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轻轻的抚摸

段思宏暂无生计,只好跟着做盗版书,同时寻找再就业机会,反正不能这样回老家,按照那位人事干部的说法,他已经被原单位革除公职。

他每天要做的就是从互联网上扒下来有看点的热门消息,配上图片,用的全是莫须有的出版社名称,至于在哪印刷他从不过问,只关心他那份分成。他曾在街上看到亲手编撰的刊物,名称都是瞎编的,什么“两美金斩断留洋博士手足情”,“清晨河浜浮起一具女尸”。

有时候图省事,找些港台杂志捡里边新鲜刺激的拼凑一盘,还经常热销。没事他们也一块儿去洗洗头唱唱歌打打保龄球。一次在桑拿房,他抽了几口托尼手里的烟,开始没觉得什么,之后精神十足。托尼告诉他烟里下了料,还给了他一包解闷。“量很小,不会成瘾的。”托尼说。

这天他正在一家叫做西沙风情的形象设计屋享受,托尼闯进来,告诉他千万别再回去,家已经被警察抄了。他第一反应就是露西会不会被警察带走,托尼说只好碰运气了,这个时候谁也不敢露面。

当晚他就住在托尼家客厅,托尼妻子是一个高额头的小个子广西女人,说一口大舌头话,做了一大碗牛腩米线,看不出他们有婚姻裂痕。他们有个三岁的儿子,两人都上班的时候段思宏就跟孩子玩,教他背唐诗,孩子把唐诗口语成广东话现代版。他偷偷去过住的地方,屋子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挂鸟架的地方空着。他和托尼分头托了警署的人打听露西下落,回音说拘留所里确实传出怪叫,不知是不是露西,有时候囚犯也会发出类似动物的叫声。

这段日子,托尼除了上班就是替段思宏找工作,但适合他这个年纪和专业的很少。段思宏能感觉出托尼忙乎的另一层意思。有时他根据网上信息自己上街,还真让他撞上一回合适的,是一家生产电动按摩器的小公司,制作了一条电视广告,画面倒是挺有趣,只是广告语配上去不理想,结果段思宏凭借着金话筒证书试了一把,甜美的少女声音当场征服商家,大胡子导演留下通讯地址,说好以后有活儿再找他。

他领到酬金先买了一袋黄金龙芒果,心情轻松。“以前怎么这么傻呢?放了皇帝不作,偏作三孙子!”他对自己说。街上绕够了,回到托尼家,老远听见一声熟悉的叫唤:“早晨好!”这声音在楼区回荡,他神经一下子绷紧,芒果撒了一地。冲上楼看见托尼儿子正蹲在地上拿筷子逗露西,他一把推开孩子,搂住露西,露西拼命扇打翅膀发出哀鸣,羽毛沾满血污,脚趾打断,露出乌黑的骨头茬。

“你爸呢?”段思宏找了一圈,问。

孩子哭哭啼啼说到警察局送赎金去了。他不敢耽搁,带上露西到附近一家宠物医院。医生诊断内脏器官严重损伤。他眼泪流下来,问:“还有救吗?”医生说难讲。经过缝合包扎,露西变成一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

晚上,段思宏拿打工的酬金在托尼家饭桌上加了几个菜,又开了瓶米酒,庆祝露西荣归,大人孩子都喝得醉醺醺。托尼说,幸亏一位在警署干刑侦的老乡,幸亏老乡四处打听摸到线索,幸亏老乡的朋友正好处理非法盗版案子,幸亏他及时赶到,抢在锅里水沸之前,当时办案人员已经决定将露西烹制成一道“白斩雏凤”。

半夜,段思宏就守着露西睡。恍惚间,睁开眼,托尼手指压在嘴唇做出一个不要出声手势。他说这样不好,万一让太太发现可了不得。托尼小声说她喝醉了。两个人身子都是滚热的,只有舌尖儿沁凉。“我得好好报答你救出露西。”段思宏头枕着托尼结实的胳膊说。

“在这个世界上,为了你我什么事都愿做。”托尼点燃烟,你一口我一口传递。

忽然眼前灯光大亮,托尼妻子先是尖叫,跟着冲上来扯起段思宏连抓带搔,托尼爬起来,嘴里娘呀奶地求,这女人一把抽过去,两口子撕打的时候,段思宏带上露西溜出门。

过了一天,他跟托尼约好见面。托尼裹着绷带一瘸一拐,法拉利钥匙已经被没收。他们在一家四星级宾馆前厅坐下,这里既有空调享受又有喝免费矿泉水。他跟托尼提出分手。托尼伤心地哭了,说他跟老婆是离定了,如果他再离开,那可就真是死老婆丧儿,孤家寡人一个。他说他不愿意再这样下去,托尼哭得更伤心,答应帮他去找新的住所并赠一笔钱,但他拒绝。

分手后,他每天带上金话筒证书四出求职。岛上的夏天,既使夜晚燠热也不减,鱼全浮在海面,一片鳞光。金话筒证书塑料皮被汗泡成东北大拉皮式的淡粉色。

他终于在一家叫康乃馨婚庆礼仪公司的地方找到了份司仪工作,经理提出一系列“不准”:平时不准吃葱蒜香菜避免口臭,不准穿得太休闲也不能穿的太高雅要给客户一种亲近感,说话不准露牙不准不带笑,咳嗽放屁吐痰不准当着公共场合等。段思宏庆幸没有一样“不准”能跟自己行为对上号。

他接到的第一单生意就是主持一对青年男女婚礼,后来他听说这单生意过了好几位老资格司仪的手,谁都不愿接。现场才明白,原来新郎是盲人,而新娘是个聋子。他当时懵那儿,感觉到同行的目光都在盯住他。经过分析,他发现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如何让新人踩着《婚礼进行曲》走完一百米长红地毯站到台上,因为新娘根本听不见声音无从知道音乐响起,而新郎则很可能在音乐诱导下走离红地毯穿过厨房进入卫生间。很快他就想出办法,把原来的新人牵住红绣球并进,改为新郎挽住新娘胳膊,在瓦格纳奏响乐曲时新郎在新娘手心敲击节奏保持步调一致,新郎一旦走偏,新娘就用手腕把他勾回正道,看上去反比以往的设计更富于人情味。他应酬场面的能力绝非一般,所以本来看笑话的场面倒叫他张罗得妙笔生花,别致有趣。自然,老板对他更是另眼看待。

一个人时候他会怀念黎云和樱桃。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拨通了电话,黎云声音一传来,眼泪就止不住。黎云问他在哪里,他不肯说,黎云说施小茹四处找他,他嗤了一声。挂上电话,他用打卡方式汇给她们母女一笔钱。谁叫施小茹?现在他快忘记这个名字。

经大胡子导演介绍,他接了一份家教。雇主是一家经营汽车零配件的个体户老板,有个十七八岁儿子,整天不想继承父业,一门心思考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考过两趟,据说表演

还凑合,总卡在台词这一关。老板相信经过开心大哥打造顽石也能变成金块儿。段思宏吃住都在这家的底楼,孩子天性活泼,不授课的时候他们一起摆弄各种牌子的汽车,借试车四处兜风。

这天他们又来到休斯顿,不想小家伙儿也是此地常客,吃喝玩乐比铁嘴花头更浓。经过那家夜总会门口,围了一群人在打架,走近认出正是那位新加坡著名报幕人与一男仕撕掳,女报幕夹中间又劝又拉,听上去为一个合同。男报幕三下两下甩掉国防绿皮,精着膀子挤出人群,扬长而去,丢下一男一女。段思宏听明白,气急败坏的男人就是老板,男女都是重金聘请来的,如今演出马上开始而男主角撒手而去,女的死活也要走,老板求爷爷告奶奶就差下跪。

段思宏上前打一个辑,自报山门,示金话筒证书,言称如不嫌弃,愿意救场。老板见来人干净精致,戴着首饰抽的坤烟,跟女报幕低语后,陪段思宏里边坐。段思宏让学生回家禀报一声,晚上留个门,别让狗咬了。

进经理室段思宏也不罗嗦,捡起那身国防绿套到身上,虽说肥了点儿,可时间紧迫顾不上那么多,精精神神敬了个举手礼,操广东话说:“尊敬的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外国友人港澳同胞,大家晚上好,欢迎大家今晚光临这里,与我们共度一个开心美好的难忘之夜……”

“好好OK啦,果然远道的和尚会念经!”老板拿目光征询女的。

女人还有点儿不服气,扭捏道:“马摩逮啦!”

老板拍一下巴掌,就这么定,赶紧到后台化妆,场子里已经坐满。段思宏一遛小跑到后台,边往脸上涂脂抹粉边跟女搭挡对台词,心知这是一个机会,机会来了就不能让它溜走。

老板亲自督阵,走来走去像热锅上蚂蚁。前奏响起,拽了拽他袖子耳语,如能把场子救下来,愿付双份酬金。

段思宏振臂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翻上台,就再也不是下边的他,活脱一个千面佛,身边这位不过是个小丫环。他嘴上句句搞笑,手段件件淘彩,熟客生客都感到新鲜,叽叽喳喳,惊讶又请来高人。二次场一翻,老板已经忘记方才晾场子的沮丧,躲在幕后比谁乐得都欢。段思宏心里落下几滴辛酸泪,想到昔日的辉煌,今日的寄人篱下,想到露西跟着他颠沛流离,还有内心超乎常人的欲望,不禁叫板长叹……

演出结束,老板一手牵一个上台谢幕。然后宴请海兴楼,趁女搭档不注意塞给他一个红包。他到卫生间数了数共一万块,手都抖了,忘了撒尿就走出卫生间。

老板笑容回归面部,邀请段思宏,如果不嫌弃薪金微薄白天可以来签个长久合同。女搭档也大哥长大哥短,小手时不时伸过来胡撸一下。段思宏只说自己有一份稳定工作,东家待他也不错,还把车行老板儿子描绘成跟班马仔。老板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只要能合作其它条件都好说,恨不得此刻就把人揣进兜里带走。

天亮,段思宏回到东家住的地方,根本睡不着,关起门来数了几遍钱,果然张张是真钱,又脏又臭暗藏伟人头。过了中午他才爬起来,就着饼干喝了一碗剩粥,感觉着它们与肚子里还没消化完的的山珍海味艰难聚会。他的“马仔”已经等他一上午,这会儿眼巴巴瞥着他,他给他上了一堂后鼻音发音辅导课。孩子心不在焉,一劲儿追问他昨夜感觉如何,不住口地夸娱乐城里洋妞功夫了得。

授完课,他跟娱乐城老板联系上,精心打扮一番,打的过去。

老板看见他,不再像喝酒时那样猴急,不动声色地坐在老板台后面,听他摆货完如何说服东家,才正式交锋。这时段思宏领教了对方绝对是生意场上辣手,一招一式都经过千锤百炼,早已摸透他那点儿心思。最后,总算同意了他“包吃包住”的要求(演出班子属草台班底,吃大锅饭睡通铺。)希望他保密,就说还住在原东家。双方在合同上签字。

段思宏回到住处,把事情跟孩子他爸一说。这家人也拿他没办法,只觉得在他教育下孩子进步挺快,舍不得离开。孩子倒是个重感情的人,拉住他手挽留,最后他只好答应利用休息时间继续辅导,不在这儿住了。这样,他在这座城市就有了双份工资。这时他才发现,拼命争取的金钱,住房,好心情,都与那个永不磨灭的秘密有关。

新居就在离娱乐城不远的一家小宾馆,没星级,倒也一应俱全。段思宏搬进后对房间进行了彻底清扫,茶几上铺了绣花亚麻布,布置了鲜花和水果,服务员惊呼已经和楼上总统套房没什么两样。整理好房间,剩下他一个人,他坐在梳妆凳看着镜菱里,两只托住面庞的手还是那样白嫩,散发出女性气息,像是一段过去在等着他,它们轻轻地抚过脸庞滑下脖颈,眼泪也止不住夺眶而出。他知道在心里,一切都没有变。

上下班时间是固定的——如果那也叫上班的话——下班以后时间他自由支配,每到这时刻,他就急急忙忙把自己关进房间。这时,他才感到安全,放松,端了热咖,聆听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一只飞进屋里的蜜蜂在花丛间转来转去,失去方向。

瞑瞑中,镜子里的人问:凭这样本钱,真能变成漂亮女人吗?如果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值得去做吗?这些问题令他困惑,他按捺不住,打开衣橱,把一条苗族织锦围在腰里,露

出腿和肚脐,作了几个筒裙舞动作。又藏在花丛后,摆出睡卧的慵态……

摘去织锦,再把自己裹进一大块光滑的丝绸,两条长腿摇摆出各种性感和妩媚……

他终于露出笑靥,庆幸上苍赐给了这样一副先天优越的身子,如果生就大鲨鱼奥尼尔那样,相信通过什么样高科技手段也难变成叫人喜欢的女人。同时庆幸没在一开始就知道人间还能变性,如果那时候知道奥秘,一切就变得乏味。

他开始新一轮疯狂装扮。岛屿生机盎然,充满商业气息,既使穿着举止另类也没人计较,八方聚拢的文化现象使人们更能理解个性之间不同追求。他的外表引起一个人注意,就是女搭档。

这女人并非来自新加坡,也不是什么艺坛女星,不过长得有点像某某罢了。她来自台湾,英文名叫做AMY。AMY穿戴方面有着极强的品牌意识,段思宏身上任何一件舶来品都逃不过她敏锐目光,她只需远远瞟一眼,就能报出是什么牌子,真货还是赝品,这种挑剔经常使段思宏陷入难堪。

两个人渐渐谈得来,AMY发现他在着装方面的女性倾向后开始教他如何穿戴。“不知道‘粉红女郎’?那你可就太老外啦!台湾的《粉红女郎》目前风靡大陆,俘虏着无数眼球,一句话,爱你没商量。看看本季掀起的粉红色风暴吧,保你心动!”这是AMY给他上的一课,名字叫做“粉红色百宝箱”。

“当我们还在感叹电影《骇客帝国》里黑色皮衣飞檐走壁时,皮衣的性别色彩正悄悄地变化呢。VERSUS推出的粉红色皮衣让人眼睛一亮,原来也可以这样!弧形拼接线为略显脂粉的外表增添了动感,蓝色拉链和金色链头打破单一的粉色元素,刚柔并济。”AMY带他行走在海口最时髦的品牌店,从粉红色皮衣到粉红色晚装,再到粉红色耳坠,逐一讲解怎样搭配,才能衬托出女性的高雅气质。他头一回有目标地走进女装世界,用经过行家修正的眼光去挑选喜爱的时装。他为自己买了一只粉红色遮阳镜,这样他再去海边就不至于总是眯起眼睛了。这是一款ROBERTROGAVALLI推出的粉红色无框遮阳镜。“哇,这可是粉红女郎的杀手锏,你选对了!可你为什么要选它呢?”

“我喜欢它的蛇形眼镜腿,更好地体现了女性本质。”他戴上眼镜,转动头任她挑剔。她嘴唇发出一声打开香槟酒瓶盖的声音。

在AMY熏陶下,他的装束逐渐融入东南亚流行元素,不再像刚来时那样生分,人也一下子得章法地靓丽起来,最重要的是他走进了女性消费心理,进而走进女人内心世界。没多久,老板找他,让他注意自己的身份是男报幕员,已经有各种不利于他的传闻。他给老板鞠恭道歉。后来弄明白,AMY是老板的情人,老板不愿意情人成为两个男人的情人。弄明白人物关系后,他又变成了偏重男性的中性人,只有回到小屋里才尽享做女人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