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关于光荣的感觉。
而那光荣其实并不是属于我的,而是她,我的女儿。
上一个冬季。在很凛冽的寒风中,咬着牙把女儿送出了家门。送她去参加一个英语的冬令营。那是第一次。女儿要独自一人离家,要独自度过她与她的老师和同学们共同生活的一周。心很忐忑,担心从未离开过家人的女儿不会独立生活,更不会照顾自己。于是为她准备行装。临行前的千叮咛万嘱咐反而使女儿厌烦。那时候她沉浸在一种对未来陌生的冬令营生活的新鲜与兴奋中。送走她,看着她终于融入了那个她并不熟悉的集体中。回到家时,打开房门,心骤然觉得空旷了起来。仿佛这个世界上突然没有了需要我负责、需要我关切、需要我照顾的人,没有了一个母亲该心甘情愿精疲力竭去做的很多事情。一周很漫长,总是凄凄惶惶。可能是因为心的无所事事,很多次想到那个并不遥远的冬令营去看女儿。但后来女儿说我强忍住自己的想念没去看她真是太好了。她还说,其实在冬令营里她并不特别想念我。在熬过了漫长的空旷之后我去接她。仅仅一周,她仿佛又长高长大了许多。看着她和她的新朋友和那些年轻的外籍老师们告别,她说再见时笑着,显得很淡泊。她见到我时仿佛并不亲热,也不愿回答我在漫长的等待中积累下的众多问题。直到我们坐上汽车。女儿再也忍不住了,她突然低下头哭了起来。我抱住她,任由她的眼泪往下流,不再问她为什么。直到回到家中,她一直哭着,哭了很久。最后她只是说,她不想这么快就结束。
这便是令女儿难忘的那个冬令营。
送女儿去那个冬令营,其实是想让她参加天津市首届少年儿童英语口语的竞赛。
女儿对英语的迷恋和她对英语天生的感觉令我欣慰。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和幼儿园一个小朋友的母亲、也是我大学的同学唐学英语,唐有一个母亲的耐心和一个大学教师很纯正的美式英语的口音。从五岁开始,每周有一个晚上我们和唐及唐的女儿在一起。唐给了女儿英语的启蒙。我们一直坚持着,直到小学五年级。女儿开始在学校的课堂上正式学习英语的时候,她又遇到了学校中水平最高发音最好也是最年轻美丽的女教师宋。宋喜欢女儿。于是女儿在学习英语时得天独厚,并得以以最优秀的成绩考上天津市的重点中学——实验中学。更幸运的是,在入校后的又一轮考核中女儿被英语特长班的班主任许挑中,于是女儿又开始在许的关切中。许的英语不仅是最好的,教师的责任感也是最强的。女儿爱许。女儿全班的同学都爱许。从此女儿在英语的领域里有了长足的进展。她几乎每天回到家中都会主动编织出一段英文的故事写出来并讲出来。许在提高着女儿,女儿在许的亲切的诗一般的教育中对英语总是充满了兴趣。后来许为了支援另外的学校要暂时离开这个班集体。女儿哭了,她很难过,全班的同学都哭了,他们怀念许。
我很怕许走了以后,女儿的英语会一落千丈。幸好,许在临走之前,已为女儿和她的同学们树起了一道可以继续向上攀登的阶梯。接下来便是看你们的了。许尽管没有这样说,但许是寄予了这样的愿望。女儿没有辜负。既然她已经上路。她继续痴迷着那许多很棒的英文歌曲,继续痴迷着VCD中那纯正的当代英语的对白。我从未阻拦过她。我甚至鼓励她。因为我已从她的那些娱乐中看出了在很大的程度上她是在学习,而且她一直坚持着,每个周末翻译一首她喜欢的英文歌曲的歌词。
我这样希望女儿的英语能说得越来越好,可能还因为,在1994年我赴美参加国际访问者计划的四十天中,须臾不能离开一直陪伴着我的那个亲切美丽的翻译仪方。那一次住在美国最强烈的感受是,没有翻译,我同美国人的交流几乎是不可能的。到了1995年,我又参加了北京的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在怀柔,在十几天的NGO论坛上,听着白色和黑色的黄色的女人们到处在用世界通行的英语交流着女人的问题,而我们却因为语言的障碍而不能直接参与进去。于是就更是在心里默默发誓,我们这一代不行了,但一定要让女儿学好英语。她只有真正掌握了这门外语,才有可能真正走向世界,成为跨世纪高素质的一代新人。
天津市首届华冠杯英语口语竞赛终于开始。
在四月初。那是个美丽而温暖的早春。
问女儿,你愿不愿意参加这样的比赛?女儿想了想,然后说,她可能想试试。如果愿意,妈妈就去给你报名。可是一旦参加,你就该拿出一种真正的姿态来。比赛不是玩儿,是要争取拿到最好的成绩的。
女儿竟然都承诺,她从没参加过这种竞争性很强的比赛,而且,她平日里总是很散淡,她并不是那种有着拼搏精神的小姑娘。
但她已经决心在这场竞赛中做一名勇者。
这是天津市首届英语口语的竞赛。要在全市八大区三百多个中小学近万名选手中选拔。想闯进最后的决赛要通过从区里到市里、从初赛到复赛三个回合激烈的竞争与角逐。有点残酷。但那时候,其实我们还并不知道女儿是否真有实力,更不知道她心理的承受能力到底有多少。像所有竞技的比赛,有成功也会有失败,每一次比赛都意味着可能落选。我们对她讲,问她是否有失败的准备,而她竟然很坚定。她说她确实想参加。
于是我替女儿去报名。
在第一次比赛开始之前,女儿一直在独自默默地准备着她的故事。那是她心目中的关于校园生活的故事。那是她所喜爱的学校的建筑,她亲爱的老师和同学们,还有音乐,人类之爱、和平、勇敢和相助。女儿用英语说,看,我就是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中,身边的一切都让我的生活变得那么美好。这样的一段极富情感又情趣盎然的英语故事完全是女儿自己准备的。我们不能帮她,那是她自己真实的生活和想法。我们只能是在她就要去参加比赛之前,先听了她的英语朗读,又听了她把这英语的故事为我们翻译成汉语。那么亲切,还有着那么美好真实且贯串始终的感情。那便是女儿的姿态,她已开始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了。
区里初赛的时候家长不能进去。于是在那个四月的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只能在楼外的花园里忧心忡忡地徘徊。很多十分焦虑、心怀惴惴的家长们等在那里。因为不单单是比赛,还要有落选者。后来我禁不住上楼,禁不住来到了女儿参加的有上百名选手的教室前。我站在门外。门关着,我什么也看不见,但隔着门窗,却可以听到教室里孩子们朗朗的英语会话声。一种很奇异的令人兴奋的感觉。我等待着,轻轻驻足门外。,种很紧张的心情。后来我竟然很快就听到了女儿的声音。我仿佛为她的声音而来,那么低而响亮的。节奏和韵律,起伏着,娴熟的,而且是勇往无前的。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紧张。然后,是响起来很长久的鼓掌声。是由衷的,真诚的那一种。我终于得以在门外长出了一口气。将悬着的心放下。我对自己笑了。我当时真想找个什么人对他说,我女儿,这是我女儿。我想无论她是不是能够人选,但至少她发挥了自己的水平,她参与了并且成功了。后来又等了两个多小时,中学组的比赛才全部结束。我赶忙上楼去接她。我看到了做评委的中国和外籍的老师们对女儿投过去的欣赏的目光。他们用英语亲切地问她是怎样学英语的。那是第一次,第一次我从别人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女儿的成功所带给我的无上光荣的感觉。在那以前,我还从未体验过这种心灵的快乐。
然后我们等待,而就在当天的晚上,我们就接到了区里杜梅老师的电话,她高兴地通知女儿准备参加十天后区里的复赛。
复赛的竞争更激烈,每个年龄组只能选出前四名参加市里的比赛。于是革命尚未成功,于是女儿不能掉以轻心。那时候家里人常催促她,来吧,练习几遍。她有时候说行,有时候说她没有时间,她要写作业。直到去复赛之前,她才好歹在我们面前认真地演练了几遍。然后在又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便又随她出征了。
这一次区里的复赛是在大礼堂里举行。家长老师们被允许远远地坐在观众席上。选手们以抽签的方式决定他们上场的顺序。女儿的出场很靠后,于是我只能是揪着心远远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从未有过的紧张。仿佛要上场的那个人不是女儿而是我。我甚至觉得冷。我想我为自己的事情也从不曾这样紧张过。知道会有漫长的等待,这一次我还特别带来了报纸和杂志。但是几次拿出来,放到眼前,却连一个字也没能看进去。我的心思不在那儿。我不能集中,我只专心等待着我就要上场的女儿。那是惟有母亲才会有的心情。我远远地望着坐在前边的女儿的背影。我想走过去叮嘱她些什么。我还想知道她在上场前是种怎样的心情。后来她终于走到了话筒前,她很亲切的样子而且看上去也很轻松。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听着她说出的每一个英文的句子。其实我并不懂,是因为听得多了,我便熟悉了每一个英语单词所要表达的意思。我是在听一种诉说,一种如歌般的声音。那是我的生命我的诗行。我听到身边的家长们不断发出的赞叹之声。我看见前排的几个年轻的外籍教师频频点头与台上的女儿交谈着。最后,在期待中,我终于看到了评委们为女儿打出了9.8的最高分,接下来是全场发出的经久不息的掌声。我的女儿。这是在这样的时刻我胸中回荡的惟一的念头。是我的女儿。那一刻激动人心。令一个母亲难忘。那一刻我真想跑过去亲亲她,把她抱在怀中,但是我没有。我依然坐在我的座位上,远远地看着她,任凭胸中波澜起伏。
女儿是以全区的最高分去参加市里的比赛的。她在市里八个区选拔出来的中学组三十五个选手中竟然又获得了第一名。
女儿是这样一路拼杀出来的。可谓过五关斩六将为自己开辟出了一条不断向前的路。她一次次比赛,一次次竞争,又一次次地取得了成功。应当说她是了不起的,是足以令一个为她付出了爱与辛苦的母亲骄傲的。每一次比赛我都陪着女儿。每一次,在残酷而激烈的竞争过程中我都要感受着紧张和那最后的光荣。那真是一种苦苦甜甜的享受。先把心揪成一团,然后,再突然放开,仿佛已苍白干瘪的血管里骤然之间灌满了清新的血。我于是想到了唐,想到了宋和许。她们都不再教女儿,但她们却早已把她们的心血注入到了女儿此时此刻的成功中……
然后是5月10日,最后的日子。也是女儿在市里的决赛中最后的冲刺。
然而就在这个最后的日子,我竟要随中国作家协会的作家访问团飞赴广西北海。只有这一天的飞机。原以为由北京首都机场发出的这架飞机是上午起飞。于是我遗憾了好久。觉得不能在竞赛的最后一刻留在女儿身边陪她而心中不安。我甚至想如果在决赛中女儿不能获胜可能就是因为我没能留在她身边。我很苦恼。是庸人自扰。其实我的这种忧虑很可能是多余的,毕竟女儿长大了,她已经有了独立竞争的能力。待拿到机票时才知道那航班是下午四点起飞。我简直欣喜若狂。从没有因飞机起飞时间的变更而如此高兴过。于是我高兴地对女儿说,我可以参加你的决赛了。女儿尽管没说什么,但我还是看出了她心中的欣喜。于是我立刻安排10号这一天的日程。清晨和我母亲一道陪女儿去参加比赛。中午赶12点从天津开往首都机场的汽车,下午3点前抵达机场乘4点起飞的航班飞赴北海。尽管这一天会是非常紧张的,但我还是十分感谢起飞的时间给了我这个能感受这最后时刻的机会。
我们走进赛场。
神态各异的选手们。很多的屏幕和很先进的电脑记分设备。评委分别是南开大学、天津师大、教育学院的外文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还有教育局、市机关工委、市团委的领导们。
于是场面变得更加严峻。我和母亲坐在侧面,女儿则远远地同决赛选手们在一起。因为12点要赶往北京,于是在为女儿的紧张中就又多了一重时间的紧张。很希望能在11点离开之前能看到女儿上场参赛。女儿抽签的结果是在全市近万名小选手中层层选拔脱颖而出的二十六名决赛者中第二十五个出场。于是,漫长的等待。在心情与时间的紧迫中,我不停地看表。耐心地等待着。每个选手比赛后,电脑便会当场出分。分与分咬着。或者高或者低。在这样的决赛中,竞争与角逐就显得更加激烈。都是佼佼者。我和母亲等着。我们只能站起来才能看到女儿。看到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上场参赛。
在中学组的比赛开始时,我曾经到她身边,想叮嘱她一些关于比赛应注意的细节。女儿一下抓住我的手,她马上问我,妈妈你是不是该走了?我立刻轻轻地对着她的耳边说,不,妈妈还有时间,我会听你讲完的。
那一刻我心潮起伏。我知道女儿多希望我能留下来,看着她把最后的一关闯过来。
我当然会留下来。
那时候尽管已经过了11点,尽管我不停地看表,尽管我心急如焚,尽管母亲也不断地催促着,但我还是留了下来,把赶天津开往北京汽车的时间压缩到最短,我等待着。
女儿终于上场了。我们屏住呼吸,甚至不想因给她拍照而影响了她。她依然是那么可爱的样子,很大方地站在台上,站在了我们所有人的面前。那个关于校园的美好故事晓畅自如地流淌了出来。那声音在大厅里、在人们中间回荡着……
然后她离开讲台回到她自己的座位上。然后我们心怀惴惴地等待着评委打分。然后主持人大声朗读着八位评委各自念出的分数。几乎在念诵每一个分数时,场上都是一阵兴奋的骚动。评委的分立刻被输入电脑。转瞬之间,女儿的9.6883分赫然闪亮在大厅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所有的电视屏幕上。很长时间的掌声。我们置身其中,我们是亲人,母亲兴奋已极。我对母亲说,每一次我都能享受到这样的荣耀。
而女儿遥远,她依然坐在她自己的位子上。她埋着头。我们看不见她的脸,但我们却看到了她心上的表情。
在听过女儿之后的最后一名选手比赛后,在确知了女儿以遥遥领先的比分名列全体二十六名选手之首后,尽管整个决赛的程序还没有完,尽管女儿还没有领奖,我还是要走了。必须走,安心地走。安心地去赶北京的飞机。
我刚刚站起,我看见女儿也急匆匆地站起来与我在门口会合。我们不管门边有人,不管有人在看着我们,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我亲着她,轻声祝贺着她的成功。在那一刻,我真是幸福极了。
是我的女儿使我在这一刻骄傲极了,光荣极了,也幸福极了。是因了她而不是因为自己,所以才更骄傲更光荣更幸福。我在这样的一次漫长的竞赛活动中体验了一个母亲全部的此起彼伏的心情,而女儿却在她的人生路程中获得了一种十分重要的自信,一种对于自我的认识,一种勇气和一种坚忍不拔一往无前的宝贵品格。
我们付出了很多。人们都说我们不容易,但是我们得到了。当在我们的生活中悬浮起这种光荣的时候,我们知道,新的历程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