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很难穿过那片很浓的云。那是青冈在窗外看到的一种悲哀的景象。即或能有一丝的穿透,让太阳的光线变得些微的明亮,那也是因为云层本身在那一刻的稀薄。
�那样的一天就那样被厚厚的云团压迫着。那世间万事万物的,徒然的晦暗。
�青冈说,那些没有真正经历过“文革”苦难的人,是不会理解“不笑”或者“不能笑”进而“不敢笑”的含义的。
�青冈说起这些的时候,就盘腿坐在沙发上,喝一杯很浓的咖啡。那是在西江的房间。她抽着烟。听刚刚回来的西江讲外省这次昆德拉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诸多见闻。
�这大概是他们夫妻唯一能够彼此沟通的时刻了。于是在西江连篇累牍的汇报中,青冈很快便谙知了会议中的一切,那些饱学之士浅薄的表演,甚至会议上难免的那些卿卿我我逢场作戏。没有办法,如今这个世界上谁都在表演。青冈不知道人们是为了表现自己,还是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这些表演有按照规则的,有干脆天马行空的,还有纯粹是为了作秀而作态的。因为是表演,于是人们也不去计较。反正只是种种人生的游戏,你演得好还是不好总之就是那么几十年。
�西江的信息良莠不齐。青冈却自始至终做出很津津有味的样子。毕竟西江刚刚回来正兴致盎然。尽管有些话题西江已经是第N次讲起,但是他在旧话重提的时候竟然还是那么津津乐道。如此明显的重复青冈不知道西江自己是不是也能有所察觉。青冈想,或者西江已经老了,或者那是西江格外钟爱的话题,也或者还有另外的一种可能,那就是西江必须保持对一个话题的持续性热情,因为上课的时候,他不可能无休止地启动新的课题。所以“重复”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职业的需要,所以青冈原谅了西江,并否定了自己对于西江已经衰老的判断。如果西江真的老了为什么还能招来女学生们那么含情脉脉的目光呢?特别是那个风姿绰约的虹。她送西江回家的时候,那难舍难分的神情根本就逃不过青冈洞察一切的眼睛。
�以青冈对生活质量的挑剔,她本不能容忍西江的喋喋不休。但这一次青冈还是默许了,因为她希望在西江漫无边际的讲述中,寻觅到西江与虹之间的蛛丝马迹。青冈一看见西江回家时那亢奋的样子,就知道在外省的会议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了解西江,知道他尽管能够洁身自好,但一旦有了合适的机宜有了现成的温床,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呢?�事实上青冈的明察秋毫仅仅是出于妻子的某种直觉,或者女人的直觉。尽管她并没有真的看到外省的那场暴风雨,也不曾知道突然到来的那一片停电造成的黑暗,但是她就仿佛已经置身其中。
�此刻,西江就靠在他们的那张大床上。他说他累了。
�想睡觉了?你才刚刚回家?于是青冈转身出去。
�我真的很累,一路上……
�没有人指责你。青冈已经走到门口。
�为什么梦想与现实总是分离?
�戈达尔说,为了获得自由,梦想变得低沉,甚至受到侮辱。
�你又看戈达尔的电影了?我不在家的时候?
谁让梦想……�反正你也不看。
�是的,我就是看不懂。不像昆德拉。他是前卫的,有着深刻的思考,但同时又通俗易懂。艺术究竟应该追求什么?
�我并不想知道。
�那就不要看了。
�为什么?
�晦涩的东西无论你看多少遍都无济于事。
�但是,看就是积淀。就能够得到。
�你是在欺骗自己。
�但否定梦想,就等于是否定了自己。
�这样的梦想只是概念。或者,一个凶险的陷阱。让你坠落。从此难以解脱。
�这一刻太阳终于钻出云层。青冈看到了。然而却只是瞬间的照耀。那么微弱的光芒。那是一种顽强的突围,有点像婴儿艰苦卓绝地钻出母亲的阴道,或者,海上日出时,太阳奋力挣脱海水的吸力,那奋然一跳,然后,就喷薄欲出。
�西江在朦胧的睡意中说起了那个在政治苦难中“笑”与“不笑”的论争。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清醒的话题,但西江依旧昏昏欲睡,足见会议期间他是怎样地消耗了自己。
�一些人认为昆德拉在描写布拉格的红色恐怖时是根本不可能“笑”的,另一些人立刻反驳,说昆德拉的人物从来就不会那么紧张压抑,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托马斯。而最典型的事件就是,再大的政治压迫也没能阻止他玩弄女人,所以他是个苦中作乐的人,是个乐天派,无论遭遇怎样艰苦乃至恐怖的环境。
�在两派的争执不休中,青冈问西江,那么你呢?你怎么看待?在那种我们都曾经历过的岁月,你认为人还“笑”得出来吗?或者只是苦中作乐?
�西江说当人们真的已经无可奈何真的已经认命,他们为什么就不能苦中作乐呢?哪怕像阿Q那样。除非整个被迫害人群的笑的神经已经被切断。否则一个人永远不笑,从生理上都是不可能的,那将是更大的痛苦。
�你错了。
�当西江听到青冈说出“你错了”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青冈就在他对面。因为除了家中,他几乎已经不能在任何地方听到“你错了”这三个字了,无论在校园的师生中间,还是在以他为权威的那些国际学术会议上。西江永远不可能错。权威本身就是对错误的一种摒弃。西江不仅不会错,甚至他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他发出的每一个信息都将推动学术研究的一次进展,或者开创出一个崭新的纪元……为什么青冈却总要频频地告诫“你错了”呢?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