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壁三年云游天下-少年乔锋

面壁三年云游天下

逍遥子虽然是师弟,却是逍遥宫的掌门人,所以见了那红衣女子并不行礼,只是微笑地问道:

“师姊一向可好?”

女子哼了一声,道:“总算还没有被林凌波那贱婢气死。”

逍遥子知道她向来与师妹不合,当下也不以为意。又见黄月山躬身朝着那红衣女童施礼道:“弟子黄月山见过师伯!”

众人见他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还真的尊一个少女为师伯,都暗暗称奇,却不知道这女童的年纪其实比逍遥子还要大上两岁,只是因为所练的神功驻颜有术,所以形貌看起来便如同少女一般。

在场的人中,除了逍遥宫的人外,只有慧真多少了解些她的底细,知道她常年隐居在天山的灵秀宫里,极少外出,这次突然来到中原,不知道却是为了什么。

灵秀宫主坦然受了黄月山的一拜,抬手道:“罢了,”转头对逍遥子说,“比较起来,你这两个徒弟中,我还是喜欢月山这孩子多些,没有辛阳春滑头!”逍遥子听她提起辛阳春,忙问:“师姊见过我那二徒儿了?”女子道:“不提他还好,提起来我正要问你,他在我和林凌波那贱婢比拼内力时,突然从暗处发功偷袭,可是受了你的指使?”

逍遥子说话向来温文尔雅,听她这一说勃然变色,道:“这厮竟敢做出这等欺师灭族的事来?”灵秀宫主道:“幸好我和林凌波那贱婢早先就有所察觉,合力击了他一掌,伤了他的元气,才没有被他从中渔了利去。嘿嘿,这么多年来,我跟那姓林的小荡妇倒是第一次联起手来,打得偏偏是你逍遥子教的好徒弟,这是叫怎么一回事嘛!”

逍遥子听了这席话,气得脸皮一会儿青一会儿白,道:“这个该死的畜生,我让他前往西疆,原本是想让他从中给你和师妹做些调解,谁知他居然敢如此胆大妄为。”

殿内的一干人见那灵秀宫主自进来后,便跟逍遥子聊起了同门之谊,浑没有把个少林寺放在眼里,无不怒火中烧。

待听到辛阳春欺师灭族,人品低下,再加上先前又被人盗去了秘籍,好好的一个逍遥宫竟被捉弄得污七八糟,又觉得甚是解气,虽然此举不免有坐岸观火幸灾乐祸之嫌,心下却毕竟快畅了许多,想这等邪门歪道,原是应该摊上些报应的。

只见灵德合十道:“阿弥陀佛,佛门净地,庄严肃穆,几位施主还是早些下山去吧!”灵秀宫主听他明摆着是在下逐客令,大为不乐,道:“我说和尚,宫主我才来到你这破庙,脚跟还没等站稳,你就向外轰人,也太不识好歹了吧!”此言一出,少林群僧纷纷出言指责。

灵德心想,这位女施主好生无礼,我少林不追究你擅闯寺门,打伤我寺弟子等罪过,已经是宽容了,你反倒挑起老衲的礼数来。但他究竟是有为高僧,沉声道:“国有国法,寺有寺规,我少林身为武林一脉,却也不愿有人无端来此滋扰生事。”

灵秀宫主看着逍遥子嘻嘻一笑,道:“师弟,看来咱们是被他少林寺视作恶客了。”逍遥子道:“我来少林寺,倒并不是故意要跟诸位大师为难,只不过想把那两个人带走。”

灵秀宫主瞥了一眼被群僧围在当中的龙幢上人和铁狠,问道:“他们跟咱逍遥宫有什么瓜葛?”逍遥子道:“我怀疑他俩个跟《小无相神功》的失窃有关。”

灵秀宫主听了这话,哈地一声,道:“闹了半天,原来你还是为了林凌波那个贱婢!”冷笑了几声,又道:“若是你的事,我这个做师姊怎么说也不会袖手旁观,别说这几个和尚了,就是千军万马又有何惧,可你为了那个贱人……我……那个贱人到底有什么好,你总是一味地护着她?”她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少林僧众听她当场说起这些风月之事来,都是霍然变色。

慧光厉声道:“大雄宝殿乃庄严佛地,女施主不可妄言妄动!”

灵秀宫主见他居然敢出口训斥自己,勃然大怒,披风一撩,一记“化蝶掌”劈了过去。慧光没想到她说打就打,掌未到一股炽热的劲风就迎面灌来,几欲窒息,赶忙使出“燃木刀法”硬接她这一掌。一经接实,便觉得对方的内力如同惊涛巨浪一般,当下向后噔噔噔噔连退了四步,才稳住了身子。

灵秀宫主见他一个青年僧人居然能接得下自己盛怒下劈出的一掌,也是大感意外,心想,怪不得都说少林寺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连这小和尚都如此了得,更别说那些老和尚,不中不老的和尚了。这么想着,先前的凌人盛气便有所收敛。

她转头看着逍遥子说:“你也别总是宠着那贱人,总有你后悔的一天。别以为我离得远,就不知道你们的事了,她放荡成性,当着你的面都敢跟一班少年才俊调情,是也不是?所以你一气之下,才离开了玉华洞,离开了雪人峰,可怜的师弟,你当时为什么不去天山呢,那里虽然不及大理丰美,至少要干净些个,没那些淫秽气!”逍遥子叹息了声,道:“那也怨不得她,我也有不是的地方!”

灵秀宫主听了他的话,嘴里啧啧有声,道:“师弟啊师弟,没想到往日锦心绣口的你,如今也只是个傻。听师姊我一句话,你也烦不着再为她的事儿挠心,她的秘籍被她养的面首盗了去,这便是上天给她的报应!”逍遥子抬眼看着她,沉默了会儿才问:“那个盗书的燕复,师姊你想必是知道他的底细了?”

灵秀宫主一愣,道:“什么?”逍遥子道:“若不是师姊你在暗中指点,他如何能知道‘天一阁’的机关设置?又如何能知道那十天是师妹她的返功期,功力尚不及平时的十分之一?”

灵秀宫主听了他这番话,脸色微变,又讪笑道:“不愧是我的师弟,还是你了解我!不错,那个燕复正是受了我的指点,所以才能投其所好,讨得林凌波那贱人的欢心,才能进得去‘天一阁’。”

逍遥子的脸色变得难看了:“只怕你还想将那本《小无相神功》据为己有吧?”灵秀宫主嘿嘿道:“师弟,你是个聪明人,你说师姊我和那贱人比,谁的武功强些?”逍遥子道:“一师所授,各有千秋。”

灵秀宫主道:“着啊,我倒也不是想贪学她的一招半式,只不过想找出她练功的弱点,一击而破。只可惜,那个燕复也奸似个鬼,偷了书后就躲了个没影儿,连家也不曾回去过。不然的话,那贱人在山西的时候,又如何能逃得过我的掌握?”

灵德禅师和慧真听到这里,突然想起慧明和慧晶从姑苏慕容世家回来后,提起灵秀宫的人也去寻过慕容斌的下落,说是他受宫主的指点,得了一样好东西。难道说,这燕复便是慕容斌的化名?想起那燕舞洲、那厅堂中的巨幅“燕”字,他们几乎已经敢肯定这燕复就是慕容斌了。

逍遥子听灵秀宫主直言不讳,把事情内幕原原本本地都讲了出来,听得心都凉了,心想我这个逍遥宫的掌门也真是做得无味,不但没有光大本派,反倒使得师姊师妹同室操戈,自己弟子也做出欺师灭族的丑事来,将来到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面对恩师他老人家?

他想到这里,便有些心灰意冷了,已经懒得再去找龙幢上人和铁狠的茬子。当下淡淡地问道:“那么师姊此次来中原,所为何干?”灵秀宫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我正有一样好东西要送给你!”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黄纸来。

逍遥子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弯弯曲曲地写许多异族文字,上面还盖了一个大章,他不识得这些字,皱了皱眉问:“这是何物?”

灵秀宫主道:“这上面是用西夏文字写的,无怪你不识了,上边的事便关系到你凌波妹子如今的身份。”她的脸蛋贲红,兴奋异常,语音都有些发颤:“我告诉你师弟,你的凌波妹子如今可出息了,都当上西夏国的太子妃了。”

逍遥子听了脸色大变,颤声道:“这从何起,她怎么可能去了西夏国?”灵秀宫主道:“这上边说的很清楚,林凌波那贱人已于十天前,跟那西夏国的元昊殿下即行婚庆大典,举国欢庆!不瞒师弟你,师姊我还怕这消息有假,所以特地去了兴庆府一趟,探听是否属实……”

但下面的话逍遥子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知道,若不是事情属实,灵秀宫主便不会从西疆千里迢迢来找自己,想到这里,只觉得腹内痛如刀绞。他的嘴角抽了两下,僵硬地吐出两个字来:“好,好……”,双手把那张黄纸用力一搓,随即一扬,无数片随纸屑簌簌洒落。

灵秀宫主刚想再劝他两句,逍遥子却把手一抬,示意她什么也别说了,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灵德禅师的跟前,施礼道:“方丈大师,可否以禅谈情说爱,点化弟子一二?”他以一派之尊的身份,居然在少林方丈面前自称为弟子,可见是诚心想受教的。

灵德禅师合十道:“阿弥陀佛,对情执迷,为情所困,这叫痴。痴乃世间三毒之一,情困到极深处,则三毒剧现,先是痴迷,即而贪爱,最后是嗔恨以终。”逍遥子道:“可有破解之法?”

灵德禅师还未等开言,只听得龙幢上人吟道:“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当是第一流人物。”灵德禅师道:“国师说的是。所谓作茧自缚,用来说情也得其法,居士若真的想化蝶,尽情逍遥,那么即便这个茧是黄金打制而成,又有什么不可以抛弃的?”

逍遥子听了怅叹一声,道:“我道家一派,对于逃情也有说法,庄子就曾经言道,为人不应以喜好和厌恶在身体内部伤害自己,凡事要顺其自然。只是,要想真正做到逍遥自在,却又谈何容易!”冲着灵德禅师和龙幢上人分别施了一礼,“适才多有冲撞之处,还望两位高僧海涵,小可就此别过。”也不待两僧还礼,竟自转身扬长而去。

灵秀宫主没想到逍遥子说走就走,叫道:“师弟,等等我!”跟了上去。黄月山也团团作了个揖,连声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也随后走出了大雄宝殿。一干人都没有料到事情最后是以这样的结局收场,待他三人都离开了才省过神来。

龙幢上人今日来少林寻事,不成想到头来反赖得少林寺群僧的庇护,思想起来甚是无味,当下客气谦逊了几句,便偕同大相国寺的明山大师、刘大人告辞下山。崆峒派的陆氏兄弟这次双剑合壁,犹自输在逍遥子的手下,颇觉着脸上无光,先前峨嵋的金光道长又是愤愤而去,当下也来向灵德禅师辞行。

先前的群贤云集,顷刻间又风流雨散,只剩下丐帮的谢青山和铁狠继续留了下来,一个是为了防备契丹武士偷袭而来,一个是为了跟慧光探讨武学精要而留,嵩山上顿时又平静了好些。

慧真因那逍遥子离去的过于突然,便失去了一次向他请教萧燕山师门底细的机会,幸喜师弟慧元在此之前曾在后山的摘星台上见过虫二先生,也证实了萧燕山正是他的门下弟子,只要日后能跟黄月山门下的张广陵联系上,便可以逐步探听到虫二先生的下落。

灵德禅师和慧真自从知晓了那个从逍遥宫盗取《小无相神功》的燕复,其实便是姑苏的慕容斌后,对他所传出的有关契丹武士要来少林寺盗取秘籍的讯息,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个月,这期间,寺里面既没有什么风吹草动,外边也没任何警耗,才都死了这条心。

没过多久,契丹铁骑入侵而来,大举进攻河北诸路军洲,众人对契丹武士是否要来少林盗取秘籍一事,便更不放在心上了。燃眉之急,最需要做的却是如何帮着大宋官兵去退敌,于是以慧光为首的武四僧带领二十名少林弟子火速下山,赶去军中效力。谢青山和王云峰、铁狠、周春霆也星夜赶下山,招集四面八方的武林同道,或打探消息或去敌营刺杀带队将领,干得热火朝天。

唯有慧真,误信谣言在先,误杀好人在后,心下着实难安。终有一天,他在去五乳峰下,看望了寄养在乔山槐夫妇那里的那个契丹婴儿乔锋后,回来毅然向灵德禅师提出,要去初祖庵里面壁五年,追思其过。灵德禅师知道慧真是因为雁门关黑石谷一事所累,觉得若不自罚便罪业难消,更是有碍于日后的清修,当下也就准允了。

那初祖庵坐落在五乳峰上面,却是供奉达摩祖师影石的地方。此庵向上去不远便是初祖洞,洞有二丈深,其宽不到二丈,是达摩祖师面壁九年的地方,洞门向下正对着少林寺。

这一年的初冬,雪还没降,却已经有些寒气逼人,慧真拿了几件简单的用具,由慧元陪着上了五乳峰。他们先是在乔山槐夫妇家中小留了片刻,慧真看着那契丹婴儿乔锋愈发长得结实可爱,心下真是悲喜交集,当下嘱咐慧元,在自己面壁期间,要多来照顾些个。

随后,两人才赶去初祖庵,庵不甚大,却也住着十几个僧侣。中殿里边,还有六祖慧能亲手种植的柏树,此树现在已经有两个人围起来合抱那么粗了,据碑文上记载,此树苗是慧能放在钵中从广东带到这个地方的。这庵里的松树都是直直而立的,没有一棵是卧倒起伏而又盘盘曲曲的。

慧真和慧元走进庵里,去参拜达摩的影石,那影石不到三尺高,是白色的石质,黑色的花纹,俨然是一幅胡僧站立的图像。慧真在石前默里许久,念道:“敬祈祖师赐以弟子无上智慧,能够有所启悟。”

之后,便有一名僧人引他去到了东院的一间闲屋里,里边的设置简朴到极点,仅有一个蒲团,并且光线很是暗弱。

慧真拿了东西进去后,僧人便把门关上,慧元则自行寻路回去。

此后,慧真便在这斗室里打坐参禅,起先还有些心涛起伏,烦杂难禁,后来却又慢慢地压制下去。不久,嵩山便降了大雪,狂风肆虐,慧真只穿一袭僧袍,冰冻入骨,所幸有内功护体,又加紧修习少林七十二绝技里的“去烦恼指”的心法,不多长时间居然便有小成,比起在寺中时,自然是快速有加了。

不知不觉,冬去春来,酷寒日渐减退,慧真现在已经能够做到一派心清智明了,“去烦恼指”也有了三成的火候。

夜深人静的时候,又突然想起已经练了近二十年的大力金刚掌来,虽然也有所成,但总是不能像慧光那样洞悉其中的精髓,现在慢慢思量起来,当日有许多费解的地方,如今都能豁然开朗,就好像从前一直在间铁屋子里转悠,猛然看到外面有一丝光线透进来,便借机找到了出口。

日子一天天地滑过,经历了春花烂漫之后,夏日的闷热喧嚣终于也跟着来了,但此时的慧真心里依旧一片清凉世界。不但许多武功方面的疑难缠结都迎刃而解,在参禅上也有新悟。

偶然一晚上,外边月明如水,清风送爽,他竟突然想起当日在大雄宝殿时,逍遥子向灵德禅师请教的那个有关情困的禅题来,方丈当时说到:所谓作茧自缚,用来说情也得其法,居士若真的想化蝶,尽情逍遥,那么即便这个茧是黄金打制而成,又有什么不可以抛弃的?

慧真心想,既然作茧便是为了他日的化蝶,即便知道将来成蝶时,身上色彩缤纷,可以任意飞翔,这个黑暗的过程还是必需的。正像那蕃僧龙幢上人所说的,第一流的人物看白云虽至美,却不想拥有,只愿心领意会。第一流

的人物,不在于是不是心处束缚之中,重要的是要学会从困局里找出新智慧,进出无碍。

他想到这里,脸上显出舒心的笑容,心想,那么,且让小僧先来做一个茧吧!只觉得境空无限宽广,心下一片详和明净。屋子里看似只有他一人,其实却是十万菩提相伴。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晃,便是五年过去了。

这五年中,中原:一直在仁宗身后摄政的大宋刘太后,感寒成疾,经天下名医救治无效,一个月后亡去,终年六十有五。宋仁宗赵桢始得亲政。

北方:大辽国兴宗驾崩,其子耶律宗真即位,是为兴宗,由辽太后摄政。

西疆:西夏国,太子李元昊兴兵攻击回鹘,取得大胜,疆土日益扩张。

江湖之上,潮来潮往,大浪淘沙,中坚挺立。

南边:先有姑苏慕容世家的慕容斌,传假信祸害武林,后又化名燕复,盗取逍遥宫秘籍《小无相神功》,被众多江湖人士追杀讨伐,五年来不敢在江湖上露面,慕容世家更似漂泊在风浪尖头上一叶小舟,时有仇家寻上门去生事,片刻也得不到安宁。

西边:原为逍遥宫掌门逍遥子的大弟子辛阳春,在西域星宿海创立星宿门,以制毒施毒、练就邪派武功而甚为武林人士所不齿。

北边:丐帮帮主谢青山隐退江湖,帮中的大小事务一概交给副帮主王云峰打理,王云峰精明强干,行事有尺有度,帮中因而得到大治,愈见兴旺。

这些事,对于面壁中的慧真来说当然不可能知晓,外界云起云散,花开叶落,斗室里却始终风平浪静。

忽有一天,他听到院里鸟鸣如歌,传到心头如同洪钟大吕,心想:“佛云生命在于呼吸之间,其实修行何尝不是如此?”脸上慢慢绽开笑容,便起身走到门前,推门而出。

院内,清风吹动松针沙沙作响,头顶上,阳光正好,白云浮游;慧真合上双眼,感受着山脉的耸动、花叶的呼吸、光影的抚照,觉得全身的万千毛孔无比地舒坦,直有羽化成仙之感。

本院里的僧人听到响动,赶了过来,冲着慧真合十道:“恭喜师兄出关。”慧真还礼道:“五年之期,心体如一,阿弥陀佛!”那僧人笑道:“师兄真正面壁的时间实为四年零一百六十三天。”慧真听了也笑:“时光忘我,我忘时光,倒也相得益彰。”

当下跟僧人进了禅堂,去参拜达摩祖师的影石,早有小沙弥去灶间烧好了浴汤,慧真经过一番浸泡搓洗,再穿上新的僧袍,顿时神采奕奕。他在初祖庵用过些茶饭后,便告辞而去。

沿山道缓缓而下,见山峰清秀,峭壁间天水倒挂,松柏如同伞盖,竟从中看出了往日所没有的雅致。他乍从昏暗斗室里出来,不免贪看沿途的风景,所以这路走起来就慢了。

将要下到五乳峰的山脚时,慧真突然听到左边的山林里有响动,似有人在追赶什么,转头便看见一只山兔窜了出来,一条后腿显然受了伤,连瘸带拐地仓皇而逃,后边追着一个穿粗布衫子的孩童。

那兔子窜到慧真跟前,猛地又折向右边的灌木丛,只见那童子一声叱喝,手一扬,一块石头嗖地飞了出去,正好打在兔儿的后脑壳上,手法竟是奇准,那山兔向前翻了个跟头,栽倒地上四腿蹬得几下,就不再动弹了。慧真觉得自己一出关便碰上杀生之事,心中不忍,赶忙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那童子急步跑上前去,将兔子拎起来,一脸的欣喜。慧真见他长得浓眉大眼,约有五六岁的模样。那童子注意到慧真在看他,便拿了兔儿走过来,说:“大师父,我可不是想故意杀生的。”

慧真听他这样一说,笑道:“小施主只要心怀慈悲就好!”那童子道:“我阿爹前儿个就病倒了,听娘亲说,吃点肉补一补就会好的。”慧真听他这一说,心中一动,问:“你阿爹可是姓乔?”

童子脆生生地道:“是,我叫乔锋!”慧真听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心道他原来都长这么大了!拈指一算,可不是怎地,当年抱他来嵩山时,孩子已经过了周岁,加上自己面壁的这四年零一百六十三天,按虚岁算,这乔锋也真的有七岁大了。待见孩子瞪着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心里便腾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来。

他蹲下身,端详着乔锋的脸蛋,从那眉眼间,依稀便能看出当年萧燕山的影子。慧真心下不禁叹息了声,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脑门,道:“难得你小小年纪,便有这孝心,这便带我到你家去吧,贫僧替乔公念上一卷经文,当可解除他的病厄。”乔锋听了,大喜道:“多谢大师父!”牵了慧真的手,便往山下走,别看他年纪还小,腿脚却很是轻灵。

此处离着乔山槐一家所住的向阳山谷已经不远,两人只小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了菜园、枣树和篱笆墙。乔锋松开慧真的手,拎着兔子一路小跑,朝着草屋奔去,远远地便在喊:“娘,娘,有位大师父要给爹治病了。”他跑进了篱笆墙内,不留心脚下被石头一绊,便向前摔了个嘴啃泥。

只见一个妇人急急地从屋里出来,口里叫道:“锋儿,没有摔坏吧!”跑过去把孩子抱了起来,见乔锋鼻子磕出了血,忙替他擦拭,心疼地道:“看看,都流鼻血了。”

乔锋却并不觉得痛,喜滋滋地举着兔子,在乔妻面前摇晃,叫道:“娘,娘,你看我抓到了什么?待会儿煮好了,爹吃肉来,娘你就喝汤。”乔妻听了这话,心里甜丝丝地,说:“娘舍不得吃,兔儿肉留给锋儿吃,好长个儿!”

乔锋道:“不娘,我吃您做的馍馍就行了,锋儿已经是大孩子了。”

慧真这时已经走进了篱笆墙,看到这温情的一幕,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还记得贫僧吗?”乔妻抬头看着慧真,赶忙站起身,喜道:“这不是慧真大师吗?”乔锋道:“娘,大师父说要给爹治病呢!”

慧真道:“听说乔施主身体欠佳,贫僧便顺道来看看他。”乔妻道:“他那身子骨又没啥金贵,哪里敢劳动大师您?”

嘴上这么说着,还是忙不迭地把慧真让进屋去。

那乔山槐正躺在床上,见妻子引着慧真进来,慌忙坐起身,道:“慧真师父,好久不见了。”慧真见他的脸色乌青,眼圈的地方隐隐有些黑气,竟然不是一般的伤风受寒,忙道:“乔施主这病……倒好像是中了毒了?”乔妻道:“大师说的是,慧元师父也来看过了,给了一粒丹药吃了,说是被什么虫物咬着了。”

乔锋听到这里,插嘴说:“爹,爹,我昨天还在菜园旁打死了一条蛇。”乔山槐笑着问:“你打死它作甚?”乔锋道:“保不准就是它咬的你啊!”乔山槐慈爱地摸摸他的脑袋,道:“锋儿,爹平日里是怎么跟你说的,要少杀生,多积德。”乔锋点点头,道:“孩儿知道了。”

慧真在一旁看了,心下大慰,暗道:“长在乔氏夫妇这样的淳厚人家里,这契丹孩子肯定能改变心性的。”想到这儿,道:“乔施主,且让贫僧给你略治一下。”伸出双手,握住了乔山槐的双腕,默运真气,给他驱毒治疗。

他这三年多来,领悟了许多武学之道,内功修为较之以往有了很大的提升,乔山槐经他精纯的真气这一灌输,脸上的黑气便慢慢地消散,也有了少许红润。

待慧真运功完毕,乔山槐感激不禁,连声道谢,乔妻则早就起好了茶,双手端了一碗给慧真。便在这时,听到乔锋在外面喊:“爹,娘,慧元师父来了!”慧真听了,心道我临去初祖庵时,曾托付慧元师弟常来照看这一家人,没想到他竟是这么尽心尽意。当下跟乔妻走出门去,就见乔锋牵着慧元的手走进院来,他的另一只手里还拎着几包草药。

慧元乍见乔山槐的屋里走出个僧人来,一愕,待认出是慧真来,不禁惊喜交加,合十道:“师兄,你已经出关了?”

慧真也稽首道:“慧元师弟,别来无恙?”慧元喜道:“昨天方丈还提起过你,说是算计着五年快到。我正想顺道去一趟初祖庵瞧瞧你,不成想便在这里碰上了。”

慧真道:“我在下山时,恰好碰上了乔锋,听说山槐染有小恙,便顺道过来探视一下。原来师弟早就过来为他诊治了。”慧元道:“乔施主是被什么毒虫咬了,但并无生命大碍,我今天特地让药王院的师兄给他配了几付药,服下后自当康复。”

当下,把几包草药交给了乔妻,又嘱咐了几句,便不再进屋看视,却与慧真结伴下山。那乔妻自是千恩万谢,乔锋这小小孩童也代着父母送出两僧好远一段路,才自行回转。

两人走出五乳峰,转去少室山。慧真想起虫二先生的事,便问慧元,这期间可曾与那黄月山的徒弟张广陵有过来往?慧元道:“不瞒师兄,这几年中,我跟那位张君倒也见过几次面,至于逍遥子前辈的隐身之地嘛,却也是在这河南地面上。”慧真听了这话,合十道:“如此说来,我等前去拜见倒也方便。”

慧元沉吟道:“说距离近倒也是实情,只是这几年,那位逍遥子先生性格大变,隐逸于信阳附近的鸡公山逍遥谷里,近乎要与世隔绝,即便连张广陵等徒孙辈的逍遥宫弟子,也不曾见上几面。”慧真道:“见与不见,得讲个缘字,他是前辈高人,我去参拜只当报以诚心。”慧元道:“师兄说的是。”

两人说着,便到了少室山脚,又沿着青石路阶朝山门攀去。慧真道:“好久没有听说王云峰和周春霆两位的消息,师弟跟他们也素来交厚,当可略有所闻?”慧元道:“丐帮的王云峰施主嘛,早就升任副帮主之职,江湖上的威名日盛;至于那位周春霆施主,原先的慧心剑客早已在尘世中除名,他于两年前在浙江天台山的止观寺剃度,法号明光。”慧真听到这儿,哦了一声:“他到底还是皈依了佛门,善哉善哉!”

两人又闲聊了些寺中的情况,眼见着寺庙近前,入门后就分开来走,慧真自去少林方丈灵德禅师处拜谒。灵德听小沙弥通报说,慧真已经由初祖庵回寺,心下甚喜,马上传他进来,师徒二人四年多不见,自然有不少的体己话要说,谈到参禅悟法上面,灵德听慧真多得正味,深明佛义,较之面壁前大有进益,心里很是高兴。

这一谈便是两个时辰,末了,慧真朝灵德禅师拜道:“师父,弟子想请您准允,特许慧真再下山去做一番云游。”

灵德禅师听他一出关就要下山去,感到很意外。听慧真又道:“弟子虽然在面壁期间多有所悟道,只惜尘世间还有牵绊,需要弟子前去解铃……便是那萧燕山的师门之谜,此结一天不解,弟子便一天不得安心。”

灵德禅师知道慧真对于五年前,在雁门关黑石谷前的那场祸事始终耿耿与怀,久而久之已经成为一块心病,便道:

“所谓因果报应,三界惟心。你若是想着完满,便去吧,为师只送你一句话——能自改者,与无过同。”

慧真合十道:“弟子定当铭记于心。”灵德点点头,转身从禅床边拿出一封书信,递给慧真,道:“这是丐帮的王云峰施主两年前送来的一封信,说到他在青洲时曾遭受一个蒙面黑衣人偷袭,万幸所练的‘降龙十八掌’已经有了五分火候,又得帮中弟子在旁救援,才把那人惊走。”

慧真抽出信来粗粗地看了一遍,上面说那人的身手着实可怕,如同鬼魅,让慧真千万小心提防。灵德道:“那个黑衣人也曾于夜里潜入我少林寺来,被达摩院的弟子撞上过一次,双方动起手来,幸好他手下留情,只点了两名玄字辈弟子的穴道。你想这黑衣人可能是谁?”

慧真皱眉道:“会是慕容斌?”灵德摇头道:“未见得,他早就成为众矢之的,本身自顾不暇,又如何要去加害王云峰?”慧真道:“只怕问题还是出在萧燕山遗留下的那块银牌上面。”灵德道:“这倒也能说得通,所以,你若真的要下山去云游的话,便需小心提防些个。”慧真道:“是!”

离开少室山后,一路上走去,不多时便到了登封地界,他身上虽然带了盘缠,却并不投店,而是端钵沿门化缘,一碗饭一钵水足可充饥。夜了,则寻一处庙宇,进去挂单。

前两天的行程一直是平安无事,但到了第三头上,慧真心里无端地便罩上了一层阴影,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背后有人在偷偷跟随,但真待回头看时,却又并无异常。

起先,他还以为是自己多疑,原因便是王云峰的那封信在心里作祟的缘故,但再三思揣,却又觉得事情并不像想象得这么简单。就这样,慧真越往前走,心里的不安情绪就愈重,那种危险就像一只躲在暗处的蝎子,随时都会扑出来咬他一口,但却偏偏藏而不露,只在暗中窥视。

这一天下午到了宝丰城内,慧真走得又饥又渴,瞧见前头有一家饭庄,正想过去化缘,忽然听到东头人声喧哗。

他寻声看去,只见人群闪开处,一乘白色的肩舆飞驰而来,抬杆的却是两个侏儒模样的人,身穿黄袍,他们箭步如飞,竟如同狂马奔驰。

慧真心想,看这两人的身法分明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却如何做起人家的轿夫来了?心里这么想着,那肩舆就晃身而过,一阵香风扑鼻而来。那肩舆却是用白色的纱罗做顶蓬的,隐隐地,能够看出里边坐着个粉装少女,姿态绰约。

肩舆的去势甚急,迎风一吹,纱罗飘动,便显出了里边佳人的一角,慧真闪目看去,虽是惊鸿一瞥,却也瞧了个正着,见她娇艳如花,明艳照人,却不是林凌波是谁?

慧真心中一震,便想出声招呼,那肩舆却早向前冲了出去。眼看着他们转过街角要往东下去,拐角处却突然窜出一辆急驰而来的马车,朝着肩舆撞了过来。

街道两旁的行人都齐声惊呼,只道肯定要发生不幸,却见那乘肩舆蓦然腾空而起,两个侏儒脚下飞快地来回踩踏,

轻飘飘地落在了马车的顶蓬上,随即脚尖一点,抬着那肩舆又向前冲去了两丈多远,落地后却并不耽搁,转过街角不见了。

这一连串的动作只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间,慧真再看时,那马车已经冲到跟前。他害怕惊马伤了路人,便要跳出去拦住它,不成想,那马车却硬生生地在街心刹住了,车轮擦得路面哧哧作响,马的前蹄高高抬起,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车蓬的门帘一撩,两个穿葛衫的汉子一起跳了出来,叉着手站在街心,冲着肩舆过去的方向冷笑。其中一个道:

“没看得出来,这两个小矮人还真有两下子,居然没被咱们撞个稀巴烂!”

另一个道:“那就暂且让他们多活几个时辰,大师兄说了,他们往前去肯定要在那香山寺投宿,咱们今晚便去把他们给料理了,把那雌儿劫了去,献给师父他老人家,不啻是大功一件。”先前那人点头,深以为然,道:“我星宿门这次驾临中原武林,自当杀人立威扬名立腕威震天下……”

慧真听到“星宿门”三字,心中一凛,难道说那辛阳春已经来到了中原?那两名星宿门的弟子瞧见他在旁边听得出神,一个张口就骂道:“和尚,你明明知道本小仙在此议事,还敢在旁边偷听,真是不知道死活!”另一个道:

“师兄,他既然听到了本派的机密,那我们是万万不能放过他,喂和尚,你快快束手就擒吧!”伸手便来抓慧真的胳膊。

慧真知道辛阳春精于施毒,他门下的弟子想必也擅长此道,当下不敢与他的手相触,纵身向旁边跳出两步,双手齐出,两根食指同时射出一道劲气,正是“去烦恼指”里的“点石成金”。

那两名星宿门的弟子立时哎哟两声,向后仆倒,都被点中了“伏兔穴”,还幸亏慧真只用了六分力,不然的话,这两人便要当场毙命。慧真自修习这门指法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用于实战,没想到一举奏效,也是出乎意料。

那两名星宿门弟子瘫在地上不能动弹,大声呻吟起来,那师兄破口骂道:“秃驴,你竟然敢使妖术害你家大仙,真是不知道死活,若不快快给我们解开,待会儿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另一个见状,觉得再骂下去只怕反要激这和尚利下杀手,赶忙道;“大师果然武功高强,震烁古今,法力无边,神通广大。举手之间,便给我们使了定身术……”慧真却不待他吹嘘完,便长袖一拂,解了他们的穴道,嘴里道:“阿弥陀佛,贫僧多有得罪!”

那两人从地上爬起来,那师兄见慧真轻易地边给他们解了穴道,只道是被星宿门的名头吓怕了,不免有几分得意:“算你和尚识事务,明白得快,不然的话,待我师父紫阳大仙驾临之时,便是你毙命之日。”却见慧真合十道:

“请两位转告令师辛阳春,就说故人慧真问候了!”说完这话,不待那两个家伙再罗嗦,便拂袖而去。

他出了宝丰城,便往东拐下,直奔香山而去。黄昏的时候,终于赶到了山脚。这香山又名火珠山,位于大小龙山之间,相传楚庄王的第三个女儿在此修炼得道,舍利便葬于塔下,被后人尊称为大悲观音菩萨。香山和香山寺因而得名。

慧真寻着山路,去到了半山腰的香山寺,那寺院占地不大,却也有一两处名胜可看,碑文和大士塔都保存完好。

待赶到山门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慧真拿出度牒,进到寺里挂单,寺里的僧人见是少林寺来的师父,自然招待得周全。但慧真却并没有看到那乘白色的肩舆停放在寺院里。

在积香厨下用斋饭时,慧真问那僧人,可曾有一女子和两名矮小的脚夫前来投宿?那僧人笑道:“师兄说笑了,想我这香山寺虽不大,却也是佛门净地,如何能随便招承女眷?”慧真一听,可不是怎地,自己一时间信了那两名星宿门弟子的话,倒是把这关节给忘了。

那僧人又道:“说到这女施主嘛,要在这香山投宿只有一处地方,便是那素女庵。”慧真道;“素女庵?”那僧人道:

“这庵就建在右面的山坡上,倒也不难找。”慧真听在心里,便留了意。

这一夜,他料到那些星宿门弟子不会过早地去找林凌波寻事,便坐在床上闭目打坐,调气养息。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几声尖锐的哨声在寺外面响起,接着,东角也响起了哨声,片刻之后,北角也有哨声相应,那哨声甚是凄厉,夜里听来就像是鬼哭狼嚎,那些星宿门的弟子已经窜上了屋顶。

慧真拿了自己的东西,推开房门出来,寺里的僧人也有几个被惊动的,都跑出院里查看,听见四下的哨声此起彼伏,慌道:“这是什么声音?”慧真道:“几位师兄放心,他们不是冲着贵寺来的。”走到一棵巨松旁,悄没声地跃了上去。

只见墙外隐隐绰绰地有灯火闪动,那火光倒也古怪,却是绿色的,看起来便像是鬼火在四下闪晃。只听得有人喊

道:“那雌儿不在这寺里边,他奶奶的,中了空城计了!”又有人叫道:“好了,这和尚招了,他们都躲去了素女庵。”“那好,咱们就去找那些小尼姑的麻烦!”“他奶奶,害得爷们白跑了一趟,先把这臭庙给一把火烧了吧!”

“快走快走,大师兄马上就要到了,办正事要紧。”

只听得哨声不断,那群人纷纷往山右跑去,慧真知道,凭林凌波的武功,再多的星宿门弟子也不是对手,但他记挂着逍遥子的事,便想着跟过去看看。待围在香山寺四周的人走净,他才轻轻跃出墙头,远远地跟随。

今晚天色昏暗,阴云遮住了星月,整个香山黑黝黝的,那些绿光在前面弹跳不停,时隐时现。过了一会儿,便看见那些绿光都聚集在了一处,显然是素女庵到了。慧真悄悄地走近,瞧见旁边有半截子断崖,脚尖连点,便攀了上去,在上边坐稳后,居高临下,前面的情形便一览无余。

只见那素女庵很是狭小,房舍也不过十几间,墙壁矮,庵门窄,被五十多名星宿门弟子一围,便成了铁桶状。慧真四下一瞧,终于在人堆里看到了日前在宝丰城碰到的那两个人,其中的一个正在用脚踢庵门,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庵门突然被打开了,那星宿弟子不提防,倒是先给吓了一跳,却见一个老尼姑哆哆嗦嗦地探出半个头来,颤声问:

“善哉善哉,不知道各位施主深夜造访,有何贵干?”那弟子喝道:“什么善哉,我们星宿门弟子从来只会恶哉!

告诉你老尼姑,识相的便趁早把那姓林的雌儿给交出来,免得爷们一气之下,把你这小庙给平了。”慧真听到这儿,心道果然是林凌波到了。

那老尼姑见这些人如此凶残,哪里还敢劝解,赶忙又把庵门关上去。那些星宿门弟子好像也多少有所顾忌,并不敢硬闯进去,嘴里却在不住声叱骂!

便在这时,远远地蓦然传来一声哨音,却要比其他星宿门弟子的哨声响得多。众人大喜,手舞足蹈地叫嚷:“大师兄到了!”大师兄神功盖世,法力无边,素女庵挥手之间土崩瓦解。”

那哨音才响起时好像还在山脚下,再响时却已经离此不远,慧真闪目看时,见一头大鸟似的怪物正徐徐而落,他心中一凛,原来是黑蝙蝠杜望舒到了。

只见他身材高大,全身乌黑,肩上还披着一袭鬼惊披风,落到素女庵的门前后,双手一扬,噗地一声,一堆火焰便在场中燃起来,高约五尺,色泽绿油油的,透着森森鬼气,映得众星宿弟子一脸的惨绿,个个都似阎王座下的小鬼儿。

杜望舒露了这一手后,众星宿弟子顿时谀词如潮,颂声澎湃,马屁拍得啪啪响。”大师兄奇功出神入化,威力无匹,我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大师兄神功登峰造极,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巍然而临下。”

如此逢迎溜须,慧真在旁边听了都觉得耳根发热,杜望舒却依旧面无表情,转身冲着庵门道:“有请林姑娘现身一见!”他的话声虽不高,却将众人的阿谀之音尽数压了下去。

过了会儿,庵门四下大开,两个矮子抬着一乘白色的肩舆走出来。众人的吵嚷声顿时便稀落下去,那两个矮子把肩舆稳稳地放下,绿光的映照下,隐约可以看见里边坐着个盛装丽人。其中一个矮子喝道:“我家主子与星宿门素无瓜葛,你等为何要苦苦相逼?”

杜望舒却并不理会他,冲着肩舆里的人一抱拳:“我家大仙想请李姑娘做客星宿海,还望成全!”一个矮子怒道:

“反了,辛阳春他竟敢贸然犯上!”

星宿门的弟子听他直呼他们师父的名字,也纷纷叱骂。有三个人早举着兵刃冲了过来,两个使极乐刺,一个使黑心拐,那矮子大喝一声,快如电闪,未等他们冲到跟前,他的拳头早打在其中两个人的胸膛上,当即便鲜血狂喷,向后栽倒。剩下那个使黑心拐被这矮子的杀气吓得呆了,竟然忘了躲闪,被他一脚踢中小腹,呼地弹出两丈远。

这下子先声夺人,把那些星宿门的弟子都给震住了,杜望舒冷笑两声,道:“再上!”星宿门的弟子仰仗着人多,发声喊,又冲上去十几名弟子。另一名矮子也加入了战团,只见两人出拳迅速,每打倒一个绝不用第二拳,慧真在暗处看着,也是暗自佩服。

眼见着这十多名星宿弟子也要被尽数打倒在地,杜望舒呼哨一声,身子盘旋而起,跳进了战圈,两名矮子刚想左右夹击,却听肩舆里传出轻柔的话声:“柴雷柴电,你们退下吧!”那两人听了,垂手道:“是!”退回了肩舆两旁。

只听杜望舒冷冷地道:“现在想退时,只怕是已经晚了!”

话音刚落,柴雷柴电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两腿发软,柴雷指着星宿门弟子道:“你们……“,只说出了两个字,便一跤跌倒在地。柴电踉踉跄跄地冲到杜望舒的面前,伸手抓住他的肩头,道:“你们……使毒……”杜望舒只是冷笑,不躲闪也不反击,柴电只说完这句话,身子便滑到地下去,手指却是连对手的衣角也抓不稳了。

原来,星宿门弟子的衣衫也沾有毒粉,两人的拳头一旦挨上了,便中了毒。慧真此时也想到二人是为奇毒所制,心下不禁骇然。

杜望舒上前两步,道:“林姑娘,这便跟我们走吧?”只听得肩舆里发出了一声轻叹,缠绵柔媚,听者无不心旌摇晃。接着,他们看到一只纤纤玉手伸了出来,便似透明得一般,她慢慢撩开了挂帘,绝世的姿容便展露出来。

说也奇怪,那堆碧绿的火焰此时竟忽然变成了粉红色的。只见她云堆翠髻,肌肤胜雪,唇绽樱桃,榴齿含香,一对妙目顾盼间娇艳不可方物,众人一时间为她的容光所慑,都是不知所措,场中顿时静了下来,只偶尔地,有火焰的暴裂声传出。

慧真在旁边瞧了个清楚,觉得肩舆坐着的人活脱脱便是一个林凌波,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又年轻了不少,并且,她右眼角还有一颗小小的黑痣。正在猜疑间,就听杜望舒干咳了两声,冲着那女子道:“林姑娘,我也知道你不懂武功,所以只要你愿意随我们去,在下绝不敢有半点唐突之处。”慧真听他说到这女子全然不会武功,便知道这位“林姑娘”并不是林凌波,但看她俩长得如此相象,只怕也是姊妹堂上的。

便听那林姑娘道:“辛阳春来了吗?让他前来见我!”杜望舒道:“家师此时还未赶到,所以在下才请姑娘移驾下山,到时自有安排。”那女子道:“就凭你们几个……只怕还请不动我。”杜望舒眼光一盛,咬着牙道:“哪我等只好得罪了!”头一摆,两名弟子走上前去。

慧真适才听杜望舒说起这女子并不懂武功,已生现身相救之意,现在见星宿门弟子果真要上前冒犯,不及细想,就要跳下断崖。谁知他刚想动,脑后就响起一道劲风,慧真躲闪不及,一记“去烦恼指”反手点去,只听得波地一声,劲气相撞。

他这才转过身来,就见一个黑衣蒙面人正凌空向他扑来,慧真不假思索,左右两指又弹了出去,那人在空中也曲指点了两下,化消他的劲气,又紧跟着来了一个筋斗,翻到慧真的头顶上,双臂向下一扣,来掐他的两边太阳穴。

慧真哪里见过这种打法,也疾出双臂,向两旁一格。那人的身子早从他的头顶上翻过去,脚尖儿一点,正中慧真后心的“灵台穴”和“中枢穴”,他登时全身麻痹,瘫在了石崖上。那黑衣人轻轻落在了慧真的身旁,眼光如电,冲着他冷笑两声,就移目看向场中。慧真心想,这人到底是谁,武功竟是如此了得?想运起解穴时,谁知道却全然无效。

再看场中,那两名星宿门的弟子已经走到了肩舆旁,一边一个正要抬起杆来,就听那女子柔声道:“也不知道你俩个武功练得怎样了,这便演习给奴家看吧!”话声刚落,那两个人便俯首帖耳地道:“是!”各自拔出腰间的刀,唰唰便劈杀起来,见此情形,众人都吃惊不少,那两人却是真的拼杀,只片刻间,左边那人便将右边的那个劈翻在地,紧跟着补上一刀,正中咽喉,眼见不活了。

杜望舒倒吸口凉气,道:“邪门儿!”一挥手,又有两名弟子冲了上去。又听那女子轻声道:“他们两个一起来,想以多胜少,你可要小心些。”

站在肩舆旁那人本来面色茫然,听了这话,顿时神采飞扬,又仗刀迎上去,霍霍霍三下,劈翻了那两个人,自己也中了一刀,向后退了两步,身子一软,便栽倒在地上。

杜望舒突然发出一声怪笑:“家师一再说李姑娘不会武功,原来你是深藏不露,竟然练成了这种杀人不沾血的绝技,嘿嘿,佩服佩服!”却听那女子叹道:“唉,我素来讨厌打打杀杀,修习这玉女神功,也不过是为了防身而已。

这可不是逍遥宫的功法,无怪那辛阳春也不知道了。”

这女子原来便是林澡雪,她这次跟虫二先生一起从河北沧洲出来,原本便是要去逍遥谷见逍遥子的。不想,途中遇上一件要事,虫二需得耽搁上一段时间才成,所以便让柴雷柴电先行护着林澡雪前去信阳,自己待办完事后再随后赶去。

本来,依柴雷柴电的身手,一路上当可畅行无阻,谁知到了这宝丰地面,却被黑蝙蝠杜望舒带领的星宿门弟子给盯上了。林澡雪是何等伶俐之人,一听杜望舒说是奉了辛阳春之命,要请她去西域走一趟,便知道他想以自己做为要挟,来威胁逍遥子,所以待柴雷柴电中毒昏倒后,便毅然使出了“玉女神功”里的移魂大法。

这移魂大法却是跟虫二的“心心相印”功一脉相承,都是以精神制敌,不战而屈人兵为宗旨的功法,林澡雪素来不喜武功,之所以跟虫二学这套“移魂大法”,起初全是因为觉得好玩,万没想到却在这当口派上了用场。

杜望舒一见那名星宿门的弟子受她的蛊惑,临阵反戈,且把自身的潜力尽数挥发出来后,便倒地毙命,心里又惊又恨,咬着牙道:“林澡雪,让我来领教一下你的玉女神功!”

那些跟在他身后的星宿门弟子,本来都被刚才发生的那诡异的一幕吓得呆了,现在听杜望舒这一说,才回过神来,奉承吹嘘之词登时间又滚滚而来。杜望舒此时最怕心底浮躁,为林澡雪所乘,见他们又像苍蝇一般嗡嗡乱叫,怒道:“都给我闭嘴。”

被黑衣人点中穴道的慧真躺在断崖上,歪着头看着下面的情形,心里暗暗替林澡雪捏着把冷汗,他以前便见识过杜望舒的武功,比自己还要高明得多,绝非其他的星宿门弟子可比。却见林澡雪微微一笑,柔声道:“何必动这么大的火气呢,我看啊,你这个做大师兄的未免也太霸道了些。”杜望舒听她话声亲昵,娓娓动听,全无一丁点敌意,便似跟最相熟的人娇怨嗔骂,不由得怦然心动。

他壮起胆子朝林澡雪看去,见她笑靥如花,眼波盈盈得直欲流动,只觉得心头一震,所生出的杀气顿时烟消云散,柔情漫生。便像面对了一朵可人的鲜花,随风摇曳,幽香阵阵,闻之飘飘然、醺醺然。他情不自禁地叹息一声,觉得全身如沐春风。

只听得林澡雪又轻声道:“我有点事儿想请你帮忙。”杜望舒道:“姑娘请说。”林澡雪道:“你把这班人都带下山去吧,走得远远地,再也别回来。”杜望舒听她这样一说,隐隐觉得不妥,沉吟道:“这个嘛……”林澡雪的语气稍稍加重了些,问:“怎么,你不愿意?”

站在杜望舒身后的星宿门弟子听着两人的一对一答,也察觉不妙,纷纷叫道:“大师兄小心,她又在使妖法!”“你放屁,大师兄是何等人物,岂能轻易就着了这雌儿的道儿?”“对,对!大师兄这是故布疑阵,迷惑那妖女的。这就叫将要取之,便先欲之。”“大师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那妖女还不快快束手就擒,等待何时?”

杜望舒的意识一直在挣扎,听到身后的吵杂声,便竭力想把目光从林澡雪的脸上移开,但却像坠落于泥泽里的石子,全无着力的地方。慧真在断崖上见了,心下暗自称奇,他身旁的那个黑衣人也在一直盯着下面的响动,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僵持了片刻,杜望舒的喉咙里开始像野兽般发出一声声喘息,脖颈上的青筋也根根暴起,豆大的汗珠子簌簌地从额头滚下来,两只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身子也颤抖起来,那袭黑色的披风呼啦啦地向后飞扬。

再看林澡雪,脸上此时泛起了一片红潮,笑容也略显得僵硬,汗粒已经润湿了发鬓,有一滴正慢慢地滑到她的眼皮上面,林澡雪忍不住眨了下眼睛。杜望舒等的正是这一刻,他猛地一咬舌尖,登时便恢复了理智,赶忙地把头调到一边去,骇然想:“好厉害的移魂大法,险些为她所趁!”不敢再看林澡雪,沉声喝道:“得罪了!”把披风往头顶上一罩,便朝肩舆里的林澡雪冲了过去。

杜望舒一旦摆脱了林澡雪的控制,慧真心里便叫声不好,却见那黑衣人转过脸来,目光如电,冲着他嘿嘿冷笑了数声,伸手在他的脑门上一拂,慧真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杜望舒刚向前冲了一步,蓦然,身后响起一道劲风,显然有人偷袭,他不及转身,头上蒙着披风,右手就向后呼地切去,却打了个空。耳边听到星宿门弟子的惊叫声,杜望舒唰地把披风揭了去,就见一个高大的黑衣人抱臂站在两丈开外,威风凛凛地犹如天神一般。杜望舒喝道:“阁下是谁,为何要来插手我星宿门的事?”

那黑衣人却并不说话,嘴里嘿嘿冷笑数声,突然斜着身子便朝那些星宿门的弟子撞过去,只听哎呀的连声惨叫,他的双手依旧环抱在胸前,腿下也并不见怎么动作,一干人却纷纷跌了出去,不是断了胳膊就是折了腿,片刻之间都被放倒在地。杜望舒见他形同鬼魅,来去如风,眼眸倏地收紧,嘴角不时地抽动,手心已尽是汗粒,说起来他也是见过大阵仗的,却从没像现在这样惧怕一个人。

那黑衣人旋了一个圈子后,又转到杜望舒的跟前,浓浓的杀气刺得他两眼隐隐发痛。黑蝙蝠猛地怒吼一声,身子像条黑龙似的狂卷过去,双爪连环捣出,黑乎乎的十个指甲壳里散发出浓重的恶臭,显然藏有剧毒。黑衣人见状也不敢托大,身子向下一竖,双手着地,却支起了两条腿,啪啪啪啪地踢向杜望舒的双爪,杜望舒几时曾见过这等古怪的身法,一下子便被闹了个手忙脚乱。

他刚想抓住那人的双脚,岂料那人比他还快着一步,双脚突然叉开,夹住杜望舒的双臂就势来了旋转,将他甩了出去,自己却稳稳当当地双脚落地。杜望舒的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跌落尘埃,一旦着地,双爪就铲起两把泥土,霍地撒向那黑衣人,手指尖里的毒汁早渗了进去。那人显然也防着了他这一手,呼呼呼接连劈出三掌,将那些泥土尽数击了出去。

只听得杀猪般的几声惨叫,被反溅出的泥土撒中的十几个星宿门弟子抱着伤处翻滚起来。杜望舒这两把泥土一撒出后,身形随即暴起,直扑林澡雪所坐的肩舆。他的人未到,林澡雪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臭,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早把那移魂大法忘到了九霄云外。

黑衣人身形一晃,像射出的箭矢直撞了过去,一掌劈向杜望舒的后心,另一掌则发出一道柔劲,打在了轿杆上。

杜望舒百忙中回左爪来挡他的掌,右爪依旧抓向林澡雪,只听得砰地一声,他的左爪如遭电击,疼不可挡,面前的肩舆也凭空向旁边移开三尺,竟是抓了个空。

黑衣人的身子已经窜到杜望舒的跟前,却突然凌空来了一个筋斗,两脚连环双踢,只听得咯吱咯吱两声,杜望舒的双臂尽断,闷哼一声向后跌倒,登时昏了过去。

林澡雪这才惊魂稍定,才要开口向那黑衣人道谢,却见他已将昏迷在地的柴雷柴电扶了起来,疾出双掌拍在他们的后心上。

林澡雪马上看见两道白烟从他的掌缝里冒了出来,片刻之后,柴雷柴电的嘴里发出了呻吟声,眼见着醒转过来。

黑衣人用内力帮他们逼出体内的毒素后,收回双掌,长出了一口气,缓缓站起了身。林澡雪轻声道:“多谢壮士搭救。”那黑衣人却还是不言不语,走近了肩舆前,突然伏身一拜。林澡雪一惊,从肩舆站起来,道:“壮士你如何行此大礼,折杀奴家了。”

她款步向前,正要伸手搀扶,那黑衣人却向后闪开,冲着她一抱拳,礼还未毕,

身子早已倒着向后飞去,快如电闪,转眼就飘出两丈多远,待身子正过来后,双臂一震,就没入了无边的夜色里了。林澡雪怔怔地看着,心想:“这人到底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