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戈待旦风云古刹-少年乔锋

枕戈待旦风云古刹

慧真、王云峰、周春霆三人走出乔山槐家的草屋,了却了一桩心事,便紧步赶去少林寺。这少室山的山势陡峭,本不易登攀,幸好在大唐贞观年间,高宗李世民临驾少林寺时开凿了一条长八里许的山道,全用青石铺就,所以上下才十分方便。

那周春霆还是头一回来到嵩山,只见两旁树木森森,碑林耸立;侧面山峰上,五道瀑布飞流直下,泻珠溅玉;再往前几步,就见到黄砖碧瓦的一座大寺院掩映在丛林之间,颇具气势,周春霆不由得地连声感叹。

到得山门前,见两旁的柱石上嵌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地在天中,四海名山为第一;下联是:心传言外,十方佛教是初元。原来,这河南因居于中原之中心,故有”天心地胆”之称,并且嵩山更是五岳中的“中岳”,故而上联才写“地在天中”。又因达摩向来被佛教界称为禅宗初祖,少林武功素来又被推为天下武学的渊源,所以才有了下联的“初元”一说。

三人进了庙门,有慧字辈的弟子告诉慧真,丐帮帮主谢青山跟几大门派的高手都被安排在知客院里歇榻,主持方丈先得了慧光的禀明,已经去了证道院等他。慧真便让那名弟子先带王云峰和周春霆下去安置,自己则赶往证道院,去拜见灵德禅师。

少林寺的大小房舍、院落何止千数,证道院却是最西边的一座庙宇。慧真赶到时,见慧净、慧光、慧生、慧元、慧痛、慧净、慧寂等师兄弟都在方丈禅房的走廊上相候,当下一一跟他们合十施礼。

便听得房门拉响,却是慧晶和慧明退了出来,两人朝着他稽首道:“慧真师兄,方丈传你进去。”

慧真低头入内,刚欲磕头参拜,便听灵德禅师道:“你远道归来,就不必拘此礼数了吧!”但慧真还是恭恭敬敬地磕完了头,才抬起眼来,见禅师脸色红润、法相庄严,心下甚喜。他自幼出家少林,被灵德禅师收录入门墙,细心教诲,终有今天的成就,这师徒之情丝毫也不亚于父子间的感情,当下道:“月余不见,师父您神采依旧,弟子不胜之喜。”

灵德禅师笑着抬手,让他在禅床下面的蒲团上坐了,问道:“你且先把那契丹武士潜入我寺盗取武功秘籍一事,原原本本地讲与为师听!”慧真合十道:“是!”当下把如何在丐帮做客时,遇到姑苏的慕容斌,得悉了这个消息,之后又如何跟王云峰召集多名好手,星夜赶去雁门关埋伏堵截,又怎样误杀了萧燕山夫妇,将这些事尽数道来。

灵德禅师其间并不打岔,一直听他从头讲到尾,才道:“如此说来,那萧燕山夫妇确系是被误杀的了?”慧真道:“是,弟子为此心疚不已。”

灵德禅师道:“有心为善,无心为恶,世事无常,原本无根。若定要寻根源时,又当如何呢?”慧真道:“依弟子猜测,根源当有两条。”从怀中掏出萧燕山临死前遗留下的那块银牌,双手递了上去。

灵德接到手中一看,道:“虫二?”慧真道:“虫二便是‘风月无边’的意思,弟子在回来的途中,屡遭不测,皆是因为这块银牌引起的。所以说,这祸根之一便是这块牌子了。”

灵德禅师问道:“那么第二条呢?”慧真道:“第二条此时说来还早,便是那慕容施主向弟子所传布的这个消息,若是真的倒也罢了,真要是妄言,那么弟子如此兴师动众,又因此累及了诸多生命,实是罪孽深重,百死难恕。”

灵德禅师听完白眉一挑,看着慧真道:“慧真,你有没有想过,两条归一呢?”慧真脸色一变,道:“师父是怀疑那个暗中想夺银牌的大恩人,其实便是向弟子透露消息的慕容斌?”

灵德道:“为师心中确有此怀疑,他若是跟萧燕山夫妇毫无瓜葛,如何能说得出八月十二日这天,他们要经雁门关回转辽国?万一这契丹武士要来我寺盗取秘籍的传闻也是假的,那么除了想借刀杀人之外,他慕容施主的所作所为还能作何解释?”

慧真听了,猛地省起慕容斌派去那个的公孙清的所作所为,想到这里,不由得冷汗潸潸,半晌作声不得。灵德禅师道:“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是真是假,且再等等看。为今之际,最好能寻那慕容施主出来,一切自会真相大白。”

说着,把那块银牌又递与了慧真,“这件物事你要好生收着,待得水落石出之后,再交于那个契丹婴儿吧。”慧真道:“是!弟子这就起程前去姑苏,寻那慕容斌出来。”

灵德摇头道:“你这些天车马劳顿,还是留在寺里的好,为师已经派慧晶和慧明下山去了姑苏。”慧真这才明白,为什么灵德适才要单独召见慧晶和慧明两位师弟,原来是另有所遣,想到这里,他道:“弟子听说,已经有不少武林同道赶来少林助拳,万一这个消息是假,弟子一人诳语妄言倒也罢了,只是连累了本寺的盛誉……”说到这儿,朝着禅床上纳拜不止。

灵德道:“这却也怨不得你,照为师的本意,少林寺两千多名僧众,护持藏经阁里的秘籍已是足够,人多反倒生乱。不想丐帮的谢帮主为了慎重起见,竟是大撒了英雄帖,是以前些天来我少林的江湖朋友可以说是络绎不绝。

为此,本寺又不得不派出人手,通知各门各派不必大费周章,又劝那些已经到了少林的朋友,尽早地返回,所以现在留于本寺的,只有谢帮主和崆峒派、峨嵋派等几个老相识了。”

慧真听到这里,心下稍安。灵德道:“慧真,你一路辛苦,且先下去歇息吧!”慧真合十道:“是!”慢慢退了出去。

他一出得禅房,几位同门便围上来,自然都有些体己的话儿要说。之后,他去饭堂用了些斋饭,便在床上打坐入定了一个时辰。

待他再睁开眼时,便看到周春霆笑嘻嘻地站在外边,见他醒来,忙道:“慧真师兄,咱们去后山玩一玩吧!”慧真穿鞋下床,合十道:“春霆贤弟初次来我少林,贫僧自当陪同。”

周春霆道:“我倒也不是想贪看这少室山的风景,只因那王大哥刚刚才学了几手新鲜玩意,如今正在后山松林里习练,我便想邀师兄一起去瞧瞧看。”慧真边跟周春霆往外走,边问:“到底是什么?”周春霆神秘地说:“降龙十八掌!”慧真喜道:“如此说来,谢帮主是正式收王兄弟为徒了?”

两人走出了后山门,向上看去,但见清风过处,松涛翻涌,如海如潮。周春霆指着左边的小路说:“王大哥便是去了那边。”慧真道:“那可能是去塔林了。”

两人加快了步子,奔去塔林,但是尚未走到,便听到旁边的林子里传来了几声琴音。周春霆咦了一声:“这里如何有人弹琴?”

慧真停下脚步,听那琴声甚是古怪,琴弦每绷一下,他的心跳就跟着剧烈地跳动两下,一股躁意不禁涌上心头。

周春霆附耳道:“师兄,咱们悄没声地过去看看,瞧究竟有什么古怪?”慧真点头,两人施展轻功,钻进了那林子里。但那琴音却并不再响起,反倒是有人在高声吟道:“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这人的朗诵声还未完,便有个粗嗓门喝道:“郎老三你食古不化,不知变通,你明明站在松林兮终不见天,反说成了竹子;明明是俺冯问机和张大哥带你来这嵩山之上,却胡诌什么独后来。这般的死搬硬套,实在是有辱斯文,亏你还有脸面列入百晓先生的门下,自诩能一本《庄子》治天下,真是羞煞羞煞!”朗诵的那人听了,接口笑道:“冯二哥此言差矣!我不过是借《山鬼》一句来抒情言志,这就叫作避实就虚,‘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那个冯二哥听他又掉起了书袋,便又骂道:“放屁放屁,臭不可闻。”慧真和周春霆正在诧异间,忽听得琴声再次淙淙响起,这回听了不再压抑,而是如行云流水一般畅亮。

两人贴在树后,偷偷看去,见一棵歪脖松下面聚了三个人,两坐一站。站着的那个长身玉立,白袍如雪,手里捧着古书一卷,显然便是那个姓郎的朗诵者了。

弹琴的却是一个笑眯眯的中年人,高额凸颡,容貌奇古,身穿蓝袍。只见他双手挥洒自如,如同鸾凤齐鸣,或悬腕或挑指或压按或划弦,快慢有致。慧真虽然于琴法上的造诣有限,但之前在山西的翠云谷时,也曾与西夏王子元昊、逍遥宫的林凌波谈论过此道,因而也能听出些许妙蕴来。

那音调疏朗清越,像秋潭一样清澈,像寒月一样清明,像山涛一样清朗,像山谷回应一样清幽。当此深秋季节,在山林中听到这样的琴声,当真是令人心骨俱冷,体气欲仙。

周春霆素来不喜此道,便把视线看向另一个坐在地上的人,见他头戴青色纱帽,脸色发紫,颌下一部粗黑的胡子,正在皱眉凝神,看向地上的一块青兀兀的方板,那上面布满了黑白棋子,竟然是一个人在下棋。心想,这人倒也有趣,明明旁边便站着一个人,却反而要独自对弈。

便在这时,那容貌古怪的蓝衣人已经弹完了一曲,慧真不由得暗自叹赏,岂料,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喝彩:“好啊!清冷伶仃,遗世而独立!”慧真和周春霆大吃一惊,回身一看,却是慧元站在后边,击节叹赏,两人适才光顾得看那三人,竟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

只见那个弹琴的蓝袍人突然一个高儿从地上跃起来,有一丈有余,一股风似的窜到了慧元身前,两眼闪闪发光,急声问:“刚才是你在喊彩,是也不是,是也不是?”他经过慧真和周春霆身边,瞧也不瞧上一眼。

慧元合十道:“正是贫僧,适才听得施主所弹的曲子清冷出奇,正合着山川景致,便忘形喊了出来。”蓝袍人又紧问:“那你可知道我弹的是什么曲目?”

慧元道:“说来惭愧,贫僧并不识得太多音律。”那蓝袍人道:“那没有妨碍,有些人即便把全天下的琴谱都背熟了,也只是长了对牛耳而已。”亲热地拉着慧元的袍袖,“来来来,你是出家人,我正有一曲《梵音普安奏》弹与你听。”不由分说,便拉了慧元走到琴下。

他在琴前坐了下来,刚要抬手,又斜眼看着另外两个道:“老二老三,你们滚得远远的去吧,别打扰了这位大师父听琴。”别看那冯二哥跟郎老三斗嘴斗得凶,却是对这蓝袍人极为尊重,听他这一说,一个拿了棋盘一个拿了书卷,便走开了。他们走到慧真和周春霆的跟前,黑胡子的冯二哥正要开口询问,那琴声便响了起来。

若说适才那琴声清冷的话,这次却是幽静之极,一派平和纯净,并且多是单弦轻扫,听来就像把一颗躁热的心轻轻地浸入了雪水中,连毛孔和七窍都像透明了似的。所谓的太音希声,便是这个道理。

一曲终了,蓝袍人小心翼翼地问慧元怎么样?慧元一直闭目聆听,现在却道:“奇怪,奇怪!”蓝袍人急声道:“有什么奇怪之处?”慧元道:“贫僧本来从中听出了木鱼、钟鼓之音,却如何又会有如坠冰窟的感觉呢,苦思不解?”

蓝袍人听了大喜,在地上连连翻了三个筋斗,道:“没错,没错,终是有人听出了门道来。”站稳后,又道:“你再听一遍如何?”也不待慧元答不答应,又要束袖清弹。

却听那个冯二哥叫道:“大哥且慢!”蓝袍人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冯二哥道:“大哥,想这僧人肯定便是少林寺的和尚,师父不是让咱们来试一试少林武功的深浅吗?你怎么光顾着弹琴了?”

那蓝袍人听他这一说,一拍脑门,叫道:“糟糕,我看山川绝秀,景致迷人,于是乎琴兴大发,竟把这事给忘记了。”朝着慧元一拱手,“还没请教大师法号?”

慧元道:“贫僧慧元。”指着慧真道,“这是我师兄慧真。”蓝袍人点点头,道:“果然是少林寺的,在下张广陵……”说到自己的名字时,眼睛又亮了,“我这个名字倒也有番讲究,不可不事先做一说明,想那前人嵇康临刑前,以一曲《广陵散》送终,听者无不黯然伤心,无法自禁,此曲遂成千古绝响。我仰慕前贤,如醉如痴,遂有光大此曲的念头,索性便也改叫张广陵了。”慧真等人听暗暗称奇,心说这人对琴艺竟是痴迷到了这般程度,居然把姓名也改了。

那个手拿棋盘的黑胡子也道:“在下冯问机,平生最喜围棋之道,棋法阴阳,道为经纬,快哉快哉。”又指着那个白衣人道,“这是我们三弟,姓郎名读,一介酸儒耳!”那郎读听了他的话,并不以为忤,只是笑嘻嘻地冲着慧真三人拱手施礼。

周春霆见他们的言谈举止,却突然想到了在太原百草堂时,碰到的那四个给他们下迷毒的人,这两班人若是配到一起,堪称双璧。

慧真眼见这三人各有怪癖,行事异于常人却又天真烂漫,虽然适才听他们说,此行是奉了师命来试探他少林功夫的深浅,却也难以生出敌意来,当下道:“请恕贫僧眼拙,不知三位居士出身哪一门派,尊师是谁?”

那张广陵摇头道:“这可不能告诉你,我等前来是试探你少林武功来着,看有无可取之处,才好再做其他的决定。至于师门嘛,倒也不便透露。”冯问机附声道:“不错,家师此举是为了我师祖的‘天一阁’着想,那里边藏尽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典籍,惟独缺了丐帮的‘降龙十八掌’、大理段氏的‘一阳指’和‘六脉神剑’,还有就是你们少林的‘易筋经’……那个什么‘七十二’绝技也是搜罗得不全,未免失之完美,所以便想来你寺中借阅一二。”

慧真等听他这一说,大惊失色,心说难道这三人却跟那契丹武士是一伙的,当真想来我中原武林图谋不轨不成?又听那郎读摇头晃脑地说:“这借阅秘籍一事,便如同那百川归海一个道理,君子好学,手不释卷;挑灯夜读,孜孜不倦;集思广益,破书万卷,真是大雅之事也。”

慧真和慧元听他用掉书袋这一套阐释所谓的“强盗逻辑”,不禁气急,高声喧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周春霆忍不住冷笑道:“只怕这不叫借,叫偷吧?”郎读白了他一眼,道:“借怎么能叫偷,窃书实为雅事,又怎么能唤作盗?看阁下外表倒也相貌堂堂,岂知言辞粗鲁,颠三倒四,真是有辱斯文。”周春霆听他一派歪理,振振有辞,真是有好气有好笑。

却见慧元、慧真身形一晃,已经分开来,挡住了他三人的去路。慧真合十道:“善哉,善哉!三位施主这便随贫僧去我少林寺走一趟吧!”那冯问机道:“你们想招待我们三个吗,这倒也不必太客气。”

慧元道:“三位把少林寺当成了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师兄是想请你们暂留在本寺,待找到令师查明了真相,再放你等出去。”郎读听了这话,叫了起来:“大哥,二哥,他们是想把咱们扣押在这儿。”

周春霆笑道:“非也非也,挽留怎么能叫扣押?看阁下外表倒也相貌堂堂,岂知言辞粗鲁,颠三倒四,真是有辱斯文!”他照章办理,倒也驳得那郎读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冯问机却呼地举起了棋盘,道:“你们想留我们……嘿嘿,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俺正要见识见识少林寺的武功有什么惊人之处呢!”周春霆也呛啷一声拔出了长剑,指着了郎读。

那个穿蓝袍的张广陵看看拦在眼前的慧真,道:“我不跟你打,我要找他。”身子一晃,已经窜到慧元的跟前。三人见他步法古怪,心下一凛,无怪他三人出言无忌,身手确有不凡之处。

张广陵抱着琴,对慧元道:“我说和尚,你是我老张遇到的第一知音,咱们真要打时,也要在这琴弦上较量一二。”慧元合十道:“施主随贫僧去到寺里后,自当聆听雅奏。”

张广陵嘿嘿一乐:“此时却也由不得你,不听时也得听了。”手指在琴弦上一拔,一股劲风嗤地射向慧元,嘴里还叫道,“这一招叫作聂政刺韩,有名的古曲,悲壮之极,和尚你要不要听呢?”慧元不去理会他,侧身闪过,一记大力金刚掌拍了过去。

张广陵大叫一声,“瞧我的‘十面埋伏’!”身子跃起,左手端琴,右手叉开五指,朝着琴弦哗啦哗啦连扫两下,劲气震散了慧元的掌风。待双腿落地,却就势蹲下,揪住三根琴弦,回头照着慧元的小腹射去,“嘿嘿,小心了,这是‘梅花三弄’。”

慧真见那张广陵奇招迭出,且是无形劲气伤人,暗自替慧元担心。却见那冯问机平端着棋盘道:“大师可懂得棋道?”慧真道:“略懂一二。”冯问机道:“那好,咱们就来下上一局如何?”把棋盘呼地朝慧真推去,慧真伸手一抓,才知道原来是磁铁做的,是以棋子都吸在上面,却是每边的沿上各摆了二十粒,朝自己这边的是白子,对方的是黑子。两人默运功力,顶住棋盘,不让对方攻过来。

慧真道:“施主想怎样下这局棋?”冯问机道:“很简单,不能动手,只要把各自的棋子尽数移到对方那一边,就算是赢了。”慧真道:“很好,贫僧就奉陪到底!”张嘴对准一粒白棋子吹出一口气,推得它徐徐朝对面移去,冯问机不敢怠慢,也提足内气张口喷去,将一粒黑棋子朝慧真那边推去。

那郎读见那两对都打在了一起,冲着周春霆说:“咱们也别闲着了,虽然你不是和尚,但你侮辱本人在先,这口恶气总是要出的。”周春霆一抖长剑,道:“正要领教!”郎读却道:“且慢,让我先翻书查找一下,再做理会!”

周春霆大奇,问:“你要找什么,现学艺吗?那可是来不及了。”见他当真把手中的书卷翻开,那本《庄子》的内页却是用黄色的绸缎制成的,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字,眼见此人行事诡异,怕他是在故弄玄虚,竟是一点也不敢大意。

郎读翻了两下,便叫道:“有了,阁下是使剑的,我便用庄子的《说剑篇》来接你的招吧!”周春霆道:“那也无妨,阁下只须提防刀剑无眼就是了!”郎读摇头晃脑地说:“此言差矣,我要是不跟你说清楚,岂不是浪费了这《说剑篇》。”一清嗓子,道:“听好了,我要用诸侯之剑对付你!这诸侯之剑,拿智勇之士做剑尖,拿清廉之士做剑刃,拿贤良之士做剑脊,拿忠诚圣明之士做剑环,拿豪杰之士做剑柄。”

他读到这里,卷书成筒状,霍地朝周春霆的面门扎去,使的却是判官笔的招数。周春霆叫声来得好,剑身向上反撩,便想顺势把他的书给削成两半儿。但郎读却也变招迅速,把书本散开,紧跟着来了招“铁蒲扇”的招势,却是东北铁扇门的杀手锏,周春霆的剑跟他的书本碰到一起,居然没有丝毫损坏它,不禁暗暗称奇。

另一边,慧真已经将其中的十粒白色棋子移到了对方的边沿,而冯问机却比他整整少弄了三粒,不免气急,抬脚便朝慧真的小腹踹去。慧真应变迅急,反踢一脚,勾住了他的脚弯,向旁边一拉,冯问机身子一晃,赶忙使用千斤坠,扎住下盘。两人已经顾不得朝棋子吹气,一手夹着棋盘,一手交战,棋盘下面,也是脚来脚往,互不相让。

松林尽头的慧元和张广陵此时却战成了平手,两人袍袖飞舞,蹦跳挪移,看似斗得甚为激烈,其实心下惺惺相惜,都是不肯朝对方利下杀招。慧元嫌大力金刚掌过于狠猛,早换作了“大悲手”,张广陵更是连内力也不用了,只是把自己创练的“焦尾十八打”,一招接一招地演练给慧元看,时而《汉宫秋月》,时而《禅院钟声》,无不是依照古琴曲的特点演化而来。两人便等于是用身体的动作来代替了言谈,当真是心传意会,其乐融融。

周春霆跟那个郎读此时却是打出了真火来,他眼见自己手里仗着利刃还赢不了对方手中的书本,心下又气又急,把柄长剑舞成了一团光,雨点般劈杀。郎读见他来势过猛,也是不敢触撄其锋,脚下连退两步,随即把书从中一折,束理成长条状,使了一招“夜叉探海”劈了过去,这次却是五虎断门刀中的招数了。

周春霆没想到他用一本书,便能使出这么多花样来,也是暗自钦佩,叫声好,长剑一线,直穿他的胸口。这一剑快似闪电,眼看着郎读便要躲避不及,却哗啦一下迎着剑锋摊开了书本,又从中一合夹住长剑,只听得啪地一声,便折断了周春霆的兵器。原来,他这书是用雪蚕丝和乌金丝混织而成的,寻常刀剑很难削得破。

在一旁跟冯问机缠斗的慧真见到这情形,吃了一惊,心知拖延不得,猛地松了把住棋盘的手,双掌运气朝冯问机的胸前击去,同时脚下接连踢出两腿。冯问机见他突然丢了棋盘朝自己拍来,大惊,刚想叫声你犯规了!慧真的双掌劈到中途,却突然收回,左手又抓住棋盘的边沿,而他的右脚却结结实实地踢在了冯问机的膝盖上。

后者不提防,向后噔噔噔噔连退四步,抓住棋盘的手早就松了。慧真把棋盘轻轻放在地上,合十道:“范施主,承让了!”冯问机气得鼻子都歪了,黑胡子一缕缕地扬起来,忿忿地道:“你使诈!”

却听张广陵一声长笑,唰地跟慧元分了开来,道:“咱们两家战成了平手,还是罢手言和吧!”朝着慧元招招手,道:“我再给大师弹奏一曲《梵音普安奏》如何?”慧真喧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虽然战和,但几位施主要想离开这少室山,只怕也那。”冯问机也反讥道:“嘿嘿,只怕你和尚想留下我们几个,也没有那么容易。”

话音刚落,一股劲风便呼地从身后袭到,冯问机大惊,反身也击出一掌,与来人的掌风一触,只觉劲道奇大,竟然如排山倒海般地涌来。他怪叫一声,身子便向后飞去,啪地撞在一棵矮松上,枝叶断裂。

那人一掌打退冯问机,脚下毫不迟疑,左手在前面划了个圈子,右掌又侧着拍向郎读。郎读见他的掌未到,掌风已压得自己胸口气血上涌,哪里还敢硬挡,慌乱中身子在地上一滚,躲了开去,样子委实狼狈,再也顾不得什么读书人的斯文了。

那人的身形早又冲到了张广陵的跟前,左手照样划了个圈子,右掌侧着拍了过去。张广陵大喝一声,放下手里的古琴,提起十成内力,双掌夹风迎了上去,只听得蓬地一声闷响,他的身子向后连退了两步,脸色大变。那人用同样的一招接连击退了三名高手后,却并不乘胜追击,而是收了势子,缓缓吐了一口气。

周春霆喜道:“王大哥,好厉害的降龙十八掌!”来人正是王云峰,他得蒙帮主谢青山传授了一招“神龙摆尾”,适才正在前边的树林里苦练,听得这边有厮杀声,便寻了过来,待见那冯问机出言不逊,便立即出手,连他也没有想到,这一招“神龙摆尾”竟然有如此威力。

那郎读给王云峰一招弄得灰头土脸,斯文扫地,正自羞怒不堪,忽听到周春霆说来人使的是“降龙十八掌”,当下惊喜地对张广陵道:“大哥,这就是降龙十八掌!”王云峰冷冷地道:“不错,正是降龙十八掌,怎么,你们也想抢吗?”

张广陵叹道:“今日总算见识了丐帮绝技的厉害!”蹲下身去,捡起了地上的古琴,道:“二弟,三弟,我们走!”冯问机和郎读听了,马上跟他靠在了一起。

慧真见他们还想逃,忙道:“王兄弟,切莫让这三人走掉,他们是想来少林寺盗经的。”与王云峰、慧元、周春霆三人正要并力上前,却见那张广陵从怀里掏出一把竹签,使了招“满天花雨”,唰地一下,便均匀地插在了面前的地上。

三人急速地向后退去,退了十几步,又是一把竹签洒下来。

王云峰刚要踏上去,突然一阵头晕目眩,那些竹签竟在瞬间变成了高大的石柱,布置规则,排列有序,里边烟雾缭绕,影影绰绰地,还有人在其间闪动。他心里暗自叫声不好,知道对方摆的是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类的阵法。

慧真在一边也看出了门道,一把将王云峰扯了回来。

当下,四人都不敢再追,眼睁睁地瞧着三人飞快地逸去,隐隐地,张广陵的话声还传了过来:“慧元师父,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那《梵音普安奏》有何妙处?等下次见面时,一定相告。”

周春霆看着他们的背影,叹道:“这个张广陵可真是个琴痴。”慧元道:“可惜贫僧跟他交手十数回合,还是没有看出他们出自哪一门派。”王云峰道:“从他们的口音打扮看,应该是滇南一带的人,难道是被那契丹武士收买了?”

慧真转身对王云峰合十道:“恭喜贤弟得传丐帮神技,降龙十八掌果然威力无匹。”王云峰却叹道:“只可惜今日方蒙得帮主他老人家传授,若是早学了,在雁门关黑石谷时,倒也不惧那萧燕山了。”

周春霆在旁听了心中不喜,忍不住反驳道:“王大哥,你说这话可就不对了,本来就是我们误杀了对方在先,这须怨不得人家。”他可不知道,正因为雁门关一役死了三名丐帮的好手,谢青山才传了王云峰一招“神龙摆尾”,用以防身。

却听慧真道:“这件事,我等还是回去禀明方丈和谢帮主,再行定夺吧!”于是,四人不再耽搁,遂返回了寺去。

快到证道院时,慧元跟三人分开,欲去经堂念经,周春霆道:“慧元师兄,我也跟你去。”慧真道:“周贤弟,你怎不跟我一同去议事堂?”周春霆摆摆手说:“还是你和王大哥进去跟各位长老说得好,我心乱如麻,只想静一静!”

跟随慧元去了。王云峰看着他的背影摇头,道:“这个周春霆,就是多了些妇人之仁。”跟在慧真后面进了方丈室。

灵德禅师听说了此事,马上请前来助拳的各大门派高手和本寺龙树院、达摩院、戒律院、罗汉堂、般若堂、药王院、菩提院、知客院、舍利院各院的首座、长老,前来证道院议事。不多时,各方要人已经到齐。

那丐帮帮主谢青山身材高大,身穿粗布青衣,一头灰白长发散披在肩上,虽年近六十却不见丝毫衰态,他脸色赤红,一双眼睛顾盼之间精光闪烁,就像一头威猛的狮子;挨着他身边坐的,却是峨嵋派的金光道长,面容瘦削,高冠鹤袍,他是掌门人金风道长的师弟,以十八路混元剑法名动武林,江湖上传闻,他在剑术上的造诣实是已经在他掌门师兄之上;这两人在灵德的禅床右首坐了。

坐在左首的是一个穿黄色袈裟的老僧,慈眉善目,鹤发童颜,却是莆田少林的主持灵清大师,论长幼还是灵德的师兄;紧挨着他坐的是两个中年人,穿着打扮一模一样,便是崆峒派的陆云飞、陆云落兄弟,两人却是同胞所生,一般长得英挺神武,兄长擅使左手剑,兄弟擅使右手剑,他二人的两仪剑法配合起来天衣无缝,罕逢敌手。

灵德禅师待众位长老也落了座后,才对侍立在一旁的慧真说:“慧真,你且把后山之事说出来听。”慧真躬身道:“是!”

当下把那三人的相貌、打扮、怪癖、来意一点不漏地说出来。

谢青山听罢,大声道:“看起来,这契丹武士想潜入少林寺来盗取武功秘籍一说,倒并不是空穴来风。想那辽狗长相凶狠,在我大宋境面上来往未免忒也显眼,所以说,先动以重金请些武林败类来寺里捣乱,他们再在一边相机行事,也是极为可能的。”

陆云飞却道:“可那三人口中明明又提到的‘天一阁’,这却又作何解释?”谢青山笑道:“陆兄弟也太直爽了,焉知这不是个托词?想那投敌叛国的行径乃人神共愤的事,他们如何敢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陆云飞还未再接口,他兄弟陆云落就笑道:“谢帮主果然见识老到,只是那三人也忒鲁笨,就算是想来少林借阅秘籍,怎么竟然口无遮拦地便说了出来,当真是有趣得紧。”他并不正面去反驳谢青山,只是针对那三人的所作所为再次提出疑问,谢青山听了,果然觉得事情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只听得来自莆田少林的灵清大师轻轻喧了声佛号,对灵德道:“师弟,你可还曾记得志坚师叔吗?”灵德禅师听他提起这个名字,心中一动,马上想起了十多年以前的一桩旧事来。

当时,他还未接任方丈之位,只担任了达摩院的首座,记得是三月二十九那天,莆田南少林的主持志坚师叔突然造访少林寺,随后,他和时任般若堂首座的灵清一起去了方丈室。灵德知道,方丈志愚大师传他们一起来见志坚,多半是想谈些有关武学方面的事情,因为达摩院是专门研究本派的武功心法,般若堂却是专研其他各大门派的武学精要。

那天,他们见到志坚师叔时,见他神情委顿,似乎生过了一场大病,都是惊诧不已,因为这位师叔外号铁罗汉,身上兼通少林的七种绝技,功力深厚,实是本派一等一的高手。后来一问才知道,他是跟人比武时,大伤了元气。

原来,在半个月前,有一对年轻男女突然上门挑战南少林,武僧们先是没怎么在意,岂料那两人武功绝高,片刻间便将一班武僧尽皆打败,终于惊动了方丈志坚。他出去一看,当真是吃惊非浅,因为来的人中,男的外表儒雅,女的纤秀明丽,年纪都没过而立之年,怎么看也不像是习武之人。

因见那男子出手时,并没有造成门下弟子的伤残,所以志坚在跟他一开始过招时,也只使出了三分力道。谁知那人轻描淡写地便接下他十招“大悲手”,又轻松地破了他的“袖里乾坤”。他的功力看起来并不霸道,但不管志坚使出多大的劲道,总是能接得住。并且,一交上手就很难撤换下来,必得把整套拳都使完了,他才会歇手,看那情形,简直是把跟他放对的人当作了陪练的。

志坚大师打到最后,见始终无法取胜,迫不得已便使出了“少林七十二绝技”里的“袈裟伏魔功”。这样一来,那男子见是新功法,眼睛便神采炯炯,全力招架,他的掌法和内力委实怪异,志坚一旦被他缠上了,便不能打快,只能放慢了步子跟他过招。

就这样,志坚大师为了挽回南少林的面子,将“龙爪手”、“大智无定指”、“如影随形腿”、“因陀罗爪”、“推山掌”、“竹叶手”尽皆使了出来,当真是用尽了生平所学,但自始自终也没能将对方打倒。

那男子待他使完了最后一招竹叶手,长笑一声,便退回了那女子跟前,笑道:“师妹,这少林派的武功果然博大精深,值得收录。”那女子道:“只是有些过于霸道,不适于我逍遥宫的修炼。”男子道:“那就给它来个去除糟粕,留存精华吧!师妹,你适才记下了几成?”

那女子眼波流转,道:“我比不得师哥你聪慧,只记住了八成。”那男子道:“再加上我的领悟,那也足够了,咱们半年之内,已经收录了三十五个门派的武功,再加上这少林的技法,‘天一阁’现在的藏书已经大为可观了。”

志坚在一旁听他们对本派武功评头论足,又自夸什么已经学去了八成,还说什么半年内就学去三十五门派的武功,心说这两人要不是失神疯了,就是狂妄到了极点。须知道,他练成这七门绝技,前前后后总共化去了三十年的时间,这两人片刻之间便说已经学去了八成,还要来什么去芜存精,当真是大言不惭。

当下,他大吼一声,“两位施主都给老衲留下来吧!”使出一招龙爪手朝那男子的后心抓去,那男子霍地回身,也探出一爪,后发先至,已经罩着了志坚的顶门,正是龙爪功里的“乌龙探海”。

志坚一愣,随即变化招法,矮身抓向他的右肋,却是“因陀罗爪”中的“恒河流沙”,谁知那人也同样使出了这一招,只是比他还快上半分,抢先抓中了他的“京门穴”,却并不使力,而是又飞快地收了回去。这几下子迅如电闪,旁边的僧众根本就看不清两人是如何动作的。当时,志坚见他接连使出了龙爪手和因陀罗爪,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就此呆里在当场,根本接受不了这种事实。就听那男子笑道:“师妹,你这小无相神功果然厉害,足可跟他少林一派的内功心法以假乱真了。”那女子笑道:“师哥,这小无相神功师父当年可只是传了我一个人,我又违背师训传了你,你呀,可得讲些良心。”那男子笑道:“那是自然。咱们这就去吧!”挽着那女子的腰肢便向殿外走去。

众弟子见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气,当下纷纷拥上来阻拦,只听那女子冷笑一声,长袖一卷,旁边兵器架上的数十柄刀剑蓦然一起跳了起来,向众僧激射过去,她出手可要毒辣得多,众人一片惨叫声,纷纷栽倒在地。原来她也是个绝世高手,志坚方丈看到这里,当真是万念俱毁,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等聪明之人,居然能在跟人过招之间,就把对方的套路尽数学了去。

经此一役,志坚大师虽没有受什么伤,却自觉着已经元气大伤。他后来想到,那对男女既然能来他南少林,难保就不去嵩山少林寺来寻事,于是马上起程前往少室山示警,让志愚方丈早做准备。

当时,担任达摩院首座的灵德和般若堂首座的灵清虽然不敢相信那对男女有如此神通,还是遵照志愚禅师的法旨做了部署。但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却并不见那两人来寺庙滋扰,于是防范之心便渐渐淡了。

那志坚禅师自身心上遭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后,终日郁郁寡欢,很快就圆寂了。不久,般若堂首座灵清便去了莆田少林,做了主持。现在,他跟灵德重提旧事,并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众人听了都是倒吸了凉口气。

灵德禅师合十道:“阿弥陀佛,难道说,志坚师叔十年前的示警,今天才要发作吗?”慧真道:“弟子明明听那三人说,他师父此举是为了他师祖的‘天一阁’着想,那里边藏尽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典籍,惟独缺了丐帮的‘降龙十八掌’、大理段氏的‘一阳指’和‘六脉神剑’,还有就是我们少林的‘易筋经’,好像‘七十二’绝技也是搜罗得不全,未免失之完美,所以便想来我寺中借阅一二。”

谢青山听了冷笑道:“居然连降龙十八掌的主意都打上了。”

又听那峨嵋的金光道长道:“无量天尊,谢帮主切莫小看了那对男女,我峨嵋派的混元剑法虽然不是什么绝学精要,却也是在十年前便被他们借了去。”众人听了,都是一惊。

听那金光道长叹息道:“这件事因为关系到本派的声望,十年来,峨嵋弟子对外是绝口不提的,只是如今那些人又找到了少林的头上,贫道也不得不说了。”众人至此才信了张广陵三人的“狂妄之言”。

灵清大师道:“如此说来,跟慧真他们交手的便极可能是那男子的徒孙了。这场祸患偏偏会跟契丹武士的行动牵扯在一起,当真是蹊跷之极。”慧真道:“师伯,有件事弟子心中委实不解,那张广陵、冯问机、郎读三人看年纪并不比弟子少,而听师伯刚才所言,十年前那对男女风华正茂,又如何能成为他们师祖呢?”

崆峒派的陆云飞道:“也不是没有可能,他们极有可能带艺投师的,这就无关年龄大小,艺高为师嘛!”又听谢青山道:“他们怎么收徒关我们什么事?”一拍胸膛,道:“我老谢只知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对狗男女果真来的话,便请他先吃我的‘降龙十八掌’,看怎地就能凭空里学了去。”

王云峰在旁边听了,不禁暗自摇头,心想,帮主他老人家都这等岁数了,怎么还是一副火杖脾气,丐帮近些年在江湖上树大招风,颇多是非,跟老人家这种性格自然脱不了干系。又看到崆峒派的陆氏兄弟面带讥笑,显然心里也是瞧谢青山不起。

却听灵德禅师道:“谢帮主说的不错,现在本寺也只能静待其变了。”当下颁下法旨,让各院的长老、首座下去谨慎防范。

众人自行散去后,王云峰和慧真依旧走在一起,见夕阳下的寺庙,殿宇高耸,古木参天。一个赤着膀子的僧人正快步跑上了钟楼,扯动绳子,带动那块木槌开始一下下地撞钟,王云峰突然想起了那句俗语: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来!正要跟慧真打趣一番,却见他双手合十,垂目聆听,看起来甚是庄穆,心中不由得也是一动。

那钟声悠远绵长,犹如可以穿山越岭一般,先是沉重缓慢咚嗡咚嗡,后来节奏渐快,便只剩下咚咚的急响。那僧人跟钟被金黄色的光线一映,剪影很是庄严好看。待一通暮钟撞完了,只剩下明亮轻缓的余音,在山谷、林间袅袅回荡。

王云峰被这钟声勾起心事,不禁虎目含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慧真转头看着他,问道:“贤弟何故叹息?”王云峰吁了口气,道:“不知怎么地,这通钟声让我突然生出厌世之感。”慧真道:“出世也好,入世也罢,你我终归还是在这尘世之中。贤弟新蒙谢帮主传授神技,本该意气风发,又岂可如此颓丧?”

王云峰强打起精神来,道:“不错,帮主他老人家此举摆明了是准备要我接承他的衣钵,只是……”他说到这里,又摇头道:“算了,还是别让这些尘事扰了师兄你的清修吧!”

两人沿着青石小路朝知客院走去。慧真问道:“王兄可知道适才这暮钟总共撞了几下?”王云峰道:“这个……倒还真的没有数过。”慧真道:“一共是54下,连上晨钟54下,总数为一百零八下。”王云峰问道:“里边还有什么讲究吗?”慧真道:“便是要人断去这一百零八种烦恼。”王云峰听了,默然不语。

正走间,突然听到一阵木鱼的敲打声,却是周春霆手持一个木鱼,一边敲打,一边从旁边的经堂里转出来。他见二人,赶忙招呼。王云峰道:“你手里怎么拿了个木鱼?”周春霆道:“我适才听慧元师兄讲解了这木鱼眼睛的事,着实受了启发,便讨了一个拿回去敲打。”

王云峰笑道:“你又不是出家人,要这玩意做什么?”周春霆也笑道:“慧元师兄说了,我很有佛性,所以,我要经常用它磨洗自己。”王云峰道:“他怎么说?”周春霆道:“以这木鱼上的巨眼为例,鱼是永远不闭眼睛的,昼夜常醒,木鱼便是用来提醒修行者,时刻保持惊醒。”王云峰听了这番话,心说,倒是跟那暮钟惊魂里的禅机相通了。

接下来便是半个月过去了,少林寺里并没有什么风吹草动,那契丹武士意欲图谋不轨、那逍遥宫的传人要来借阅武功秘籍,两种传闻都像是泡影一般,只在众人嘴里一晃而过,并没有真的掀起波澜。

这些日子,王云峰一直跟谢青山习练“降龙十八掌”的“亢龙有悔”和“战龙在野”。周春霆则缠上了慧元,整日沉迷于佛法的探讨中。慧元因见他确实身具佛性,倒也愿意跟他谈禅论机。

到得第十六日的晚间,整个庙宇内的警戒已经松缓下来。这晚,慧元正在禅床上闭目打坐,突然听到窗纸被轻轻嗑了一下,慧元睁开眼,道:“阿弥陀佛,是春霆施主吗?”外面却并没有人应,只是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琴音。

慧元心中一动,穿了僧鞋开门出去,只见半轮明晃晃的皎月悬在东天,院内却是不见一个人影。正自迟疑,东面角落里又响起了轻脆的琴声。

慧元此时再无怀疑,拔步出了龙树院,刚走出没几步,就见树丛后转出两名身着黑衣的僧人,手里各持一把寒光闪闪的戒刀。他们朝着慧元合十道:“师叔可是听到了什么响动?”却是玄字辈的弟子在守夜。慧元素来不打诳语,只好含糊其辞,说道正要四下去看看,就这么遮了过去。

他知道,夜间守卫寺庙的僧众多是聚集在菩提院里,像那些念经、用膳、歇息的地方,反倒是没有多少人看护,所以便先转向那些地方,之后才跃出院墙,折向了后山。这一来,虽然多耽搁了些时间,却并没有惊动其他僧众。

慧元一口气跑到半个月前,跟张广陵初会的那片松林里。此时天籁俱寂,头顶上清辉如水,林子里叶影重重,时有山风掠过,吹得松涛此起彼伏。他向前走了几步,听宿鸟咕咕地相互应叫,此外却是听不到任何响动。

慧元心想,“难道不是他的琴声?照情理说,那张广陵是本寺的敌人,我自该告知方丈才是,却受他琴音的蛊惑,独自寻了过来。”转念一想,又道:“不对,所谓琴发心音,半点不假,他果真是那种卑鄙险恶之人的话,是绝对弹不出这等清雅悠然的曲子来的。”

须知道,这慧元自幼出身名门望族,深得琴棋书画的熏染,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才丢弃了尘缘,入了佛门。但在“真元灵晶”四大文僧中,向来有“儒僧”的雅号。

正思忖间,突然听到暗落里有人哈哈一笑,紧跟着是两下咚咚的琴声,张广陵已抱着他的琴从阴影里跳了出来,笑道:“慧元大和尚别来无恙?”慧元朝着他合十道:“阿弥陀佛,张施主此来,难道还是为了我少林的武功秘籍不成?”

张广陵跺跺脚,发出了牢骚道:“这是从何说起,从何说起?我是见今晚月白风清,颇能牵动情怀,所以才屈尊做了一回夜猫子,潜去你那里相邀……对了,你们寺庙里戒备森严,莫不成便是防备我们的?”慧元道:“正是!”

张广陵苦笑道:“你们这些出家人也是忒把我们师父看得小了,他老人家要想借阅你们藏经阁里的秘籍时,必然是正大光明地登上门去,岂会学那些下三滥行径?”

慧元道:“如此甚好,贫僧心里也一直在疑惑,看三位施主胸中各有丘壑,自非常人可比,当不至于做出此类勾当。”张广陵笑嘻嘻地道:“说不盗时,其实还是要借的,只不过要你少林心甘情愿地献出来而已。”说到这里,凑近了慧元,问道:“我说慧元,你那天听了我的一曲《梵音普安奏》,说是奇哉怪也,却不摸其中的玄机,这些天是不是心痒难搔啊?”

他越说越热烙,和尚也不叫了,干脆直呼其名。慧元合十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每日以修行课业为重,又岂可过多沉溺于声色之中!”

张广陵听了这话,又跳了起来,怒道:“放屁,放屁,万物万象之中无不包含禅机,偏你这和尚食古不化,拘泥于那些狗粪经书里边,妄为我把你引我知己!”慧元躬身道:“善哉,善哉,张施主此言甚是,佛头着粪,吃茶棒喝,皆是大悟之径,贫僧承受教了。”

张广陵听他这一说,方转怒为喜,道:“那你现在想不想知道,我当初是怎么作出那《梵音普安奏》来的?听我说,两年前,我跟家师一起去风雪谷去抓那只寒玉蜈蚣,不成想,便遭遇了雪崩,我和家师失散,被困在了一个山洞里,干粮很快就吃完,饥寒交迫苦不堪言,你说,我当时应该怎么办?”

慧元道:“张施主你自然是以苦作乐,来弹琴自娱了。”张广陵一拍大腿,道:“可不是怎的,我幸好是琴从不离身,便想学那嵇康,也为自己谱上一曲,好作为临终送行之用。这不,便有了这曲《梵音普安奏》了。”慧元道:“后来呢?”

张广陵道:“后来我自然便被家师救出去了,不但小命得保,还幸得了这首《梵音普安奏》。不然的话,别说你听不到这曲子,就连你我今天之会也成了泡影。”他说到这里,捧腹大笑,显然甚是开心。

慧元道:“凡事皆有缘法,张施主合该着被困雪谷,机缘巧合,方能做出这等妙曲来。”张广陵喜道:“这话再对不过了,只可惜这妙曲问世后,没有几个人能从中听出它的禅机来,更别说蕴在里面的寒意了,真是驴耳牛耳,蠢不可耐。”说到这儿,猛地一拍脑瓜子,说:“糟糕,有件事我差点忘记了,我今晚来,便是想带你去见家师的。”

慧元听了心中一动,沉吟道:“这……”张广陵见他有推脱之意,忙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博学多才,上知天文,下识地理,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工艺杂学、贸迁种植,无一不会,无一不精。你要是错过的话,定会抱憾终生!”

慧元道:“但不知尊师现在何处?”张广陵笑道:“正在上面的‘小有天’上跟师弟们一起赏月呢,咱们这就去吧!”慧元一来是确实想见见这位高人,二来也想替寺里探听些消息,便不再推辞,当真跟着他去了。

此时,虽然有月光,但走在山谷里还是有阴森感。四下是一片深青色,漫天的星斗似乎隔得极远,身边的山脊倾斜连绵,两侧的崖壁悬于山坞中,乱峰森罗万象。两人施展轻功,向上攀去,一口气翻越了数里山巅,谁也没见落下,心里都是相互钦佩。

过了二祖庵,山峰已经全是青石垒立,不见半点泥土。石崖向下坠落形成深潭,一泓碧水从上面倾泻而下,喷雪般溅起了一阵阵洁白的水花。他们踩着涧中的乱石向前窜,由西面攀上去,见峰前的石台顺势而崛起,俯着四周层层叠叠的崖壁,显得阴森狭窄。

由此上去不远,便是炼丹台了,炼丹台三面悬空,一面斜靠着青翠的崖壁。台上面的那个小亭便是“小有天”,因为坡势过陡,是以很少有游人能到达这里。

他们还没攀到上面去,便隐隐地听到了丝竹的悠扬声,依稀还听到有个女声在唱:“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下乍摇风,嫩柳池塘初拂水。”张广陵听了笑道:“老六又在开始唱杨贵妃的《婀娜》了。”再向前几步,女声突然变成了男声:“爱妃啊,寡人新作了一只曲子,你且快取笛来,待寡人为你亲唱一曲,以示亲爱……”

慧元跟着张广陵翻上了炼丹台,只见那亭子里外大大小小围了五个人,有个穿青衣的少年正在拂着袖子呀呀地学唱,一个穿红裙的少女则吹一管竹笛伴奏,另有一个汉子手持一根竹筷敲打着石板,卡着拍子。

那个手拿棋盘的胡子冯问机和手拿书卷的郎读也在里边。他们见到张广陵带着慧元上来,便叫道:“大师兄回来了!”张广陵哈哈笑道:“你们不是不信他慧元会跟我来吗?还说什么他会招集和尚把我扣在少林寺,哼,哼!我张广陵几时看错过人?”

众人上前来跟慧元见礼,张广陵一一给做着介绍,冯问机和郎读之前因为见过面,则空了过去,其中一个手持斧头,背负长锯的青年不待张广陵介绍,就上前对着慧元施礼道:“俺在师门里派名第四,姓李,名天工。”张广陵道:“我这四师弟啊,他本来就是木匠出身,入门前便有赛鲁班之称,后来再从家师学艺,自然就更巧上加巧,巧夺天工了。”

说完,又指着那个穿红裙的少女说:“我五师妹石箐露,刚入师门不久,精于莳花,天下的珍奇花卉,只要是经了她的手培植,无不欣欣向荣。”

剩下最后那个唱戏的少年,不戴张广陵介绍,就抢着对慧元说:“我跟石师姐年岁相仿,只是比她入门晚了一天,所以做了老六。”张广陵道:“对,对!六弟刘易容,喜欢唱戏,如醉如痴……我们六个呢,合起来便是鼎鼎有名的点苍六仙了。”

慧元一一还礼,心想看这些人的喜好和举止,倒也不像是武林中人,只不知他们的师父是何方神圣,居然如此博学?

只听张广陵咦了一声,问道:“师父他老人家怎么还没有到?”冯问机道:“我们也在纳闷,明明说好了在这‘小有天’碰面的,难道他……他现在跟师祖在一起?”慧元心想,他师父都如此了得,却不知他们这师祖又是怎样一个奇人?

便在这时,众人一起听到天上传来一阵朗朗的笑声。李天工大叫一声,道:“是师父,他老人家怎么好好地飞上天了?”慧元寻声看去,只见东天的云彩下,一个人骑在一只大鸟的背上,正徐徐地向这边飞来。

冯问机手搭凉蓬,傻呆呆地看着,道:“师父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养了这么头怪禽?”郎读则摇头晃脑地吟道:“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那个排名老五的红裙少女高兴地拍着手道:“我要是也能骑在上边,手举花篮,学天女散花就好了。”刘易容马上唱道:“摇身一变插翅飞举,却向月中寻嫦娥……”却听那个木匠李天工叫道:“不对不对,师父他老人家骑的不是鸟儿,是……是一只大风筝!”

此时,在空中飞举的那个人已经来得近了,月光下,众人看得清楚,他果然是骑了一只偌大的风筝,风筝的样式却是照着鹞子的模样扎的,只是在如此微风下,居然能放得高,并且还能在空中控制方向,当真有些不可思议。

那人优雅地坐在风筝上,身穿一袭青袍,颌下三缕长须顺风飘洒,大有神仙丰姿。待那风筝飘到“小有天”上,他突然一个筋斗翻了下来,手里兀自抓住那个风筝,就此轻轻地落了地。众人都抢上去,叫道:“师父,您老人家可是来得迟了。”

那人哈哈一笑,顺手把线绳扯断,将风筝丢给那个木匠,道:“天工啊,回去后照样子再做上它几个。”李天工喜滋滋地捧在手里,拖长了声道:“得——令!”

张广陵忙拉着慧元的手,挤上前去,道:“师父,这一位是少林寺的慧元,在琴技上造诣非凡。”又贴着慧元的耳朵说,“我师父的名讳是……”却听那人道:“原来是少林高僧,在下黄月山,人送外号百晓先生。”慧元赶忙施礼道:“贫僧慧元,见过黄前辈。”

月光下,见这位“黄前辈”面目清秀,也不过是三十四、五岁的年纪。黄月山道:“不敢,我们师徒正想去贵寺走上一走,结交贵派的高手!”慧元听他这一说,心道:“看来,本寺的武功秘籍他是非借不可了!”

便听那郎读问道:“师父,师祖爷他老人家不是也要一起来吗?如何到这辰光了还没看见鹤驾?”黄月山道:“你师祖刚才明明就跟我坐同一个风筝飞上来的,现在说不定已经到了摘星台。怎么,你们没瞧见?”

众人一起摇头,慧元听了却是一惊,欲知这摘星台距离这儿少说也有十数里的路程,且山路险陡,极其难走。他们口里的师祖居然能从众人的眼皮底下跳下风筝,又一点声不出地奔那摘星台而去,这份轻功当真够惊世骇俗了。

便在这时,他们听到南边的高峰上传来了洞箫的呜咽声,黄月山道:“好了,你师祖他在招呼咱们了,来啊,兵发摘星台去也!”众人一声答应,都拿好了各自的东西,向南边走去。

黄月山冲着慧元一稽首,道:“慧元师父也一同去那摘星台随喜吧?”慧元心下其实很想去见识见识他们口里的师租是何许人也,但口里还是谦辞道:“只是小僧身份低微,怕骚扰了诸位的雅兴。”黄月山道:“这话从何说起,既然都有雅好,便是同道中人,又分什么高低贵贱?”

张广陵凑过来道:“慧元啊慧元,你尽管在这里罗嗦什么,叫你来不就是想让你开开眼吗?我师祖他老人家的鹤驾可是难得一见的。”不由分说,拉了慧元的手就走,见他除了身后背一把琴外,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袋子,也不知道里边鼓囔囔地装些什么。

从“小有天”去南边大峰的路着实难走,全部是沿着石脊直直地往上攀爬,两侧则是高达万仞的陡岩。别的人倒还罢了,只有年龄最小的石箐露和刘易容的轻功底子差,行动迟缓,幸得黄月山一手一个,拉着他们向上攀越,居然毫不费力地跟上了。

这样子走了约有七里多路,才登上了大峰。大峰的地势宽阔平坦,刚才还是陡直的岩石,现在却又都是黄土了。

从荆棘丛里胡乱向南又走了五里路,终于登上南寨顶。南寨其实是少室山的北顶,对少林寺而言它才是南寨。

原来,这少室山的山顶却是从中部裂开的,横断而分为南北两部分,北顶像屏风一样伸展,南顶如同利刃一样排列耸立。而就在两峰所夹的底部,却奇特地耸起了一座山峰,反而较其他的山头还高,正好处在少室山的中央,这便是有名的摘星台了。

当下,众人很是费了番气力,才攀上了摘星台。饶得是慧元的轻功不错,也累出了一身大汗,再看那黄月山,手里抓着两个人,犹自举足若轻,这份内力和轻功着实了得。这就无怪他的师父能在片刻间便飞去摘星台了。

他们这一道上攀越不停,那箫声也是一直在耳边萦绕着,呜呜咽咽地,甚是悲凉,好像在跟人倾叙着什么。山间看星月,分外地明亮清晰,好像爬上这摘星台之后,星星便真的可以随手掬摘似的。

慧元一攀上了摘星台,立时就被站在东角那人吸引住了。见他背手而立,仰目向天,一袭白色的缎袍被山风抚展,在星光下闪闪放辉。那人只是在这山巅上随便一站,四下的翠峦叠嶂、头顶上的半轮月亮却好像都成了陪衬他的饰物。

黄月山向前拜倒,道:“师父,孩儿们都应召来到了。”张广陵等六人马上也跪倒了一大片,一起磕头:“徒孙们拜见祖师爷。”

只听那人叹道:“疏导而心明,澡雪而精神,冰清而玉洁,秀外而慧中,倾流霞于花峰,下碧空而婵娟,其奈何,爱而不见,搔首空山……”黄月山听他的话里,像是在说《庄子》”知北游”里的句子,却又似是而非,又像是在向神女表达满腔的爱慕之情,总之玄机重重,难以揣测。

那人说完,转过身子,一摆手,道:“都起来吧!”语气甚是温和。点苍六仙起身道:“多谢祖师爷!”慧元这才看清了那人的面容,竟然比黄月山看上去还年轻,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用手轻轻一捋尺半的黑须,风度娴雅,神采飞扬,让人瞧了便心生亲近之意。

那人看到慧元,笑道:“原来少林也有人来了!”黄月山道:“禀明师父,这僧人虽身入佛门,可颇识琴艺。弟子想,明日我们便要去那少林寺走一遭,若有什么想知道的,尽可先问他。”慧元听到这儿,心想,原来那张广陵引我来此,还是别有用心的。

那人看着慧元,道:“请问僧家,南少林的志坚禅师可好?”慧元听他这一问,忙道:“我那师叔祖已于十年前圆寂了。”那人听了哦了一声,神色似乎有些黯淡。

慧元道:“敢问前辈,可是跟我师叔祖相熟吗?”那人道:“倒是有过一面之缘。”想是不愿意再提及,却又看着黄月山道:“今晚聚到这摘星台,只为了消遣,那些俗事还是先搁上一搁吧!”黄月山道:“是!弟子这就让徒孙们先着手整治。”

便见那点苍六仙一起动手,琴痴张广陵从随身带的口袋里取出生火煮茶的风炉、六棱铁做成的炭挝、烧火用的火筷子;

棋迷冯问机则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煮水烹茶用的铁釜、安放茶具的交床;

书生郎读掏出来的是钳茶饼用的小青竹夹子,储放茶饼的纸囊,装茶叶用的竹筐、碾茶叶用的梨木碾子;

木匠李天工拿的是煮茶时扫汤用的竹荚,贮放盐花的小陶罐,贮放熟水的瓷盂;

戏子刘易容从口袋里拎出两个用白蒲草编成的畚萁,每个里边装着十枚青色的越洲瓷茶碗。

红裙少女石箐露则拿出三条长约二尺的茶巾和收集渣滓用的滓方、洗刷茶具用的札笔。

慧元见他们各干各个,一会儿火炉就是生起了,水也打来了,便开始煮水烹茶,烤茶饼的烤茶饼,捣茶芽的捣茶

芽,装纸囊的装纸囊的,点冷水的点冷水的,拂汤的拂汤的,干得不亦乐乎。过没多时,浓郁的茶香便透了出来,闻起来醺醺然有醉酒感。

而那祖师爷和黄月山却并不朝这里望一眼,显然对此情景习以为常了。只听那黄月山问:“师父,也不知那位贵客什么时候来?”那人道:“算着时辰,也该到了。”

慧元听了,心想,原来今晚还有什么贵客到临,这黄月山一门既然如此神秘了得,想那来者自然更非等闲之辈了。

那祖师爷本来一直面带微笑,听着黄月山说话,突然一皱眉,道:“有人来了,奇怪,听步法之声,似乎是他那一门派,可这内力……”微微摇头。慧元和黄月山听说又有人来,都四下寻望,但别说人影了,连点儿声响也没有听到。又过了一会儿,那黄月山也听到了,转头看向正东,道:“听这人的内功修为也不是太高,但步法却是极为轻灵,这确实有些奇怪了。”

慧元知道两人的内功一个比一个了得,所以才能事先听到有人来到,而自己的行为相差过远,是以只能再等等看了。又待了片刻,他终于看到南顶上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朝这边奔来。

又听那祖师爷道:“果真是他的门人,难道说几年不见,他又新收了徒弟不成?”

张广陵和冯问机此时也听到有人来到,都跑去崖边上查看,突然都叫了起来,显然很是惊诧。那人终于上到了摘星台,却是红乎乎的一个小团儿,像阵旋风似的刮了过来。慧元这才看清,来者居然是个红衣童子。

他攀上山顶后,便径直奔向那祖师爷,伏身叩拜,脆生生地道:“小青见过逍遥子老前辈,我家先生和林姑娘即可便到,先遣我前来告知一声。”,说完了这番话,微微有些气喘,慧元见他也不过是五六岁的年纪,居然便能施展轻功攀上这摘星台,若不是亲眼所见,哪里敢相信。

却见逍遥子笑吟吟地双手扶起他来,道:“柴兄收到的好徒儿,月山啊,先领他到一边歇息去。”黄月山知道那贵客跟自己师父是平辈论交,可这叫小青的童子只够做他的徒孙的年纪,却偏偏被那贵客收入了门墙,真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才好。只得说:“请,先到这边来喝一杯茶。”

那点苍六仙见这小孩童长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都是啧啧称奇,石箐露柔声道:“小兄弟,这一道儿跑来,很累了吧,这里有果子,先吃两颗。”取了一把枣子枇杷和桂圆给他。小青手小,便用双手捧了,道:“谢谢姊姊!”

却并不吃,而是装入了贴身的口袋里。

那刘易容瞪着一对大眼儿上上下下瞅着小童,突然啪啪地,伸手就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叫道:“比下去了,比下去了!”众人惊奇地问:“六弟,你这是做啥?”

刘易容道:“我是看这小青长得俊俏,心想若是由他来唱戏,扮相定是要胜过我十分的。”大家见他眨眼工夫又把心思转到了唱戏上去了,都不禁哑然失笑,不过,这小青也确实长得俊秀,真不知道他的父母当初是怎么把他给生养出来的。

刘易容今年年方十五,本来也自诩生得秀美,今见这小青的容貌,竟然大惭形秽起来,在身上摸索了半天,又跑到带来的戏箱里一阵翻捣,才找出一个黄金面具来。他忙颠颠地把它塞进了小青的手里,道:“小兄弟,你这副好模样可不能随便显露出来,会遭鬼神忌的,做哥哥的这里有副面具,你戴上看看可好?”

那面具原是黄月山当日赏给他的,薄如蝉翼,实是当成了心肝宝贝一般,谁知一见这小童,便动了送他的念头。

那小青倒也落落大方地接过去,并不推让,口里甜甜地道:“多谢大哥哥。”把面具往脸上一戴,却是大了许多,甚是滑稽可笑。刘易容道:“你先收着吧,再过些年戴便合适了。”

他们只顾着围了这孩子转,却是连烧水煮茶的事也忘记了,还是听黄月山呵斥一声,这才省了起来。那石箐露早把一碗酽酽的茶端过去给那小清喝,又小声问道:“告诉姊姊,你学这轻功多长时间了?”童子说:“我今年六岁,三岁起开始跟先生学艺的。”石箐露听他只不过三年就把轻功练到这份上,惊得半晌合不拢嘴。

忽听到他们的太师父逍遥子朗声笑道:“虫二先生,别来无恙否?”那话声不疾不徐,却传得极为遥远,不见丝毫霸气。东面随即也传来一声朗笑,却要豪放得多,“逍遥子,劳你久候了。”他们的人虽还没有见到,却像是在面对面地交谈,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点苍六仙早跑去摘星台的边沿去张望,这回他们又是齐声叫了起来。慧元也急于想见识那位贵客的风采,便也跟过去探望。只见月光下,四个人抬着两乘白纱罩顶的肩舆,正飞速地从南坡上下来,在这样的陡路上跑得这么快捷又如此稳当,当真是不可思议。

那两个肩舆下到山底,又往摘星台上攀来,这次却是突然转了个圈子,后者换在了前边跑,前者换在了后边跟着。

原来,抬肩舆的人一个个子高大,一个矮小,上坡时为了平稳,矮的便跑到前头,下坡时为了平衡起见,高的就跑到了前边。

再等了会儿,肩舆升上了摘星台,众人这才看清纱罩里边的人物,前边一乘肩舆坐着个黄袍缎带的大汉,满脸硬髯,长相甚是威严。后边的肩舆上却坐着个粉装少女,高高地挽着一对发髻,肌肤胜雪,浅笑嫣然,其绝代的风华让人不敢仰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