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魔禅记往事旧尘
萧燕山看到这里,嘿嘿笑了几声,心道:“这少林的和尚就是托大,就算你们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但那武学也终归是人练出来的,又岂可这般小看了人家外人?”
他如今对少林寺的僧众可以说是没半点好感,所以不觉就站到了那个乌金藏的一边,倒要看看他是怎么对付这帮子和尚的。那大雪山法华寺位于吐蕃和契丹的交界处,两国的人众素来笃信佛教,所以在吐蕃人和辽人面前提起法华寺来,丝毫不亚于在汉人面前提到少林寺,都是数一数二的佛门圣地。
“我和志清师兄走去方丈室,隔着还远便听到有个古怪声腔道:‘当家大和尚何必再谦让,小僧千里迢迢来到贵寺,便是要领教你们少林寺的武功绝学!’他的汉话讲得很生硬,听起来异常刺耳,就像是破钹打击的声响。又听一个僧人道:‘阿弥陀佛,大师既然想来考较我少林武功,却如何不直接去少室山正院,却要先到永庆寺呢?’
听那话声,正是志真师兄的口音。蓦然,一阵碎金断玉般的笑声传了出来,即便是相隔还远,我犹自感到耳鼓隐隐刺痛,志清师兄的神色也有些不安。
“我们走到方丈室门前,那里还侍立着四名弟子,见了我和志清师兄正要进去通报,却被我们制止了,只在门口站定,先看看风头再说。只见那乌金藏穿一件紫黑色的直缀,胸前挂着一串黑色的珠子,个个如鸡蛋大小。他的面容枯槁,青筋根根暴起,两只眼睛向里边深陷下去,闭合间散发出碧油油的光泽,若是在深夜之时,准保以为是厉鬼临世。听他道:‘小僧不直接去嵩山少林,倒也不是害怕有去无回,只不过是想把所有的少林门院一鼓荡平!’我和志清师兄听了这话,觉得此人当真是狂妄到了极处!”
萧燕山看到这里,却忍不住喊了声好,心说这个乌金藏僧倒是跟自己的想法一般无二,只恨自己晚生了几十年,才无缘跟他相会。又继续往下看,见那志明和尚写道:“志真师兄见这蕃僧步步紧逼,知道要是再退让还真叫他小瞧了去,便道:‘如此来,老衲就献丑了!’伸出左袖,拦在右掌前,袍袖并不见丝毫抖动,门口栽种的几株黄菊突然无风自动,那些菊瓣一片片地脱落,却并不坠地,而是成螺旋状翻转,越转越多,便像几十个黄色的小风车般在半空里飘舞,之后又逐第飞向室内,飞向了志真师兄的袍袖,一片片地贴了上去。
“我在外边见了,心下禁不住叫了声好,师兄他把指力从袍袖中暗暗射出,却又全无形迹,这‘无相劫指’上的功力之高,修为之深,放眼整个少林,除了掌门师兄志愚外,不做第三人之想!待那些菊瓣都贴在了袖子上后,志真师兄才把右掌拿出来,隔空在袍袖上一晃,手心便似有粘力一般,将那些花瓣尽皆吸进了掌心里,又微笑着把它们摊在了木几上面。”
萧燕山看到这里,心头跳急,原来这“无相劫指”练到火候竟然如此神奇!却不知道那蕃僧却怎样来化解它?
“那乌金藏待他收回手去,道:‘好一招借花献佛!旦不知方丈练它花去了多些时日?’志真师兄合十道:‘老衲今年五十有二,这无相劫指嘛,倒也练了三十多年!’蕃僧嘿嘿一笑,道:‘小僧可没这么多花巧,一对修罗掌只练了二十三年,比起当家大和尚来,却是差得太远。’他的两只手本来是一直揣在袖子里,这时才慢慢拿出来,我和志清师兄一见之下便吃了一惊,门外站着的几个弟子甚至叫出声来。
“那双手尖长干瘦,黑漆漆的见不到一丝肉色,指甲却是青紫色的,若非亲眼所见,定然以为是怪物的两只爪子。
只见乌金藏把一对手掌在眼前正正反反翻了几次,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容,他问志真师兄道:‘当家大和尚可知道小僧为何外号叫血魔僧吗?’不待对方回答就又道,‘便是因为我这修罗掌伤人立死,无一例外!’”
萧燕山看到这里,也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心道:“修罗掌?这门武功却是从来没听说过,瞧那架势,多半是邪门功法!”又捧起那本《伏魔禅记》向下看去,见那志明和尚写道:“我和志清师兄在外边听到那蕃僧这样一说,心中一凛,正想进去阻止志真师兄跟他过招,却是已经不及,那乌金藏的双掌早无声无息地拍上了师兄的胸前,看起来也并没什么力道。
“志真除了练成一门无相劫指外,‘袈裟伏魔功’也有几分火候,见那蕃僧的手掌乌黑,也知道有古怪,当下双袖向里一卷,使一式‘合手雷’,紧跟着向外一拂,又使出一招‘掌心雷’,那两只袖管登时硬如铁石。就在一眨眼的工夫,两人的第一招便接实了,我和志清师兄还没看清怎样一番情形,只觉得劲风裂面,身旁的那四个弟子尖叫着跌了出去,就好像有两股巨大的气流在方丈室里相撞,门与窗户也同时脱轴飞出,瓦片和尘土簌簌而下。
“我和志清师兄叫声不好,一起抢了进去,只见志真师兄的袍袖已碎成片儿,露出了两只胳膊,却已经跟那蕃僧的两只鬼爪相接,两道血线正从他的手指向对方的手指钻去,而那乌金藏手掌里的两道黑线也跟着侵入志真师兄的体内。志清师兄大喝一声,也顾不得什么武林规矩,以多胜少了,一记大力金刚掌便冲着血魔僧的后背印去。
我也使出摩诃指中的那招‘三入地狱’,凌空连点三下,接连弹出三道不同的力道,那人果然舍了志真师兄,左手反出一掌来接志清师兄的‘慑伏外道’,却抬起右掌当空一拦,我那三道指力射中他的手掌,突突突地发出了金石之声。
“志清师兄已经跟血魔僧斗在了一起,我转身搀住摇摇欲坠的志真师兄,见他的那两只手好像被烈火燎烤过似的,也变得枯瘦发黑。又听得一声怒吼,原来志清师兄的手掌也被那血魔僧的双掌缠住,赶忙腾身连踢两腿,直踹他的顶门,却被他矮身闪过,双掌依旧紧紧地吸着志清的手心,便似附骨之蛆,正把他的血液吸向自己的体内。
“我身子一落地,随即又弹起来,手脚并用,闪电般地连连攻出十几招,那血魔僧吃不过劲了,撤出一只手来冲我拍过来,我不敢硬接,飞起右腿来踢,谁知他的手臂竟像是会转弯似的,斜着扫向我的右肋。眼看躲闪不过,旁边突然冲来一股力道,将我推了出去,却是志真师兄挣扎着又扑过来,他喘息着对我说:‘师弟,快去少林寺向方丈师兄示警,这人的手掌沾不得,只能用袈裟伏魔功和如影随形腿来对付!’我还想说什么,他又一把将我
推了出来。
“我再看时,志真师兄又扑上去跟那血魔僧缠斗,但那人只一掌便把他劈倒在地,而另一只手依旧紧紧吸着志清,师兄的步法已经乱了……我知道再加上自己也不是对手,当下不敢再耽搁,飞身朝寺外跑去,一道上只觉得右肋隐隐生疼,撩开衣衫一看,吃了一惊,那上边居然显出一个黑乎乎的掌印来。
“他的修罗掌明明没有打中我,我还是吃他的掌风扫中,受了伤。这么想着,愈发觉得那血魔僧可怕,便转去了另一条偏僻小路,从这里过去,可以操近路走,只是越往前跑脚步就越重,到后来两腿居然像灌了铅似的,知道自己所中的毒掌伤势已经开始发作了。
“但我还是咬紧了牙关,向前赶,汗水已经湿透了僧袍,眼神也模糊了起来,觉得四下都在旋转,人随时都会倒下去,但有那个念头支撑着,还是向前艰难地挪着,就这样踉踉跄跄地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只是在机械地活动。
“幸好方位没有走错,在快赶到山门时,那些台阶在我看来已经是无法再攀爬了,幸亏被守山门的沙弥看到,赶过来将我扶住。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们说,有个叫血魔僧的马上就要赶来,让方丈尽快招集僧众御敌!谁知,那两个小沙弥听我这一说,便道:‘师叔,那个蕃僧早就进了大雄宝殿了!’我听了这话,心里一急,便昏死过去。”
萧燕山看到这里,虽然觉得少林寺僧人被一个蕃僧打得一败涂地,有些解气,但见那血魔僧使用这等阴毒的武功制胜,却也有些不齿。心想,“自己他日要是去少林寺登门挑战,便自当光明正大地用些真本事,而绝不会施展这等邪门功夫。只是这少林武功传世日久,博大精深,委实不能小瞧了它,家师之所以不让我现在就去找慧真寻仇,也可能是顾忌到他们的七十二绝技,所以这些年我定当好好参研这些秘籍,找出克制他们武功的法门来。”
他想到这儿,又向下看起《伏魔禅记》,希望从血魔僧跟少林和尚的拼斗中,能窥探到些许门径。
“我从昏迷中醒过来,才知道是志兴师弟用‘大还丹’救了我,当下让他带我赶快去大雄宝殿,到了才知道,本寺主持志愚师兄刚刚带着降龙伏虎四罗汉从东京大相国寺回来。而在这之前,志字辈的师兄弟里又有三人受了重伤,饶得是志愚师兄修为高深,见本寺的三名僧众危在旦夕,也是又惊又怒,质问那血魔僧道:‘我少林与法华寺素无恩怨,法师想与众位师弟切磋武功倒也罢了,却如何能下此毒手?’
“那血魔僧傲然道:‘这须怨不得小僧。’志愚师兄问:‘倒要请教是何原由。’血魔僧道:‘我这修罗掌只要一经施展,身上的剧毒便要汇聚于两掌之上,若不泻发出去,毒气回转攻心,反要残了自身。所以才伤人立死,从不空发,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志愚师兄听了这话,合十道:‘罪过罪过,法师身为出家人,自当慈悲为怀,体格天物,却如何能修炼这等阴狠毒辣的手段?’
“那血魔僧听了这话,笑道:‘当家大和尚却也知道因果,小僧此来贵寺,说得好听些是来讨教武功,说得唐突些呢,便是兴师问罪。’志愚师兄听了这话,眉头一挑道:‘听法师这意思,好像此事端倒是由本寺先引起的?’
血魔僧一点头,道:‘正是!’
“此言一出,本寺的大小僧众无不哗然。我在旁听了,不觉气得一哆嗦,这蕃僧也忒无礼,明明是你大开杀戒在先,还反咬一口,诬蔑本寺先挑起事端,当真是不可理喻。只听志愚师兄淡然道:‘老衲愿闻其祥!’
“那血魔僧道:‘十数月前,大辽国萧太后和圣宗皇帝大举进攻中原,你大宋真宗皇帝御驾亲征,与之对峙于澶洲时,贵寺曾经派遣数十名弟子前往军前效力,这件事可是有的?’志愚听他这一说,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法师难道是说我寺不该插手这等征伐之事吗?’血魔僧道:‘各为其主,原本也没什么不妥,只是贵寺弟子在征战中,曾经射杀大辽国统军使萧挞览,这事不假吧?’志愚道:‘不错,是老衲的师弟志空所为。’
“方丈师兄这话一出口,我就看到那血魔僧的眼里闪过一丝恨色,叫道:‘此僧现在何处?’志愚师兄垂眉道:
‘志空师弟当日也血洒疆场,为国捐躯!’说到这儿,眼神猛地一盛,问道:‘这件事却又跟法师何干?’血魔僧道:‘不敢,那萧挞览正是小僧的兄长!’此话一出,四座皆惊,志愚师兄高声喧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原来法师却是契丹人!’”
萧燕山看到这里,也是感到意外,心说:“没想到这血魔僧原来是我族的人,他到这少林寺的目的倒也跟我近似,也是来寻仇的。”
澶渊之役发生时,萧燕山虽然不过八九岁,却也尽悉其中的来龙去脉。那是公元一零零四年十月,承天皇太后萧绰(萧燕燕)向宋朝发动了她在位期间的最后一次大规模战争。契丹本就是一个尚武的民族,更是一个依靠武力得胜于天下的民族,他们和汉人不一样,崇拜的是英雄而非文人墨客。那次战役,五十多岁的萧太后统兵二十万,一路上所向披靡,若非在大宋宰相寇准的极力坚持下,宋真宗赵恒”御驾亲征“,与辽军决一死战,大辽国便要在东京汴梁城牧马扬鞭了。
萧燕山只听说,那次战役之所以最后以交战双方把手言合而告终,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辽军先锋使,素有契丹第一好汉美誉的萧挞览在进行阵地视察时,被宋军埋伏的弓弩手射杀的缘故。想那萧挞览既然有大辽国第一勇士的称号,武功自然非同小可,原非寻常兵士就能将其射毙的,现在,萧燕山知道那是少林寺的高手所为,方觉得与情理相通,这也就无怪血魔僧要对少林寺的僧人利下杀手了。
萧燕山又想起慧真带人在雁门关黑石谷伏击自己的那桩事来,原本以为他们是在无中生有,谁知早在二十多年前,契丹武人跟他少林寺的梁子就结下了。那么机缘巧合,这本《伏魔禅记》落到自己的手里,是上天要给自己以警示么?且先看看那位血魔僧前辈来少林寺寻仇的下场如何?
见书中写到:“我一听那蕃僧表露了他的身份,心想怪不得出手这么狠辣呢,原来是契丹凶孽。听他恨声道:
‘想我那兄长贵为大辽第一勇士,若是死在疆场上的真刀真枪的较量之下,倒也死得光彩,不成想却惨遭你们少林弟子的暗算,不但使我大辽勇士蒙受耻辱,更叫我萧家在国中颜面无存,小僧每当想起此事,便寝食难安,若不来到贵寺寻个公道,如何能消却心头之恨!’
“志愚师兄听了,道:‘阿弥陀佛,两国交兵,死伤难免,法师为兄长之死抱屈,那么为我大宋朝捐躯的千千万万好男儿又向谁讨公道去?贵国自与我大宋交战以来,本寺先后共有七十六位高僧血洒疆场,他们的尸骨又何曾安生?’
“那血魔僧听了嘿嘿冷笑,道:‘所以小僧单身来到贵寺,只是代表我个人来挑战少林,一没有偷袭,二没有以多胜少,若说澶渊之盟是我大辽国的耻辱,那么要是贵寺连小僧的挑战也不敢接,岂不是太堕了你们中原武林的威风?我先前已经说过,只要贵寺哪位高僧能胜得小僧一招半式,我血魔僧自当自裁于这大雄宝殿之上。’志愚师兄双手合十,轻声道:‘阿弥陀佛,法师以为一道上接连毁我少林别院四处,打死我弟子十二人,伤残者七人,本寺便能容得你罢手而去吗?’
“那血魔僧可能也没料到我志愚师兄这么快就查明了事故,脸色一变,道:‘很好,我既然敢单枪匹马地来你少林寺,原也没想过要生还!不是我小看你少林寺,放眼天下,敢硬接我这修罗掌的除了我师兄外,还没有第二个人,你们大可以一涌齐上,将我击毙于此。’志愚师兄依旧平声静气地道:‘怨冤相抱何时了,我少林也没毙杀法师之意,只是你练的这门邪功太过狠毒,若任由它流传于世,必会荼毒生灵,危祸武林。所以想请法师在我少林寺终老此生,也就是了!’
“血魔僧听了这话,仰头哈哈大笑,道:‘想把我扣押在这儿,那也得拿出点真本事来瞧瞧!’我见他有恃无恐,便出声道:‘掌门师兄,他的修罗掌万万不可硬接,用袈裟伏魔功和如影随形腿当能克制!’那血魔僧听我这一说,冷笑道:‘袈裟伏魔功嘛,倒也在永庆寺里见识过了,也是以卵击石!’
“只见志愚师兄垂下袖子,道:‘佛地庄严,岂容杀戮,善哉善哉!’他嘴里轻声念着佛号,血魔僧突然怪叫一声,从蒲团上跳了起来,先是头上的僧帽凭空飞出,之后颈间所挂的那串黑珠子哗啦一声,也散落了一地,他举着两只黑黝黝的手掌,脸上闪过惊慌的神色,显然不知道那几道无形的劲气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我看到这里,却是心中雪亮,知道在场的人中,只有志愚师兄一人能把‘无相劫指’的指力使得这般出神入化。
“血魔僧环顾四周,马上也知道是志愚所为,额头立时渗出冷汗来。只听师兄轻声念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的两只手遮在袍袖里,依旧纹丝不动,嘴里每说上一句,血魔僧却便向后退去一步,说了五句话后,那蕃僧竟然被逼退了五步。那些力道无形无迹,居然大奏其效。
“志愚师兄逼退了血魔僧后,双手合十道:‘要是志真师弟一开始便动用这无相劫指先发制人,法师你未必能胜得了他!’血魔僧咬着牙道:‘没错,无相劫指伤人于无形,确实不好破解,但和尚你同时也提醒了我,我这修罗掌要发挥出威力来,就不能坐以待毙,须得抢攻!’
“他这个‘攻’才出口,身子就霍地跃起,像条黑龙一般扑向志愚师兄,双掌齐出,直劈师兄的胸膛。他的去势十分迅猛,我眼看着师兄无法躲避,差点便要叫出声来。却见志愚师兄所坐的蒲团向左边平平滑出,右手一撩袍袖,放在殿前的那个一人多高的青铜香炉倏地撞向血魔僧,只听噗噗两声,那两记修罗掌击中香炉,两个黑乎乎的掌印深陷了进去。我看到这儿,暗暗叫了声好,师兄此举委实睿智,借青铜挡住对方修罗掌上的剧毒,再行反击,那血魔僧的功力不及师兄他深厚,这一斗下去就必败无疑。
“志愚师兄才一将青铜香炉推出去,身子就呼地从蒲团上跃起,双掌冲着香炉虚按三下,正是大力金刚掌里的‘三界掏心’,那香炉遭血魔僧的掌力击打,本来去势已停,现在却突然向上窜起来,在空中连翻了三个轱辘,将香灰泼得他满脸都是。
“血魔僧怒吼一声,舍了香炉,身子一个侧翻,双掌刚想劈向志愚,左肩头波地一声射出一道血箭,却是又中了一记‘无相劫指’。就这么缓了一缓,那个香炉又撞了过来,志愚师兄并不靠上前去拍打,只是虚空比画,什么双掌穿、击阴掌、海底炮、劈心锤、托天掌、蝎子尾、双抖拳,一招接一招,一式连一式,源源不断,血魔僧适才心性一乱,便着了我师兄的道儿,此时再也不敢莽撞,接招还招,那个香炉在两人的拍击之下,早就变了形状,终于啪啦一下裂成了几块儿。
“再看血魔僧脸色铁青,两只绿油油的眼珠子瞪得浑圆,突然一张嘴,喷出一口血来,原来他一口气接了志愚师兄数十掌后,五脏六腑已经受了伤。我在一旁瞧了,心道要对付他的毒掌,原该用这种打法。志愚师兄见他的全身都在颤抖,便收了势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跟法师的拼斗就到此为止吧!’话还未完,就听血魔僧叫道:‘罢,罢!’抬起右掌冲着自己的脑门拍去!我和一干僧众没想到他的性子这样烈犟,失声叫了起来!”
萧燕山看到这里,却忍不住叫了声好!心说这位血魔僧果然心计过人,除了这一招外,确实再也无法用修罗掌伤到志愚,他这招可是用自己性命下赌注的,志愚要出手相救倒也罢了,万一不出手的话,他既复仇无望,又接连二三地毙了少林僧人十数名,对方也万无饶过自己的道理,还不如自行了断得好!萧燕山看到这儿,就知道志愚肯定是出手救了,若是见死不救任由血魔僧自裁,这本《伏魔禅记》也就没有流传下去的必要。
果然,下面写道:“志愚师兄见状,也是一惊,叫道:‘不可!’飞身扑上去,伸掌来格血魔僧的右掌。我看到这情形,便知道不好,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志愚师兄的手掌刚一伸到,血魔僧的右掌就顺势跟他粘在了一起,左掌也夹风击向师兄的小腹。志愚师兄也知道中了对方的圈套,左袖施展出袈裟伏魔功来,罩住对手的左掌向外甩去,蓬地一声闷响,两人分了开来,我和志兴师弟抢了上去,只见志愚师兄右手的掌心已经显出了五个乌黑的手指印,志兴师弟赶忙点了他右胳膊上的几出穴道,阻止毒气蔓延,又将两颗大还丹纳入师兄的嘴里。我冲着降龙伏虎四罗汉一点头,道:‘将他拿下!’
“但还未等四罗汉动手,那血魔僧身形一晃,便向殿外冲去,两名弟子想伸手拦挡时,如触电似的跌出一丈多远。我和志兴师弟随后追了出去,就见四罗汉排成两列,紧紧地咬在血魔僧的身后,一前一后直奔后山而去。我刚刚受过伤本来不能强行运气,这时也顾不得了,咬紧牙关向前赶,幸得志兴师弟从旁边搀我一把,这才能跟得上。那血魔僧并不熟知少室山的地形,见路就窜,最后竟被赶到北顶上,那里却是一处断崖,像利刃一样插了下去,中间黑黝黝的看不到底。
“血魔僧见走投无路,霍然转过头来,饿狼一样瞪着呈扇形逼近的降龙伏虎四罗汉,我和志兴随后赶到,知道那血魔僧受伤在先,四罗汉要制伏他已经并不是什么难事。这四人虽是灵字辈的弟子,但身手较之我们这些师叔师伯也不遑相让,其中,灵德和灵清两人还分别获准了去心禅堂研习武经,由此便能够看出他们的天分之高。
“但我还是怕他们吃亏,叫道:‘小心他的毒掌!’话音未落,眼前一花,血魔僧已经冲了过来,却见灵云和灵镜两名弟子不进反退,脚下一转,早转到了灵德和灵清的背后,各出右手按在了两人的后心。我眼睛一亮,知道他们并没有存一丝侥幸之心,竟然动用了‘千丝穿’的功夫,却是把两个人的功力集合在一起,全力对敌。
“那血魔僧一冲到跟前,灵德和灵清的两只袍袖就甩了出去,各使一招袈裟伏魔功里的‘金刚圈’,顿时组成了一道铜墙铁壁,将血魔僧的双掌弹了回去,这四人的功力合在一起何等得厉害,他的双掌收不住势子,硬生生地反撞在自己的胸口上,哇地便呛出一口鲜血来。那血魔僧也真是悍勇,向后连退了两步后,又张牙舞爪地扑上来,灵德和灵清却同时变招,长袖像木棍一样弹出,打在他的手掌上,只听得咯吱咯吱脆响,血魔僧咬牙切齿地死命抓住他们的袍袖不放,那脸上满是血迹,看起来狰狞可怖。
“却见灵云和灵镜迅速地和灵德灵清交换了位置,两人的身子半蹲,双脚各自向前使出一招‘蹲莲腿’,正是七十二绝技里的‘如影随形腿’里的杀招,只听得砰砰两声响,血魔僧的两只膝盖当场被踹碎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紧跟着,咔嚓咔嚓两下,血魔僧的两只手掌也齐腕而断,被灵德灵清的两只袖子硬生生地撕裂下来,这四名弟子眼见方丈被这蕃僧暗算,是以下手绝不容情。
“只听得血魔僧举着两只血淋淋的断腕,野兽般地发出一连串的绝望的吼叫声,猛然将断臂朝自己的胸口重重拍去,接着,张嘴喷出一口黑血来,我一见就知道不好,刚想提醒四罗汉,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灵云和灵镜首当其冲,早被毒血喷个正着,两人嘴里发出两声惨叫,同时跳起来,一个出右腿一个出左腿,重重地踹向血魔僧的心口。
“这两脚踹下去何止千斤的力道,踹实了后血魔僧的五脏六腑当场便会碎裂,可他不避反而冲上去,用两只残臂使劲地抱住了灵云和灵镜的两条腿,向后甩去,三人竟同时摔下了悬崖。我和志兴没想到结局最后会是这样,惊叫起来,灵德和灵清忍不住叫声师弟!跑到悬崖边上张望,我们只听到一连串的惨叫声从下边传上来,久久地在山谷里回响着,之后,就再无声息。”
这一段描叙绘声绘色,萧燕山只看得惊心动魄,先是呆了半晌,之后又忍不住发出了声叹息,没想到这血魔僧的下场竟是如此之惨。再往下看那《伏魔禅记》,见无非是说少林寺经此一役后,也大伤了元气,人才凋零,方丈志愚和志明本人经过治疗,幸免遇难。其后又说了一大通佛理,却都是些劝人为善的说教之词,萧燕山看后索然无味。
此时,外边阳光正好,塔林里分外幽静,萧燕山将两本书揣在了怀中,从塔孔里跳了出去,迎着太阳
伸了伸懒腰。只见远山叠翠,近树如荫,山风送来了木叶的清香,让人的心胸为之开旷。之后,他就迈开步子,朝少室山的北顶而去。
那少室山群峰盘根错节,唯有南寨和北顶拔天而起,巍然挺立于群山之上。这两座山头其实是两瓣断崖,因为走势险峻,是以很少有人攀越,萧燕山一路上登临,见山崖峭壁参差不齐,云霞和山间的花木色彩相映,飞泉与流瀑如匹练悬挂。
顿茶工夫,他终于上到了北顶,见那山势果然险恶异常,依稀便是书中描画的血魔僧坠崖的地方。站在崖沿探头向下一瞧,见里边一片青黑,瘴气缭绕,山风形成的气流在其间激荡吼叫,如饿鬼狞啼。
当下,萧燕山在心里默默哀悼:“前辈,你的尸骨暴晒在这崖底下,无片瓦遮挡,也无什么香火供奉,想来凄苦异常,远山身为契丹族人,便在这里拈土为香,遥祭前辈了!”诵罢,堆土为坟,插草为香,冲着血魔僧堕崖的方位拜了三拜,方始离去。
八个月后,他将一册《无相劫指谱》的精要记熟于心,又于一天深夜潜入藏经阁,将两书归还。这次却没有碰见那个扫地的老僧,他在底楼乱翻了一通,找到一本《伏魔杖法》,知道又是少林七十二绝技里的武学,欣喜若狂,心道刚刚看过什么《伏魔禅记》,便得到这本《伏魔杖法》,莫非是天意不成?在出门之时,不经意踩着了两本经书,一本是《法华经》,一本是《杂阿含经》,都是佛学经典,当下也不以为意,兴高采烈地逸去了。
这期间,萧燕山多次跟踪慧真,见他常在夜间潜去寺外,到五乳峰上的紫霞洞里跟叶绿华幽会,已经知道两人间有了私情,心下暗自窃喜,这少林寺自诩为佛门净地,武林泰斗,原来却是个藏污纳垢之处;少林和尚外表一派道貌岸然,其实背地里却淫荡无耻,罪业深重。待得时机成熟之后,他把这一连串罪果公布于世,管叫那慧真身败名裂,无地自容,管叫它少林一派遭千夫所指,清誉扫地。
至于乔锋,萧燕山也时常藏在五乳峰周围窥探,见他长得越来越壮实,便像个小牛犊似的。这孩子平常也没什么玩伴儿,只能一个人在山坳里四下转悠,拿一把乔山槐给做的木弹弓,用石子打些小鸟小兔子耍戏,往往一玩就是大半天,倒也能自得其乐。
萧燕山见了却不免暗自心伤,思忖道,这孩子要是长在契丹,现在少不得要在大草原上骑马牧羊,摔跤角斗,看的是蓝天白云下的碧野千里,吃的是糍粑喝的是酥油茶,啃的是手抓羊肉饮的是烈酒,吼的是粗犷的牧歌调子……可在这南朝汉人的抚育下,孩子身上却看不出多少契丹人的野性来。
他还常常在夜里潜到乔山槐家的屋后,偷听那对农家夫妇育教乔锋,说的也无非是些礼义仁智信方面的儒家思想,萧燕山每每听了,都大摇其头,很不以为然,这不是在教孩子做只软弱的羔羊么?而在大草原上,强者就应该是能狂奔千里的骏马,甚至是残忍好斗的狼。
其实说白了,大宋朝这个农耕民族,就像一头任劳任怨的耕牛,而契丹这个游牧民族,便是一匹狂奔不停的烈马,耕牛虽然有两根看似尖锐的弯角,其实却远远不如奔马闪亮的蹄铁有威力。乔锋这匹有契丹血统的小马驹儿,从小被善良懦弱如牛的乔氏夫妇所抚养大,他的心性必然有所改变,有马的威猛,有牛的仁义,才能造就出一位绝世的大英雄、大人物来!这点却是萧燕山所想不到的。
萧燕山这匹一心想复仇的烈马幸得他师父虫二先生的教化,才没有变成一只残忍无羁的恶狼,他在拿到第二本《伏魔杖法》后,又练了近七个月才有小成。还好,他只是想熟知少林七十二绝技里的套路,以备在日后挑战少林僧众时有充足的准备,倒并不是要将其一一精通,而这些绝技修炼起来困难重重,没有足够的时日和精力来研习,是很难窥摸到门径的。
再去藏经阁还《伏魔杖法》时,已经严冬腊月了,天地萧索,寒风怒号,少室山上一片荒芜衰败的景象。萧燕山沿着旧路潜到藏经阁时,见两只灯笼被刮得来回乱晃,守夜的僧人却不见坐在那里,想是天寒交迫,都回屋取暖了。
当下又从窗户里翻了进去,这次依旧没有见到上次看到的那个扫地的老僧,他走到书架前,将《伏魔杖法》放回原处,随手拿起一本册子,见居然是《般若掌法》,不禁又惊又喜,心说怎么今儿个如此顺利,轻易地就把这秘籍拿到了手?
他刚把秘籍揣入怀里,蓦然心头有阴影闪过,就好像野兽将踏到陷阱边沿时,产生的不详征兆。萧燕山小心翼翼地查看着四下的动静,从第一排书架走向第二排,刚迈出几步,一个灰衣人的身形便从暗处无声无息地飘了出来,两掌呼地拍响萧燕山的左肋,竟然是大力金刚掌里的招数。萧燕山心中一凛,自己盗经的事果然吃少林僧人察觉了,也不知这附近藏了多少人,当下手腕一翻,接了对方两掌,借机向后退去,在空中就弹出两指,直袭那人的
上三路。
那灰衣人伸指做出了个拈花状,也弹出两道指风,使的居然是七十二绝技里的拈花指,只听波波地两声,四道指风在空中相撞,挂在梁上的一盏长明灯吃劲气所摧,啪啦一声碎成了三半儿。萧燕山这才看清,那灰衣人的脸上也蒙了一块黑布,心中一动,莫不成他也是来盗书的,并不是少林的人?
便在这时,听外边有人喝道:“谁在藏经阁里喧哗?”大门哗地声被推开,抢进两个手持戒刀的僧人来,他们一见灰衣人和萧燕山的形貌,一呆,刚要叫喊,两人同时弹出一缕指风,早封住了两僧的穴道,随即身子一晃,又同时冲出门去,踩着墙壁噌噌噌噌上了阁顶,两人一旦在上面站稳脚根,便拳来脚往地缠斗在一起。
此时,夜风还在狂号不止,片片雪花从苍穹里洒下来,满眼皆白。萧燕山和灰衣人像两粒弹丸似的在屋顶上跳来跳去,手里更是奇招迭出,忽尔使出少林功夫,忽尔使出自身的绝艺,相形之下,灰衣人所涉猎比萧燕山还广博,花样繁杂,但萧燕山的武功更精纯些,出手凌厉,两人居然斗了个旗鼓相当,从藏经阁一直打到慈云堂,又从慈云堂一直打到了后山。
后山十分僻静,两人冲到一片竹林旁,双掌一碰,积雪乱飞,身子吃掌力所逼,各向后翻去,一个出左手,一个出右手,各抓住一根竹竿,稳住了身子。
刺骨的寒风在林间往来驰突,肆虐逞威,将鹅毛般的大雪卷起扬下,遮迷了人眼。蓦然,两人的手腕同时一撑,竹竿曲成弓形,嗖地将他们弹起,向中间撞去,就在一错身的刹那间,两人已连对数掌,又像两只燕子似的唰地分开来。
狂风旋着大雪满天飞扬,两人默然而立,那雪花飘到离他们头顶半米处,就被腾腾的杀气激荡出去,四下分开,好像他们全身罩在了一个无形的物事里,风雪难侵。相峙了会儿,四周一片茫茫银海,只有两人所站的圈子里不见一片雪花。
终于,两人的杀气慢慢弱下去,同时朝对方打了个手势,然后一个向东,一个向西,狂奔而去,那雪地上居然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萧燕山一口气奔到了塔林,才停下来,凝神聚气听四周动静,见没什么异常,又见自己一道上并没留下什么脚印,这才飞身纵上那座七级的墓塔,从孔眼里钻进去。室内冰寒刺骨,萧燕山盘膝运功,将真气注入全身,任凭外面风雪如何肆虐,他却充耳不闻,只是在心里边,那个灰衣人的形象却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到底是什么来路呢?
三个月后,冬去春来,草绿花开。这一天的黄昏时分,萧燕山匆匆由外边赶回嵩山,原来,这段时间他去沧州拜见了受业恩师虫二先生,并见到他的关门弟子狄青。虫二见萧燕山听了自己的吩咐,过去的一年多一直在少林寺里研习“佛经”,心下甚喜,当下留他多住了些时日,并将自己近些来所参悟的武功心得尽数传授给他。
所以说,萧燕山此次下山,可以说是收获颇多。待得上了少室山,看到绝壁峭立,松柏吐翠,佛寺森严,钟声清袅,云气氤氲缠绕,便好似从寺中涌出来一般,萧燕山不觉精神为之一振。曲指一算,他在这嵩山也呆了六个年头,早就把它当成半个家,小别之后更添亲切之感。
他回到塔林后,在自己的窝里小憩了片刻,见天色暗了下来,心里记挂着乔锋,便赶去了五乳峰的山谷里,走到那几间茅草屋后边,听乔山槐一家人说话。
他刚在后边站好,就听到屋里传来了孩子的嘻哈声,萧燕山心里一
热,暗道锋儿今年也九岁大了,孩子她妈竟然一个人在九泉之下熬过了八年……只听乔锋叫道:“娘,再讲一个笑话我听!”乔妻道:“还是留着明儿再讲吧,你阿爹今儿个砍柴累了,让他早点歇着去!”
又听乔山槐道:“孩子要听,你就讲嘛!”乔锋道:“我给爹捶捶背,他就不累了!”乔妻笑道:“那好,娘就再给你讲一个炒豆子的故事吧!”听乔锋高兴地拍起了巴掌:“好啊好啊!”
萧燕山在外边听着,暗暗叹息一声,听那乔妻道:“话说一个婆娘在家里炒豆子,锅里有黄豆,还有绿豆,炒啊炒,炒熟了后,往簸箕里一倒,马上就分成了两堆,一堆是绿豆,一堆是黄豆,你说,这是怎咋回事?”乔锋疑问:“不用手拣,豆子就分开了么?”乔妻道:“对,锋儿想想看,你能不能办得到?”乔锋道:“豆子都混在一块儿了,那怎么成?”萧燕山也在暗暗想,是啊,怎么才能分得开呢,即便是有绝世武功只怕也办不到。
又听乔妻笑道:“娘亲我自然有办法了,那锅里炒的本来就只有两颗豆,你怎么倒也是一粒黄豆,一粒绿豆!”乔锋听了,咯地声乐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还以为是一大锅豆子呢,原来只有两颗,嘻嘻,一颗黄豆,一颗绿豆,真好玩儿!”乔山槐也道:“你娘啊,满肚子的笑话,够你听上十天半个月的。”
萧燕山听到这儿,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意。只听乔妻道:“好了好了,娘要吹灯了!”屋里的灯光果然灭了。
半轮明月悬挂在山峰的顶上,万千星斗离得很近,似乎伸手可掬。萧燕山意态萧索,慢慢离开了茅草屋,走在山路上。四下里静悄悄的,天籁俱寂,清幽的月色下,谁会去抚慰一个形影单只的父亲呢?
这天晚上,九岁孩童乔锋的梦里头没有父亲,只有他的娘和豆子。他梦见乔妻站在锅沿前烧火炒豆子,里边的那堆豆子里有黄的有绿的,炒了一会儿,乔锋问她:“娘,这么多豆子你能把它分成两堆吗?一堆是绿豆,一堆是黄豆?”
乔妻笑着用指头点了他的额头一下,道:“锋儿,你这小脑瓜里又在胡诌绉些啥?”把锅里的豆子端起来倒在簸箕里,说:“哪里有什么黄豆子,绿豆子,只有一种黑豆子!”乔锋探头一瞧,可不是怎的,一簸箕黑乎乎的豆子,冒出一股刺鼻的焦臭味儿,原来是炒糊了。
第二天一早,乔锋从睡梦中醒来,见阳光刺眼,耳边听到纺车的嗡嗡声响,却是乔妈妈一早上起来就开始纺线了。
他揉了揉眼睛,一骨碌爬起来,乔妻眼盯着纺车道:“锋儿啊,先洗把脸去,饭,娘早给你热在锅里呢!”乔锋答应一声,先去用瓢舀水,这才知道,乔山槐已经拿着柴刀上山去了。
太阳已经有一竿子高了,篱笆墙角栽种的半亩油菜花儿开得金黄一片,成群结队的蜜蜂和蝴蝶在花蕊上嗡嗡地盘旋着,地头上的那棵大枣树也开出了零零碎碎的小白花儿,山坳里的微风轻漾,把浓郁的油菜花香、枣花儿香吹得四处飘溢,让人闻之欲醉。
一个身穿灰袍的僧人沿着山道走进了山坳,乔锋远远地看见,叫道:“是慧元师父,娘,慧师父来了!”乔妻从屋里出来,见慧元手里拎着一个米袋走进了篱笆墙,忙道:“慧元师父好!”
慧元将米袋交给乔锋,合十道:“慧真师兄让我给施主送些米来,去年的收成不好,想你们也过得清苦。”乔妻听了这话,不住声地念佛,道:“几位师父真是菩萨心肠,慧元师父,请屋里歇歇脚再回去吧!”
乔锋拉着慧元的手,引着他进屋,献宝似的道:“大师父,我跟你讲个笑话听吧!”乔妻一听,便知道他要现炒现卖了,转身去冲茶。只听乔锋道:“话说有个妈妈炒豆子,锅里是一粒黄豆子,一粒绿豆子,炒熟后她往簸箕里一倒,马上便分成了两堆,一堆是黄豆子,一堆是绿豆子。”他说到这儿,得意地问:“慧元师父,你说是怎么回事?”
乔妻听他说得颠三倒四,噗哧笑出声来。慧元也笑道:“锅里一粒黄豆,一粒绿豆,当然容易分得清了!”乔锋瞪大眼睛,叫道:“慧元师父,你可真是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
乔妻过去一把将他搂住,笑道:“傻孩子,你一开始就把谜底告诉了慧元师父,还让人家去猜什么?”乔锋这才省到是自己先说露嘴了,顿时一张小脸儿羞得通红,朝着自己的脑壳,弹指打了个爆栗子。
慧元喝过茶后,便告辞而去,乔锋送他到了路口,道:“慧元师父,你能教我武功吗?”慧元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只要你能先告诉贫僧,学武功是为了什么?”乔锋看着慧元,慢慢摇头。
慧元笑了笑,道:“锋儿,等你把这件事想明白了,我再替你跟慧真师兄说去!”乔锋点点头,又叫道:“大师父,看我的!”扎了个马步,嘴里呵呵有声,向前打出数拳,他前几天随乔山槐去少林寺的菜园子帮工,偶然看到有僧人在练拳脚,便记下了这招“马步冲拳”,现在施展出来给慧元看,居然使得似模似样。
慧元见了,夸许地点点头,便转身离去了。乔锋却又运掌冲着那棵大枣树连连拍去,每拍一掌就跟着大喝一声,自觉是威风八面,待见那枣花儿簌簌而落,蜂蝶吓得四下乱飞,更是长了精神,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待得乔锋打累了,闲下来时,他自然便想到了慧元临去时问他的那个问题——学武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打打树,逞逞威风,吓吓蜜蜂小鸟什么的吗?显然不对劲,这目标可定得忒小,也没什么光彩。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
还是没有弄明白,一嘟嘴道,“嘿,我也不去费这脑筋了,这便问娘去。”
他一溜烟地跑进草屋去,把慧元问他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与他娘听,乔妻道:“锋儿,下次大师父再问你时,便这样说,现在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长大了用来报效朝廷!”乔锋道:“强身健体,报效朝廷!锋儿记下了。”
他自从弄明白这个问题后,便日夜盼望着慧元再次来五乳峰,好解答他。但慧元却是一直没再来。这天,乔锋正在枣树下逗那头母羊玩儿,他家里原是有两头羊的,前年那头老的让乔山槐牵去集市上卖了,只留下这头小的,现在也长成了大羊。
偶然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宽袖长袍的僧人快步走进山坳来,他心下大喜,跳起来迎上去,见那僧人却是慧真,上前叫道:“慧真师父,我知道练武是为什么了,是……”
但慧真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面带忧色,只是哦哦了两声,就走去了草屋,乔锋远远地看到他冲着乔妻施礼,嘴里小声地说着什么。乔妻听脸色大变,慧真看起来更是局促不安。过得片刻,他瞧见乔妈妈急匆匆地关上门,跟慧真走出了篱笆墙,乔锋赶忙跑过去,乔妻道:“锋儿,娘要跟慧真师父出去一趟,你好生在家里呆着,别乱跑!”
乔锋道:“娘,我也跟你去。”乔妻道:“不成,听娘的话,乖乖地在这儿等,回来娘给你做好吃的。”匆匆跟着慧真走了。乔锋目送着他们出了山坳,眼珠儿一转,将羊拉到枣树旁拴好,偷偷地跟在了后边。
他虽然人矮步小,但每日里多在山间滚爬,远远地倒也能跟得上,却见慧真和乔妻出了山坳后,便折向右边的山路,又向上攀去。这样子走了能有两袋烟的工夫,便看见两人拐进了一个树林里,里面杂草丛生,藤萝密布,乔锋在里边只转悠一会儿就迷失了方向,只累得满头大汗,脸上、手上被荆棘划出好多道血口子,却还是走不出林子。
正在着急时,猛地听到旁边有风声响起,却是一个穿黑衣衫的大汉站到他右前方,国字脸,浓眉大眼,满腮的硬须戟张,看上去甚是威猛。乔锋乍见这陌生人现身,吃了一惊,见那人虽然长得粗壮,眼光却十分的柔和,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乔锋一会儿,问道:“你想追上那个和尚是吧?”乔锋点点头。
黑衣人道:“好,我带你去!”伸手抓住乔锋的胳膊,身子向前纵起,踏着草木弹出两丈多远,落到一根树条上,脚尖一蹬,身子像利箭似的又射了出去。乔锋只觉耳边风声呼呼,身旁的树木向后边飞快地退去,喜得心痒难耐。
片刻工夫,他们就冲出了树林,黑衣人把乔锋放下来,指着右边的一条小路道:“你沿着这儿向前不远,就能看见一个山洞,你要找的人便在那里。”拍拍他的脑壳,道:“快些去吧!”乔锋却并不去,看着黑衣人脸上满是艳羡,忽然道:“伯伯,你把这手会飞的本事教我吧!”
黑衣人听他叫自己“伯伯”,一愣,道:“你想跟我学武功……?”
乔锋不待他说完,就脆生生地道:“伯伯,我知道学武功是为了什么,现在强身健体,将来报效朝廷!”
黑衣人听他这一说,嘿嘿两声:“报效朝廷?是报效大辽,还是报效大宋?真是孩子话!”转身走去,走了两步又扭头对乔锋说:“今天碰到我的事儿,娃娃你对谁也别提起。”身形一晃,闪进树林里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