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逍遥情海无涯-少年乔锋

千里逍遥情海无涯

肩舆被稳稳地放下来,慧元这才看清,抬杆的那对矮子和那对高个儿竟然都是双胞胎,皆值中年。只见那个高个子把抬杆向上一擎,虫二先生才扶着矮子的肩头从肩舆走下,他看上去约有五十左右,方脸豹目,举手投足间自有股说不出的威仪。

他走到另一乘肩舆旁,伸出手去。那个粉装少女微微一笑,把手腕搭在他的手掌里,慢慢地走下肩舆。只见她云髻峨峨,一派清丽,细看之下,又会发现她的右眼角长着颗小小的美人痣,笑起时,左边的嘴角还会晕出一个浅浅的酒窝来。

逍遥子笑着道:“两年不见,澡雪你长成大姑娘了。”澡雪朝他作了个万福,道:“姊夫,一向可好?我姊姊今天如何没来?”

逍遥子道:“她有点儿急事去了星宿海,不然的话,知道你和柴大官人在此,定会来聚聚的。”虫二先生笑道:“凌波澡雪,林氏双姝,这摘星台上今儿个少了林凌波,当真是失色不少!”林澡雪也道:“是啊,你和姊姊一向远在大理,大家要见个面也真是不易。”

逍遥子眼睛一直看着林澡雪,听她这一说,便道:“你姊姊因你跟了柴大官人之后,想念得紧,便让我照你的模样用美玉雕了一尊像,有时间,你回玉华洞去看看?”

林澡雪便看向虫二,虫二朗声笑道:“我在中原呆得久了,也早就有意去大理逛逛,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这大理的风花雪月四大景要是不看,也算是人生中的一大憾事!”林澡雪听他答应,顿时笑靥如花,拍着手道:“还有大理茶花、蝴蝶、奇树十里香,都是不可不看的。”

慧元此时在旁已经瞧出了些眉目,知道这林澡雪原来还有个姐姐叫林凌波,却是嫁给了逍遥子。

只可惜,慧真当日回到少林寺的时候,只把萧燕山和银牌的事说与了灵德禅师一人听,慧元更不知道银牌便是这虫二先生的信物,不然的话,也就上前询问萧燕山的事了。

眼见张广陵等人已经在摘星台正中的大青石上铺好了皮垫子,请三人坐了,石箐露和刘易容早奉上茶去,黄月山也侍立在一旁。

那虫二先生笑着问黄月山道:“几年不见,月山只怕也是长进了,徒弟都收了不少。”黄月山毕恭毕敬地道:“说起来不怕先生您笑话,我这个人惫懒,于本门的高深武学领悟不多,偏对这些杂务却是痴迷得紧,收他们几个入门来,也不过是想多找几个玩伴而已。”

虫二便冲逍遥子一指,道:“这便是你这个做师父的不是了。”逍遥子拂须而笑,道:“柴兄以为我这逍遥二字是怎么来的?那便是随心所欲,无拘无束。月山他多方涉猎,无所不精,那也是天性使然,非教之过也!”

虫二乐了,道:“你总是借口多多。”四下瞧瞧,又问:“怎么不见你的另一个徒儿?我瞧着他将来可不是个等闲之辈。”逍遥子道:“柴兄是说我那二徒弟辛阳春啊,我早就遣他去了星宿海,也好在那里照应一下凌波。”

林澡雪听他这一说,忙问:“我姊姊为何去了星宿海,姊夫你又怎么没陪着她?”逍遥子道:“说起来惭愧,那几日我偏巧在外,知道你姊姊一个人去了西域,便只得先行传讯给辛阳春,让他一路上照应。”

虫二道:“却是为了什么事?”逍遥子道:“便是因为那《小无相神功》,凌波的这本武功秘籍,月前不当心竟被人盗了去。”林澡雪听了大吃一惊,道:“什么人能从我姊姊手里把秘籍偷去?她武功那么好,人又精细……”逍遥子显然有难言之隐,怅然道:“这其中的内情,我也并不尽知。”

虫二却看着逍遥子似笑非笑道:“那你逍遥子便该随后赶去星宿海才是,却如何又在这嵩山逗留了?”逍遥子道:

“说来话长,我自从得知有人盗了《小无相神功》,便也随后跟月山一路追踪而去。谁知到了山西境内,那人却突然销声匿迹,直到前两天,我祭起‘龟藏大法’,才知道他居然又调头重新潜回了中原。”

虫二先生点头道:“这厮确实有些过人之处,知道你们在后边紧随,要想摆脱不易,所以便只好险中求胜了。”林澡雪道:“你是说,那人逃来了嵩山?”逍遥子道:“正是!我今早占了一课,知道他迟早要在这里出现,所以便和月山提前赶来了。”

慧元听到这里,心想,原来这逍遥子来我少林寺的目的,不是想来借阅本寺武功秘籍的,而是要夺回他本门的秘籍《小无相神功》。想那张广陵几个事先并不知道内情,以为事情涉及到了武功秘籍,便以为他师祖爷要来借阅少林七十二绝技了,倒是平白生出一场误会来。

他正在暗自捉摸,就听得虫二道:“那人既然要来嵩山,只怕便跟这少林寺有些牵连。你今晚把这个僧人也请到了摘星台,是想借机打听一下虚实吧?”慧元听他说到了自己,更加留了意,却见逍遥子的眼光只是在他身上扫了一下,又移开了,笑道:“这位慧元师父是我徒孙张广陵的好友,来这里也是机缘巧合。”

黄月山便对慧元招呼道:“慧元师父,请上来坐吧!”张广陵赶忙又拿出一个垫子,放在了三人的下首,慧元倒也不推辞,喧了声佛号,上去坐了。

逍遥子问道:“敢问僧家,近些天贵寺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却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慧元想这事也并不是什么隐秘,便合十道:“只因有传言说,那契丹武士要潜入中原,来我少林盗取武学秘籍,所以本寺上下才外松内紧,小心防范。”虫二听了这话一皱眉,道:“又是为了秘籍,怎地这般巧?”

林澡雪自从听到她姊姊的《小无相神功》被盗,神色就一直没有放松,现在又问逍遥子:“姊夫,那盗书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逍遥子沉吟了片刻,才道:“他自称家住东京,姓燕单名一个复字,气宇轩昂,很是有些才学。他和一班少年才俊在玉华洞里做客时,起先倒也没什么异常,谁知道有一天晚上,你姊姊居然意外地发现他从‘天一阁’里偷着出来。你也知道,那里边藏了我和你姊姊收集的三十六个门派的武功秘籍,另有我逍遥宫的各门心法,实是机要重地,兼及机关重重,不是熟悉情况的人绝难踏入半步。当时,你姊姊吃惊非浅,厉声质问他的来历。谁想那燕复倒也临变不惊,一口咬定是我让他进洞去的……”

林澡雪道:“那当时……姊夫你就没在跟前?”逍遥子叹道:“说事情蹊跷,就蹊跷在这儿,那几天我正好有事,不在玉华洞里,便被那燕复得了手去。”林澡雪喃喃道:“你只留下姊姊一个人在洞里,还有那些什么读书人……这可有些不妥。”

逍遥子却又接着适才的话头说下去,“当时,你姊姊也觉得很意外,但马上便怀疑他是在故布疑阵,岂料,那燕复便是算准了她听到我的名字时,会愣神的那一刻,突然出招偷袭。也是合该着你姊姊有难,她所修习的小无相神功虽然说威力无匹,但有一样,就是每隔三年,便要重新修炼一次,而在这修炼的十天内,她的内功尚不及平常的十分之一。若是当时我在洞的话,用本身的‘北冥神功’自可帮她早些恢复,只是造化弄人……”

林澡雪听到这里早就花容失色,急声问:“我姊姊她没受伤吧?”虫二伸手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没什么事,你凌波姊姊要是受重伤的话,就不可能追着那人去西域了。”

逍遥子道:“柴兄果然说的是,凌波一来是没想到他敢出手伤人,二来是没想到那燕复居然还是个一等一的高手,当下被他逼得气息不畅。两人斗了十几招,你姊姊拼力抓破他的胸衣,里边竟然掉出五六本书册来。那燕复见了,不敢再缠斗,只好抢了那本《小无相神功》就逃。而你姊姊因为用功过猛,一时间也无力去追,所幸她十天的返功期还剩下两天,便把自己关在秘洞里修炼。事后才知道,那燕复正是利用她这些天的返功期间,偷偷潜入‘天一阁’的,他倒也不敢动那些真本,只是把那些武功心法抄录了去。除了那本《小无相神功》外,另外有少林寺的《去烦恼指》、《因陀罗抓》、《龙爪手》等,只是仓促之下,仅带走了你姊姊的《小无相神功》。”说到这里,他看了慧元一眼。

慧元听他讲到《去烦恼指》、《龙爪手》等少林绝技时,心中一凛,暗想他逍遥宫又是从哪里得了我寺的绝学去?

十天前,初次听张广陵说他师祖的天一阁所收藏的少林七十二绝技不齐全,原先还以为是句妄言,并没放在心上,现在才知道竟然是真的。

原来,当年逍遥子和林凌波去南少林跟志坚禅师比武偷艺的事,因为牵扯到少林寺的声誉,事后志愚方丈并没跟寺里的大小僧众提起,只是跟当时任达摩院首座的灵德和般若堂首座的灵清通了声气。此后,灵清去了莆田少林接任主持,多年后,灵德也成了现在的少林寺方丈,但那件事还是一直没对外对内宣扬,是以慧元并不知道其中的因果。

又听逍遥子叹道:“想他燕复工于心计,行事果断,委实可怖,他算准了凌波在返功期间,疏于防范,便大胆地潜入福地,这其间的关节把握得丝毫不差……”他说到这里,不禁摇头。

却听虫二道:“依我看,这个燕复并不可怕,可怕的倒是藏在他背后的人。想你逍遥子的玉华洞虽然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却也机关密布,要是不知根底的,如何能来去自如?还有,他既然是去天一阁盗秘籍的,显然事先早就知道你不在洞内,而林凌波的返功日期本来是相当隐秘的事,燕复居然也是了如指掌,若非背后有人指点,他如何能得手?”

逍遥子听他这一说,很是佩服,道:“不瞒柴兄,这些天我也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可那玉华洞府,连辛阳春和黄月山都没去过,更别说是外人了。”虫二却盯着他,眼光闪闪,问道:“你适才说,自己当时并不在洞内,可怎么说起里边发生的事来,却又如数家珍?”

逍遥子叹息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花笺来,上面潦草地写了些字:“凌波临走前,自然要给我留几句话。可惜我赶回玉华洞时,那些少年也尽数毙命,被沉尸入深潭里,不知是谁下的毒手,竟一点线索也没留下来。”虫二和林澡雪看那张花笺时,确系林凌波所书。

此时,月已经上到中天,四面的山谷里正慢慢地吐出稀薄的雾气来。秋风毕竟是凉了,特别是在这夜深露重的时候,幸得这些人都是练过功的,才不把这寒气当回事。

那虫二先生把花笺还给了逍遥子,道:“你既然用‘龟藏大法’已经推算出那人要来少林寺,那我便给你占上一卦,看到底能不能收回这秘籍来。”逍遥子冲他拱手道:“那就烦劳柴兄了。”

那个先前来报询的红衣童子听虫二这一说,便快步跑上来,把一个黄色的木盒子递给了他的主人。林澡雪见他转身要退下去,便冲他招了招手,道:“小青,过来坐!”小青哦了一声,依言靠在她身边坐了,林澡雪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脑门,显然对他十分钟爱。

只见虫二先生盘膝而坐,从盒子里取出一把竹签来,总数为五十根,然后闭目入静,片刻之后,便从这五十根竹签里抽出一支来,放在一边不用。又把剩下的四十九根竹签任意分成两份,左手一份象征着天,右手一份象征着地,而后从右手里抽出一支签来,夹在左手小指、无名指之间,象征着人。接下来又将两手间的竹签四根一数,四根一数,最后从手中数出来的是四十四根竹签。

“一变”完后,他又把这四十四根竹签合在一起,照前面的规矩重新再分,一直分完“三变”,才得到了初爻。

其下又依次占出二爻、三爻、四爻,上爻来,这一卦才算完成。然后又在手中掐算起来,口里也念念有词,到后来,眼睛也闭上了。

今天到这摘星台的人里,除了逍遥子和黄月山外,其他的人对于这占卜之理并不太懂,但看到虫二先生一脸的郑重其事,也知道并不是在胡乱而为。过了好一会儿,虫二才慢慢睁开眼睛,长长出了一口气。逍遥子忙问:“柴兄,卦象上是怎么说的?”

虫二脸色沉重,叹道:“这《小无相神功》的秘籍倒还罢了,只是逍遥子你命中多犯桃花障,一不小心就有杀身之祸,可要仔细了。”逍遥子听了大笑道:“柴兄是要劝我从善如流吗?这倒也有些难处,若是忌讳太多,我这逍遥宫的掌门却也不必做了。”林澡雪忍不住劝道:“姊夫,柴大官人的卦向来占得很准,你多少还是该听听的。”

逍遥子长啸一声,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没有酒,用茶也可浇胸中的块垒。来,柴兄,我就以茶代酒敬你一杯。”那虫二笑道:“你要是想喝酒时,倒也不难。”朝下边唤道:“风云雷电!”逍遥子笑道:

“我倒是忘了,有你这四大家将在此,又如何会没有美酒呢!”

所谓的风云雷电,便是给虫二抬肩舆的那四个人,两个高的便是柴风、柴云;两个矮子却是柴雷、柴电。他们听到主人招呼,马上从肩舆下边拿出了四瓶酒、一组酒器来。

逍遥子还未等他们开瓶,就道:“好,葡萄美酒!”虫二笑道:“你倒也识货,这可是从大宛国运来的三十年陈酿,到中原的也只有十瓶,这四瓶我是特意带来与你分享的。”逍遥子点头道:“好,好,那另外的六瓶呢?”虫二道:

“你也别太贪心了,总得让他赵祯也喝上几口吧!”

慧元听了这话,心中一跳,他们口里的赵祯便是当今的仁宗皇帝。这虫二好大的气派啊,居然连进贡给皇帝的美酒也喝得,看他的威势,莫不成也是个什么王爷之类的人物?可怎么又对仁宗皇帝全无尊重之意?

那柴云和柴风此时已经把酒器在四人面前摆好,却是四只青玉色的杯子,纹如乱丝其薄如纸。逍遥子拿起一只看了看,见足上有镂金字:“自暖杯”。他咦了一声,问道:“难道这便是原先藏在大唐宁王府里的自暖杯?据说早就不知所终,却如何被你得了去?”虫二微微一笑,只是说:“片刻之后,便让你领会到它的妙处!”

那柴雷和柴电已经把酒瓶启封,那血似的葡萄酒一倒进杯子里,便像琥珀一样闪闪发光。酒香也瞬时在这摘星台上弥漫开来,慧元是出家人倒也罢了,张广陵等人却不由得暗暗吞了一大口馋涎。再看那酒杯,先是温温然有白汽冒了出来,一会儿便热气腾腾,那酒液也跟着翻沸不停。众人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逍遥子和虫二、林澡雪、慧元面前各有一只杯子,前两者已经举杯饮下,林澡雪也拿起杯子冲慧元让了让:“大师,请!”慧元赶忙合十道:“多谢施主,出家人不能饮酒,施主请自便。”

逍遥子喝完一杯,嘴里发出了惬叹声,对黄月山道:“月山,既然慧元师父不能破戒,你就喝了这一杯吧!”黄月山喜道:“是!”拿起那一杯站着喝了,酒一落肚,便有些眉飞色舞。

逍遥子和虫二却是连着喝了两杯,才作罢。逍遥子道:“花中最喜观君子,酒里还能学圣人。这等的好酒我只需两杯就足以大畅心怀,再多便是牛饮,而不是品了。”虫二道:“你既然这样说,那剩下的便让你的徒子徒孙一同来散散福吧!”逍遥子笑道:“我正有此意,却又不好意思向你开口讨要。”虫二哈哈一笑,啪啪地拍了两下巴掌。

那柴风柴云柴雷柴电便把另外两瓶拿下来,跟点苍六仙一起分着喝了,那四个自暖杯却是不敢碰的,只是用茶碗盛着喝下。唯有慧元口观鼻,鼻观心,好似已经入了定,张广陵心里暗暗替他可惜,放着这么好的美酒却喝不成,这出家为僧也真寡味儿得紧。

逍遥子一个月来心情一直阴郁,现在才有所排解,因见林澡雪喝了酒后,雪白的脸颊泛起了红晕,当真是娇艳不可方物,不禁暗叹:“酒不醉人人自醉!”。又见那小青长得乖巧可爱,偎在林澡雪身旁,便像是观世音菩萨坐下的散财童子,笑道:“柴兄好久没收徒儿了,这次可真是寻到一个根骨奇佳的,连我都动了想跟你抢的念头了,哈哈!”

虫二抚须道:“我虫二虽然身上也有些本事,却从来就没想过要开宗立派,所以在择徒这方面不免便苛刻了些,宁缺毋滥嘛。若论起来,我那大徒弟萧燕山倒确是个习武的好料子,不客气说,你逍遥宫这么多弟子中未必有一个能及得他。”

逍遥子道:“我记得他好像不是中原人士。”虫二道:“他是契丹人,可天性淳厚,血气方刚,比一些狡诈伪善的汉人要强上百倍。只是,燕山他虽然血勇,终究还是只能做一介武夫,所以我传授于他的只是武功一道,刀剑虽为凶器,但若是善加管制,倒也可用于谋福。燕山入我门时,曾立誓在有生之年绝不杀一个汉人,但愿这能化消他身上好勇斗狠的那股子戾气。”

慧元听了虫二这一番话,心道:“这人的心胸倒是开阔,满眼无胡汉之分,只是因人而宜,这份胸襟着实难得。”

逍遥子道:“我听说,那位萧君早就艺满出师了?”

虫二道:“那是自然,两个月前,他还曾带着妻儿去我那里一聚,那小孩子如今才过了周岁了,看那根骨,将来也定是块习武的好料子。”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着小青,道:

“可对这狄青可不一样,我教他武功还在其次,倒是更想把他培养成一代将才。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这才是大丈夫气概,相形之下,萧燕山的血勇好调教,成全狄青的智勇可非一日之功。所以,他从三岁起便跟了我,现在的根基尚堪造就。”

他嘴里说“尚堪造就”时,其实内心却十分自得。逍遥子笑道:“要造非常之人,必得非常之功,柴兄近两年是不是又有所获?”虫二道:“唉,也只有一套无为剑法勉强还可以入你逍遥子的法眼。”逍遥子笑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柴兄把‘道’融入这剑术之中,想必是大为可观了。”

虫二道:“可观与否,看过便知。”抓起脚下的那一把竹签掷下,竟在前面两丈远的地面上齐唰唰地圈成了一个八卦的形状。众人都不禁惊叹,他露了这一手,内功深厚倒也罢了,更难得是力道用得巧妙,每一根竹签都插得均匀齐整。慧元心下更是骇异,想遍全寺,竟也找不出一人能照虫二这样施为的。

却见那个小青从林澡雪的身旁站起来,从袖间掏出一柄长约二尺的短剑,金光灿灿,紧跟着身子一纵,已经稳稳地站到那些竹签之上。其他人倒还罢了,刘易容却叫出了声来,显然很惊诧于小青的轻功。

只见小青左手捏个剑诀,右手的短剑轻飘飘地刺出一剑,剑身并不走直路,而是弯曲不定,就像烟气的飘散。台下的人呆呆地看着,虽然觉得他施展出来甚美,可并不见得有多少杀伤力。

只听虫二问道:“老弟可看出这剑法的门道来?”逍遥子道:“弱能胜强,柔能克刚,看得出,柴兄的这套无为剑法还是受了老子《道德经》里的一句话的影响。”虫二微微一笑,道:“天下莫柔弱如水?”逍遥子点头:“正是!”

两人相视而笑。

黄月山这时突然插嘴,道:“此剑法只守不攻,全无霸气,惟有道气,这……只怕有些不妥,并不实用。”逍遥子道:“你又何必去攻呢?”黄月山道:“师父是说不战而屈人兵?”一拍脑门,道:“弟子实在是鲁笨之极。”

慧元听他们这一说,心道:“这无为剑法倒是暗合了佛家慈悲为怀的宗旨,相比之下,我少林的诸般武功逞勇斗狠,反倒落了下乘。”

那小青一套剑法使完后,身子一纵,又跃回了台上,依旧神定气闲,而地下的几十根竹签也无一根歪斜。众人不禁大声喝起彩来。林澡雪更是欣喜地把小青拉过去坐了。

逍遥子大为叹服,问:“柴兄,想这狄青小小年纪,轻功剑术上便有如此造诣,实属罕见。真难为你是怎么调教出来的?我逍遥子也自诩机巧,可在教徒方面却是真的输给了你。”虫二淡然一笑,道:“其实说穿了,也没有什么奥妙,只不过是用心在教。我这一派中有一门移魂暗示的功法,名叫做‘心心相印’,教徒弟练功时,常人用口传,我用心授,所以便能做到事半功倍了。”逍遥子沉吟道:“听起来,倒跟禅宗里所说的‘以心印心,心心不异’有异曲同工之妙。”

虫二冲着慧元一笑,道:“对于这门功法,其实这位慧元师父更应该有所领悟。释迦牟尼在灵山上讲经的时候,曾拈花示众,众皆默然不解,唯迦叶破颜微笑。于是佛祖讲:‘吾有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这就是所谓的’拈花微笑’的典故,释迦牟尼没有讲任何话,就把禅宗之法传给了迦叶,我这‘心心相印’功法也正是受了它的点化,才有此小成的。”

慧元听了这番话,很受震动,双手合十道:“前辈能从中悟出如此禅机,已属大乘修为,不是我这等出家人所能比拟的。相形之下,我少林七十二绝技里的‘拈花指’笑在外,以气伤人,反倒落了下乘。”

虫二道:“说起拈花指来,确也是佛门难得的神技,只是面带笑容,暗下杀招,多少有违了佛门的本性。真要达到上乘,便当以微笑化消对手的杀气,平息他的杀机,让他从内心折服,而不是一味地凭靠武力。”慧元道:“善哉善哉,施主之言,对贫僧来说无疑于当头棒喝,醍醐灌顶!”

逍遥子却看着黄月山道:“你现在知道那无为剑法的精要所在了?”黄月山垂首道:“是,弟子今日才真正领会了,什么叫不战而屈人兵,什么是天下莫柔弱于水。”

逍遥子又冲着点苍六仙道,”拈花微笑是佛家所悟,无为却是我道家想要的超脱。人之所想,凭的是意念,意念可谓是最柔弱的了,但它可以游走于任何坚硬的物体之中,它本是没有形体的东西,但可以到达没有空隙的地方,说起来不可思议,其实再普通不过。无为,无不为,这两句话已经够你们参悟一辈子的了。”点苍六仙听到这里,都伏身拜倒:“多谢祖师爷指点。”

四下的雾气开始笼罩了摘星台,风不断地把一团团的白汽涌过来,又一丝丝地散开。那清冷的月光,也像雨丝一样,不停地洒落在众人的身上。

虫二见逍遥宫的弟子们都在凝眉沉思,想悟出那无为的妙谛,便笑着对逍遥子道:“无为是自然,无不为也是自然。他们要是执迷如此,反而又是不自然了。”逍遥子叹道:“可惜世人没几个能达到柴兄你这样的境界,弯道总还是要走的,一下子都超脱了,也不自然。”

虫二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咱们便别叫这些自然耽误了大好辰光,且先及时行乐为是。逍遥子,我可是很久没听你吹箫了。”林澡雪也拍手道:“姊夫,我要听,可惜姊姊不在这儿,不然的话,跟你琴箫合奏,那才美得紧呢!”

逍遥子笑道:“我这箫听不听倒也不无关紧要,倒是澡雪你的舞姿……柳絮飘飞,花蕊含笑,让人留恋至今。”虫二笑道:“你俩个就不必相互推让了,照我的意思,值此良辰美景,逍遥子吹箫,澡雪伴舞,岂不是绝配吗?”逍遥子抚掌道:“如此甚好。”起身走到青石的一边,从腰间拔出一管洞箫来。

林澡雪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还有些许羞意,却也轻摆腰肢,缓摇碎步,走到了一处开阔之地。逍遥子冲着黄月山招了招手,道:“月山,你拿琴来,和为师一起合奏那《霓裳羽衣曲》。”黄月山听了,道:“师父,徒儿如今在琴上的造诣未见得超过广陵。”逍遥子点点头,道:“那就让他上来一试吧!”张广陵听了,抱着琴上前拜倒。

这时,林澡雪已经迎风而立,眼神平和,心如止水。这个舞蹈她以前在玉华洞时,也跳过了很多遍,知道是表现道家仙幻的梦想,所以要保持心境如秋水一般的明澈。那时,逍遥子和林凌波经常琴箫合奏,让她在无量湖畔翩翩起舞,可自从离开大理,跟了虫二先生,往日那种旖旎景象便不再有了。

张广陵伸出十指,先开始拔拉出疏淡、清冷的音符来,接着,逍遥子的箫声如流水般送出,把太虚境地的缥缈仙气表现了出来。林澡雪双袖伸展,跟随着音律飘行、俯仰和翻转,眼神左顾右盼,脚尖弹跳旋转,当真是翩若惊鸿,婉如游龙。

她清晰地记得,从前姊夫在她跳这舞的时候,总要费很多心思摘来各色的花朵,在她跳到第四联“散花”时,花瓣便像雨似的从头顶上洒下来,将她飞旋的身子笼罩在满天香气之中。

那时,她便会捧起一把花瓣,放到嘴边用力一吹,欣喜的目光在落英缤纷中搜寻,看到姊夫潇洒的身影也在随着她盘旋,那双眼睛星也似的闪亮。可随

即,她又看到了姊姊的目光,那如水的目光,开始还秋波荡漾,可不知怎地,突然又寒气森森,像是要结了冰了……

乐曲又变了,是最后一段:“回风转雪”。林澡雪的身子开始旋转,并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最后便只剩下一团飞旋的白雪……她记得那年的冬天,雪很大,她一个人外出,在林子里迷了路,又冷又饿,怕的不行。可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白呵!

她那时只记得在嘴里叫姊夫的名字,一边抽泣一边叫,叫了好多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竟没想到姊姊。后来天就黑了,她真的听到姊夫在唤她,便一下子蹲在雪地上起不来了。当姊夫奔到跟前,从雪里抱起她,并温声劝慰时,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哭,从来没有哭得那么伤心过。后来哭着哭着,她就睡了过去,梦中却觉得姊夫的怀抱很温暖……

《霓裳羽衣曲》马上就要结束了,逍遥子嘴里的箫声急促起来,张广陵的琴弦也拔得清劲有力。林澡雪突然纵身跃起,在空中旋了两圈儿,落地后便一点点地减慢了旋转的速度,并随着乐曲收尾时

渐缓渐弱的旋律,慢慢地停了下来。

逍遥子怅然若失地把洞箫从嘴边移开,眼不眨地盯着林澡雪。她全身香汗细细,微微娇喘,像一只白鹤立在那里。

他们没有听到喝彩声,他好像听到自己在柔声叫她:澡雪,澡雪!她也在唤他:师哥,师哥。那时候,她还没叫他姊夫呢!姊夫这个称呼,还是从她离开雪人峰以后才开始叫的。

可他知道,她日后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叫了。她也成了别人的人了。

台上,虫二看到两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身子一晃,已经站到林澡雪的身旁,伸手扶住了她,轻声问道:“你累了吧?上去歇歇!”林澡雪只觉全身酥软,无力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她小声说:“我有些冷,想离开了。”

虫二便点点头,冲逍遥子笑道:“逍遥子,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先行一步。”逍遥子这才一愣神,冲着他拱手,道:“柴兄好走,咱们后会有期!”点苍六仙也一起躬身相送,狄青突然在虫二的耳旁嘀咕了几句,之后虫二便点了点头。

风云雷电早把肩舆抬了过来,虫二先扶林澡雪坐上了一乘。却见狄青一个箭步冲到刘易容的跟前,把一个盒子往他手里一塞,脆生生地道:“刘大哥,这是我送你的,看喜欢不?”

刘易容打开盒子一看,见里边放着两颗碧绿的珠子,光润圆滑,晶莹剔透,显然要比自己送他的那个黄金面具贵重得多。刚想道谢时,却见狄青已经跳到另一乘肩舆上,坐在了虫二先生的腿上。两乘肩舆马上被抬了起来,飞快地向山下而去。

逍遥子目送着他们远去,直到消失了踪影,目光还是没有收回来。

冯问机、郎读、石箐露等人已经开始收拾茶具,张广陵却早拉着慧元去到一边,眉飞色舞地问起他刚才所弹的《霓裳羽衣曲》境界如何。黄月山走到逍遥子跟前,问道:“师父,咱们是不是也下山去?”

却听逍遥子长叹一声,高声吟道:“为君一舞肝肠断!哈哈!”然后身子就凌空拔起,闪电般地向山下飞奔而去,那笑声却似万马奔腾一般,滔滔不绝地传过来。

众人被他这一声长笑震得耳晕目眩,气血上涌。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了,那回音犹自在山谷间萦绕不断,竟是充满了悲苦之意。

幽亮的晨钟敲过五十四下,少林寺僧众新一天的晨课又开始了。慧元自经历了昨晚的奇遇,虽然将近一夜未睡,却并无困意,与众僧打坐一个时辰后,便起身来到证道院,想把昨晚的事禀告灵德禅师。

他还未走到方丈的禅堂前,远远地就看见慧晶和慧明两人被一个小沙弥引进了屋里去。慧元心想,原来两位师弟已经从姑苏回来了。他知道灵德方丈此时召见他们,肯定有要事问及,自己不宜前去打搅,便先行退出证道院,自回禅房打坐去了。

且说慧真,一大早便蒙方丈灵德禅师传唤,待赶到证道院时,才知道前去姑苏慕容世家探听消息的慧晶和慧明已经回寺。两人这前后共去了十六天,脸上都见沧桑之色,跟灵德和慧真叙罢了礼后,慧晶道:“禀告方丈,弟子二人奉法旨去姑苏慕容世家探访,一路上不敢耽搁,第七天总算赶到,只是并没有见到那位慕容施主,据他的家人说,慕容斌自半年前离开燕舞洲后,就一直信息全无。”

慧真听他这样一说,倒也不觉得奇怪,知道那慕容斌若果真心怀叵测的话,便一定会对二僧避而不见的。

只听灵德喧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慧晶慧明,你二人在那慕容世家里,可曾发现了什么异常迹象?”

这句话也正是慧真想问的,灵德方丈之所以派二僧前往姑苏,倒不是说一定便要见到那慕容斌,主要还是想去探听一下慕容世家的虚实。

只见慧明合十道:“弟子跟慧晶师兄虽然只在姑苏留了两天,却也亲眼目睹了些事体,正想说与方丈听,以判别真妄。”

慧晶当下便把去往慕容世家的情形原原本本地道来:“弟子二人第七天赶到苏州城后,便沿途跟人打听慕容氏的‘六合庄’所在,谁知问了七八个人,竟然全无所知,甚至连有慕容这个姓氏的人物也不曾听说过。弟子与慧明师弟当时好生不解,想那慕容斌在武林中也算是少有名气的人物,如何容身之地却掩藏得这般神秘,猜想其中定然有古怪。”

灵德禅师听到这里,跟慧真相视点了点头。听慧晶往下道:“后来,我和慧明师弟幸得两名丐帮的弟子前来指点,才知道那六合庄却原来是在苏州城西三十里外的燕舞洲。当下,那两名丐帮弟子又为弟子寻来了一只小船,说是要入那燕舞洲,便得走水路从那太湖进去。弟子素来不习水性,慧明师弟也是一样,所以只好偏劳那两名丐帮弟子送我们前往。

“那小船向前行了有一个时辰,满眼尽是的荷叶、菱叶、芦苇、茭白,若不是那两位丐帮弟子熟悉水路,哪里能分得清方向?弟子才知道,丐帮因那慕容世家平常里行事诡异,早就有所提防,王云峰王长老听说我跟慧明师弟要来姑苏寻访,便事先飞鸽传书告知了当地的丐帮分舵,找了这两个精明强干的弟子前来相助。”

灵德禅师听到这里,又喧了声佛号,慧真对这件事却是早就知道,王云峰事先便跟他通过声气了。

慧晶继续道:“我们到了未牌时分,终于来到一处岛上,那上面柳树成荫,隐约露出屋榭的飞角来。那两位丐帮弟子对弟子说,那就是六合庄了,他们却不便上岛去,便留在船上相候。于是我跟师弟道了谢,寻路而去,一道上见有数不清的飞燕穿柳戏水,却是没看到鹤。

“那六合庄倒也占地不少,一周遭建了十数座楼,雕梁画栋,甚是精致。我和师弟找上门后,那管家模样的听了很是惊奇,说是六合庄的所在外边少有人得知,我们能找到这里实在有些奇怪,但听说我们来自少林,还是请了进去。我和师弟道明来意,他说他们公子已经半年多没回庄来了,他们少奶奶已经身怀六甲,也不方便见客。听那意思,这便要请我们离开了。还是慧明师弟灵机一动,说是慕容斌月前曾到我少林造访过,并相告了一件机密之事,因为事关重大,不得真假,所以便想来找他再印证一下。那管家的见我们的态度坚决,这才答应进去禀告。

“我和师弟这才有暇打量那慕容世家的布置,虽然只是一处接待外客的大厅,却也与别处不同,不但桌椅古旧,便是那杯盘器皿也非中原之物,上面的文字弯弯曲曲,纹饰也有迥异。正堂之上,挂了一幅字,上面是个大大的燕字,落款的却是慕容超,想是那慕容斌的前人了。看来,这慕容世家在对燕子的偏爱却是由来日久了。我默默地记下了几个弯曲文字,后来回到苏州城找人辨别了下,才知道,那居然便是鲜卑文字。”

灵德禅师和慧真听他说到这儿,都是微微动容,心想这慕容世家却跟那鲜卑一族又有什么挂连?

慧晶又道:“我和师弟在大厅里等了有一盏茶的工夫,那个管家才走出来,对我们说,他家少奶奶身体不适,暂时不能见客,我们既然远道而来,便请在这里住一晚再走吧!我和师弟也想继续摸一下他慕容世家的底细,便答应下来。正想着去通知那两个丐帮弟子时,谁知那人又道,送我们上岛的那两个人已经被他打发回去了,明日他自会派船送我们上岸。我和师弟听了面面相觑,眼见对方竟是早就料倒我们会留下来,是以连后路都给安排好了。

“那天晚上,管家跟几个仆人伺候我们用过斋饭,又送上茶来喝。这期间,别说是什么慕容夫人了,就连其他的家人也不曾见到几个,这六合庄便好似一栋空庄园一样。大约是戍牌时分,管家送我们去客房,曲里拐弯地走了好长一段路,院子里种着各色花草,却又齐整有序,显然也是按阵势排列的。我一道上走来,默记着方位,待到了客房时,却是在西北角。

“我和慧明师弟灭灯就憩后,衣衫都不敢解去,瞧着白天的情形,心里也预感到夜里会发生变故,所以都做好了应急的准备。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果然便听到了响动,隐约地还有喝叱声,从窗缝往外看,东边有红光闪烁,我心想,难道庄里来了外敌?便想拉着慧明师弟出去看一下,他却小声对我说,不能两个人都出去,屋里边须得留一个人来应付。

“我明白他的意思,慕容家既然留宿,便断无不提防我们的道理,万一要是发现屋里没人,肯定会生出事端的。

想慧明师弟位列‘武四僧’之中,自然武功见识都在我之上,所以我便自动留下来,而让师弟前去查看究竟了。”

灵德禅师和慧真听他这样一说,都点点头。接下来,慧明便接口往下讲叙:“我和师哥商议好后,便从地上摸出一块小石子来,从窗缝里弹了出去,打在院子里的树干上。待见并没有人站出来查看,才相信院子里没有埋伏人,当下开了门跳到屋顶上去,朝那有红光闪烁的东角赶去。

“我留心躲过了几处有暗桩的地方,看到前面原来是一个大花园,假山亭榭俱有,里面灯火通明,黑压压地站了不少人,夹杂着嘲骂声,显然有外敌侵入。我瞅着靠北角长着棵一搂抱粗的柏树,正是绝佳的藏身之处,又能把院里的一举一动瞧个清楚,便悄没声地窜过去,藏在了树干上。这下子我才看清了,来的人约有十数个,穿着却是一般无二,都是白袍黑斗篷,胸前绣着一头黑兀兀的鹫鸟。那些人虽然用黑纱罩住了脸部,但瞧着身形,多半是女子。”

慧真听他说到那些人的装束,心中一动,暗想怎么灵秀宫的人也来寻慕容世家的晦气?他在山西翠云谷时曾遇到过这班人,听说是受命于什么灵秀宫主,极为难缠。

慧明继续向下说道:“慕容家出来的人却也不少,把门户都给围了起来,带头的正是那个招承我们的管家,听他喝问:‘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夜闯六合庄?’连问两声,那些穿白袍的女子只是不搭理。管家见了,一挥手,那些庄客便逼了上去。

“却听其中一个白衣女人问:‘慕容斌在哪里?’她的声音阴冷之极,让人听了很不舒服。那管家冷笑道:‘原来是群娘们,我主人的名字岂是你随便叫的?’话未完,就见白影一闪,紧跟着便是啪啪两记响亮的耳光,那管家张口就吐出几颗牙齿来,便听那女子冷冷地道:‘没有教养的奴才,让我先替你家主子教训教训你!’我一瞅那女子的身法,竟然不是中土的武功,透出一股邪气来。

“她才一说完话,我便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紧跟着月亮门里又走出了一队人,却是四个手拎红灯笼的丫鬟,拥着一个穿黄色衫子的少妇走了进来。那管家正捂着腮帮子哼哼,见到女人出来,忙道:‘少奶奶,你怎么出来了?’我一听说这便是慕容斌的夫人,当下更留了意。那少妇却并不答话,只是拿眼瞅着那些穿白袍的女人,别看她娇娇弱弱的,身上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我听到那个打管家耳光的女子道:‘我替你教训了奴才,怎么,看不过眼了?’那少妇道:‘慕容世家自有慕容世家的规矩,何劳外人插手,再说了,我并不觉得胡管家有什么过错!’她的话声轻柔,即便是在反驳对方也听不出一点火气来。

“那白衣女子嘿嘿冷笑:‘我打都打了,你又能怎样?’少妇叹道:‘那也只有原样奉还了!’只听得呛啷几声响,那些白衣女子的兵刃抽了出来,每人都是使一对护手钩。那白衣女子道:‘看你是身怀六甲之人,我也不跟你一般见识,快给我把慕容斌交出来!’我在树上听了这话,才知道那管家说他家少奶奶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原来并不是个幌子。

“就听慕容夫人道:‘我夫君半年前出门,至今未归,不知道你们找他作甚?’那白衣女子道:‘他受了我们宫主的指点,得了件好东西,却不知道知恩图报,反而躲了起来,真是不知死活。’慕容夫人道:‘贵客这话就奇怪了,

既然你们那个什么宫主也有意染指那件好东西,为什么当初不自己取了去,反而要假手内子呢?只怕是想借刀杀人吧?’

“那白衣女子听她这一说,怒道:‘胡说,他慕容斌给我们灵秀宫主提鞋都不配,何至于费这周章?’那慕容夫人淡淡地道:‘费不费周章大家心知肚明,你们连夜从天山大老远地跑了来,不会是只为了说一句气话吧?’她们这么唇枪舌剑来了一通,显然那白衣女子不是慕容夫人的对手。

“借着灯光,我看到那些白衣人都被激怒了,但那少妇却是面色坦然,笑吟吟地说:‘诸位远道而来,若是拼斗起来,传出去只怕江湖上的朋友会以为我慕容世家以多胜少,以逸待劳,未免胜之不武。所以呢,咱们之间不妨来一场赌赛。’白衣女问:‘怎么个赌法?’慕容夫人道:‘很简单,只要我在这院中挑个地方,贵客你能在上面站上片刻,就算你赢了。’

“那女子冷笑道:‘你到底想耍什么诡计?你若是让我站到火里,站到毒汁里,我也听你摆布吗?’慕容夫人笑道:‘此事若是危险,这还算什么待客之道?一句话,要是贵客做不到,而我做到了,这才算是我赢。’

“那白衣女子盯着慕容夫人看了会儿,终于道:‘好,咱们再说说条件,要是我赢了,你这六合庄便得任由我们搜上一搜,不得阻拦。’慕容夫人道:‘可以,万一要是贵客你输了呢,那么对不起,你打胡管家的两记耳光,我们也要原样奉还!’那白衣女子听了这话,脸色一变。慕容夫人笑道:‘这句话嘛,在此之前我就已经说过了。’”

慧明说到这里,冲着灵德和慧真道:“师傅、师兄,那慕容夫人确是个绝顶聪慧之人,我当时在树上听了,便知道她里边肯定有鬼,可就是看不出破绽在哪里。”慧真也猜道:“赌在那花园之中站立,还没有危险?那就肯定不是机关了……。”慧晶合十道:“师兄,那慕容夫人非常人可比,你自然便应该从非常之道去猜了。”

慧明道:“慧晶师兄说的是,我当时也在脑子里转过了几十个念头,但没有一样能恰倒好处。那个白衣女子想必也跟我一样,在心里盘算了好一会儿,终于答应下来:‘好吧!我们就赌了,你划下道来吧!’便见那慕容夫人笑靥如花,轻轻道:‘我要贵客站的地方嘛,便是……’她这一拖腔,我便屏住了呼吸,只听她慢慢吐出了下面的字:‘便是贵客你的腿上。’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我心里不禁暗暗替她叫绝,那白衣女子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跳不到自己的腿上去。

只听慕容夫人柔声问:‘贵客,你可能办到吗?’那白衣女子脸色涨红,唰地一摆手里的护手钩,恨恨地道:‘我办不到,只怕你也办不到!’慕容夫人还是微笑着,问:‘是吗?’她轻声咳嗽了下,说:‘我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六个月了,按理说还真的不能随便活动。’

“她一待说完这句话,身子便像被绳子扯过去的木偶,呼地一下就冲到了那白衣女子的跟前,然后双手一夹,左手贴住那人的后心,右手贴住那人的小腹,便将那人平平地放倒。就在那些白衣人的惊叫声里,她早夹着那人行云流水般地退了回来。

“那些白衣人待要冲上前去救援,却又投鼠忌器,只听慕容夫人格地笑出了声,垂头问那女子:‘贵客,你说我现在能不能站到你的腿上去呢?’那女子厉声道:‘你……你要是敢侮辱我,我……’慕容夫人道:‘那要看我高不高兴了,高兴呢,说不定就另外给你给个机会,再来赌上一次。’那女子此时已经软下来,问:‘你,你到底还有什么花样?’

“慕容夫人慵懒地说:‘我再考你一考,若是答上来了,便放过你这一回。’那女子咬着牙说:‘你鬼花样太多,我可不……不想被你再戏弄!’慕容夫人笑道:‘其实问题最简单不过了,你说我这六合庄的中间是什么?’那女子道:‘我怎么知道……是院子,肯定是院子了!’

“慕容夫人嘴里发出一阵啧啧声,道:‘贵客你又猜错了,我说这六合庄的中间是什么?不就是一个合字吗?’那女子气得说不上话来:‘你……。’却见慕容夫人将双手从她身上拿开,把她又推回了原处,语气马上也变得郑重起来:‘六合庄中间是个合字,我自然希望以合为贵,诸位,这就请吧!’我当时在树上听她这样一说,真是打心眼里佩服,那些白衣人更是出乎意料之外,当下只得灰溜溜地去了。”

慧明一口气把这过程讲完,慧真皱眉道:“慕容世家之所以在江湖上有今天的声望,绝非偶然,想那慕容夫人一个女流之辈,行事便如此机敏老练,慕容斌的心计就更不必多说了。”

灵德禅师道:“善哉善哉,那位女施主既然如此精明,只怕慧明你的行踪早就为她所知了。”

慧明道:“师父您老人家果然猜得不错。那帮子白衣女子刚走,慕容夫人便朝我藏身的大树上说了声:‘贵客既然已经来了,何不现身一见呢?’不瞒师父师兄,当时听她喝破我的行踪,真是把我吓了一跳,倒不是畏惧她的武功,主要是被她的精明震慑住了。我正要起身跃下去的时候,蓦然,头顶上有人长笑道:‘慕容夫人果然机智过人,佩服佩服!’我一听这声音,只觉后背发凉,原来事先便有人早我一步藏在树里边,可笑的是,我还自以为隐秘,却不知道自己一举一动早就落在了那人的眼里。

便见那人像一只巨大的黑蝙蝠似的,挥动着双臂,轻飘飘地在空中转了个圈子,又慢慢地落在了地上。他露了这一手轻功后,所有人都吃惊非浅,只见他个子高大,全身乌黑,肩上还披着一袭黑披风。”

慧真听到这里,插口道:“我识得此人,他是星宿海的黑蝙蝠杜望舒。”

慧明道:“师兄说得没错,正是此人。

那慕容夫人见他这等相貌,也是吃了一惊,嘴里却客气地问:‘请恕小女子眼拙,敢问贵客高姓大名?’那人傲然道:‘紫阳大仙门下,黑蝙蝠杜望舒是也!’

“慕容夫人道:‘只是不知贵客此来何为?’杜望舒道:‘说起这来意吗?倒是跟她们灵秀宫一个目的,你丈夫手里的那件宝贝,我师父也想分一杯羹,只可惜,嘿嘿,他慕容斌当真不在庄上,若不然,他也不至于做缩头乌龟,而让你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出来对敌了。’

“说到这里,他朝着慕容夫人抱了抱拳,’既然这样,我就不再多耽搁了。夫人不会也让在下回答出一个问题,才肯放行吧?’慕容夫人道:‘不敢!’只见那杜望舒长笑一声,双臂轻轻舞动,身子像一只大鸟似的,无声无息地跃过墙头,向远处飞去了。那慕容夫人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愣了好一会儿,才让众人散了去。我可是又等了片刻,才敢寻着原路回去,跟师兄谈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我们都慨叹不已。

“第二天一早,那个姓胡的管家过来请我们去前厅用饭,慕容夫人依旧没有出来相见。姓胡的却把一碗姜汤亲自端给了我,我不明所以,问他这是什么意思?管家一脸坏笑地说:‘这是少奶奶特意吩咐厨房给师父您熬的,她说你昨晚上经受霜打露冻,怕着了风寒后,埋怨我慕容世家招待不周,所以让小的给您熬了这汤。’我听了这话,差点把吃到嘴里的饭喷出来,好厉害的女人,她到底还是查觉了我。如此以来,我和师兄也死了想她打听慕容斌消息的心,吃罢了饭,让庄里的人用船把我们送出了太湖,这便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