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湛江,窗外逐渐变成浓郁的阔叶植物,湿淋淋滴下露水。
段思宏有年头没尝过坐火车的滋味了,一群民工在玩扑克,说着不知什么地方话,一个女人不时挑逗几下,旁若无人。他隔会儿就得去一趟车厢衔接处过道,露西藏在纸箱内,幸亏尖叫声被车轮掩蔽。经过涵洞,车内一下昏暗。他看见玻璃上自已,乌幽幽的面孔,目光犀亮,一股突出重围的疲惫。车一出洞,这张脸就无影无踪。铁嘴打来手机问他到哪儿了,他一路都在不停地消耗手机费,每过一站就会打来电话问厕所挤不挤,盒饭一份多少钱。几天前,段思宏打电话给他,试探说出去海南闯荡。铁嘴在那头问:“当真吗?”很快就给了答复,说台领导非常欢迎他加盟,希望赶快过来。当然,为什么急于跳槽,他一个字也没透露。
车到海口已是傍晚,风里浮动的海洋气息,他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吼几嗓子。拎纸箱子出站时,他嘴里不停地小声说:“乖乖地,警察来了。”露西果然一声不吭。
铁嘴开来一辆白色本田雅格,他们拥抱,一路畅言奔宾馆餐厅。各位电台大员早已恭候,他们一落座,山珍海味就码上来,一层碟子赶着一层碟子,大家忙着套围嘴儿戴塑料手套,开始拆卸各类深海动物尸体,蘸着日本芥茉中国醋往嘴里填,充耳一片恭维话和敬不完的客套酒。酒足饭饱,他被搀进客房。他应该管这儿叫宫殿,铁嘴说这是专为他包租的,台里暂定试用三个月,再谈正式调动。
“你可变了。”
“是吗?”
“没以前水灵了,是不是太累。”
“大概吧,生活太平淡,总想换个地方。”
“那你到这儿就对了,这里充满生机,所有的穷光蛋到这里,走出去都是百万富翁。”
“谢谢你赐我这个机会。”
“别这么说,还不是名气摆着呢,换个无名小卒谁尿我。”
“回头我请你吃饭。”
“不要搞错喽,你是客,我是主,应该我请!”
铁嘴走后,他把露西放出来,鸟浑身屎尿站立不稳,他到楼下买了一扎香蕉,又替它洗了个澡。然后自己站到喷淋下,浑身的汗溲味他都闻不下去,结果冲下的黑泥汤差点儿把泄水孔堵死。
“早晨好。”露西吃了香蕉缓过劲,抖落羽毛上水星儿。
他倒在床上,酒精撞击着脑仁儿,依稀望见市郊那间小屋和门缝下恐吓信,一切变得遥远不真实。电视频道除了中央台全换成陌生面孔,他饶有兴趣地在几十个东南亚卫星节目间穿梭,不知何时睡去,半夜醒来面对一部三级片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是在它乡的涉外酒店。
再醒来已是中午,远处什么地方响着重金属打击乐,空气一下下震荡。
他在一家装潢考究的餐饮店里要了煎蚝和皮蛋瘦肉粥,吃完浑身通泰。又到商店采购了几件需换的衣服,件件都是名牌,价格便宜得离谱。当时有一套女士内衣让他心里痒痒,但立刻打消念头。接着他在美容店做了一套面部护理,尽管身上钱不多,这个钱还是要花的。
现在街上没谁认得他,他买了只新鲜椰子,衔着麦管,吸吸逛逛,心都沁透了蜜汁儿。偶然想起当年拿破仑逃出死囚之岛,颇有些同命相怜。
傍晚铁嘴准时开车来宾馆,手拎了沉甸甸塑料袋,都是为他准备的日常生活用品,问休息得怎样,他原地打了个旋风腿,又使出一路长拳,看得铁嘴直咂舌。“没想到兄长不单嘴了得,身手也好生了得。”
他们开车到一家叫做休斯顿的综合娱乐城。刚停好车,地下就冒出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小姐。铁嘴熟门熟路,带他进一家油烟儿十足的私家餐馆,坐在发粘的折叠桌前,点了龙虾三做,说在这儿吃龙虾就跟当年在校园吃贴饼子一样,属于家常便饭。附近人工喷泉边,几个穿少数民族服装的女服务员伴随音乐懒洋洋地扭动。
他们欣赏着黎族舞蹈,米酒就龙虾,铁嘴把当天与领导交换意见的精神传达给他。鉴于他长期主持谈心栏目,希望能在试用阶段主播《人在旅途》和《涛声依旧》两档节目。两档节目都属老牌子,虽培养了一批听众,但各方面均老化走入死胡同。他答应明天就到台里熟悉工作,然后拟出方案请领导过目。“这不像内地,虽然红旗飘飘,但搞笑为主,少谈政治。”
“搞笑好,最好能弄些这儿出版的刊物,我得先熟悉市民胃口,街上流行的什么。”
“这没问题,我给你办一张借书卡。相信用不了几天你就变成地道老广。”龙虾泡饭上来,红绿白赏心悦目。铁嘴介绍了台里情况,听得出虽是新扩建单位,人事关系还挺热闹。
“咱们什么时候上班?”
“不急,你刚来先休息。我得给你收拾出一间办公室,您是名人,不能委屈了。”
吃饱喝足,铁嘴又带他到一家灯火辉煌的夜总会,进门先给自己租了一位性感小姐,让他也挑一个。面对白乎乎一片肉林,他随便指向某女。小姐似乎不自信,看了一眼周邻又看看妈妈桑,穿过昏暗走来时他们吃了一惊,她站着竟没坐着高。“换个吧?”铁嘴建议。
“算了,就她,短小精悍。”他不敢再多看。往二楼包厢走时他悄声问铁嘴这合适吗,上边明令国家公务员禁止出入这种场所。铁嘴笑得完全另一个人,教导他必须适应新环境,特区就是特区,要不怎么叫特区呢。
还没开演,场子里乌七八糟。他们刚坐进包厢洋酒饮料开心果就一古脑上来,小姐熟练干着那份活儿,酒瓶子盖儿塞进乳罩,据说按质论价,一只XO盖儿回柜台可兑换一百块钱。几只高脚杯转瞬斟满,小姐举杯妩媚一笑坐进段思宏怀里,软软乎乎满满一抱,他开始还半推半就,一看铁嘴那边已然叠成一个人,也就不再装相公了。“小姐贵姓呀?”他用粤语贴对方耳边小声问。“干嘛,查户口?”小姐一下直起身,瞧着他。
“没这个意思啦,交个朋友哇。”
小姐极不情愿地说了一个百家姓里没有的姓。
“哪里人呀?”
“新加坡。”
“真的,那我还是涉外消费啦?”
“那当然,多多关照……小费啦。”小姐话里终于漏出甘肃那边的口音和牙缝里羊肉味儿。
一阵震耳欲聋的敲打中大幕拉开,身着国防绿佩红卫兵袖章的一男一女脚底下踩着弹簧蹦上台,一口广东话段思宏听了半天,终于听出在背诵毛主席语录。铁嘴介绍这里归一家新加坡华人经营,请的文艺团体都是东南亚一带最负盛名的,二位脱口秀在新加坡家喻户晓,只演三场,完了就回国,说话时手底下没忘了在那堆香肉忙乎。
第一个节目是歌舞《春天的故事》,一群女演员身着三点式,脚踩银光高跟鞋,翩翩舞动粉红纱巾。段思宏也就不再多费眼神,跟租来的小姐玩起掷色子。接下来是草裙舞,铁嘴介绍是正宗的岛屿文化。再下来是一个男的跳上台,头朝地脚冲天倒立唱了两首不知什么地方歌,段思宏真怕他一口气没上来憋死。
他渐渐对报幕的一男一女感兴趣,尽管俗点,却不乏插科打诨,不论台下怎样起哄应付自如。直泡到后半夜演出结束,铁嘴命令小姐不许动,小费打成卷儿塞到她们最隐秘的地方。小姐嗤嗤傻笑,把手机号码抄在点歌单上,叮嘱铁嘴一定要打电话。当然,段思宏也领到一张,他很开心,现在用不着堤防黎云查了,他愿意把这张纸保留多久就保留多久。
出门铁嘴又拉他吃夜宵,说这就是海南特色,必须适应。
很快,段思宏的演播方案就得到当地电台领导认可,节目安排在黄金时段,收听率一路飚升。他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开心大哥。外人都说这名听上去亲切,叫起来顺口。他心里清楚,自己是偷跑出来的,不化名行吗?
接下来一段时间,他社交面逐渐扩大,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人物。没事的时候听听音乐,领略一番椰岛风情,皮带扣也从第四眼儿退回到第五眼儿。舒适让他忘记苦难,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又蠢蠢欲动。
那天他去图书馆查阅有关苗族饮食文化,图书员告诉他这里图书资源十分有限,如果愿意,可以留下联系电话,他可以帮助寻找送过去。他们互换了名片,图书员名叫托尼。
他返回宾馆没多久电话就打进来,托尼送来一包他要的资料。他留他喝茶,他们聊得很投机,托尼身上有一半波兰血统,毕业于西南大学物理专业,三年前到海南,现在还是独身。分手时,托尼深蓝色略带忧郁的眼神让他感到还会见面。
第二天,托尼打电话约他吃午茶。放下电话,一辆红色法拉利敞棚跑车已停在门口,托尼一身香喷喷,跟他异曲同工之妙。他们顺着洒满灿烂阳光的高速公路疾驰,托尼兴奋地拍打方向盘发出尖叫,段思宏头发使劲向后挣扎似将飞离。最后,车陷在沙滩,再往前开就掉进玻璃一样透明的海里。托尼跟一家竹楼老板打招呼,看来他是这里常客,这里服务人员都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表情。
托尼也爱好咖啡。他们坐在竹楼,品着当地正宗的兴隆货,就着晒干的椰肉,开始头一天没有聊完的话题,从东西方文化对比到古代历史,又到人权,不知不觉海面转暗,月上西楼。
“我们吃点儿什么呢?”
“随便,我不饿,好像听你说话就饱了。”
“我也有同感,不过我们总得填点儿东西呀。”
“你安排吧。”
“那好,这里米线很有名气,想不想享受一下呢?”
卧汤米线端上来,竹筒插了一支红蜡烛,剥剥照亮他们脸。窗外,海浪悄无声地打碎在礁石,流回洋里。晚饭后,他们脱光了扑进温吞的海水,随潮一起一伏,游累就躺在沙滩上,沐浴月晖,听海潮澎湃,托尼被镀了一层银白,美得耀眼,感觉到他的目光,回过头,忧郁的眼神里闪过柔情,伸手轻轻摸着他的脸,说:“你很美。”
“你也是,第一眼就觉得很超脱。”
那天他们没有回城,就在竹楼里过夜。
托尼让段思宏重新尝到了那种甜蜜,他们到托尼朋友家聚会,去海边钓鱼,有时也泡在宾馆。段思宏每天到附近花市购回大抱的鲜花,连卫生间的马桶和浴缸都花丛锦簇,加上粉红色卫生纸筒,红色坡跟拖鞋,挂满三角裤肉丝袜的柠檬色晾衣架。他们躺在鲜花丛中,渴了饿了都无所谓,实在熬不下去就打电话叫“锤子”送客饭上来。
“锤子”是四川籍服务员,平时段思宏睡懒觉就把饭送到床头,日久结为朋友。有时三人聚餐,暖融融的烛光映亮酒瓶和菜肴,吃完了段思宏端上咖啡,聊乏了冲个澡接着来,“锤子”望着他湿漉漉的披肩发,丝绸睡衣下若隐若现的胴体,提议照相。托尼连称好主意,一把拉开窗帘,外面早是旭日东升。“锤子”让他们再亲密点,抢在他们脸贴脸的一瞬间揿下快门。取景框内,段思宏像一匹光彩夺目的锦缎。
托尼天生了比他身上任何一个器官都佻达的双腿,擅长各种舞蹈,华尔兹响起的时候,出现的是身穿黑色晚装的绅士托尼;斗牛士音乐奏响时,是浑身铁钉皮带儿的牛仔托尼;而在忧郁的爵士乐里,一身休闲的托尼总是舞池里最抢眼的,脚下噼啪作响令所有人眼花缭乱。段思宏很快也入门,他喜欢托尼带着他不停地转,做出各种激荡人心的造型,累了就跳一种叫做两步的舞。这种放纵生活引起一个人不满,段思宏光顾了贪欲根本没看出来。
这天,铁嘴找不到他,直奔歌舞厅,把他拉到一旁。当时他看托尼浑身都是花,根本听不进劝,两人吵起来。他指责铁嘴过多干预了他个人生活,铁嘴让他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扳着手指算了一圈,这才想起一晃仨月,过了试用期。铁嘴说台里对他的工作表现十分满意,已经决定聘用。他刚要激动,铁嘴又说:“但是!听清楚了,但是!外调传回的消息却出乎预料,原来你有那么多的事瞒着我,这太不应该了!”他傻那儿。铁嘴沉吟说:“真太不够意思了!”
“我怕……你们这儿……。”
“这是中国,我们这和你们那都姓共,同在蓝天下!”
“那调动呢?”
“套袖改袜子,没底儿。”托尼见段思宏老不过去,凑过来。铁嘴让他赶紧轰走。段思宏过去小声了几句,托尼悻悻地离开。“你呀,太让我失望了。”铁嘴想抽烟,却找不着火儿。
“真对不起……”他哭丧脸,与身上亮丽舞装极不配。
连着几天,客房里的鲜花没人换,成了干花。见调动的事总没动静,段思宏找铁嘴,人已经没影,手机也关了。跟着,台里主管人事的干部请他吃饭。喝酒时候,这位同志一直拿眼光打量他,就差说出“你真有精神病吗”。
“这件事一点儿改变的可能性都没有吗?”段思宏试探。
“对不起,我是跑腿的,上面让我干什么,我只能从命。”
“我想知道,我们那儿是怎么跟你说的。”
“你别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叫我来吃饭,我就带嘴来了。”
“铁嘴在台里吗?”
“在呀,刚才我还碰见。”
“他怎么说?”
“他没对你说么?”
段思宏全都明白。第二天宾馆通知退房,住下去也可以,但要自费。他知道这就是逐客令了,临离开前到铁嘴家告别。
“哟,大只弟有事吗?快屋里坐。”铁嘴媳妇双手撑门框呈大字堵住门,往里让他。他说找铁嘴。铁嘴媳妇说出差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感觉铁嘴就在房间里,十分困迫。后来很长时间,他都在为失去这样一位挚友而伤心。
眼瞅着天黑,他还没有栖身之处,托尼开车过来,把他接到一处居民楼。这个三单元老式住宅里还住着两男一女,托尼给他们做了介绍,三个人都是做盗版图书生意的。很快段思宏发现,托尼与他们除了生意往来,还是圈里瘾君子。
托尼并不在这里住,有空才过来陪段思宏,在段思宏追问下,他承认已有家室,目前正闹离婚。“如果你是为了我这样做,那就不必!”段思宏说。
“请原谅,我是怕失去你……”托尼抱住他。
段思宏一脸厌恶:“你是不该骗我,但我劝你别离不是为这个,你恋我这我相信,因为我是个男人,可我是要做女人的,懂吗?你没有必要离开一个女人,再跑到另一个女人这里。”
“我是真心实意,管他男女呢!”
“我在乎!”
段思宏一刻也不愿多呆。托尼流泪求他住下,那两男一女也过来劝,好歹说服他等号到别的房子再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