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无边奈何变化-少年乔锋

风月无边奈何变化

再说慧真,自从听黄月山回来说逍遥子此时正在接待一位贵客,不便打搅,心想即来之,则安之,不妨先再等等看。正好,点苍六仙中的老二冯问机听张广陵说起少林的慧真来了,想起四年前在少林寺的后山松林里,跟他的有过一场赌赛,当时被他用计胜过了,心里一直有些不服气,便赶忙把慧真请进了自己的黑白棋室,要跟他下上一两盘。

慧真再三推辞不过,也只得跟着对弈几局,后来,两人同时听到“佛手涧”的方向传来一声长啸,冯问机道:“没什么事,那是我祖师爷招呼我师父过去呢!”慧真便想,只怕这回逍遥子该见自己了吧,谁知,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黄月山回转,自己的棋却是输了一盘又一盘,只把个冯问机乐得合不拢嘴。

眼见夕阳衔着了西山,百鸟投林,其他的弟子已经开始着手做晚炊。慧真和冯问机也罢了战,走出黑白棋室看眼前的风景。

只见湖畔蛇行曲折,岸边菰草丛生,高可半人,洲上芳草如茵,蒲柳依合;湖水在夕照下泛起了滟滟波光,两只白鹤从水面上飞过,投下优美的剪影。听那白衣书生打扮的郎读摇头晃脑地道:“绿树如屏风送晚,红霞似锦夜来香。”而张广陵则对着湖畔即兴弹了一曲《猗兰操》,声调古雅,悦人耳目,当此美景听此天籁之音,任谁都会神思缥缈。

一曲终了,众人齐声喝彩。便听得石箐露叫道:“看,师父他老人家可不是回来了么?”众人都向佛手涧的方位看去,只见黄月山披着一身霞光,正划着那条小船飞快地驶来。

他的船刚到岸,众弟子就迎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长问短,但黄月山却始终一言不发,脸色异常地沉重,甚至连慧真的合十问候也不搭理。众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因为黄月山平日里对门人甚是温和,极少使脸色看,他们之间的感情当真跟父子没什么两样。

待他板着脸从众人身边走过去后,石箐露忍不住又叫道:“师父,您老人家的衣服怎么破了?”其他的人马上也看见了,黄月山背后的袍子被撕开了两条很大的缝,还隐隐露出几道血痕来,刘易容开口唱道:“春满山,叠损罗衣金线。残絮尽,忍将斜阳挂长空!”他学着女声,缠绵婉转,最后一句凄恻酸凉,让人不忍耳闻。

众人还愣在原地面面相觑,直待黄月山走去了“八卦屋”,这才醒悟过来,拔步跟了上去。慧真见黄月山突然变成这副模样,心知肯定是静庐里发生了变故,当下也跟在点苍六仙的后边,走去“八卦屋”。

却见黄月山头也不回地走进屋里,张广陵和冯问机正想跟进时,不料房门却啪地关上了,两人敲了敲门板,张广陵叫道:“师父,您老人家这是怎么了,弟子们但有些做的出格处,您尽管出言责罚就是!”冯问机也道:“是啊,您老平常对弟子多有纵容,怎么今儿个却这般拿大?”转头瞥了慧真一眼,问道:“和尚,莫不是你得罪了我家师父?”

慧真听了赶忙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来到贵地,是有事相求,如何能出言不逊?”书生郎读则冲着屋里叫道:

“师父,弟子们给您老人家跪下了!”当下,点苍六仙哗啦伏到一片。

慧真见了,赶忙转到一边去,高声道:“黄前辈,若是谷中有什么变故,还请明示,慧真虽然力薄,却也愿相助一臂之力!”点苍六仙听他这样一说,联想到黄月山背上的伤痕,这才省起里面只怕另有隐情。

便在这时,房门哗地一声打开来,众弟子大喜,却见黄月山冷冰冰地把一张纸摔了出来,房门随即又咣地关上了。

张广陵一把将那纸抢在手中,郎读和冯问机也把头凑上去,只看了几眼,三人的脸色就变得煞白,冯问机喃喃道:

“把我们尽数赶出门墙?”

张广陵拿纸的手一个劲地哆嗦,猛然大叫一声:“师父啊,我等到底犯了什么过失,您老就不认我们这些徒弟了!”

郎读把纸抢过去,塞给了老四李天工、老五石箐露,道:“四弟,五妹,你们都看看,到底是谁把师父惹翻了,不但把我们赶出了师门,还要限期明天日出前就搬出这逍遥谷去,此后不得再回返此地?”

老五木匠李天工听了这话,捶胸挫足道:“师父啊,这七间逍遥居系弟子费了好大心血才建好的,住进来尚未满两年,您老怎的就不要我等逍遥了?”

慧真见突然间出现了这等变化,也是丈二罗汉摸不着头脑,眼见点苍六仙如丧考妣,心想:“难道是逍遥子突然发威,让黄居士将众弟子赶走,好图个清净?可他本就不是跟这些人住在一起啊。还是……有外敌闯入,黄月山怕连累了门人,所以才将他们一股脑儿都赶出去,免得伤及无辜?”想到这里,又自我否定了,想那逍遥子和黄月山的武功是何等地厉害,当日在少林寺时,大战群雄,兀自占尽上风,这世上又有何人能令他们怕成这样?

只听得女弟子石箐露哭道:“肯定是我平时对师父照顾得不周,他嫌弃了我,也就迁怒于众位师兄了。”而最少的老六刘易容虽然泪流满面,却依旧在口里唱道:“闻听此信,恰似那当头霹雳,罩顶响雷,只震得我肝肠寸断,心怀俱裂,苦也……”众弟子跪在地下,唧唧喳喳个不停,那张纸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早折得不成样子。

正在胡乱猜疑时,那房门啪地又四敞开了,在众人的目光下,黄月山肩了一个包裹走出来,张广陵向屋里瞄了一眼,见墙壁上的各种图都不见了,显然,他师父也要搬出这“八卦屋”了。

冯问机跪着向前两步,一把抓住了黄月山的衣襟,苦苦哀求道:“师父,求您老开恩,别赶弟子们出门!”郎读也扑了过来,道:“师父啊,圣人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您就再给弟子一次机会岂不是好?”其他弟子也围了上来,围住黄月山大哭不止,李天工含泪道:“师父,您老倒是说句话啊!”

黄月山脸上已显出了不忍的神色,却也只是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扭头就走,冯问机等跪着跟了几步,却已拉不住他的衣襟。慧真冲着黄月山合十道:“黄居士,可否请借一步说话?”黄月山却也只是对他一稽首,便转身朝湖边走去。点苍六仙爬了起来,在后边紧紧跟着。却见黄月山上了小船后,竟不再回头,任凭弟子们怎么大声召唤,就是不应声,只顾着划动船桨,一会儿就驶进了“佛手涧”。点苍六仙眼见船影消失,怔怔地站在湖畔茫然若失。

慧真跟了过去,只见这班人脸上泪痕斑斑,丢魂失魄,望着黄月山逝去的方向惆怅不已,便道:“几位居士,贫僧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点苍六仙这才醒过神来,七嘴八舌地嚷:“你快说,快说!”

慧真道:“不知贵派近些年来可得罪过什么厉害人物?”张广陵摇头道:“没有,没有,我们祖师爷和我师父是何等人物,不去找人家麻烦就好了,谁还敢上门来挑衅?”慧真道:“此话倒也说的是,只不过,贫僧在来逍遥谷的路上,却发现了好几处标志,只怕跟今天这事有莫大的关联。”当下把在避雨时看到的那个蛇缠剑的图符说了。

这点苍六仙也不是些常年在江湖上走动的主儿,还没有慧真见多识广,更是猜不出这标志有什么来历。郎读道:

“逍遥宫能有什么厉害的对头,我们从来没听家师说起过啊!难道是江湖上新近才冒出的门派?”

这话提醒了慧真,他猛地想到了星宿门,便脱口而出:“莫不成是辛阳春?”此话一出,点苍六仙都吃了一惊:“辛师叔?他不是在星宿海吗?祖师爷正想找他清理门户呢!”

冯问机突然叫道:“我想起来了,虫二先生的家仆柴雷柴电临走前,曾跟我提起过,他们在香山素女庵还跟星宿门的人交过了手!”慧真却又想起那个黑衣人来,当时他也在场,却不知道在里边扮演什么角色。

李天工插口道:“即便是他星宿门真的要来寻事,有谁的武功能胜得过祖师爷?”慧真深知辛阳春使毒的本领,接口道:“怕只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位辛施主心狠手辣,下起毒来防不胜防,诸位切莫小看了他!”刘易容道:

“可是,我们这逍遥谷外边多设有机关,不是熟人带路,外人是绝难闯入的。”

慧真先前在谷外见识过黄月山布设的奇门遁甲之术的厉害,也深以为然,但总是觉得里边蹊跷太多。就见张广陵一拍大腿说:“那我们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跟去静庐看看,不就什么都清楚了么?”郎读抚掌道:“此言甚妙,虽然说祖师爷有过吩咐,没他的招唤,谁人也不得擅入,可事急从权,也就顾不得这些了。”

冯问机道:“好是好,只是过‘佛手涧’需要乘船才行,那条船可不是被师父划走了吗?”郎读笑道:“二哥也真是糊涂,放着你四弟这个能工巧匠在此,还愁没有船使吗?”众人听了,都叫起好来,李天工道:“成,我这就去拿家什去!”转身朝他的“天工作坊”跑去,其他的人也都忙了起来。

慧真见他们有的伐树,有的扎绳,有的锯木,有的制桨,忙得不亦乐乎,也过去帮了把手。到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把一艘简易的小船做好了,众人合力把它抬到湖边,放了下去,见船浸入水后并无一点渗漏的地方,都大声喝起彩来。

因为船体太小,所以一次只能渡三个人,经过商定,张广陵和冯问机拿了火把,李天工划了船,三人先渡水过去看个究竟,然后众人再分批渡河。站在岸上的人目送着他们慢慢驶近了“佛手涧”,刘易容唱道:“湖水碧,山上何人吹玉笛,扁舟远送潇湘客。难相见,易相别,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行不得也哥哥!”

正唱得情动,忽然听到小船上的人惊呼起来,火光四下闪晃,好像遇到了什么险况。岸上的人都急了起来,刘易容又高声唱道:“哎哟一声悲哉,乌云盖顶,雨扫船头,前行无路,后有追兵,可不急煞英雄好汉……”郎读听他兀自唱个不休,喝道:“好了老六,你就不能唱点吉利的!”

就见小船上乱哄了会儿,竟又慢慢划了回来,岸上的人翘首眺望,见三人脸色沮丧,都急声问;“怎么回事?”慧真道:“遮莫是船漏水了?”李天工一瞪眼,道:“大师你就这么小看我的手艺活儿?”

就听张广陵焉头搭脑地说:“师父他,他在‘佛手涧’那里布下了机关,我们穿不过去。”冯问机叹道:“看来,他老人家真的要跟我们决裂了!”众人听了这话,觉得甚是无味,便都无精打采地回转,各去各的屋,当夜,慧真便在黄月山的“八卦屋”里歇了。

这一晚,一干人心事重重,都没睡意,下棋的下棋,弹琴的弹琴的,读书的读书的,画画的画画,做木工的做木工,唱戏的唱戏,慧真也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直待天刚蒙蒙亮时,慧真才闭上眼小眯了会儿,刚入定未久,就听得外边闹将起来。他起身出去,瞧见那黄月山

正凶神恶煞般地排着头砸门,向外驱赶弟子,张广陵还想争辩几句,却被黄月山抓起衣领子就给掷出门去,紧跟着把古琴也扔了出来,幸好他接得及时,才没落到地上摔坏。无移时,慧真和点苍六仙都被赶出了外边,黄月山怒目相向,指着谷外,示意他们马上离去,弟子们兀自哭哭泣泣地不舍。

黄月山见状,眼角也湿润了,却又一咬牙,铁下心来,运气于掌朝着琴韵小筑、黑白棋室、笔墨书斋拍去,将窗户、墙壁尽数打坏,张广陵、冯问机、郎读眼睁睁看着,却是不敢上前阻拦。

待黄月山打到天工作坊时,木匠李天工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抱住他的右腿,叫道:“师父,您老人家别再打了,徒儿们这就走……”一言未完,就被黄月山踢了个骨碌。还是把剩下的解语花庐、梨园平台都打倒,这才转身而去,跳上了小船,划过了“佛手涧”。

这下子,点苍六仙真的失了依靠,只得背起各自的行李向谷外走去,慧真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跟着先出竹阵再说。这些人来到谷口的凉亭里,却是不肯离去,都坐在那里不言不动,发起呆来。

半晌,冯问机终是耐不住心头的火气,一抬手,将凉亭里的两个稻草人挨个扔了出去,叫道:“这样也好,都他奶奶的散伙,倒也清闲!”李天工见了,埋怨道:“糟糕,二哥你把这天罡、地煞损坏了,阵势也就跟着变化,咱们可就真的进不去逍遥谷了!”

冯问机气呼呼地道:“赶都被赶出来了,你还指望回去?来,来,哪位过来陪俺下一局,此后便做卷堂大散了!”

郎读道:“诚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相聚总有别离时,只是这走得不白不冤的,多少有些憋气。”张广陵也捶手叹道:“师父他老人家如何能一言不发地就赶我们走?这不是在装聋作哑吗?”

他的话才一说完,就听一个洪亮的声音问:“谁说黄月山又聋又哑了?”众人寻声望去,却见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身穿黄袍的浓髯大汉站在了亭子的外边,身后还跟着一个八九岁的红衣童子,长得美目如画。却不是虫二先生和狄青是谁?

张广陵等人先是一呆,然后就呼啦一下围了过去,叫道:“柴大官人,这件事您老可得为我们做主!”虫二先生笑道:“呵,我这才到你们逍遥谷来,就碰上告状的了?成,是非曲直,慢慢与我道来,真要是你们委屈,管他逍遥子还是黄月山,我都给你们讨个公道去!”

慧真听说这黄袍人便是虫二先生,心下甚喜,想自己此行到底是没白来。那刘易容却还是少年心性,早跑到狄青跟前,问道:“小青兄弟,我给你的那个黄金面具,可还带在身上吗?”

狄青冲他嘻嘻一笑,伸手从革囊里掏出那面具往脸上一套,冲着刘易容吐了一下舌头。刘易容大喜,拉着他的手道:“你送我的那两粒珠子,我也是随身带着呢!”

凉亭边上,虫二先生听张广陵等人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说完,皱起了眉头,问:“澡雪姑娘没什么事吧?”张广陵一呆,道:“这个……师父他也没有说。”虫二双眉一扬,道:“那你们先在这里候着,我这便进去看看!”

李天工道:“柴大官人,这绿竹阵已经改变了,您老小心些个!”虫二嘿嘿笑道:“他黄月山这点玩意对付别人行,可是拦不住我!”身形一晃,便窜入竹林里不见。众人见了,都咋舌不已。

虫二也是个玩奇门遁甲的积年,黄月山这点道行自然难不住他。他三转两转便出了绿竹阵,进到逍遥谷里,果然,远远地就看见那些房舍都被毁坏掉了,他也不多耽搁,冲到湖边,跳上李天工昨晚才做成的那条小船上,也不划桨,双脚向前一点,船便向前窜去。

不多时,虫二便驶到了“佛手涧”,眼见绿水喷涌,紫气弥漫,显然下边也排有阵势,略一打量,便知道布的是“水盘的六仪三奇”阵法。当下掐指一算,夏至上是元阴九局,属于逆遁(即甲子戊起于九宫,甲戍已八宫,甲申庚七宫,甲午辛六宫,甲辰壬五宫,甲寅癸四宫,丁奇三宫,丙奇二宫,乙奇一宫),便弃了船,脚踏着水面露出的石头,按照逆遁的步法向前纵去。

他从“佛手涧”冲出来之后,见里边原来另有一个小湖泊,秀丽如画,心道这逍遥子倒是真会享福!瞧见偏右角扎有一座竹楼,便知道那就是所谓的“静庐”了。几步赶了过去,却见围着竹楼四周布了很多石条,竟是一个极为繁琐的“奇门止归大法”,较之拦在谷外和“佛手涧”的那两个阵法不可同日而语。虫二围着石阵走了一圈,不由得地点头,心想这黄月山确实有些门道。

这“奇门止归大法”共分五层,环环相扣,阵里套阵,变化万千,奇幻无比,当是奇门遁甲学中的最高境界。虫二当下也不敢大意,运气吐纳,走起了罡步,用第一步法“疾如水火”,闯过了黄月山布下的“地盘的六仪三奇”;接着,走第二步法“鼓舞风雷”,闯过了“布直符的九神阵”;又走第三步法“变泽成山”,闯过了“飞宫法布八门”;再走“翻天覆地”,闯过了“直符九星阵法”。最后一关,却是用“傩舞”的步法穿过了黄月山所布下的“天盘的六仪三奇”阵。

饶得他功力深厚,精通遁甲之学,闯过这石阵之后,也是累得微微气喘。慢慢地走近竹楼,人还未到门口,就听得里边有喘息声,当下放重了脚步,满以为逍遥子听见便会出声相问,谁知并无反应。

竹楼的门紧掩着,他从缝隙里向里边张望了一眼,就见逍遥子紧闭着双眼,坐在一张竹床上面,上身赤裸,胸口插满了银针,下身只穿了条犊鼻裤,而黄月山则坐他的身后,用双掌贴着后心给他运功疗伤,两人的头顶上都冒着腾腾的热气。

虫二再把视线转向另一边,又看见林澡雪盘膝坐在另一张竹榻上,也微眯着双眼,但脸色红润,并没有什么中毒的迹象。他的心这才稍梢放定。

虫二知道,现在正是黄月山给逍遥子发功疗伤的紧要关头,受不得半点惊吓,也就不敢惊动了他,悄悄地离开了竹楼。待转到北角时,竟看到了一处坟墓,上面的墓碑上写的死者的名字赫然便是逍遥子,不禁哑声失笑,这黄月山竟是连金蝉脱壳的计谋也使出来了。

他在外边等了会儿,听到里边有响动,才转过身去。黄月山正蹒跚着步子推开竹门,看到虫二就站在下边,猛地愣住了,张了张嘴,却是没发出半点声来。虫二笑了,道:“看来你还真的是有口难言了!”推他进了竹楼里,上前查看了一下逍遥子的伤势,心中一凛,想:什么毒竟然这么霸道?又走到林澡雪的面前,试了下她的脉搏,倒是一切正常。

黄月山此时已经在桌子上铺好了纸张,挥毫写下了一行字来:我点了她的睡穴。虫二点了点头,两人一个问,一个用笔答,很快就了解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虫二听到后来,脸色已变得铁青,说:“那我就留下来住上几日,先除掉那个辛阳春再说!”黄月山在纸上写道:“不可,我已经发过誓,不能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的!”虫二冷笑:“可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你这人也真是迂腐,怪不得会被辛阳春逼成这副模样!”

黄月山急了,字迹很是潦乱:“家师尚还健在的消息,万万不可让第三个人知道,辛阳春作乱是本派自己的事,我必定要医治好家师,再去清理门户,尚望前辈成全!”虫二长吁了一口气,叹道:“你是逍遥宫的大弟子,既然做了决定,我这个外人又有什么好说的?唉,还是让我先来给逍遥子发会儿功吧,好歹先保住他这条命再说!”

慧真和点苍六仙、狄青在谷外的凉亭里等了近两个时辰,才看到虫二先生携着林澡雪飞身从绿竹阵里纵出来。众人赶忙都站起身,那林澡雪还在昏睡中,给石箐露和狄青迎上去搀扶住了。

张广陵等人热切地问:“柴大官人,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变故?”虫二却并不急着说话,看着东边的松林冷笑了一下,突然挥袖一卷,几片竹叶破风而去,射向树荫里,只听得两声惨叫声,两个穿葛布麻衫的汉子从树枝跌下来,手脚动弹了几下,便断了气。张广陵等赶过去看时,见每人的咽喉上都中了一片竹叶,又看到他们衣服上的“蛇缠剑”标志,便知道是星宿门的弟子。

虫二先生这才道:“黄月山让我转告你们,你们的祖师爷逍遥子已经故世!”众人听到这个噩耗,都呆在了当场,张广陵颤声问:“祖师爷他……他是怎么仙去的?”

虫二先生叹息一声,道:“有些事还用着我说吗?”眼睛一瞥那两个星宿门的弟子,慧真心中一亮,想果然是辛阳春做的好事!点苍六仙终于明白了真相,放声大哭起来,一片哀号。

虫二道:“都给我节哀顺变吧!你们师父黄月山之所以赶尔等出门,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事,你们也自当体谅他的处境,好自为之;此地今后改名为聋哑谷,他更名叫聋哑老人,这也都是忍辱负重之举。你们日后在江湖上行走,也莫要再称是他的门下,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日后境况有所改观,再叫黄月山重新收录你们入门却也不迟。”

点苍六仙听他这一说,方才明白,黄月山之所以赶他们出门,是为了保全他们各自的性命,以待他日再有所图举,当下又是一片唏嘘之声。

虫二对点苍六仙说完了这番话后,又转身面向慧真,问道:“你是少林寺来的僧家?”慧真合十道:“贫僧慧真,见过柴大官人。”虫二道:“黄月山告诉我,你带来了我大徒弟萧燕山的消息?”慧真道:“正是,只是不知道可否借一步说话?”他因为雁门关黑石谷一事牵连甚多,不想把事情张扬得太大,所以想私下跟虫二商谈一二。

虫二看了慧真一眼,道:“那也好,咱们就往那边走走吧!”转身朝着松林走去。慧真则在后边跟随。

那松林古木参天,虬根盘错,甚是幽静。走了会儿,虫二停下脚步,道:“此地应该没人,僧家有什么事旦说不妨。”慧真从怀中掏出那方银牌来,递与虫二,道:“大官人且先来看此物。”虫二接过来,目光一盛,问:“这‘无边牌’我只发出过两枚,另一枚已经收回,这枚当是我那大徒弟萧燕山的信物,却如何落到了你的手里?”

慧真合十道:“说来惭愧,这件事委实是阴交阳错,追溯其根源来,只怕也跟这方银牌有些牵连。”当下把发生在雁门关黑石谷中的那场厮杀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又着重提起了鬼影子赵无迹,他如何装死在先,如何盗牌在后;接下去又把自己在太原快刀郎君叶飞府邸的遭遇说了,那四人迷倒自己也是为了夺取这块银牌。虫二听着听着,脸色一点点地沉下去。

说到最后,慧真又把话题引到了慕容世家上面,当虫二听到“慕容斌”这个名字时,眉头一挑,脸上的肌肉不由得抽动了几下。慧真说完这其中的因果后,垂泪道:“贫僧误信了奸人的妄言,终是铸成大错,不但害了许多身家性命,还牵连甚广,每当思想起来,都如芒刺在背,悔恨不已。尤其是对那萧燕山夫妇,更是有愧于心,这是贫僧所犯下的恶业,也是应受的恶报,弟子为恶缘所缠,即便是面壁五年,也未能化解,故而来拜偈大官人指点迷津,容小僧忏悔过失,以消胸中块垒。”

虫二听了他这番话,久久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看着手里的那块银牌。有风刮过,松涛轰鸣,在山谷中回荡不停。

终于,他长叹一声,合上眼皮,随即又睁开来,道:“有句话,僧家想必也听说过,我便再转送与你吧!”慧真合十道:“小僧愿聆听教诲。”

虫二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他把那块银牌拿在手里掂了掂,道:“适才听你说,燕山他的骨血就被安置在嵩山?”慧真道:“是,小僧将他暂交给一对姓乔的人家收养,如今也七岁大了,他的乳名叫锋儿!”

“萧峰!好,好一个命大的孩子!”虫二先生慨叹着,把手里的银牌又递给了慧真,道:“这个牌子,还是交由你转给锋儿吧!他既然是远山的骨血,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日后自会有所照应。”慧真双手接过,说声是。

虫二道:“僧家可能还对这‘无边’牌有些疑问,且听我慢慢与你说来。它原是家师当年传下来的一件信物,有宿缘的人持有它,则可以去睡仙洞碰一碰机缘。只是近百年来,很少有人能蒙受它的恩泽,即便是萧燕山,这个已经跟随我多年的弟子入洞后,也是无功而返。我这一门隶属于道家学派,在武学上面虽然也有些建树,只是从来也没想过要开宗立派。所谓的收徒云云,也不过是看上个有宿缘的、有慧根的,便招进门来,说起来,从家师到狄青,也仅有四个人而已。而这‘无边’牌从家师手里传下来后,距今为止,也只有我拿着它去睡仙洞后,机缘巧合,得了些宝贝。狄青如今年纪尚少,还要再等等看!至于萧锋嘛,现在更不好说,毕竟世事无常,谁也无法预料。”

虫二先生说到这儿,看着慧真道:“关于我的家世,僧家身在佛门,想来并不知晓。我姓柴,如今移居于河北沧州。”慧真听了这话,眼睛一亮,道:“大官人莫非就是大周柴世宗的嫡派子孙,太祖武德皇帝敕赐誓书铁卷的……?”

虫二道:“不错,我正是那柴明皇。”慧真便要下拜,虫二赶忙搀了,道:“落魄王孙,还有什么浮夸处?”慧真道:

“世宗皇帝有陈桥禅让之德,叫天下人好生敬仰……”

虫二苦笑一下,手一摆,道:“过往云烟耳,莫要再提。我如今早已是一片闲心,被白云留住,渴饮溪头之水,饱吟松下之风,永嘲风月之清,笑傲烟霞之表。如此而已。”慧真道:“阿弥陀佛,小僧如今才知道,那位萧燕山萧施主原来学的是道家武功。”

虫二点点头,道:“不错,提起我师父来,那也是道家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看着远处的山岚,道:“我的父王也素来喜好这些黄白之术,每每有求仙访道之心。有一回,听臣子们说起陈抟这个人善睡,能一觉就是一百多天,不动,不饮,不食,又跟吕洞宾、麻衣道者为友,颇有些精深玄妙的道术,便有意招他入宫来。

那时我才满五岁,不懂得什么内丹修炼、奇门遁甲,却对那陈抟先生的传奇经历很感兴趣,父王曾经跟我说起过他的一些奇事,说是有一个渔翁捕鱼收网时得到一个庞然大物,皮为紫色,形状如球。他带回家后放在锅里正想煮食,突然间屋内雷电大作,那个皮囊竟然裂开,蹦出个小男孩来,他就是我的师父陈抟。”

关于这位扶摇子先生的奇闻,慧真从前也常听人说起,只是传得过于玄乎,终究是半信半疑。但听说是虫二先生的师父,自然就更留意听了。

虫二继续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师父时的情形,他的个子不高,满面红光,总是笑嘻嘻的。父王传他进来后,就让他睡在宫里边,他当即便进了《对御歌》一首,唱的很有意思——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片石枕头,蓑衣铺地。震雷掣电鬼神惊,臣当时正鼾睡。闲思张良,闷想范蠡,说甚孟德,休言刘备,三四君子,只是争些闲气。怎如臣,向青山顶上,白云堆里,展开眉头,解放肚皮,且一觉睡!管甚玉兔东升,红轮西坠!

“我听得他唱得有趣,便咯咯笑了起来。我看到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朝我点了下头,也不知怎么的,我那时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我听到父王拍掌道:‘哈,好一个潇洒尘外的睡仙!’但师父他并不没等父王说完话,就倒头大睡起来。

“我跑到他跟前,见他侧身而卧,呼吸平稳,没有一点声息,面色红润,还隐隐有玉色的浮光在闪动。从那天起,我就每天去看他,一天,两天,三天,五天,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他还是一动不动,而面色不改,甚至六脉俱无,闭气凝息,父王也是惊叹不已。

“那时候,我真的把他当成了神仙,等他醒了后,父王便要求他传授道术,师父说:‘陛下你身为四海之主,只当以政事为重,那能留意这些黄白之术?’却转身看着我,说:‘我倒是觉得王子殿下有慧根,只是不知陛下是不是舍得让他随臣子修炼。’他们说的话文绉绉的,我本来听起来有些费劲,但听他吐露要收我为徒之意,却心头大亮,连声说愿意!师父就抱起我来大笑不止,说道:‘好徒儿,我终于找到你了!’从那以后,他便真的传授我些道术了,他倒也不是跟我逐句讲解,只是用眼睛跟我一触,我就明白了,后来我才知道,这门功法就叫‘心心相印’。

“那一次,师父只教了我三天,就离去了,却留下本他写的《指元篇》给我,一共有八十一章,我读起来似懂非懂。两年以后,他再找到我时,父王已经驾崩,王位也成了赵匡胤的,我便跟随师父去了华山云台观,一直侍奉到他兵解的那一天。他羽化成仙的时候,便留下了这两枚银牌,也就传下了那个规矩,我虽然去过睡仙洞,只可惜我的道行注定浅薄,终究不能大彻大悟,还是落为了红尘中人。

“这几十年来,我也一直在寻找良质美材,萧燕山的天资是不错,只可惜与道家无缘,本来连入门的资格也是不够的,但机缘巧合,我有一次在积雪山遭难时,却蒙他所救,所以便将武学传了他。至于道学方面,他是修习不来的。萧燕山好像也没有这方面的奢望。大约在他艺满出师的一年后,那次我和澡雪去江南游历,又偶然结识了一位青年才俊,他谈吐文雅,知识渊博,很惹人好感。”

虫二先生说到这里,问慧真道:“僧家可能猜出这人是谁?”慧真心想:“他既然那时便跟林澡雪在一起了,那么这人便不是逍遥宫的人,难道……会是他?”就听虫二嘴里轻轻吐出了三个字:“慕容斌!”慧真心头一震,银牌和慕容斌终于连在了一起。

听虫二道:“那慕容斌确实是个人物,文武兼修,又处处表现出一副侠义胸怀,连澡雪也认定他可以接传我的衣钵。只有一点,我见他过于完美,未免就有些虚假,所以便想再拖拖看。我们和他在江南分手后不久,他便找到了沧州,我原本还以为他是想跟我学道,谁知不然,原来他慕容斌自从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后,反倒是有了另一番计较。那天我跟他经过一番促膝长谈后,才发现此人的野心委实不少,原来他竟不是本朝汉人,居然是鲜卑一族的。”

慧真听到这里,咦了一声,想起师弟慧晶在慕容世家所见的鲜卑文字,原来如此。听虫二继续道:“他不但是异族人,还极有身份,却是大燕国的后裔,只是如今也跟我一样,都沦为了亡国遗民而已。”

慧真听他说那慕容斌原来竟是大燕国王孙,更是吃惊不少。虫二长叹一声,道:“我那时才明白,他来沧州的用意原是想劝我跟他一同举事,光复故国,他说我大周王朝被赵氏阴谋夺去,名义上是禅让,其实赵家此举跟强盗行径并没什么两样,现今,北有契丹吐蕃、西有西夏回鹘虎视耽耽,大宋江山的根基已经摇摇欲坠,我和他在江湖上也多有旧部,便应该乘机登高呼振,联络诸方势力,揭竿而起,重建邦国。他舌底莲花,说得风起云涌,大凡常人不免会受他鼓惑。只是我自幼向道,对于这些荣辱早就看得淡了,所以当场拒绝,也劝他念天下苍生之德,勿要在尸山上插旗,血河里洗马。”

慧真听他说到这儿,合十道:“阿弥陀佛,大官人宅心仁厚。不逞私己之利,而大兴刀兵,涂炭天下生灵,实为万民之福。”

虫二听了,微微一笑:“那慕容斌见我意志坚决,劝说无效,便又打起那睡仙洞的主意来。说我不想起兵倒也无妨,只要愿意助他一臂之力,他日江山打下来后当与之共享。原来,他是想去睡仙洞取得家师所珍藏的兵法秘籍,谋于王霸雄图之用。当场便被我喝斥了一番,并劝他尽早打消这念头,须知能进那洞中之人,有‘无边’牌的导引固然是一方面,若非宿缘深厚,即便是在里边挖地三尺,也难以寻得一宝。更何况,家师身承栖神、炼神、瑜珈、丹道、兵法、技击等诸多修为,却大异于吕纯阳的丹道学派,上承的还是秦汉之前儒、道不分家的道学,其宗旨还是想借儒道的思想与方法,作为避地高蹈、保境安民的教化,却不想学张角之流,借道仙之名,行兵伐之事。”

慧真道:“善哉善哉,大官人如此以天下苍生为念,当真是菩萨心肠。”虫二先生说到这儿,叹了声:“当日,我和那慕容斌因话不投机,便闹了个不欢而散,却没想到,这却给我那徒儿萧燕山带去了祸患。他带着才满周岁的萧峰来沧州见我,不想回去时,便被慕容斌设计陷害了!”

慧真听到这里,已经是心如明镜,知道那慕容斌既然在虫二处碰了壁,便想着去暗中取利,于是又瞄上了萧燕山手里的那块银牌,因此才有了自己在丐帮分舵做客时,他去相告契丹武士来少林寺盗取秘籍,要途经雁门关回大辽一事。

他此举显然是早就谋划好了的,先要挑起大辽与大宋之间的战祸,同时削弱少林和丐帮在武林中的势力,进而指使公孙清和鬼影子赵无迹混入其中,伺机抢取萧燕山身上的银牌,只是他没想到萧燕山会放过自己和王云峰,所以那银牌还是没落到假死的赵无迹手里。可是……既然事情担着这么大的干系,慕容斌如何又不暗中相随,却只是指使公孙清和赵无迹去做呢?

慧真心中正自揣摩,又听虫二先生道:“那个慕容斌果然是个可怕的角色,见缝插针,举一反三,无所不用其极。

当日在江南相遇时,澡雪只不过略提了些玉华洞的事,又说逍遥子和林凌波最喜欢慕容斌这样的才俊,他就听进了心里去,终是找了个空子,去‘天一阁’把《小无相神功》盗了去。”

这番话传到慧真耳里,登时如同黑夜里划过闪电,可不是么,自己在丐帮做客时,慕容斌正被林凌波和逍遥子追杀,也可能正是因为被逼得急了,所以才无暇分身,只好让公孙清和赵无迹去浑水摸鱼了。

慧真想到这儿,冲着虫二一拜,道:“多谢大官人解开小僧心里的谜团,雁门关之事,慧真虽是无心犯过,但毕竟手上沾血。这次回寺,小僧自当每日扪心叩问,忏悔己过,并善待那乔锋,以图消减自身的罪业。”

虫二道:“说是罪业,其实也是菩提,说是烦恼,其实也是智慧。你们佛门不是有这么句偈语吗?说牛吃了水会化成牛乳,而蛇喝了水反而要变成了毒汁。这罪业其实一样,若是以菩萨心肠待之,也能成为福报。”

慧真合十道:“小僧拜领大官人的点化!”虫二四下里看了看,道:“这逍遥谷里已经不是久留之地,僧家若是没有什么

要紧事,还是早些离开吧!我倒是还要在这里呆一会儿,想些事情!”慧真说声是,必恭必敬地朝虫二又是一礼,这才转身而去。

山风萧萧,松柏瑟瑟,有苍猿的叫声划破了林中的幽静,甚为凄惨。虫二默默地站了会儿,突然道:“燕山,你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相见?”

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黑影就从松枝上跳下来,他双膝一旦着地,就噌噌噌噌跪着爬上前去,嘴里悲声喊道:“师父,弟子实在是无颜再见您老人家了!”抱住虫二的两条腿,放声大哭起来。

虫二听他哭得悲怅,心下一酸,也是虎目含泪,双手把萧燕山扶起来,见他脸色赤红,粗硬的胡茬子长得满腮都是,显然是好久没有刮过了,那豆大的泪珠子顺着脸颊上噼里啪啦地滚落,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虫二将一粒就要冲出眼眶的热泪硬生生地挤了回去,强笑道:“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远山,别像个娘们似的哭哭啼啼,这可不像你们契丹人!”萧燕山咽声道:“徒儿……徒儿如今除了师父外,也没别的什么亲人了,哭也没别的地方哭去!”说罢,又流下泪来。

虫二叹了声,拍着他的肩头说:“这是什么话,你不是尚有骨血在人世吗?”萧燕山咬着牙道:“那又如何,还不是被那些南蛮当成汉人孩子养了?五年多了,我今儿个才知道锋儿他还活在世上。”虫二道:“燕山你也忒糊涂,发生了那场事故后,你其实便该早些来找为师的!”

萧燕山含泪道:“弟子实是无颜面对您老人家啊,师父您不知道,我跳下崖后,亏得被树枝挂住才幸免一死,饶得如此,还是养了一个多月才将毒逼出去,把伤势养好。我那时也不是急于想找那几个活着的南人报仇,要不然,弟子当初就不会放过他们!我只是担心锋儿的小命是不是能保全了下来。当时,弟子发了疯般去寻找,好容易在代洲城的一家客栈里查到那些人的来路,知道锋儿已经被他们抱走,便随后赶去了嵩山,谁知,在少林寺也找不

见孩子,丐帮也找不见,弟子成夜地去偷听少林长老他们议事,可孩子的事却是半点也不提。那个慧真也不知道躲去了哪里,我找遍了整个寺院,也没看到他的影子,当时弟子的心都凉了!师父啊,我当时好恨啊,恨不该轻饶了王云峰和慧真!”

虫二道:“那么,今天你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还恨他们吗?”萧燕山抬起脸来,眼睛里满是血丝,咬牙切齿地道:

“恨!如何不恨,若是能在五年前找到锋儿,弟子也许就死了此念,谁知道这些南人,竟然……弟子当时找锋儿不见,便自当孩子也遭了他们的毒手。这些人当日不问情由,便出手杀了我的爱妻小蛮,全无半点人性,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所以弟子在一年后,便想对这些南人开杀戒。弟子先找到那丐帮的王云峰,谁知他学了降龙十八掌后,功力大增,竟然逃过了一劫。其后,他多加防范,身旁又委实有几把好手护持,所以弟子几次偷袭都没得逞。后来,他写信给少林寺,我跟了去,才知道那个慧真原来还没死,却是面壁思过去了。等他出关后,弟子才知道锋儿原来尚在人世,却是被他充作汉儿,给了一对姓乔的农夫收养,甚至连名字也改做了乔锋……”

萧燕山说到了这里,热泪又簌簌滑落,恨声道:“师父,他们是怎么对待弟子的,您老人家也看到了。这些南人杀我爱妻,夺我爱子,有的是丐帮的副帮主,有的是少林派高手,妄为出家人,却只想着永远隐瞒这桩血腥罪过。

还把我儿子变成了汉人,将来还要教化他与我大辽为敌,此等虚伪卑鄙之徒,又岂能轻饶!”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膛一起一伏,便似只发了疯的野兽般。”我找到了锋儿的下落后,原本就想赶上去将那秃驴一掌打死,后来听说他要出去云游,便收了手,想看看他到底还有什么企图,反正五年也捱过去了,也不急着一时,谁知,他来这逍遥谷找逍遥子,便是想找到您。在香山素女庵时,弟子点了他的穴道,便是怕他看清了我的身手,认出我的身份来……”

虫二道:“你出手救了林姑娘,柴雷柴电事后听她说起了事情的经过,又禀告与我,我便猜着可能是你。”萧燕山道:“弟子因为破了当年的誓言,接连杀了十几个汉人,委实觉得无颜再见您老人家,所以便没有显身相认。没想到,今日师父还是发现了弟子的行踪。”

虫二道:“其实为师之所以唤你出来,除了想与你见一面外,更想送一句话给你。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既然知道真正的幕后元凶其实是那慕容斌,便不应该再继续对慧真施加报复,不是吗?”

萧燕山听了凄然一笑,道:“话是不错,只可惜已经晚了,弟子在两年前寻锋儿未果,便立下毒誓,要将当日杀我妻儿的这些漏网之鱼尽数灭了。此仇不报,实难做人!”虫二听了,不置可否,道:“可多年前你入我门时,也向我发过毒誓,有生之年绝不会杀一个汉人。怎么,如今又都忘在脑后了?”

萧燕山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道:“弟子不敢,燕山当日在雁门关跳崖时,便是觉得违背了誓言,所以才想以死相报!难道那一跳,还不能相抵吗师父?弟子如今既然又立下誓愿,若是不做到,不但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爱妻,更是枉自为人。师父您老人家若是觉得徒儿不堪教化,野性难训,尽可现在就将我一掌打死,弟子绝无半句怨言!”

萧燕山说完这席话,以头磕地,撞得砰砰地响。

虫二先生见萧燕山如此倔强,呆了半晌,叹道:“我也知道你积怨太深,要想即刻化解未免太难为了你!”将萧燕山搀扶了起来,又说:“不过,为师还是有件事想请你答应!”萧燕山垂首道:“只要不是让弟子戒杀,师父旦有吩咐,燕山无所不从!”虫二脸色沉重,牵了他的手,向前走去。

两人一走出了松林,温润的阳光便洒照下来,在林中所沐受的阴凉顿时一鼓驱尽。他们一直走到一堵崖边,远远地,听到水声震耳。转过了断崖,就见一道突兀而下的瀑布从对面的顶峰倾泻而下,其势似欲崩山裂石,水流回漩纵横,跌落于深潭里,声如惊雷,似闻万马赴敌,金鼓催征。

萧燕山看向虫二,但是他并不说话,只是看着飞瀑悬空而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虫二道:“为师要你答应一件事,在此后的二十五年之内,不得去难为少林的慧真和丐帮的王云峰,你可能做到?”

萧燕山听他提出了这样的条件,先是一呆,马上就点点头:“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倒也不必急着去报,弟子答应了!这二十五年且先去找那慕容斌做一了结就是!”

虫二却转头看着他,道:“我的话还没有完,另外,在这二十五年内,我要你潜去少林,在不惊动寺中僧人的情况下,钻研佛法,你可能做到?”萧燕山听虫二居然又附加了这个条件,摆明了是让自己知难而退,犹豫了片刻,一咬牙道:“弟子能做到!”

虫二又长叹一声,看向眼前的飞瀑,那水势自中处而断,时隐时现,却又合注于一潭之中,转石惊雷。

他之所以让萧燕山在二十五年来不去动慧真和王云峰,便是想让时间来冲淡仇怨,又盼他久经佛法的熏染,能将心中的暴戾之气荡涤干净。只是,心愿虽好,还要看机缘巧合,二十五年后萧燕山是不是能放弃杀戮,有所改变,现在并不好说。就像眼前这瀑布,飞落九天,不舍昼夜地冲激着下方岩石,将它的棱角逐一抹平,使之圆滑如玉,也实非一日之功。

虫二先生想到这里,不由得生出白云苍狗之叹,面对着山川换颜,风起云落,岁月无常,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人生的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