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谁让梦想变得低沉 2-秋天死于冬季

你难道感觉不到你的权威正在影响你的前进吗?

�然后青冈就径自开始了她的诉说。也依然是旧话重提,对疲惫不堪的西江来说,就如同是药力强劲的安眠药片。

�西江在青冈的话语中以最后的清醒想道,这个女人为什么总在思考总在辨析她累不累啊?然后他就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尽管他还在不停地点头称是不断地睁开眼睛,但他的眼前已经是一片迷蒙的幻觉似的景象,虹正姗姗而来,向着他的怀抱……

�是的,你应该去看看“二战”的历史。我一直以为任何独裁都将带来社会的倒退。想想希特勒那个可怕的战争狂人。他所以要启动战争就是为了实现他种族灭绝的梦想。同样是梦想。人们只知道无数犹太人被送进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在那里接受死亡或者苦力。人们只知道犹太人被关押,却很少知道被列入关押名册的还有那些同性恋者。希特勒恨犹太人恨同性恋者才会对他们施以如此暴行。而一些研究资料说,恰恰因为希特勒本人被疑为犹太人被疑为同性恋者,他才会对这一被世人所不齿的人群也就是他自己身居其中的这个人群进行迫害和杀戮,而且是以极端残暴的手段。《圣经》不仅声讨犹大(犹太人)也对同性恋这种生存的方式(看来自古有之)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说同性恋行为是罪恶的(或者是因为不能使人类繁衍),只配和撒旦一道被活活烧死。想想这个希特勒是怎样的扭曲。他恨自己,恨自己的癖好(终身未婚,死前的婚礼也只是形式),于是他杀那些犹太人杀那些同性恋者,他杀了他们就等于是杀了自己。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来洗刷自己,这是怎样的歇斯底里的扭曲?他恨得越深,手段也就越凶残,这样的人格扭曲实在是太可怕了。那个万劫不复的希特勒,为什么越是你亲近的人,越是要受到你深深的伤害呢?

�然后青冈就哭了。

�因为她想到了死于爱和苦难的母亲,想到了,因为她就是被母亲培养出来的母亲那样的人,她才格外地仇恨母亲,伤害母亲,以至于把那个脆弱的女人逼入绝境……

�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西江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女人坐在那里的姿态很优美,甚至她抽烟的样子也很优雅。西江从来不喜欢睡觉前被烟雾笼罩,但是唯独对青冈,他轻而易举地就容忍了下来,容忍了这一切。不,西江并不是想说这些,而是想说青冈眼下的优美和优雅,让不久前刚刚离开的虹黯然失色。曾几何时他还为虹的青春的魅力唏嘘不已。他喜欢虹。不想离开她。所以告别时才会那样的难舍难分,恨不能虹能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但此刻在青冈的环绕中,他竟突然自惭形秽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青冈,甚至连虹在暴风雨夜留给他的那床上激情的感觉都仿佛已经荡然无存。曾经怎样的情景?那刚刚发生的,甚至他的身体上还留存着那个女孩的气味,那一切,竟已经开始在他的意识中慢慢地斑驳脱落了。

为什么?

��你在想什么?西江?有什么事情吗?你要对我说吗?

�西江于是清醒。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很难再抛弃虹了,他为此而焦虑不安痛苦万状甚至连生命都是晦暗的了。是的那不是他的错。那么又是谁的错呢?虹?虹在那个晚上为什么非要为他打次日的发言稿?为什么突然的暴风雨到来突然的房间里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在隆隆的雷声中他为什么要冲动为什么激情满怀?而那个虹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不逃跑?当他终于难以控制的时候虹为什么不挣扎?为什么不打他耳光为什么不发出义正词严的斥责?或者,那干脆就是虹精心设计的一个温柔的陷阱?

�太阳正在钻出厚厚的云层。那也不是太阳的力量,而是,风。

�是风吹走了云层。永远是风。风的力量才是真正强大的,不可战胜的,所以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只能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多美的意象。

�沐浴在冬日阳光里的西江感到了某种解脱。因为他突然想到了昆德拉小说中的那个小号手。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和昆德拉小说中人物的命运相似了。接下来他的任务就是像小号手摆脱露辛娜那样,尽力地来摆脱他的学生虹了。哪怕是,他们曾有过那么令人身心激荡的肌肤之亲,哪怕是,他曾经对那个年轻的女人信誓旦旦。

�和虹分手以前西江确实以为从此他们不会分开。他喜欢虹。疼爱她。特别是虹那疯狂的激情让他留恋不已难以忘怀。可当他见到了青冈,西江才猛然意识到此生他不能离开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青冈。哪怕他们早已经没有了床上的温情,但他们的心心相印灵肉相依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了。而且他们也不是完全失去了激情,就是已经失去也还有昔日激情可以绵延地回顾。他怎么能就为了一个女学生青春的身体痴迷的崇拜就离开自己的女人呢?而且是青冈这样的女人?他这样责问自己绝不是为了道德良心,他爱青冈,就如同爱自己。

�在外省你好像已经忘记了我?青冈问。

�是吗?你怎么知道?

�只是感觉。而我的感觉通常是准确的。你觉得呢?

�西江没有回答。他只是说,是的,在政治苦难中,人们在“笑”与“不笑”的问题上一直不停地辩论着。

�爱也是政治。为什么不研讨爱?

�你说什么?爱也是政治?那些无聊的感觉?

�青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抱来了一堆大小各异、薄厚不同的日记本。然后继续以优雅的姿态坐在沙发上。那若隐若现的垂落的乳房。在家里。那不是诱惑的诱惑,仿佛就是在勾引西江。但青冈不知道。

�你想听到另一种声音吗?青冈问。

�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了我呢?西江在心里挣扎着。他已经很困,但还要尽力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还要勉为其难地讨好青冈,做出一副在外省不曾有过任何性关系的表情来。

�于是青冈很低的有着磁性的声音便开始环绕在西江的耳畔。

�你听。是这样开始的。我醒了。被一种气味惊醒。很热。我害怕。伸手去摸。

是躺在身边的妈妈。妈妈的脸。她睡得很沉。没有转身来抱住我。像往常那样。但知道她就在身边。就安心了。但是清晨。天亮了。那难以解释的景象。那红色的。血。血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叫醒妈妈。但妈妈依然睡着。门外的口号声。很多人簇拥着从窗前走过。很高的帽子。用报纸糊的。那些被剃光头发游街的人。想着妈妈总是在问,那不是你爸爸吧?

我抬头去看。看到了。那不是爸爸。于是转过头告诉妈妈,那不是爸爸。

�然后就看见了血。正从妈妈的手腕间缓缓流出。妈妈却依然睡着。很平静的样子。是不是很疼?血流出来的地方?妈妈就那样躺在那里。任凭鲜血流淌。很美的但很苍白的脸。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不熟悉的。我摇晃妈妈。她微微睁开的眼睛。为什么?为什么要割破手腕?不是说好了要等爸爸吗?

�然后卫军就来了。还有很多红卫兵战士。他们愤怒地包扎了妈妈的手腕。然后把她送进医院。妈妈为什么说不要救我。为什么说我迟早会死的。他们把妈妈抬走前还剪掉了她的头发。后来卫军说,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妈妈的血没有流尽。她回来了。从此戴着外婆为她编织的帽子。那帽子是红色的。刚好适合那样的时代却不适合季节。很热的夏季。妈妈满头汗水。为什么要说你迟早会死?没有了爸爸就只有死吗?还有我。你的女儿。你难道看不见我吗?就在你身边。你不要我了。你才会总是说起死亡。

�我知道已经没有人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