时还认为是绝顶高手来到,能够闭气运息,所以才出声相邀,却没想到竟然才是个练武不多久的孩童。
乔锋听他这一问,便道:“弟子除了跟慧元师父学艺外,也跟虫二先生学过‘指元功’,他可不肯收我当徒弟,总共教了我四天,每次都叫我埋在雪里睡大觉。”白眉僧听了这话,心想莫不是跟“龟息功”有些相象?这个虫二先生的名字却是陌生得很,当下问:“这门功法修练时,是不是能屏息静气?”乔锋奇道:“太师叔祖如何知道?”
白眉僧解开了心中的这个谜团,笑道:“这就是了!锋儿,你且把这门功法的修炼细细讲来我听。”
乔锋于是便把虫二传他功夫的经过原原本本地道了来,白眉僧听到这门功夫原来便是从睡神仙陈抟先生的《指元篇》里演化而来的,心说:“果然是龟息功的一种。”待听乔锋说到此功法在人睡着了后,可以慢慢闭气,并自行修炼,脸上现出了喜色,所有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连声道:“好,好!无意而为之,全凭自然二字,这才是大境界,这样的功法修习起来,自然也就不会产生戾气。”
他想到这里,合上眼皮想了会儿,突然问乔锋道:“锋儿,你可愿意将这《指元功》的口诀说出几句来给老僧听么?”乔锋自一开始便对这白眉僧奉若神明,听他这一说,如何不愿意,便将开头的几句念了出来。
老僧听了,默默在心里念叨,时而眉头紧皱,时而神色欢愉,半柱香后,猛然一拍两掌,欣然道:“将佛门和道家的功法合二为一,也许便能找出一个法子来,解却他几十年的苦痛……甚好,甚好!”乔锋在一边见了,心想:
“原来太师叔祖是想用《指元功》来化解慧光师父身上的什么戾气啊?”
又听老僧叹道:“天意,天意!”转头对乔锋道,“锋儿,你可还愿在这里少住片刻?待老僧进去先跟师兄说点事故,却再出来。”乔锋听了,心说原来太师叔祖还有个师兄在这里啊!赶忙恭恭敬敬地道:“好的,太师叔祖。”
那白眉僧点了点头,道了声佛号,转身闪进了那块石壁之后。那青石高有丈二,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便像个屏风似的挡在山巅和水潭之间,乔锋知道石壁的后面肯定别有洞天,但没得到那老僧的允许,虽然怀里十二分好奇,却是半步也不敢踏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