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荒庙情障遮挡-少年乔锋

夜雨荒庙情障遮挡

咔嚓的一声惊雷,在僧人身后炸响了,就好像铁锤猛然敲砸在铜锣上,那声响甚是渗人。他赶忙回头斜望西天,见那大片大片的黑色云团正如万马奔腾之势,张牙舞爪地滚滚涌了过来,天色也迅速地由晴朗变做苍黄,随即又成了浑黑的一口铁锅,由头顶上扣了下来。从乌黑的云层里划过的闪电如金蛇乱窜,映得四下的草木一明一暗,随着风势的骤急,木叶和花枝都在簌簌乱抖,地上早就是落红一片,残绿一片了。

眼见着暴雨即将迫临,青年僧人不敢再怠慢,拔步向前跑去,想及时找个避雨的地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随着一阵热锅炒豆子般的噼啪声响由远而近,大雨早已倾盆而下,僧人虽然头上戴了顶斗笠,却哪里及什么事,眨眼间就被浇了个全身透。四下里一片漆黑,他摸了一把被雨水迷住的双眼,借着闪电的余光辨别了下方位,又向前冲去。

又一道闪电划过了天际,适才僧人站立的地方,突然飞将军似的落下一个天神般的黑衣人来,他紧攥着两只拳头,朝着僧人跑去方向冷笑了几下,脚尖一点,身子又像股黑烟一样,紧紧蹑在了那人的身后。雨下得愈发大了,像千万根鞭子抽打着大地上的万物,但他浑然不觉,眼里满是腾腾的怒火。

僧人正漫无目标地向前狂奔,蓦然见到前面有红光闪晃,顿时心下一喜,脚下的步子跨得更快了。待冲到有火光透出的地方,见那原来是一座破烂的山神庙,便不假思索地冲到了庙门前,那两扇锈迹斑斑的大门掩和着,里边传出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僧人犹豫了一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伸出手去轻轻敲了两下门。

他的手还没有收回来,大门便哗地一下从中分开,里边闪出一个上身穿淡绿衫子,下身着印花百折裙的妙龄女郎,面对着僧人似笑非笑的,好像早料定他会到这儿似的。僧人一怔,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原来叶姑娘先一步到了这里。”叶姑娘笑道:“那又怎么样,我还不是照样给雨淋透了。”

僧人这才注意到她的衣衫尽湿,衬得线条毕现,当下不敢多看,赶忙把头转到一边儿去。叶姑娘笑嘻嘻地说:“我刚刚生了堆火,想烤一烤,大和尚你就赶过来了。”

青年僧人忙道:“既然如此,贫僧不便打扰,这就另寻他处。”转身就走。叶姑娘急了,道:“大和尚你傻了不成,风天雨地你能跑哪儿去?我叶绿华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就怕成这样子。”僧人还是往外走去,道:“阿弥陀佛,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多有不便……”

话还没有说完,早被叶绿华一把拉进了庙里,“你们这些当和尚的,就是臭规矩多。”门板也随即掩上了。跟在后边的那个黑衣人见状从一棵树后转了出来,看着庙里的火光,冷笑着自言自语:“慧真啊慧真,好你个出家人,干的好勾当!”

雨水顺着黑衣人的脸膛哗哗地向下流着,借着闪晃不定的电光,依稀能看出他浓眉大眼,腮上硬须戟张,长相颇为英武。他看着庙里的火光,牙关咬得吱吱响,突然抡起右拳,结结实实地砸在树干上,那棵半搂抱粗的松树登时从腰处断成了两截,轰然倒了下去。他恨恨地说:“家师虽然让我发过重誓,这二十年里不可伤及你这秃驴的性命,但把你搞得身败名裂总成了吧!嘿嘿,说起来,还真的要多谢这场雨呢,它成全了你们这对狗男女的好事!”

嘴里这么嘟囔着,脸上的肌肉颤动,闪出了一丝狞笑来。

庙里的两人对外边发生的事却全然不觉,他们正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中,轻微的罪恶感、变相的窃喜、无形的探触……诸般的微妙交织在了一起,让两颗心痒痒的。外边风雨大作,声势肆虐,庙里火光闪晃,其乐融融,却别有一番旖旎气氛。叶绿华见那慧真自进了庙后,就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看也不敢看自己一眼,忍不住咯地声笑了,道:“大和尚,跟你说件事儿。”慧真道:“什么?”叶绿华道:“你把身子转过去会儿,我要把湿衣服换下来。”

慧真听她这一说,脸盘一烫,赶忙把站起身子来,慌道:“那……贫僧还是出去得好!”叶绿华道:“那还不是一样!”这慧真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把脸转过去,合十在嘴里不住声地念佛。

叶绿华见他那副紧张样子,又哧地笑了声,打趣道:“别偷看啊!”慧真耳边听到衣衫的嗦啦声,更是一阵心惊肉跳,想稳下心神时,却又总是按捺不住。叶绿华换后了衣服后,道:“好了,你转过来吧!”但慧真还是没有动弹,叶绿华又说了一遍,他才听见。

慧真慢慢转过身,见叶绿华已经换上一身素色袍子,露出衬在里边的红色抹胸,湿漉漉的长发也撤去了发簪,随意披散在肩上,看上去异常的妩媚,慧真只觉心头一热,似有火苗闪过,赶忙移开了视线。叶绿华嘴里啧啧有声:“还空即色,色即空呢,大和尚你就这点儿道行?”

慧真垂首合十,道:“罪过罪过!非是贫僧有什么忌讳,实是礼教大防,不可不遵。”叶绿华笑吟吟地道:“怪不得在苏州城时,你就非得跟我分开来走,原来是怕犯了你们少林寺的清规戒律啊!”支起两只胳膊,托起腮,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慧真,问道:“大和尚,原来你这么怕我,本小姐不过是要跟你去嵩山看看嘛,又不能吃了你!”

庙外面的风雨声还是没有丝毫减弱,叶绿华往火堆里加了把柴,笑道:“大和尚,你不让我跟又怎么着,到头来还不是又走到一起了。用你们们佛家的话说呢,这就叫因缘。”慧真想了想,觉得从苏州到这兰考地界,途中俩人也遇上了五六次,可他硬是恨下心来不让叶绿华跟着,现在想想,自己可能真的有些小题大作了。由此看来,自己的修为确实还是浅薄,真的要超脱了,美女黄金在眼里也不过是木头瓦砾一般,想到这里,顿觉得身上轻松了些,道:“姑娘说的是,可能……贫僧真的有些拘谨了!”

叶绿华一撅嘴巴,道:“什么拘谨,你这是迂腐!”她瞅着外面黑兀兀的天色,担心道:“这雨还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才停呢,弄不好,便得在这破庙里对付一晚上了。”慧真也道:“现在还不到酉时,别看天黑成这样,那都是给乌云遮的,雨一停云一散,准就天光放亮。”

叶绿华歪起头看着慧真,道:“那也挺难熬的!”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道:“大和尚,你给我讲个笑话儿听吧!”慧真道:“阿弥陀佛,出家人讲究的是明心见性,庄重平和,那些插科打诨的言谈是要不得的。”

叶绿华听他这一说,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道:“大和尚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佛法就是要你们这些出家人,成天板着脸去说教吗?我看不对!”眼珠儿一转,叫道:“有了,我先说一个,就当是抛砖引玉,也是从你们佛经里演化而来的。”清了清嗓子,道:“话说有这么个秀才,也是……赶路逢雨吧,便去一户人家投宿。不巧,这家里只有一个妇人,便倚着门说:‘我家里没有人。’秀才问:‘你不是人吗?’那妇人忙道:‘我家里没有男人!’

秀才笑道:‘那我呢!’”说完,叶绿华先自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慧真也有些忍俊不禁,道:“我记起了,这故事确是从佛经故事里演化来的——说舍多那尊者将入鸠摩罗多舍,即时闭户,祖良久扣其门,罗多说:‘此舍无人。’祖说:‘答无者谁。’”

叶绿华拍着巴掌道:“不错不错,就是从那里边演化来的。”慧真道:“经你这么一提醒,贫僧还真想起不少有趣的禅门公案来。说是有一位施主向寺里布施了许多财物,想跟禅师修行。禅师便教他屏息万缘,闭目静坐。偶然一夜,坐到五更时分,那位施主突然想起某日某人借了他一斗大麦,至今未曾归还,于是赶忙对师父说:‘禅师你教我打坐果然有益,这不,我马上就记起有个佃户还欠着我一斗大麦呢!’”

叶绿华听到这里,先是微怔,随即又故意郑重其事地说:“要得,这位施主的修行真是要得,一斗大麦少说也值几贯大钱,比起他布施给庙里的香火钱来,那可真是大大的赚了便宜。”说到这里,便抱着肚子笑得绝倒。

两人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了,便更少了拘束,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些佛经里的笑话,倒也其乐陶陶。外面的雷声依旧轰隆个不停,雨水也从破烂的窗户里一个劲地往里灌,很快就洇湿了地面。

便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锣鼓声响,慧真咦了一声,说:“这时节敲的什么锣?”叶绿华道:“你管它呢,这种天道又不能办什么红白喜事。”话未完,远远地就听到轰隆轰隆声由远而近,便像个巨大的车轮正朝这边碾过来。

两人的脸色都变了,赶忙站起身,慧真一拉开山神庙的门,那狂风卷着暴雨就扑面而来,直欲让人窒息,俩人同时打了个寒噤。惊雷闪电不断地把天幕撕开,狂风咆哮着,把瓢泼大雨也旋成螺旋状,张牙舞爪地席卷着大地,像是要将人世间的万物尽数摧毁才肯罢休。就在这时,他们又听到一阵急骤的锣声,有个粗嗓门在喊:“黄河绝堤了,绝堤了!”两人一听,都懵在了当场。

那滚雷声越来越近,就如同万马奔腾一般。闪电像着了火的树杈,戳烂了云层,将耀眼的光芒激射下来,就在这一晃眼的空儿里,两人看见一条巨大的“泥龙”正向这边咆哮着扑过来,震得大地簌簌乱抖,所到之处,摧枯拉朽。

两人的脸色都吓成煞白,慧真还能保持镇定,叶绿华早吓得全身颤栗,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和尚,怎……么办才是好?”慧真眼见那滔滔的黄河水狂卷而来,沿途也不知道毁坏了多少物事,四下瞧了瞧,也只有这山神庙的地势最高,伸手一拉叶绿华道:“先跳上房顶去!”

两人四足一顿,拔身而起,落到了水光溜滑的瓦顶上,才蹲下身子,便看见那道黄色的大水墙铺天盖地般撞将过来,不少树木被拔根而起,眨眼间便冲到跟前,水花窜起两丈多高,如同张着个血盆大口要把眼前的一切全都吞噬掉。叶绿华吓得尖叫一声,一头扎进了慧真的怀里。只听得轰地一声响,山神庙坍塌了一角,两人只觉脚下一阵颤晃,恍惚间竟以为庙顶已整个陷进黄浆里了。

暴雨被风吹得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视线都给迷糊住了。突然,慧真听见叶绿华惨叫一声,紧跟着她的身子就从自己的怀里滑落出去,他吃了一吓,连忙探手一抓,钳住了她一只手腕,这才看清楚,叶绿华脚下的屋顶也塌了下去,露出了几根粗大的横梁,而自己这边也是摇摇欲坠。他一咬牙,翻身用双脚勾住一根屋梁,倒悬着身子,双手抓住叶绿华的两只胳膊,见她的下半身已经浸在水里,忙喊道:“叶姑娘,你别怕,我这

救你上来!”

便在这时,两扇大门轰地被洪水冲倒了,激流呼涌而至,瞬间就没到了叶绿华的肩头上,她早被吓傻了,竟是半声也叫不出来。慧真见状,心里一急,双手使劲向上一抡,将她甩向了另一根横梁,自己却因为用力过猛,勾脚的那根横梁哗地下翘了起来,慧真一个跟斗栽下去。叶绿华半昏半醒地趴在另一根横梁上,见慧真跌入水里,撕心裂肺地叫了声:“慧真……”

慧真一口水呛进嗓子里后,又被洪水卷着向前冲去,他倒是头脑清醒,赶忙使出闭气功,一旦碰到实物,便用手牢牢地抓住,这样三碰两磕地,终于止住了被水冲走的势态,身子一挺,冲出水面。

叶绿华眼见他从十几米外的地方探出头来,高兴地泪又流出来了,正想招呼一声,蓦然,她看到一根黑乎乎的木头从上面顺流冲下来,正好撞中慧真的后脑勺,他立时便又陷进了漩涡里。

叶绿华只觉自己的魂魄倏地飞走了,全身立时变得麻木,眼睛更是空洞无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慧真为了救我,被洪水卷走了……。便在这时,前边的树枝里突然飞出一条软索来,像支长矛似的射进水里,再扯起时,已将慧真整个挣出了水面。

叶绿华痴痴地看着这一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见着慧真被拉上那棵松树上,得了救,脑海里却还是一片空白。

只听那树上的人喊道:“小姑娘,接住绳子!”那根软索又抛了过来,像长了眼睛似的缠住她的手腕,然后,她便腾云驾雾般地飞了出去,飞向那棵最高大的松树上。这才看清救他们的原来是个粗壮的黑衣人,只是脸上蒙着黑纱,所以看不清面目。只听得呼隆一下,那个山神庙被洪水彻底地冲垮了。

但现在的叶绿华并不知道惧怕了,她的知觉迟钝,意识混沌,恍惚恍惚地只听到那黑衣人粗犷地笑道:“不跟你们在这里挤了,我还是先走一步吧!”见他双臂一振,像只大鸟似的窜出树荫,轻轻地落在漂浮在水面上的一根横梁上,稳稳地顺流而下,一会儿便去得远了。

冰冷的雨水浇在脸上,叶绿华的意识慢慢苏醒,看着被黑衣人用绳索将脚捆在树枝上的慧真,嘴巴张合了两下,叫道:“慧真?”她伸手一试他的鼻息,见并没什么异常,只是暂时昏迷,一颗心才慢慢落了地,灵魂也一丝丝地回到七窍里。

她把慧真的身子拉过来,将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口上,只觉一股热气涌了上来。她紧紧地抱住他,哽咽着说:“我终于能贴着你了,慧真……”泪水哗地便流了满腮,雨水吹打在脸上,也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雨水。

风还是在狂吹,雨还是在倾盆而下,但叶绿华却并不觉得如何难熬,和慧真抱得这么紧,衣服早就湿透了,彼此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热,两个人的心跳、脉搏也在一起呼应,连她的头发也像水藻似的盖在慧真的光顶上,向下吧嗒吧嗒地滴着水珠子。在这放眼一片汪洋的境地,在这个不停摇晃的树枝上,她却觉得这就是他们的天堂。

这时节,她很难想起适才救他们的那个黑衣人,更别说会想到那个问题——那个人救他们时,为什么还要蒙着面呢?她只知道,经历了这场生与死的考验后,她整个人已经属于慧真了。即便是再大的洪水也难以将他们分开。

那个黑衣人原来便是契丹人萧燕山。这些天,他一路上跟着慧真下江南,去苏州,恨得牙根痒痒,可碍于对虫二发过的誓言终是无计可施,直到看见叶绿华出现,并且跟慧真之间很是暧昧,才徒生一计,便想在这美色上面做做文章,让这个当年带头伏击自己的仇人身败名裂。所以,当年洪水来临时,他在山神庙救了慧真后,便飘然而去,给叶绿华和慧真留下了一个破戒的好机会。

现在,他两只脚板像钉子似的扎在那根木头上面,任它在洪水里顺势向下漂浮,只见放眼处尽是黄色的水泽,上面漂着的除了木头、乱草、衣服等杂物外,还有牛羊等物,平民的尸体更是随处可见。

此时,雨已经下得小了,天边的雷声也落了威,有一下没一下地闷哼着。萧燕山将遮在脸上的黑布扯下来,手搭凉蓬朝前望去,见水势向前涌去的速度正在减缓,原来前面有座山头,将水势挡住了。

无移时,他便踩着木头漂到了山跟下,那洪水却只吃到半山腰,又向两边分流而去。那山头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不少避难的百姓,见到萧燕山两脚踩在木头上,从上边飘然而下,只当是神仙,嘴里都惊呼起来。那木头被洪水卷着冲到山前,眼看着便要撞到崖壁上,萧燕山猛地腾身而起,脚尖一点,踩着峭壁噌噌噌噌几下便窜到了山头上。

那些难民见他飞也似的从水面上到山来,都伏身纳拜,并让出了老大一块地方。萧燕山的双脚刚一落地,便听到一人喝彩道:“好汉子!好轻功!”他寻声望去,见右边的一棵歪脖树旁,正斜倚着一个拄着拐杖的瘸子,长相甚是狰狞,右眼戴只黑色的眼罩,一道伤疤从左边脸颊直划到了脖子下面,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的周遭也闲着一大块地方,显然难民见他长得凶恶,不敢太靠前,萧燕山想到这里,也不耐这些平民的聒噪,便拔步走过去,也站在了那棵歪脖树下。

那独眼汉子冲萧燕山笑了笑,道:“兄弟,我这里还有几件干衣服,你便将就着换一下?”萧燕山因为跟汉人间结下了血海深仇,便不愿意跟此人多有瓜葛,听他这一说,并不言语,却暗地里默默运气,只一会儿工夫,他的黑衫上便冒出了腾腾的白雾,却是用内功将水汽蒸发掉了。

那独眼汉子见此情形,含笑点头,又从腰间解下一个酒葫芦,拔了塞子先喝了一口,又递与萧燕山,道:“来,兄弟也喝上一口,解解乏!”萧燕山原是个爱酒的人,这时在暴风雨里也淋了近两个时辰,还真有些困顿,稍一犹豫便接了过来,灌了一大口,只觉一股甜辣之气直渗心底,口腔里却是绵香不断,这酒居然是绝好的佳酿。

他把酒葫芦还给那人,道声:“多谢!”那独眼人也不再多说什么,自喝一口后,又递与萧燕山,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一葫芦冷酒片刻便被饮尽。

萧燕山眼见风停雨歇,西天边漫上了一层暮霭,而那洪水经向山谷的凹陷处灌去,水位也下去了老大一截子,西边的山势又连绵不断,想必能通去陆地,便冲那瘸子抱了抱拳,道:“多谢赐酒,后会有期!”不待那人说什么,转身就朝西边跨去。却听得叮叮几声脆响,那人已经拄着铁拐赶了上来,道:“我也正想着离开,倒是可以再跟兄弟同行一段。”

萧燕山乍见到此人时,瞧他的眼神、装束已知道他身怀绝技,耳听到他的铁拐戳地声,只一点便跟上来,居然轻灵之极,也不禁暗自钦服。但好胜之心随即又起,倒要试试这瘸子到底有多大道行,当下一提气,身子凌空拔起,向前弹出两丈多远,借势又在岩石上一点,顿时又拔高几尺,这回却不再单脚落地,而是两腿来回摆晃,踏着荆棘丛、草丛向前飞驰,远远地看着,便像一股黑色的旋风刮过山腰而去。

起先,萧燕山还能听得到那瘸子铁拐的叮叮声,跑到后来,他势如奔马疾似迅雷,耳边只听得风声呜呜,再也不闻那叮叮之声了。这一口气居然跑出了近二十里山路,眼见前方地势平坦,也见不到水泽,这才慢慢收势,停了下来,回头瞧了瞧,那瘸子果然被他甩下了。

萧燕山叹息一声,知道自从雁门关黑石谷一事后,自己委实恨透了汉人,所以才对适才那人极为冷淡。想起那冷酒的香甜,不禁又暗暗吞口馋涎,心说经他这一引,倒是把自己的酒虫给勾上来了。

此时天色将暗,他瞧着西北角有一座小镇,正有炊烟袅袅升起,便拔步朝那边奔去。赶到街口时,见那里早聚了不少难民,有官府搭得粥棚正在向外施粥,适才所看到的炊烟正是从这里冒出的。

他自五年前遭此大难之后,如今已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虽然看到难民们饥饿困顿,却也并没有多少恻隐之心,反而放快了步子。待转过街角时,忽然瞥见两个穿着破烂的孩童眼泪汪汪地捧着个破碗,正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咽着粥,心下却不禁一酸。

原来,他触景生情,竟是想起自己的孩子来,心道:“若不是锋儿好端端地被寄养在那户姓乔的人家里,只怕碰上了这水祸,也会跟这两个小儿一般地落魄。”长长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丢到两个孩童的脚底下,这才转身去了。

沿着街心走了没多远,就看见靠着右边有一家酒肆,心下一喜,便挑帘进去,冲掌柜地喊道:

“店家,有好酒先拿一坛来!”掌柜的还没来得及应声,便听得角落里有人叫道:“酒菜已经备齐了,兄弟何不过来同坐?”

萧燕山闪目看时,吃了一惊,见那人独眼铁拐,可不正是适才在山上给自己酒喝的那个瘸子是谁?自己原本仗着轻功了得,早就将他甩下了,不成想他倒是比自己还早到一步。却见那瘸子笑道:“兄弟的轻功好生了得,俺瘸子死活赶不上,幸好还识得一条近路,想附近只此一家酒肆,兄弟少不得要来打尖,便先行来此相候了!”

萧燕山见对方心存结交他的意思,当下也不好再冷他的面子,只得走过去冲他抱了抱拳,道:“如此就打扰了!”见桌子上摆了两坛酒,四样菜蔬,中间是一大盘熟牛肉,便在那人的对面坐了。

伙计过来筛酒,却是一人一个大海碗,满筛了后,两人端起来让了一下,各自饮尽,酒味辛辣,较之在山上喝的那葫芦酒却是差得远了。那瘸子干尽一碗酒后,用手擦了擦嘴巴上的酒沫子,道:“在下铁狠,敢问壮士高姓大名?”

萧燕山稍一沉吟,便道:“在下姓萧,萧近水!”铁狠听了笑道:“萧兄弟这名字起得倒也妥帖,无怪能在水里来去自如呢!”

萧燕山起先听到眼前这人的名字还没怎么在意,现下却想起来了,铁狠?遮莫便是那个有青龙三年一现身之说的铁狠?听说此人侠肝义胆,多在西疆出没,是以自己也多听说过他的大名。但因为他心中多装了对汉人的怨恨,是以也并无跟对方结交的意思,只是端起酒来,对铁狠道:“萍水相逢实为有缘,我敬铁兄一碗。”

这一碗又是一饮而尽,之后,两人却不再让那伙计来筛酒,而是各自守着酒坛畅饮,萧燕山近些年一直少与中原武林人士正面做接触,喝酒时多是独斟闷饮,哪里能喝得爽利,喝得痛快,如今碰上个善饮的,又不是那么讨厌,也就放开了量。

铁狠却也不跟他絮烦,酒碗端起来碗沿儿一碰就仰脖子干了,那份子豪爽甚是合乎萧燕山的心意,这样子,两人一来二去,无移时便喝干了两坛酒,那一大盘牛肉也吃了个干净,铁狠喝得性起,满面红光,一拍桌子道:“店家,上酒上肉!”

掌柜的和伙计在一旁早看得清细,见两人如此胡喝海饮,都惊得合不拢嘴,听到要酒要肉,赶忙又取了两坛送过去。铁狠见萧燕山很少言语,便又问道:“萧兄弟,瞧你这身手隐隐已有大宗师的风范,却如何在武林中名不经传?”

萧燕山把酒坛子提起来,拍开泥封往碗里倒了些,冷笑了声道:“铁兄所说的武林是你们中原的武林,和我这个外人又有何干?”铁狠一愣,问:“此话怎讲?”萧燕山将碗里的酒灌了下去,盯着铁狠道:“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姓萧的却是与你们大宋为敌的契丹人!”

那店伙计正送牛肉过来,听了他的话吓得手腕一抖,那盘子就啪地掉在桌面上。萧燕山嘿嘿一笑,面上满是讥讽之意。

铁狠挥挥手,示意那伙计下去,又笑着道:“萧兄弟果然是个直爽之人,什么胡汉之分,在我铁狠眼里却是狗屁不通,谁人不是父母生养,谁人不是头顶同一片天,汉人里边也难免良莠不齐,胡族里边亦不乏良善,干么非要分得那么清楚?来,萧兄弟,我铁狠偏偏要交你这个朋友。”

萧燕山听了这话,也觉得心血沸腾,跟他干了一碗酒后,脸上第一次泛起了笑意,道:“只可惜,像铁兄这样豁达的人在中原忒少见了!”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伙计点了牛烛送过来。两人说一句话就干一碗酒,当真是喝得兴高采烈。

当第二坛酒也都干尽了,铁狠放怀大笑道:“萧兄弟,这回可是尽兴了?”萧燕山摸着颌下的胡茬子,笑道:“正是!”铁狠道:“那就不喝了!”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叫道:“店家,再给俺们开一间上房来,我要和这位萧大侠促膝夜谈!”

萧燕山原本也喜欢铁狠的性子,但考虑到自己身负的血海深仇,其实便是要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这铁狠嘴上说不计较自己是契丹人,但临头来只怕会左右为难的,还不如现在就断结了关系。想到此便站起了身,道:“多谢

铁兄美意,只是在下还有要事在身,须得连夜赶路,这便告辞了!”

铁狠听了这话,一皱眉,随即又讪笑道:

“不想我铁狠竟是如此缘薄!”萧燕山听了这话,心中微动,马上又道:“铁兄请多多保重,他日有缘,自有相见的一天。”冲着他抱了抱拳,大步走出店门。

铁狠却又跟了出来,叫道:“萧兄弟,且慢走!”萧燕山却并不回头,只是问:“铁兄还有什么指教?”铁狠道:

“铁某尚有一物相赠。”说着一拍巴掌。

萧燕山转回头来,见那店伙计已经从后院牵了匹枣红马出来。铁狠道:“兄弟连夜赶路,想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办,这便骑了马去吧!”

萧燕山听了这话,心里一热,便想答应他留下来不走了,但又强行忍住,道:“素昧平生,如何值得铁兄你如此抬爱?”铁狠道:“俺铁狠敬萧兄弟你是一条好汉,岂有它意?”萧燕山又是一抱拳,道:“如此就谢过了!”也不废话,从伙计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那马便向前冲了出去。

他策马冲出了街口,回头瞥了那酒肆一眼,见铁狠兀自站在门口向这边张望,叹息一声,打马拐过了街角,朝西北疾驰而去。跑了一会儿,忍不住大声说了一句:“好汉子!”

虽然才下过暴雨不久,夜里有些寒意,但他因喝了两坛烈酒,又为铁狠的侠气所激,只觉得全身热血上涌,伸手哧地一下将衣衫扯开,露出胸膛上绣着的一颗青黝黝的狼头,萧燕山仰头冲着满天的星斗嗬嗬吼了两嗓子,喊道:

“青龙三年一现身,好汉子!”

那叫声甚是威猛,只震得路旁树林里的宿鸟哗啦啦飞窜出来,草丛里的蛙鸣也一齐哑了。只听得马蹄声如雨点般荡开来,一会儿便去远了。

兰考距离着嵩山却也不远,萧燕山这一道上驱马紧跑下去,天还未亮便赶到了山脚下。他在那小镇上时,原本没有连夜赶路的意思,只是因为不想跟铁狠走得太近的缘故,才谎称要夜行。这一道上赶下来还真有些乏累,便将马拉进了树林里让它自行吃草,自己则躺在一棵松干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看天色已近中午,觉得有些肚饿,便又骑马赶去山脚下的市镇,买了些干粮肉食。又想到这便要常在嵩山住下,一时半刻也用不着坐骑了,只因这是铁狠相赠的,又不能弃之不顾,只得先寄养在客栈里。他在客栈草草吃了一饱,便拿了剩余的干粮赶去五乳峰。

此时是仲夏天气,满山葱绿一片,蝉声盈耳,萧燕山站在五乳峰的一块向外凸起的岩石上,隔远儿看着山谷里的那几间茅草屋。

那篱笆墙的外面开了半亩菜园,穿身土黄布衫的农夫乔山槐正手持锄头在那里劳作,旁边的那颗枣树上还挂着一条白汗巾,他半躬着腰,向前一点点地蠕动着,锄得很是仔细。萧燕山瞧了会儿,从腰间解下一个牛角状的皮囊,向嘴里灌了一口酒,想起昨晚跟铁狠的那一番畅饮,嘴角沁出一丝笑意,但他的眼睛马上就瞪圆了。他看到乔锋从茅草屋里出来。

别看乔锋如今只有七岁大,却比寻常孩童长得粗壮,头顶剃了个“茶壶盖儿”,左右的发则结成了两条羊角小辫儿,垂搭在肩上。大热的天儿,他上身只穿了件青黑色的肚兜,赤着脚丫儿,手里端着一个大瓷碗,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乔山槐的跟前。萧燕山看到那农夫放下了锄头,笑着接过碗来,喝了一口水,又使另一只手拿下头上的斗笠掀着风。

乔锋却颠颠地跑到枣树下边,伸手去勾那条汗巾,到底是身子矮了些,掂起脚尖来勾了几次也没拿到,终是取了根树条才把它挑下来。

萧燕山看到他把汗巾送到乔山槐的手里,觉得眼睛一阵刺痛,那农夫用毛巾擦了两把脸,脸上笑开了花,也在乔锋的脸蛋上擦了两下,孩子也歪着嘴儿笑了。萧燕山只觉鼻子一酸,眼眶里便润湿了,眼前的这一切本应该都是发生在他跟孩子之间的,可阴交阳错的却成全了这个姓乔的农夫。

再定睛看去,只见乔山槐已把斗笠戴在了乔锋的头上,并顺手将他抱了起来,乔锋也美滋滋地拢着他的脖子,嘴

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农夫扛着孩子走出了菜地,走进了篱笆墙,走进了茅草屋。

萧燕山看着这“父子”俩的身影消失,只觉心里隐隐作痛,他猛地拔开牛角皮囊的塞子,一仰脖子将里面的酒尽数灌下肚去,顿时便觉得五脏六腑像着了火似的。他把空酒囊往岩石上狠狠地一摔,跳下崖壁,发疯似的朝另一条山路跑去。

日头火辣辣地炙烤着地面,晒得树木花草都蔫耷耷的。萧燕山一口气跑到一条山涧下,那清泉从山顶直落数百丈,又在下面汇成了一个积水潭,细浪翻滚。他像一头发情了的野兽般,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吼道:“锋儿是我萧燕山的孩子,锋儿是我萧燕山的孩子!”叫声在山谷里四下回响,像是要这天这地这水都为他作证似的。吼完之后,他便一头钻进了水瀑下,任凭那涧水冲打洗刷,却是动也不动。

过了半晌,他终于清醒了,湿淋淋地走出了积水潭,无力地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心想:“锋儿跟着这姓乔农夫已经快六年了,就算我现在把他给抱回来,他小不经事的,也未必肯认我是他的亲爹。再说,我立誓要报复中原武林,把个孩子带在身边也多有不便,看那对姓乔的夫妇对锋儿还算疼爱,遮莫便先让他们养了,待得孩子长大了却再和他们理论。”这么一想,气也就平了,不管怎么说,血脉相通骨肉之源不是谁想斩就能斩得断的,他萧锋终归还是我萧燕山的孩子。

把这一关节想通,心下便如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萧燕山耳边听到少林寺里传来的钟声,又思揣道:“师父他老人家知道我如今想报复中原武林,所以便跟我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让我在二十五年来不得动那个慧真,二是让我在此期间去少林寺里参读经书,习研佛法,想以此来化消我内心里的杀气,可杀妻之仇,夺子之恨,岂是一本两本经书就能化解的?再说,我萧燕山堂堂好男儿,正当意气风发之时,如何能婆婆妈妈地在这青灯殿堂下学和尚念经?还一念就得二十多年,就算是捱过了,那时我也年迈花甲,只怕便当真没了气力去拼杀了!”想到此,便不住地摇头,自言自语道:“师父啊师父,你老人家可真是难煞弟子了!”

转念又一想,“我既然在师父面前发下了重誓,就自当遵从,可若是不读经书,我守在这里又能做什么呢?空有一身好本事,却又无处摆弄,真真的憋煞个人也!”正自着恼,眼睛一亮,“藏经阁?那些少林秃驴不是诬陷我大辽国的武士要来盗取他们的武功秘籍么?我就真的潜去拿上一两本来,演练一番岂不是美?”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叫道:“师父啊师父,多谢您老人家指点弟子一条明路,我自今晚开始,便遵从您的吩咐,去他少林寺里研习武经,不敢有半点怠慢。”

这些天里,他心头一直如同坠铅,现在方始有所解脱,想到其中的妙处竟有些癫狂之态,伸手向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才想起酒囊已经丢弃,不禁吞下了一大口涎水,恨不得搬来几坛子烈酒先大醉上三天才好。

萧燕山走出了山谷,朝着少室山而去,他五年多来常在这嵩山上转悠,对此地的山势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片刻工夫便来到了塔林。塔林坐落在少林寺院西的三百米处,是少林历代主持和高僧的墓群所在地,因墓塔散布如林,故称塔林。这些塔多是用砖石砌成,有正方形、长方形、六角形、八角形和圆形的,塔体上刻有精美的图案和浮雕。

萧燕山在塔林里走了会儿,来到一座七级的喇叭式墓塔前,瞧着四下没人,双脚一顿,像只大鸟似的纵到了第四层上,紧跟着手掌在塔沿上一按,身子又向上拔起,一股烟儿地从第七层的孔眼里钻了进去。

塔里边倒也是个不错的栖身之所,只不过萧燕山的身材魁伟,行走起来常要压着头才行,他从前便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日子,墙角处铺了很厚实的一层谷草,旁边还丢着几个酒坛子,都是以前喝光的。萧燕山将身上的干粮袋解下来,放在一旁,便在干草上躺下闭目养神,只一会儿,他便鼾声如雷。

随着光线的斜移,黄昏莅临,百鸟投林;随着夜色深重,月明星稀,猿啼山涧。

眼看着便到了子时,一直躺在干草上的萧燕山突然坐了起来,他把头从塔门的孔眼里探出去,听听四下里没有什么动静,才双臂一分窜了出去,身子在空中连翻了两个筋斗,落地后见没什么异常,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块黑巾蒙在了脸上。之后,便一溜烟儿朝少林寺奔去,他全力施展轻功,虽其势快如奔马,脚下却没发出半点声息。

他五年多来一直在少林寺潜伏,是以对庙里的建筑布置早就熟稔在心,当下先窜入三门内恿路东侧的慈云堂,那里陈列了偌多的碑石,院内又植竹千竿,殿阁掩映,最为幽静偏僻。他没有在这院子里多耽搁,双脚凌空,踏着碑石又向上纵起,攀上了“慈云堂”正殿的房顶,然后踩着瓦页向前一跃,抛星掷丸般地跳到另一座殿堂上。

寺院里的房阁何止千数,虽已经是深夜,还能散见灯光闪晃。萧燕山抡开膀子,腾云驾雾似的从这间房顶蹦到另一间房顶,片刻间便潜到了“藏经阁”。

这地方却不比别处,因为藏有七千多卷佛家经典,又有少林历代高僧所创习的武功心得几十卷,包括七十二绝技在内的种种孤本,所以昼夜都有僧人看守。萧燕山潜行到此,见藏经楼的正门处挂了两只灯笼,下面盘膝坐了两个中年僧人,身边各有戒刀一口,便扣指一弹,一缕指风射出,正中旁边的一棵松树的枝干上。

枝叶噗啦一声响,早惊动那两名僧人,他们呼地下同时跃起,手持戒刀赶过去查看。乘着这个空挡,萧燕山早从正门翻入,他手脚并用,使出壁虎游墙功爬上了阁楼的顶端,脚尖一挑,将一扇窗户勾开,一猫腰钻了进去。里边灯光如豆,正有一名老僧手持扫帚在清扫地面,萧燕山一个倒挂金钟悬在了屋梁上,心想这么晚还扫什么地?

这老僧看起来有些古怪。但见他步履蹒跚,行动迟缓,又不像懂武功样子,当下,萧燕山轻飘飘地落到了老僧的身后,疾出右手食指,朝他的背后点去。老僧应指倒地,竟然不懂半点武功,萧燕山这下才安下心来,四下瞧了瞧,见果然是典籍浩繁,汗牛充栋,心里暗自揣摩,《少林七十二绝技》既然被少林寺视为镇寺之宝,就必然会藏在隐秘处,只怕不会在这底楼收藏。

这么想着,他踏着楼梯上到了第二层。在两盏“长明灯”的照映下,见木架林立,书册成堆,便排着头开始搜拣,什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十地论经》、《大藏经》、《华严经》应有尽有,就是不见一本武功秘籍。

萧燕山烦起躁来,袖子一挥,十几本经书跌落地下,最上面的一本明晃晃地写着《伏魔禅记》,心说这是什么玩意儿?看那笔迹也不像是古旧之物。他拿起来翻了两页,见著书的僧人法号志明,记录的却是二十多年前发生在少林寺的一桩事情,并不是什么武功秘籍,顿时兴味索然,随手丢弃在一边。

萧燕山在二楼处没找到合他心意的,倒也并不气馁,又大步跨上了三楼,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经书来看,一愣,竟然全是梵文。再向下捡视,却是清一色的天竺传来的经卷,他还不死心,又查看夹层是否有携带,梵文的行列间是不是有注释,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不禁站在那里呆了半晌。突然一拍脑袋,心道,最明显的地方往往也就是最隐秘的地方,那些秘籍只怕便是藏在一楼的进门处。

他飞快地下到底楼,见那老僧依旧倒在地上不起,便径

直奔到书架前翻找,见当头一本便是《达摩十八手》,顿时喜得全身发颤,挨头看去,《少林大战拳》、《少林连环拳》、《柔拳》、《洪拳散手》……却都是些常见的少林拳法。

他转过了一排架子,随手从上边抽出一本来,居然便是《无相劫指》,知道这是七十二绝技里的一种,登时心花怒放,揣在怀里便转了出去。脚下踩着一物,却是一本薄薄的册子,他弯腰拣起来,以为是自己刚才不小心碰下来的,正要放回架子上去,灯光下看得分明,那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伏魔禅记》。

萧燕山咦了声,心道这不是适才自己在二楼上看到的那本吗?他翻了两页,见著书者正是那个志明的和尚,内容一般无二,心里咯噔一下子,难道是我眼花了不成?转念一想,只怕是那个叫志明的和尚将他的《伏魔禅记》笔录了两份儿,一份儿放在二楼,这份儿却放在底楼。既然自己两次都碰到了,足以证明有缘,不妨先拿走读一读看,看这个志明都明白些什么佛理。这么想着,便把这本册子也揣在怀里,又纵身跳上了房梁,从窗户里钻出去。

外头天籁静寂,微风轻漾,萧燕山从藏经阁的正门翻了出去,又寻着来路拐向了慈云堂,从那里出了寺庙。他一待钻进塔林,便放声大笑起来,心下甚是畅快,如饱美酒,心里说:“没想到少林秘籍这般容易得手,我这便看他娘的去,待找到了破解他们武功的法门之后,定要上门去一一挑战!”跑到栖身的那座七级浮屠前,飞身而上,又从孔眼里钻进去,却又用草蓑将孔口遮死,这才掏出火石来,点燃了早就备下的蜡烛。

他从怀里掏出了两本册子,先将《伏魔禅记》放在一边,且先拿了《无相劫指》来看,见纸页熏黄,显然是年月已久。翻开首页,看到总纲里有一段话,说得入骨三分,不由得地连连点头,也是深以为然:“……功之深者,能以静制动,以清制浊,不显于人,不损于己,遇一切外魔挫辱,淡然怡然,不介于意,神专志一,以守吾真。

如此则六欲无从而入,三毒无由而生,做到无色无相,万劫难挡……”萧燕山看到这里,心想,原来这“无相劫指”的名字倒是从这最后一句话里演化而来的。

当下,翻到有图谱和心法的一页,开始从头学起,这一练就是几个时辰,直到天光放亮也浑然不觉。后来,听到寺里的晨钟撞响,他才从其中脱解出来,只觉全身泰然,真气充沛,十指隐隐有灼热感。

萧燕山本就是个悟性极强之人,再加上本身的武功早就趋于臻境,这几个时辰练下来竟是已略窥门径。他把挂在塔孔上的草蓑放下,让晨光射进来,又取来干粮就着清水吃了些,才开始看那本《伏魔禅记》。

只见那个叫志明的和尚在上边写道:“技击之道,尚德不尚力,重守不重攻……”萧燕山看到这里便摇头不止,自言道:“这和尚看来也是个心慈手软的,岂不知,进攻有时候便是最好的防守,难道用些妇人之仁便能克敌制胜不成?”

又跳过去几段往下看,见上面写道:“少林僧人修习武术,目的便是要护身护法,又称武术禅,便是要做到拳禅合一。只惜有些禅门败类,恃强争胜,逞凶斗狠,自丧其身不说,更兼流毒于外者,贻羞当世,取祸俄顷,岂是达摩祖师创立此术之本意乎?弟子志明,生性愚钝,资质欠佳,本无意著书立说,只是在本寺曾经身蒙一场祸患,同门师兄弟为此死者十有其九,活者多残疾,唯有志明等了了几人幸免,故而做此《伏魔禅记》记录前因后果,

以示后来者……”

萧燕山看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又看了看那志明和尚记事的时间,是宋景德二年,据今也有二十五个年头了,心想照这年限推算,这志明和尚也该是现在的少林方丈灵德的师叔,且来看看,他少林寺当年到底发生了一场什么样的大祸患。

他翻到记录事件的页上,见上面写道:“九月初九,重阳之日,寺院里的菊花开得繁茂,与师兄志清做完早课,便赶去本寺所属的下院永庆寺,找在那里做主持的志真师兄一同问菊花禅。那永庆寺在偃师县的缑纸镇上,离本寺却也不远。

“待我俩赶到永庆寺时,看到些个灵字辈的弟子们,不知为了何故,都停了课业,聚在偏殿前面窃窃私语,他们见到我和志清来到,赶忙过来讨主张。原来,这里一大早便有个蕃僧寻上门来,要找主持方丈比试武功。我详问之下才知道,那僧人原来却是来自大雪山的法华寺,法号乌金藏,那法华寺在西域也是名刹大院,高僧辈出,却不知道这乌金藏到底有多大的修为,敢单枪匹马来少林寺别院滋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