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花也非花-少年乔锋

人在天涯花也非花

慧真这一昏迷,却是过了很长时间才得以醒转,睁开干涩的眼皮,便觉得阳光刺眼,竟已是上午时分。他活动了下酸麻不堪的手脚,从断崖上面坐起,再看素女庵的门前,早已是人迹全无,想起昨晚那黑衣人迅捷无比的身法,如今犹自骇然,但瞧他的所作所为,似乎对自己并没什么敌意,若是照王云峰信上所说的那样,他定会朝自己利下杀手的。再转念一想,又寻思这个黑衣人也许并不是王云峰所说的那一个,可能是自己多疑了。

慧真想到这里,便不再耽搁,下了香山后,又朝着信阳的方向而去,他既然消除了警惧之心,便行卧坦然,无所拘束。一道上的餐风露宿倒也不及细述,这一天晌午终于到了信阳地面,便径直投那鸡公山而去。

不料,才走到山脚下,天上便阴云密布,闷雷声滚滚而来,不大一会儿,雨点子就噼里啪啦地打下来。慧真头上只戴了一顶斗笠,瞧着四下也没有什么人家可以去躲雨,只得顺着山道继续上前。

那山路却是越上前便愈狭窄陡峭,两边尽是巨石鼎立,群峰相互掩蔽,不能一目了然。慧真向上攀越了会儿,瞧见旁边的石壁向里凹陷,形成一个天然的月牙洞,便钻过去避雨。

只见那雨愈发下得大了,满山都是沙沙的响声,聚拢在山头的云朵像五瓣莲花开绽,煞是好看。慧真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儿,偶然一转头,竟发现身后的石壁上划了个奇怪的符号,却是一条小蛇缠在一把短剑上,慧真心想,这是哪一个门派的标记?以前倒是没有见过。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候,那雨终于稀落下来,天空上的阴云也已经散尽,他走出月牙洞,继续向前。转过一道山弯,在右面的石壁上又看到了一处蛇缠剑的标志。

再向前走去百来十步,便进得一个偌大的山谷,只见竹荫森森,景色清幽,一条山涧的溅响声丁冬悦耳。雨后的山泉充盈,涧水由高处向下倾泻,形成了万千条细小的水柱,如丝如缕,从半空中悬挂着向下散落,当真似飞珠滔玉一般。

山涧飞下,便聚成了一个水潭,周遭长着修竹千竿,右上角有一栋用巨竹扎成的凉亭,里边正有两个人在下棋,一个穿黄袍,一个穿绿袍,隔远了看,都是须发雪然,老态龙钟。慧真寻到这里,心下甚喜,眼前这景这人,跟慧元所说的全然一致。他摘下斗笠,挂在后背上,合掌走向前去。

待进得亭时,才发现那两个下棋的老人原来都是用稻草扎就的,只是工艺甚是考究,再穿上衣衫配上发丝,隔远了看便跟真人一样。慧真走近棋局,依照慧元的嘱咐,先拿起一枚白子放在了“平”位三九路,又拿起一枚黑子下在了“上”位七八路。

刚下完,就听得身后咯吱一声响,扎凉亭用的一根大竹筒中间弹开一个洞,接着,便从里边噗啦一声钻出一只灰色鸽子来,展翅朝竹林深处飞去了。慧真见里边藏有这么多机关,巧中套巧,不禁大为佩服。

不多一会儿,远远地就听见有人在喊:“慧元,是你来了么?”声音是从竹林深处传出的,却并不见人影,但慧真已经听出正是那张广陵的口音。听他又说:“哈哈,我老张早就扫榻相候日久了,你要再不来,我一气之下就把琴给砸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听着就在眼前,却还是看不到人影。

那竹林绿意渗人,隐隐地还有紫气在其间闪晃,慧真知道,这里边隐含着一套极其深奥的阵法,不明底细的人只要踏进去便会身陷囹圄。正想着,就见张广陵像从天而降似的,一下子便站到了跟前,他手里抱着琴,满面笑容地吆喝:“你这死和尚……”待看清眼前的僧人却是慧真时,那笑容顿时便凝结了,眨巴了两下眼睛,冷冷地道:

“怎么是你?”

慧真合十道:“阿弥陀佛,张施主别来无恙?”张广陵却四下寻摸,道:“慧元呢,慧元在哪儿?”慧真道:“慧元师弟他还在寺里,只让贫僧捎来问候。”

张广陵突然大叫一声,道:“慧元,你竟敢诓骗我,说来不来,让我空自地欢喜了一场!”说到这儿,举起那具古琴便要往膝盖上磕,慧真叫声使不得!夹手来夺他的琴。张广陵大怒,挥掌击了过去,慧真抬起右手啪地接了一掌,他的大力金刚掌早就今非昔比,劲力到处,张广陵向后连退了两步。

慧真一招迫退了他,便合十道:“善哉善哉,多有得罪了。”张广陵道:“和尚,你刚才那一手可长进了不少呢,不知今天来到这逍遥谷,有何见教?”慧真道:“贫僧有些要事,想当面跟逍遥子老前辈请教!”

张广陵听他说要见逍遥子,笑了:“和尚你想见我们祖师爷,这只怕有些不容易。”慧真道:“事情涉及到虫二先生的大弟子萧燕山,还望张施主进去通报一声。”

张广陵听他说起虫二先生,才收起先前的漫不经心,道:“这我也做不得主,你先随我去见家师,看他怎么说吧!”

慧真点头道:“如此甚好!”跟着他向竹林里走去,张广陵边走边说:“这林子里有些古怪,和尚你仔细些个,跟着我的步法走才好。”慧真见他左脚向前一步,右脚随即却向右转去,当下照着他的脚法紧紧跟随。

这般地三转两转,那些密密匝匝的竹林突然不见了,眼前竟是横一道竖一道的各色屏障,却又是按九宫八卦的阵势排列的,分别是一白、二黑、三青、四绿、五黄、六蓝、七赤、八紫、九灰。九道大屏障里又插列着八道小屏障,暗合八神之数,当真是千变万化,玄机重重。慧真对于奇门遁甲之术并无研究,只能跟着张广陵亦步亦趋,走了大约有半盏茶的工夫,前面的地势豁然开朗,竟是到了另一番天地。

先是一湖清澈的碧水,嵌在了三面青山的环抱之中,水畔是沙洲,绿茵如毯,里面星星似的杂开着无数的野花儿,经风一吹,这大片的花草便像波浪一样此起彼伏,甚是好看。湖水浅处,有几只白鹤在水中停立,另一头,又有两只花鹿在饮水。

张广陵拂须问道:“如何,这里的景致还入得了你和尚的法眼?”慧真合十道:“阿弥陀佛,此地当得上人间仙境四个字。”张广陵笑道:“这才是真正的逍遥谷所在,前头的那片竹林只不过是门户而已。”

他指着依了南边山壁而建的房舍对慧真道:“和尚你姑且猜一下,哪间屋子是我老张住的?”

慧真见那房子一排溜儿共有七间,中间的那栋是个八角屋,全是用青石垒立而成,高大坚固,相形之下,两旁的屋子则要矮小些。

张广陵笑嘻嘻地说:“中间的‘八卦屋’是我师父他老人家的修行之所,另外六间便是我们点苍六仙的寒舍了,这全是我六师弟李天工的杰作。”

慧真再看那六间屋子,右边第一间是个长方形建筑,上隆下平,显然是模仿古琴的模样修成的,当下道:“如果贫僧猜得没错的话,这右边第一间当是张居士的琴室。”张广陵听他说中,喜得搓起双手来,连声道:“是极,是极,我这里叫琴韵小筑。你再往下猜猜看?”

这张广陵虽然不怎么喜欢慧真,但他和众位师弟久处逍遥谷,极少跟外界接触,所以也盼着来个外人好向他炫耀一番。慧真再看右边第二间,却是正方形的屋子,左右开着两扇圆门,一边是纯白色,一边是纯黑色的,他想起点苍六仙中的老二冯问机是个围棋迷,便知道是他的住所,当下依言说了。张广陵点头道:“不错,这黑白棋室正是我二弟的蜗居。”

再看第三间,也是个正方形的屋子,只不过上面加了个顶盖,向两边翘起,看去便似一本从中间翻开的书,慧真道:“想必这就是郎读居士的书斋了?”张广陵道:“你只说错了一点,书斋前边还要加上笔墨二字。”

又看第二间,却是个斧头形状的建筑,伸出来的斧柄上面挂了一面旗子,绣有四个字:鲁班再世。慧真想起适才张广陵曾提起过他四师弟李天工的名字,说这些建筑都出自他的手笔,便道:“想来这便是令师弟李天工的作坊了?”张广陵听他猜中,转颜为喜,道:“不错,正是天工作坊,我师弟这门子手艺委实可以称得上是巧夺天工了。”

又指着下面的一间花篮状的房子说,“这是我五师妹石箐露的解语花庐,她正在里边精心培植一种情花,若是有成,当可成为园艺史上的一大佳话。”

最后一处却是间平房,只不过在墙壁上画了些脸谱,张广陵道:“我六师弟刘易容醉心于剧戏中的说学逗唱上,以至于达到了忘我的境界,有些人戏不分,所以就没我们这么多花巧,这住所名也叫的实在,唤作梨园平台。”

慧真合十道:“六位施主都是异人奇士,就连栖息之所也如此雅致,当真令贫僧眼界大开!”张广陵经过适才的一番炫耀,心情大畅,道:“走,我这就带你去见家师。”慧真道:“有劳居士了。”

两人这才走近了那七栋房子,便听得里边有朗朗的读书声、有叮叮的伐木声、有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显然各人各有的消遣,并不在一处相互娱乐。那张广陵走近中间的那栋“八卦屋”,朝着里边恭敬地道:“师父,少林寺来的慧真有事想求见祖师爷?”

只听房门吱地一声开了,黄月山宽袍舒带迎了出来,抱拳道:“原来是少林高僧驾临寒舍,黄月山有失远迎,尚祈恕罪。”他这当师父的倒是比做徒弟的还要热情些。慧真还礼道:“不敢,小僧今来是有一事相求,还望居士成全。”黄月山向屋里一让,道:“请里边谈。”

当下,慧真随着黄月山进屋,张广陵则告退回自己的琴韵小筑去了。这“八卦屋”里边除了一张竹榻、一具茶几两张竹椅外,别无它物,但四面的墙壁上却标满了“六十四”卦位、二十八宿时位图、后天卦配《洛书》的数图、阳遁的顺仪逆奇和阴遁的逆仪顺奇等等。

两人在竹椅上落了坐后,慧真道:“小僧此来,是想见见逍遥子老前辈,有要事相询,还盼居士代为引见。”黄月山沉吟道:“高僧有所不知,家师近年来很少见客,即便我这个做徒弟的,若非有十万火急之事,也不敢去打扰他老人家的清修。”

慧真道:“这个小僧也略有耳闻,只是事情涉及到虫二先生和他的门下弟子萧燕山,而逍遥子老前辈又跟虫二先生相交莫逆,所以才斗胆前来打搅。”黄月山听他这一说,哦了声,道:“既然事情牵扯到了虫二先生,那又自当别论。高僧且在此小候,待我前去静庐禀明家师一声,能不能见,还得听他老人家示下。”慧真合十道:“如此就烦劳居士了。”

黄月山点了下头,出门而去,慧真见他走到湖畔后,又上了一艘小船,向东边划将而去,心想逍遥子原来并不跟他的徒子徒孙住在一起啊?他知道黄月山这一去要耽搁些时候才能回转,索性便坐在竹椅上参起禅来。

再说黄月山,荡着小舟向东划了能有半盏茶的时候,前面的水道渐窄,两旁的山壁向里扣着伸出,宛如两只巨大的手掌把湖水的上空遮挡住,只余着一道缝隙,让阳光从顶部渗漏下来。小船在宽度仅有六尺的水道上慢慢向前漂着,四下里一片肃静,只有汩汩的水声传入耳际。

待得出了这条“佛手涧”,就见前方白晃晃得耀眼,竟是别有洞天。那里边原来又有一个小湖,素丽相映清秀如画,水面有淡淡的烟雾轻笼着,白色的荷花绿色的萍草红色的蜻蜓翠色的鸥鸟组成了静湖的旖旎风光。逍遥子的静庐便盖在了湖的偏右角,清一色的是用竹子搭就而成,黄月山从船上跳下来,向竹楼里张了一眼,逍遥子并不在里边。

他不敢大声招呼,沿着湖畔往前走了几步,远远地就看见柳荫下,逍遥子正在支竿垂钓,旁边还有一个粉装女子相陪。黄月山心想:“我也真是愚钝,这林姑娘也是才赶到静庐的,我现在就前去打搅,岂不惹得师父他着恼?”

这么想着,便走了回去,上船划向“佛手涧”,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反正那慧真来到逍遥谷也不能马上就走,

便是拖上半天一夜也不要紧,索性便在明天再回禀他老人家吧!

林澡雪却是在今天上午来到的逍遥谷。算起来,她跟逍遥子也有四年多未见面了,世事却是变化无常,几多波澜。

她没想到姊姊林凌波会离开师兄,远嫁了西夏,这个消息对逍遥子,对于她来说,无疑都是个打击。

其外,还有辛阳春的叛离师门。在未见到逍遥子之前,林澡雪一直不明白师兄怎么可能容忍辛阳春做出这等欺师灭族的事来,现在才知道,正是因为星宿海靠近西夏,逍遥子不愿踏去西疆半步,所以才坐视辛阳春所创建的“星宿门”日益横行无忌而不理。

相隔了四年之后,两人再在静庐相见时,当真是感慨万千,当逍遥子听说,星宿门的人在香山素女庵竟想挟持林澡雪时,不禁怒火中烧,当场骂道:“这个孽徒,居然还敢窜到中原来,真是不知死活。”他心里打定了主意,一待林澡雪回沧州后,他便要带着逍遥宫的众弟子重入江湖,去找辛阳春清理门户。但现在,他和林澡雪在一起却不想谈这样的话题,而是垂钓于柳荫下,忘情于山水之间。

“朝日敛红烟,垂钓向绿川。人疑天上坐,鱼似镜中悬。”逍遥子吟罢了这首诗,笑着对林澡雪说:“澡雪,你没想到我一个喜欢作逍遥游的人,也会四年来龟缩在这山谷里,半步不出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是多半在这湖边垂钓光阴了,春钓勤;夏钓夜;立秋钓早晚,倒也其乐融融。”

林澡雪笑问:“那冬天呢,冬天你就歇着了?”逍遥子道:“也不是,虽然有故谚说:‘冬至不停钓,等于瞎胡闹’,但有时候兴致上来了,也会来独钓寒江雪,不过是想体会一下柳宗元诗句里那份超脱的苍凉感。”

林澡雪轻叹了声,道:“师哥,《逍遥游》里不是有这么句话吗?’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我知道,这几年你虽然绝迹于湖海之间,但精神还是在遨游苍穹的。”逍遥子转头看着她,问道:“是吗?你真是这样想的?那你自己呢?”

林澡雪低下头,拈着裙角,话声弱了下去:“人在天涯,花已非花,红颜虽然还没有凋零,心事却老了……”逍遥子接口道:“只愿携子之手,相忘于江湖。”两人说到这儿,便久久地沉默,就像那水面上的浮标,动也不动一下。

后来,还是逍遥子打破了这沉默气氛,道:“没退隐这逍遥谷前,曾经在少林寺向两位僧人问禅,澡雪,你猜我会问他们什么?”林澡雪眨着眼睛想了想,摇摇头道:“我想不出来,师哥你这等人物,还有什么事能被难为的?”

逍遥子轻轻吐出了两个字:“问情!”,林澡雪听了微怔,逍遥子笑道:“也真是难为那两位僧家了,不过,他们的修行确实高深,那个蕃僧曾吟过几句偈语,如今我还常挂在嘴边。”看了林澡雪一眼,“说来你听听?”林澡雪道:

“好啊!”

逍遥子抬头看天,天上白云浮游,道:“他的偈语是借云说情的。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当是第一流人物。”林澡雪喃喃地道:“第一流的人物,唉,说是可以这样说,做起来却难。”逍遥子又笑了下,笑容里满是苦涩,道:“就是为了做个第一流的人物,我便在这静庐里一呆就是四年。”

便在这时,半天也没有动静的浮标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显然是有大鱼上钩了,林澡雪叫了起来,指着水面说:

“师哥,快拉竿,有鱼上钩了!”逍遥子却依旧无动于衷,只是淡淡地说;”让它自生自灭吧!”

林澡雪听了一愣,慢慢把手放下了。过了会儿,浮标不再抖动了,水面又回复了平静,逍遥子这才把钓竿掣起来,钩子上空空如也,别说是鱼了,连饵也不见了。林澡雪低声道:“师哥,你原来就是这样垂钓的。”

逍遥子把一块荤饵重新挂好了,又把钓竿放回原处,这才说:“这四年中,我从来没钓上一条鱼来。”摇头一笑,“不是要做一个第一流的人物么?”林澡雪听了这句话,慢慢咀嚼,竟是痴了。

逍遥子已经笑着站起身,道:“都在这湖边坐大半天了,来,陪你四下走一走,我这静庐啊,还真有几分好景致可看呢!”把手伸出去,林澡雪迟疑了下,才将手放进他的手掌里,逍遥子轻轻一拉,便把她拉起了身。她感受到师哥掌心的温热,一时间,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湖畔往前走,逍遥子指着远处那道从半山腰悬下来的瀑布,道:“你看那道飞瀑,薄得跟烟儿似的,我便叫它小飞烟了。它下边是个深潭,四边长着不少梅树,冬天开了花后,冷香四溢,就叫它沁芳潭了。”

林澡雪道:“潭边上要是还有间小亭子就好了,坐在里边看飞烟瀑落,闻梅花送香,那才叫美呢!”逍遥子道:“你说的没错,明儿个我就叫李天工给修上一个去,你看,叫梅烟亭可好?”林澡雪欣喜地点头:“是啦,便叫这名儿了!”

他们转过一堵断崖,就看见一条土堤向里伸到湖心去,两边都是清一色凝碧的垂柳,随风飘举着柔长的丝绦,那飘渺的翠色便像一抹青烟氤氲,愈远愈淡,跟湖水的色泽溶为了一处;再看右边,却是一片桃林,暮春三月,花早已开得败了,地下绿草丰缛,映衬得这枝上的飞花如红雨般散落,颇能撩拨人的情思。

逍遥子道:“怎么样,这可是我这里最美的景致了。”林澡雪道:“我觉得没有大理好。”逍遥子觉得有些意外,问:

“是吗?”

林澡雪道:“大理有很美的石峰林,这里没有;大理有缤纷奇妙的钟乳石洞,这里也没有;大理的杜鹃和茶花开的时候,满山映红,十里皆香,这里哪能比得上?大理的那些景啊物啊,我已经好多年没看到了!”她说着说着,眼睛放着光,几多向往。逍遥子叹了声,道:“澡雪,都是以前的事了,再也回不去了。”

林澡雪却依旧说下去,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大理的波罗村里边,还有最好看的蝴蝶泉呢,那棵生在泉水上游的大树,到这个时节,就会开出跟蝴蝶一样的花来,触须翅膀也像真的一样,又有好多真的蝴蝶飞去,连着须勾着腿,从树顶上倒悬下来,缤纷绚丽,五彩斑斓,好看得不得了!这里有吗?没有!”

她说着轻轻叹了声,“那个时候,我真的好喜欢那蝴蝶泉,还想住在那里不走。那个时候,你和姊姊也最宠我,只要是我说出的事,都会想法子去办到,后来,你真的就在波罗村里给我买了房,让姊姊陪我住了三个月,我很快乐,那些日子里的每一点事儿都记得,现在还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来,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逍遥子听她娓娓而谈,心情却并没见轻松,反倒是愈加沉重了。林澡雪还在说:“冬天呢,我还喜欢去点苍山看雪,因为我的名字就叫澡雪嘛!有一回,天很冷的,你和姊姊都不让我去,可我忍不住了,还是偷偷地溜出去,结果就迷了路,我当时好怕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倒也不是怕冷,就是害怕你和姊姊再也不要我了。

那次我哭得好伤心,长那么大,还从没那样难受过……后来,还是你把我给找回去了,至于姊姊是不是责骂过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知道,从那晚上起,我才真的长大了。”

两人已经不走了,站在绿草丛上面面相对着。林澡雪的脸颊有点儿烫,道:“师哥,你知道吗?我最快乐的时候,便是在大理的那段日子。可是,人长大了,烦恼也就多了,有事儿没事的,总多了些计较……还是你说得对,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逍遥子却始终不知道该怎么答复,只能叫了声:“澡雪……”

就在这时,林澡雪突然看到两只闪着金光的蝴蝶从远处翩翩而来,它们好似手掌一般大,斑斓多彩,异常好看。

林澡雪欢呼一声,叫道:“师哥,是大理蝴蝶,我没做梦吧?”轻灵地朝蝴蝶追去。逍遥子也是惊喜交织,心道:

“这逍遥谷里怎么可能看到大理的蝴蝶,难道是阿雪的诚心感动了上苍?”也跟着过去查看究竟。

只见林澡雪伸出手去,一手一只,已经把那两只蝴蝶抓到了,她欣喜地冲着逍遥子说:“师哥,你这静庐真是神奇呢,连大理的蝴蝶也有……”话未完,脸上突然闪过一丝黑气,她马上就像一朵被烈火燎过的鲜花一样,枯萎下去。

逍遥子大骇,抢上去抱住了她,鼻子间立时闻到一股奇特的甜香,心中一凛:“这是‘花中笑’?是谁把这种剧毒无比的药粉洒在蝴蝶身上?”努起嘴来用力喷出了两口气,向林澡雪手里的蝴蝶吹去,那两只蝴蝶脱手飞出后,立时化成了齑粉,洒到草丛上,随着丝丝的声响传出,草地已经枯黄了一大片。

逍遥子又惊又怒,却也不及多想,托着林澡雪向旁边移开一丈后,双掌紧贴了她的后心,运起内力直灌入她的奇经八脉,想要将她体内的剧毒逼出来。真气一旦注入,就觉得毒气四下乱窜,便像无数条小蛇似的随意游走。

逍遥子心中咯噔一下子,难道不止“花中笑”一种毒?左掌护住林澡雪的心脉,右手弹出两指,一口气连点了她的十二大穴,将毒气拦截在“期门”、“日月”、“大横”周围,又从腰间解下一个玉葫芦,用牙拔掉塞子,将里边的丹药尽数倒进嘴里。他用津液化开了药散,左手依旧贴着林澡雪的后心,右手一拨她的肩头,将她的身子正过来,自己便把嘴凑了上去,含住了她的樱唇,把那口津液用一口真气送进了林澡雪的喉咙里。

经过这一番施为后,他已经大汗淋漓,只听得林澡雪嘤咛一声,星眸慢慢地张开了,吃力地叫了声:“姊夫……?”

逍遥子忙道:“澡雪,你没事的,待师哥给你把毒逼出来就好了。”林澡雪艰难地说:“姊夫,蝴蝶怎么能有毒呢?”

逍遥子见她雪白的脸颊上漫起了一层黑雾,心疼地道:“师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林澡雪喘息着说:“我知道的!”逍遥子有些意外,道:“你说什么?”林澡雪的左眼角慢慢地溢出一滴泪来,涩声道:“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是的,一定是这样的……”说到这儿,便剧烈地咳嗽起来。逍遥子大惊,把右手拍上去,将另一股真气从她的胸口注入。

林澡雪被真气一催,精神略振,又说了下去,道:“你是我姊夫,可我还想跟你好。我,我跟了虫二先生后,可是,可是,心里还是想着你,我知道,这是报应……”逍遥子见她有些精神恍惚,一阵心疼,忙道:“阿雪,先别说话,让师哥先给你治伤!”

林澡雪嘴角牵了牵,绽开一朵微笑来:“不,我想跟你说,万一我……就没有机会了。”她慢慢抬起右手,摸了摸逍遥子的脸,凄声道:“姊夫,是我不好……要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姊姊她也不会离开你,嫁去西夏。师哥,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孤独啊,我心里很难过,姊姊她一个人在西域,也很寂寞,也很难过,我,我死了后,你能去接她回来吗?”

逍遥子听她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再也不敢耽搁,伸手点了她的睡穴,平端着双掌在胸前划了个“阴阳鱼”,使出全身的真气拍在林澡雪的后心上,想将她体内的毒素一丝丝地化掉。一会儿,他的掌心和后脑就散出了腾腾的白汽,全身就像个大火炉一样被蒸烤着。

正要进入忘我的境界,蓦然,第六感觉告诉他,有危险正在一点点地靠近。但逍遥子的注意力却丝毫不敢分散,照原来的设想,这静庐如此地隐秘,又机关重重,外人是绝难闯入的,所以他才敢就地给林澡雪运功疗伤。

逍遥子的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来,手掌也微微颤抖,但此时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却是不敢有半点松懈,当下一咬牙,再次将内力催送进林澡雪的体内。几乎就在同时,一道寒风嗖地朝他的后心袭来,逍遥子心里叫声不好,却是不敢回身招架,只怕激荡起的劲气返回来会伤了林澡雪,他的武功也真是高绝,手脚不动,却已经抱着林澡雪凭空向前滑去三尺。

逍遥子的身子才移了去,明明可以闪得开,但偷袭者显然也早料着了他的这一招,那掌更快上一步,还是击到了他的后心。掌力一旦袭到,逍遥子顿时觉得后背阴风刺骨,当下一咬牙,硬受了他这一掌,只听得噗地一声响,那人的掌击中后如着败絮。

逍遥子只觉眼前一黑,五腑六脏就像颠了个儿似的,疼不可挡,张口喷出了一股血箭。他怀里的林澡雪经这一震荡,聚起的真气又有扩散之势,逍遥子一惊,真气再次注入。

只听偷袭着阴恻恻地笑道:“师父,弟子辛阳春给您老人家请安了!”说完,他便站到了逍遥子的跟前,深深地做了个揖,脸上满是虔诚之态。

逍遥子浑身一颤,见辛阳春白衣如雪,羽扇纶巾,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好像正在打量如何来处置到手的猎物一样,不禁气得一哆嗦,道:“我收的好徒儿啊!报应报应!”辛阳春脸色一板,道:“不敢,原是当师父的做事不公道在前,这就无怪我这个徒弟的背叛在后了。”逍遥子倒是盼着能拖延时间,好给林澡雪运功,便接口道:

“你这话说的蹊跷,为师自认还算得上个谦谦君子了,又如何做事不公道在先了?”

辛阳春嘿嘿道:“谦谦君子?可笑!说起来,您这伪君子还不如我这个真小人呢!我逍遥宫之所以在江湖上开宗立派,那便是以武为本,所选的掌门人自然要以武功最高者居之,可四年前你要从我和黄月山两个间挑选掌门人是怎么说的?你自身所学太杂,便要做徒弟的也不得专一,还立下新规矩,谁要做掌门,各种本事便都要一一比试,不但比武,还要比什么琴棋书画星卜医理,哼哼,人生在世,本就时日无多,又哪能摊出许多精力来学这些杂务,你误了自身不说,还想把逍遥宫的弟子也引入歧途,这如何能对得起师祖爷?”

逍遥子适才那一掌受得着实不轻,自知落到这劣徒的手心,万无脱身之理,现在听他强词夺理,不禁气急,恨恨地道:“便是叫逍遥宫就此衰落下去,也胜于落到你这等欺师灭族的孽徒手里好些。月山他的武功虽不及你,可德行在,办事也当我的意……”

辛阳春见他死到临头了,还敢顶撞自己,大怒道:“这正是你这老贼为师不公的地方,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学那些旁门左道,还叫我跟黄月山比,这不是摆明了在偏袒他吗?很好,我既然反出了逍遥宫,也就早不稀罕这个劳什子掌门位了,我索性自己出去开宗立派,照样地能呼风唤雨,逍遥自在!”

逍遥子叹道:“就凭你这操守也敢自称为一代宗主,真是恬不知耻,我逍遥子只恨自己为何不早些出去清理门户!”

辛阳春听了哈哈大笑,道:“你现在后悔可不是已经晚了么?知道吗,这三年来我一直提心吊胆,怕你找去星宿海,所以又是练毒又是制暗器,多方防范,谁知你倒架子大,从没踏去西域半步。嘿嘿,你以为你不找我,我就心安?别以为我不懂老贼你的心思,你终究是不会放过我的,与其坐以待毙,反不如先发制人。所以今天我就来超度您老了!”他说完这句话,眼露凶光,慢慢逼了过来。

逍遥子心下焦躁万分,他给林澡雪运功这么长时间,竟然收效甚微,自己本身又元气大伤,这样的话是支持不了多久的,万一他倒了下去,林澡雪自然也无幸免之理。

辛阳春见逍遥子满头大汗,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狼狈,心下大畅,笑道:“您老人家是不是觉得她体内的毒气难聚,单凭一股真气难以压制得住?实话相告吧,徒儿我在配制这副药的时候,可着实费了番心血,除了‘花中笑’外,尚有血矮栗、赤蝎粉、蓝血兰、番木鳖等四种毒素,有的呈阴性,有的呈阳性,有的钻心有的攻肺,你防得一种防不过五毒齐下。”逍遥子听到这里,顿时如坠冰窖,知道他所言非虚,想到绝望处,身子也不禁哆嗦起来。

辛阳春察言观色,心头暗喜,又揶揄道:“其实法子倒也不是没有,你也通晓医理,且听我一言,看有没有几分道理,你再酌情定夺吧!”他清了下嗓子,道:“这五种剧毒天下罕见,中者若不是内功奇高,自然就万难幸免。

林澡雪仗着自身修习的‘玉女神功’有几分火候,还能支撑上片刻,即便你先给她喂下灵丹妙药,再帮她发功抵御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嘿嘿,实话告诉你吧,这五种奇毒中者其实是无药可解的,就算是做徒儿的我中了此毒,只怕也能坐着等死了。”

逍遥子听了这话,只觉肝胆俱裂,气息一窒,口鼻又同时溅出血来。辛阳春见状,知道适才那一掌已经重伤了他的五脏,心下更喜,道:“说是无药可救呢,却也有一个法子,就是不知道你个伪君子肯不肯舍得自己这一身功力了。”

他说到这儿,停顿下来,悠闲自得地摇着羽扇,笑吟吟地看着逍遥子。逍遥子知道他说这番话便是引自己上圈套,但是,只要能救得林澡雪的一条命,他是什么代价都会付出的。

辛阳春道:“惟一的法子,就是你肯把她身上的毒素尽数转到自己身上,再运用自身的内力慢慢地去化掉。师父,方法徒儿是告诉你了,肯不肯救就看您老人家自己的了。”

逍遥子听了这一番话,心下登时雪亮一片,知道辛阳春所言不虚,他的内力往林澡雪的身上灌输得再多,也不及在自己体内运发自如,何况,自己还能够根据不同的药性,催动不同的力道去分别化解,而这点儿对林澡雪来说是绝对办不到的。他想到这里,毅然决定照辛阳春所言试上一试。

逍遥子抱着林澡雪慢慢站起身来,朝“佛手涧”方向看了一眼,猛地张嘴长啸一声。辛阳春大怒,喝道:“老贼,你还敢示警求救!”身形一晃,已经欺身近前,双掌齐出,冲着逍遥子劈去。

逍遥子却是早就把嘴凑到了林澡雪的樱唇上,左脚踏个“比”位,右脚踩个“大有”位,施展出微波凌步,躲闪过去。辛阳春眼看着自己的双掌就要拍到他的身上,逍遥子却突然转到了他的身右,步法奇妙异常,匪夷所思,不禁吃了一惊,叫道:“这便是微波凌步吗?我偏不信就打你不到!”

逍遥子脚下施展微波凌步,嘴上却并不耽搁,当即使出逍遥宫中的另一门秘功——“去箧导引大法”,其口诀便是“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却是庄子《南华经》里的一句,逍遥宫的始祖受此启发,悟出了一门用于疏导体内真气的功法,辛阳春从前也蒙获逍遥子传授,他却全无济世救人的念头,又加以变化,终于练成了邪门的功夫“散功大法。”

逍遥子这一口真气纳入林澡雪的经脉,便与她体内的毒气相融合,随即轮番导引,将毒气用真气一点点地换出来,从林澡雪的嘴里输到自己的嘴里,又把它们一点点地压在小腹下。只一会儿,他就觉得小腹里疼如刀绞。

他受了伤后,施展起这“微波凌步”不免便有些滞涩,但以辛阳春的身法全力追去,却总是要慢上半步,掌风眼看着就要打中他,却总是落了空,当下狠狠地骂道:“老贼,你身怀这样的绝技,却藏私不授,就凭这一点我今天就不能放过你。”

逍遥子此时正在全力给林澡雪吸毒,全然不顾周围的危险,索性把眼睛也闭上了,只是凭着直觉走着步法,待八八六十四个卦位走完后,便又重新再来。辛阳春见他如此托大,更是恨得牙痒痒,偏偏却就是沾不他半边衣角,只能骂道:“老贼,且看你还能支撑得多久。”

便在这时,听得远远地有人喝道:“辛阳春,你竟敢对师父他老人家无礼!”辛阳春心中一凛,转身看时,见是黄月山一股风般地旋了过来,并无其他人,当下嘿嘿冷笑,道:“我岂止要对他一个人无礼,还要把你和你的门下尽数灭了。”

黄月山喝道:“你放肆,我今天就以师兄的名义,替本派清理门户!”使出“化蝶掌”中的一招“舞衣翩跹”,轻飘飘地朝对方的胸口拍去,辛阳春同样使一招“舞衣翩跹”,与黄月山的掌击在了一起,只听啪地一声脆响,他的身子晃了两晃,黄月山却向后退了一步。辛阳春哈哈大笑,道:“黄月山,你就算想来清理门户,也要看有没有这个道行!”

那逍遥子一听黄月山赶到了,就再也支持不住,停下步子后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黄月山惊问:“师父,您老人家没事吧?”辛阳春摇着羽扇道:“怎么会没有事,他不是正在替人疗伤吗?”

正说着,就见逍遥子一松手,放开了林澡雪,自己却向后就倒。黄月山叫了一声,抢上去抱起他,只见逍遥子满脸的黑气,显然已经急毒攻心,赶忙连点他身上的十二处要穴,护住他的心脉,再试他的鼻息,竟然已经气若游丝。

黄月山又惊又怒,颤声道:“辛阳春,你把师父他老人家害死了!”辛阳春哈哈大笑,道:“这可是逍遥子自找的,他若是事先没有被我打上那一掌,用这‘导引大法’救了林澡雪之后,或许还能留下半条命,现在是不成了,他本身早就灯尽油枯,又如何能把那些剧毒化解地掉,就算是暂时压制住也不可得。哈哈,这老贼自诩为聪明绝顶,却连这一点也想不到,真是自做孽,不可活!”黄月山怒道:“你敢辱骂师父叫老贼?”窜起身来,挥掌打了过去。

两人这一番拼斗一口气便战了百来十回合,四年前,黄月山虽然不及辛阳春,但相距却也不远,没想到这些年来,对方又练就了几种邪门武功,而自己依旧醉心于其他杂学,所以在武功方面不免就停止不前,跟辛阳春斗在一百招内尚可支持,再往下就愈觉得吃力了。

辛阳春见他斗来斗去,还是从前的花样,全无新的建树,不禁冷笑,招数一变,使出了最新练就的“邪神抓”,双臂一振,各处关节咯吱咯吱作响,就像凭空里暴长出了一截子。

黄月山见状,也知道厉害,暗暗调动全身的内力,注入两掌中,准备殊死一搏,就听得辛阳春一声长笑,双爪呼地抓向他的顶门,爪还未到,黄月山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腥味,当下不敢硬接,身子一转,想先避开再说,谁知辛阳春的身形蓦然加快,双爪已经搭到了他的肩上。

黄月山大吃一惊,百忙中躲闪不及,就地使了个千斤坠,身子像没有关节似的滑落到地上,手掌在草丛里一按,借力又向前窜去一丈多远,只听得哧地一声,后背上的衣衫被抓破,并且火辣辣地疼痛。他窜出之后,又惊又怒,赶忙从腰间掏出一粒红色的丹丸吞下去。

辛阳春一招得手后,倒也并不追赶,笑道:“黄月山,只要你肯向我俯首称臣,我倒可以网开一面,把你和你的几个徒儿划归到我的门下。”

黄月山呸了一声,道:“你做梦!”辛阳春哼了声,道:“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身形暴起,呼呼呼三爪抓了过去。黄月山却是已有防备,将早就抓到手里的一把竹签撒了下去,唰地一下,在他和辛阳春之间隔开了一道阵势。

辛阳春身子跃到半空,忽觉面前雾气弥漫,隐隐有冷光闪射,知道里边有古怪,他的功夫也真是了得,怒吼一声,身子像个陀螺般旋了出去。

黄月山不敢怠慢,又掏出两把竹签围着林澡雪和逍遥子的四周撒了出去,这样以来,便把辛阳春完全隔在了外边。他叫声师父,抢过去查看逍遥子的伤势,只见黑气已经漫到了眉心,眼见无救,心里一酸便放声大哭起来。

握着逍遥子的手喊道:“师父,请恕徒儿无能,今天不能替您报得此仇!您放心,待安葬过您后,弟子定然要跟这欺师灭族的下三滥周旋到底。”

辛阳春在外边听了哈哈大笑:“黄月山,就凭你这点雕虫小技还想跟我星宿大仙斗,真是不知死活。”

黄月山正自伤心,突然觉得逍遥子左手还有脉搏,他怕引起辛阳春的怀疑,嘴里一面大放悲声,右手却偷偷从腰间摸出两粒丹药,纳入了逍遥子的嘴里。他又转过身去查看林澡雪,见她虽然还在昏迷间,却呼吸平稳,脸上的黑气已经散尽,也有了红晕。黄月山心想,看来,师父是当真用“去箧导引大法”将林姑娘体内的剧毒转移到自己身上去的,他老人家的内力深厚,所以还能靠着一口丹元之气护住心脉,我若是能及时给他施以针石,多半还能保住一条命,只是这武功……哎,只怕是要废的了!想到这里,又是潸然泪下。

他正在捉摸怎么才能让辛阳春这个瘟神暂时退出逍遥谷,猛听得脚步轻响,抬头一瞧,便见辛阳春已经踩断两根竹签,冲了过来。黄月山慌忙跳起,护在逍遥子和林澡雪的身前,挥右掌朝辛阳春劈了过去,两人的手掌一触,黄月山顿觉自己的功力源源不断地被对方吸去,他心下一跳,这厮是什么时候学会了“北冥神功”,却并不知道他使的原来是“散功大法”。情急之下,黄月山提起左手,拍在了自己的右胳膊上,却是用了“去箧导引大法”,也疏导起了对方的真气来。

两人同时觉得身子一震,各自松开了手,辛阳春骂道:“好你个黄月山,居然知道我这‘散功大法’是从‘去箧导引大法’演化来的。”飞身扑上,双掌直劈向黄月山的胸膛。

黄月山眼见师父和林澡雪便在身后,已是无处可退,只能咬着牙,挥动双掌迎上去。只听得砰地声,他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来,辛阳春却向后连退了两步,黄月山瞅准了他脚下露出了空门,手指一弹,两枚竹签又射了出去,正好把原先的缺口给补上去了。

辛阳春原本就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在跟逍遥子学艺时,虽然对奇门遁甲之术并无多少兴趣,但十几年的耳闻目渲,心中毕竟也有些底数,所以才能找到门径闯进阵来。但现在完全身陷阵中,便有些心中发慌,只见周遭白雾腾腾,一根根碗口大的竹竿呈规则状排列,真待去抓时,竹竿却又成了幻影。正在犹豫间,背后风声响起,却是黄月山躲在一旁偷袭,待他转身迎敌时,对方又不见了影子。

如此三番两次,黄月山仗着熟知阵势,抽冷子就出手偷袭,登时把辛阳春闹了个手忙脚乱。眼见这样子耗下去对

自己不利,辛阳春也真是聪明过人,索性闭上眼睛,凭着记忆按原路向外边摸去,他留神听四下的动静,黄月山的两次偷袭都被挡了出去,三转两转竟然便给他走出了阵去。黄月山见了,只能暗叫可惜!

辛阳春早就憋了一肚子的闷气,一旦脱困就破口大骂:“黄月山,你快些给我滚出来受死!不然的话,我这就放火烧了你这鬼阵,看你躲到什么时候,哼,我就不信,这几根破棍棍就能禁得住火烧!”

黄月山听他这一说,心里咯噔一下子,还真的没料到他会使这一招,看来现在只能使缓兵之计了,想到这里,高声叫道:“辛阳春,你暗算了师父他老人家,武功又胜过我,可是,咱们逍遥宫最深奥的武学,你却还没摸到边儿!我问你,《北冥神功》这部书你要不要看?《凌波微步》的轻功你要不要学?《逍遥碎花手》要不要见识?《六阴分花掌》呢?《小无相神功》呢?”

辛阳春听他突然提到这些逍遥宫最上乘的武功,当真是喜得全身痒痒,但面上却不做声色,只是淡淡地道:“怎么,你知道它们藏在什么地方?”嘴上说着话,眼不眨地留心看对方的神色。黄月山知道他生性多疑,若硬说自己知道,反而骗不了他,便道:“我哪里知道?说不定,秘籍还是藏在那大理的玉华洞里,也未可知!”

辛阳春哼了一声,道:“放屁,我刚刚从雪人峰回来,怎么连个纸片也没见到,明明都是被逍遥子那老贼藏起来了。”黄月山惊道:“你去过大理了?”辛阳春没好气地道:“废话,要不然,我从哪里弄来的大理蝴蝶骗逍遥子和林澡雪!”他盯着黄月山,道:“好吧,你将这些秘籍交了出来,我今日便饶你性命。”

黄月山仰天冷笑,道:“你是在威胁我么?我黄月山虽然武功不及你,但总算还长着一副硬骨头。至于那秘籍嘛,我手头当然没有,只是师父他老人家保藏秘籍的所在,我却知道,你要是想杀我,这就尽管下手好了。”

辛阳春皱起了眉头,道:“这秘籍当然便藏在眼前这逍遥谷里了,我岂有不知?”黄月山道:“不错,确是在谷里边,只是机关密布,危险重重,你有本事,尽管自己找去。”

辛阳春沉吟了半晌,知道这逍遥谷方圆数十里,还有两个湖,小小的几部秘籍要藏严实了,确实不好找,眼见天色昏黄,自己一时间又奈何不得黄月山,还不如跟他提些条件,以备后时之需,当下道:“好吧,今天我姑且退去,只是从今以后,你须当装聋作哑,不能将本门的秘密泄露半点出去。还有,三天之内,你马上把这地方给我腾出来,本大仙要在这里住上段时间。”

黄月山冷笑道:“辛阳春,你打得好如意算盘,你今天不杀我,也不是出于什么好心,不过是想暂时留下我这个活口,以便将来好逼供对不对?”辛阳春眼露凶光,道:“不错,你要是真死了,万一我又找不到那些秘籍,岂不是白白造成了损失?黄月山,你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余地,要是不答应的话,我现在可就要放火了。”黄月山盘桓再三,知道除了答应他再也无别的法子可想,只好说:“好吧,我从今天起就装聋作哑,不跟人说话了。”

辛阳春眼珠子一转,忙道:“且慢,你黄月山的鬼心思又岂能瞒得过我?你嘴里不说话,手不是还可以写字么,万一你把藏秘籍的地方写在纸上,让别人按图索骥发掘了去,我岂不是又空欢喜了一场?”

黄月山见他考虑地如此缜密,心下暗惊,道:“照这么说,你是非得杀我了?”辛阳春道:“说过不杀就不杀,你只要再发个誓言,绝对不能把秘籍的藏处告诉第三个人,我就暂且饶过你。”黄月山道:“好,我答应了。哪你还不走?”

“走?你当我是傻子!”辛阳春嘿嘿冷笑道,“你先把林澡雪交给我再说!”

黄月山一瞪眼,道:“你又想玩什么花样?”辛阳春道:“你也不想想,我今天伤了虫二先生最心爱的女人,他知道了日后岂能放得我,还不如让我现在杀了她干净!”黄月山厉声道:“不行,她本来就是无辜的,师父他老人家已经被你害死了,我日后又不能开口说话,虫二又怎么可能知道是你下的毒手?她身上的毒已经解了,我只要再给她配上几副药,就会完全复原,柴大官人绝对不会找到你头上的。”

辛阳春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林澡雪中毒时并不知道是自己下的手,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再说,虫二那老家伙的武功委实可怕,自己犯不着再惹上这么个劲敌,当下指着黄月山道:“好,我今天暂且相信你一次,要是你日后胆敢有一点违背誓言的地方,我定要叫你尝尽天下的酷刑,杀尽你的所有门人。”说完,转身直奔而去。黄月山眼见他踩着湖面向前飞驰,这才感觉出身上的衣衫都被汗水洇透了。

只见那辛阳春身形晃了几晃,便已飘到了湖的另一边,窜到山崖的脚下时,他的双手向上一扬,身子竟然凌空而起,便像个大蜘蛛似的踞到了崖壁上,身形向上一顿,又攀升起十几丈,一

会儿就成了一个小黑点儿,终于消失在山头上。

事前,黄月山一直猜不出辛阳春是怎么进的静庐,自己在谷外所布设的奇阵奥妙无穷,放眼天下,也不过只有两三人能够破解得了,但辛阳春显然不在此列。现在见他竟然能从崖顶上来去自如,不禁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