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轻轻的抚摸

广电大厦领导层的专用会议室外表看很一般,里面却装璜考究,正面墙被一幅最新款索尼前投影银幕占据,两侧立体声音响来自英国,每个座位前细瓷茶杯里泡的是真正产自太湖小岛上的稀世名茶碧螺春。所以来到这里开会的人不管内心有多烦,都会由衷感受到开会也是一种享受。

今天到会的有市委宣传部有关领导,文广传媒集团老总,台里领导班子诸成员,会上的[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中心议题是进一步深化电台改革,为下一步股份制探讨出路。在座的都是开会老手,这从坐的姿势和发言的语速语态都能看出来,对于他们来说开会要比日常生活中任何一件事都容易得多,他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如何揣摩领导脸色,然后见机行事。

会议开始没多久室内就被烟雾所笼罩,不得不打开窗户通风。人们在议论基层改革的代表人物时话里带出段思宏,使得本来沉闷的会一下子活跃,宣传部领导问到底怎么回事,集团老总埋怨台里为什么在《工作动态》中不上报真相。台里诸员面露窘色,最后只好书记出面介绍了段思宏一步步的转化过程。“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他不单是标兵,还是全国行业代表,下一步如何处置他我们一直拖到现在,不过今天正好,领导都在,也帮助出出主意,看下一步怎么办。”书记两眼惊若脱兔,只在结束话语时露出一丝隐笑。

先是短时间的沉闷,大家都等待着领头发言的人——

宣传部领导用两手浴了一把脸,好像刚睡醒似,点燃烟,问心理咨询是怎么个意思,跟治疗精神病有什么区别。这个问题提出了好一会儿,大家才七嘴八舌发言,原因是都不能准确解释心理咨询的含义,只能凭着道听途说发表见解,答案无非是一个已经精神分裂,另一个是在朝着精神崩溃发展,书记暗暗好笑,这还用你说吗,中学生心理卫生课本上都有。“那么心理咨询与医院里的心理门诊有什么区别呢?”宣称部领导爱较真儿,这从他宽而薄的嘴角能看出来。

“我看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了普及城市精神卫生做工作。”

“不一定,区别还是有的,咨询好像只用嘴,而医院门诊用嘴的同时加入药物治疗。”

“他们不开药吗?”

“好象是,这在国外有规定,咨询师没有处方权。”

“那是国外,国外心理咨询就像我们这里的保健,很普及,建立在一个知识与消费的高层面上。国内可大不一样喽,卖包子店还出售电子游戏汽车配件呢。”

“真正怎么回事我也搞不懂,我还真没去过那地方,你们谁去过吗?”集团老总发福的身体微微颤晃,使人感觉到他的两条腿在桌子底下不停地抖动。会上人互相偷看,摇晃着头。有人说:“谁没事去那地方呀?”

“就是,有什么心里话回家跟老婆说不就完了?”

“哎,那可不一样,人家那是治疗,科学。”宣传部领导更正。

“对,哪天咱们也去试试,哪儿有这玩艺?”

“好像湖边六路站边有一家。”

“那是私营的不保险,弄不好再整出病来,市人民医院有,是医科大设的点,应该很正规。”“必须去正规医院,不,正规咨询……那地方应该怎么称呼呢?”宣传部领导一时卡住,手指敲打着桌面。众人再次面面相觑,说什么的都有,认为这种行业虽然时髦,但还是先观望为好。

“贵不贵?”集团老总问。

“不太清楚,回头打电话问问。”

“估计不会太贵,报上不是做广告吗?和去湖边茶馆喝杯茶价钱差不多。”台长回忆。

“不会吧,听说挺贵的,属于高消费。”

“得分人,分你找谁看,你要找个教授看,就得挂专家门诊,就贵。一般医生就便宜,跟医院一样。”

“你要看一次就便宜,但一次往往没用,要一个疗程,一个疗程治疗十几次,搞不好还几十次,一年半载也是它,那可就贵了,人家挣钱就挣在这个地方。”

“那可就没底了,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对不对?”

“精神上的事,难说。”

宣称部领导诡笑笑,让书记介绍一下,他不是对段思宏心理脱变全面了解吗。书记只好硬头皮把白鲜的话重复一遍,个别处自我发挥,虽指鹿为马,已经让大家津津有味。“看来你可以到领导机关做一次报告了。”宣传部领导说,也不知这话真假。众人跟着怪笑。

书记说这也是在实践中学习,最了解情况的还是一位叫白鲜的同志。“看来你们这儿患心理障碍的人还不少?”宣传部领导哼哒着说。台里诸员露出悚色,书记赶紧圆场说不多,就俩儿。

“两个就不少啦,这是发现的,更多的是没发现的,心理疾病也和传染病一样,会传染,一定要小心呵。”集团老总强调。

“没听说吗,广东哪个城市,也是爱心热线播音员前不久自杀了,跟你们姓段的有点儿像,死后才发现是精神忧郁,不堪负重,活着时候谁也没看出来,家里人都没看出来,死后翻日记,她一直闷着,表面上还主持节目,劝了这个劝那个,结果呢,心里真实想法死后才发现。”

“我也看见了,写过好几本书呢,当地人称‘柔情大姐’。”

“一种现代病,隐形杀手,往往发现就晚了。”

“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好像是有了外遇,后来又怎么的才死了。”

“瞎掰呢,这人都多大年纪了,你知道吗?”

[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

“那又怎样,年纪说明不了问题,没听说北方一老年模特队到深圳演出,晚上还偷偷开房吗,警察抓住一点儿不在乎,老头儿八十多了,老太太也七十多,嗤,这年月,老令年轻化是大趋势,婚外恋也挡不住。”

大家七嘴八舌就扯远了,有中华烟碧螺春伺候着越扯越远。宣传部领导只好咳嗽一声,让大家安静,回到主题,问下一步如何处理姓段的。又是闷场。集团老总打破沉静说:“你们几个,别茶壶里煮饺子,先谈谈对他的总体印象好吧?”

书记看看台长,台长看看副台长,副台长看看副书记,副书记看看列席的几位部门领导,转圈看了一遍谁也不肯先说。最后只好书记说话,从大处到小处把段思宏分析一番,有褒有贬,最后的结论是虽然有点儿小毛病,仍可教育使用。发言一完,各位跟着点头。

宣传部领导和公司老总交换一下眼神,显然对发言不甚满意,两只手怕冷似地揉搓,沉吟说:“老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事情往往发生在你疏忽,不注意的时候。我们的工作也是这样,要知道这座大楼对于整个社会,政府,和人民,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你们就是党的喉舌,不能出现半点差错,刚才说的那个广东的播音员就是例子,幸好死的时候没有冲话筒胡说八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对于这点我们一定要防范于未然,不然等事情发生就一切都晚了。我必须时刻提醒大家,不能因为是老部下,老熟人,工作有了一点点成就就放松原则,那样的话,你我的乌纱帽早晚有一天要被刮掉哟!”

人人都听出味儿,噤在那儿不说话,瞄着书记。这也是开会的规矩,主持会议的高官坐在椭圆形桌顶端,与会者根据级别依次顺延,所以当目光在场子里游动的时候层次分明。此时,宣传部领导的目光像礁顶的灯塔笼罩海面。集团老总,这艘老奸巨猾的船开过来:“亡羊补牢的事千万不能做,也做不起。这人的使用上你们一定要把好关,出事拿你们弑问。”

书记看看台长,台长看看副书记,副书记看看副台长……又看了一圈儿。台长知道这回该自己唱红脸了,说对于段思宏使用台里一直很慎重,主要是怕搓伤大家的积极性,这次有了领导发话,回去一定好好讨论,尽早把决定向上汇报。

他一说完,其他人也跟着帮腔,开始还是维护台里的声誉,说着说着开始数落段思宏短处,什么工作态度不严肃,利用工作机会勾引女性,个别领导对其一味迁就大伙儿也不好表态等等,说来说去书记倒变成孤立对象,祸水源头。书记脸一阵红一阵青,实在绷不住劲,插话说:“你们看怎么办吧,我听你们的。”

“拿掉!”宣传部领导干脆地说,声音虽小,却表示出决心。

“听到了吧,拿掉。”集团老总对着这边沉默不言的一群人重复。

台里几个领导都低着头不说话,这是他们没想到的,本来是讨论国家大事,也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跑到这上面来。书记心里话,拿掉一个人就那么容易吗?那是基层领导岗位呵,撤一块砖就得倒一堵墙!不是小市儿,今天卖雨伞明天就可以卖萝卜。

“还有什么意见吗?”宣传部领导问,咄咄逼人。

“没有。”书记笑嗬回答。

“这就好,拿掉以后有人能顶他吗?”

“有,他的徒弟现在正在顶他。”

“是你说的那个也有点儿毛病的人吗?”

书记迟疑一下,说:“他没病,是他主动来揭发的,小伙子干得不错。”

“用人的问题上一定要严格把关,要切实保证身心健康。”

“是是,这个请放心。”书记唯唯诺诺。

“这是一项细致的思想工作,一定要做好。他不是现在还在治疗吗?千万别刺激他,再出现三长两短。”集团老总盯住吊灯,像在自言自语。“你们可以采取一种妥和的策略,不要一下子免他的职,刚才不是说有人在代替他工作吗,这很好,就暂时这样维持下去,一点点替换掉他的权利,最后分配到一个不太重要的部门去。听明白了吗?”

“放心吧,您怎么说咱就怎么做。”书记说。

“不是我怎么说,是上级的决定。”集团老总叮正,收回目光看领导,又看向这里。

“一定要做好安抚工作,不能再出事。”

此时,宣传部领导目光里才透出有别于这边一群人的政治睿智。

段思宏经过一段疗程的“口技”调理——私下他跟施小茹开玩笑,说她是凭嘴治疗——精神状态明显好转,在家里养养花喂喂鸟听听音乐,憔悴的脸又红润放光。

长期的工作习惯造成他半夜比白天还精神,就打开收音机,调到《相叙到黎明》,白鲜声音虽稚嫩,但规范且清晰,正是他严格要求的结果。他每晚如约而至,煮一杯咖啡,心随《相叙到黎明》而动。终于,他作出决定,不能这样呆下去。

父母听说他要上班,立刻拎了鸡鸭鱼肉登门。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还不到一百天呢。“好生养着吧,这些年也没怎么休息了。”母亲说着眼圈红了,摸着他受伤的地方。

他赶紧说:“上班用嘴,又不用胳膊腿。”发现母亲皱纹忽然之间多起来,头发也花白。母亲抽噎着说:“真没想到会是这样,妈对不起你,妈造的孽。”

“妈你看你,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呢,都是儿子不孝顺。”

“不,妈对不起你……”母亲伤心得说不上话来。父亲告诉他,黎云上家里把事情都说[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了,他们合计过,知道毛病出在哪儿,总觉得对不起他。

“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过去。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两个老人点点头。“这叫‘穷而后工’。”他说。说完动手拾掇吃的。母亲不放心跟过来,帮他杀鸡放血,乘机悄声问:“听人家说你去精神病院了?”

“都是哪跟哪啊,那叫心理咨询,就是茶馆聊天。”

母亲似懂非懂,点点头,问:“里边不打吧?”

“你不是去过老年活动中心吗,比那还温暖呢。”

“管事吗?”

“您指什么?”

“黎云说你一直在那治病。”

“管事。”他对母亲笑笑,笑得很顽童。“我这不是好了么。”

母亲这才点点头,又问:“去根儿吧?”

“嗯。”

“唉,妈就怕反复,那妈一辈子可就真成罪人了。”说着又要哭,段思宏赶紧劝,说心理咨询是一门科学,母亲这才止住哭,连声说这就好。“治好病好好过日子,可不兴再成天到晚地打。”

“别听外面瞎传,都是没影的事。”他低头说。

母亲斜眼看着他说:“你以为妈什么都不知道?鬼子一进村,消息树就倒下。”

段思宏不说话。母亲说什么也不让他上手,亲自下厨。满满腾腾一桌子菜刚摆上,有人揿门铃。“是谁?”大家互相看,最近一段时间总是有人通过各种方式来骚扰,现在门铃一响全家人就一哆嗦。段思宏凑近猫眼儿,看见女儿放学回来。

女儿扔下书包,说楼下开来一辆救护车,好多人抬着担架。一家人也没在意,催她赶紧洗手吃饭。段思宏特地打开一瓶葡萄酒,给每个人斟了一小杯。酒刚端起来,门铃急促响起,黎云过去,窥见外边有警察有医生夹杂着其他人等塞满楼道。

“怎么回事?”段思宏惊恐地问。

“不知道。”

段思宏也趴在猫眼看。门铃响得更急了。黎云怀疑走错了门。段思宏想的却是别的:“别开门,先报警!”

黎云赶紧拨打110。这时门外响起小喇叭,小区里委会的大妈警告里边保持冷静,附近已被包围。女儿突然大叫:“爸爸有个人!”段思宏一回头,果然有个人影腰间糸了绳索从窗外落下,没待他反应过来,玻璃哗啦一声踹碎,那人就势突入,手枪顶住他脑门命令:“不许动!”黎云和女儿吓傻,女儿抱住段思宏腿哇声大哭。段思宏不敢动,听任持枪人问黎云:“你们没事吧?”

黎云战战兢兢地说:“没事。”

“现在您安全了。”

“可这是怎么回事?”

持枪人用枪顶住段思宏打开门,外边人倾间涌入,有给段思宏戴手铐的,也有安慰黎云母女的。段思宏挣扎着抗议为什么要带他走,黎云也堵住门不让出去。“他不是凶手吗?”警察横着说。

“谁说的?”

“咦,你们报的警呀?说这里杀了人?”

警察与小区里委会人员面面相觑。小区的人也说他们是接到黎云报警:“你不是说他又犯神经病了吗?”

“谁说的?”

“你亲口说的,说他拿着刀,把你捺到床上!”

“呸,刀呢?你才有神经病!”段思宏一口痰吐过去,警察保持礼貌,掏手绢擦掉。

段思宏与黎云心照不宣,不知该如何解释。另一拨接到报警的110赶到,各路人马汇作一团乱乱糟糟挤满屋子,最后总算核实是一场闹剧,谁是始作俑者,争了半天不得而知。

段思宏松了绑,门牙没了,额角一块枪口乌青,像剌配大名的囚徒。他揪住警察不让走,指着满地碎玻璃问怎么办。警察声称执行公务。段思宏也不答话,一把夺过警察腰里的枪,对着没玻璃的窗户当当就是两枪,吓得在场人抱头鼠窜。射击完毕,声称这是执行私务,公私抵销。几个警察扭住他,要以妨碍执行公务罪要把人带走,黎云赶紧上前求情,段思宏也红了眼,毫不含糊,表示走就走,不相信警溢出法去。里委会一看,赶紧出面调停,劝完这边劝那边,临了主动承担责任,掏钱赔玻璃,总算宁人息事。

各路车辆尖叫着远去,化作尘埃寂静。

段思宏气得蛤蟆似鼓鼓的:“谁他妈这么缺德……”

黎云装出无所谓,生怕再刺激他,扫干净地上玻璃碴子,又登高量好窗户尺寸,然后让段思宏在家呆了陪老人吃饭,一个人出门配玻璃。“还是吃个屁呀!”段思宏一头倒上床。

晚上,黎云劝段思宏:“也许只是个偶然。报上不是登过,一小孩闲没事打电话,说隔壁邻居家着火,转眼开来一大群救火车,小孩家罚了不少钱。”

“但愿又是个小孩儿……”段思宏喃喃。

这件事传到电台已经走样,章阿姨神秘兮兮逮谁跟谁说:“听说了吧,领导把段思宏撸啦……”

“怎回事?”

“不清楚,书记气懵了,没想到身边还会发生这种事……”

“什么事?”

[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

枝上添叶,叶上开花,花又结果,故事就变成段思宏想不开欲寻短见,自杀前预谋先杀死老婆孩子,幸亏邻居及时发现报案,警察赶到制服。经医生检查,段思宏患有精神分裂症,当场被安康医院救护车押走。

这天,段思宏打扮一新来到单位,他是怀着一腔热情来上班的。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换了一种淡到几乎闻不出的香水。大厅工作栏前围了一群人,大概是在浏览当日的通知便条,交头结耳,他不敢停留,快步走过。

办公室里的人发现他不期而至,立刻露出紧张,仿佛他怎么没穿衣裳就来上班。章阿姨从隔板后头探出头,惊喜地一声:“听说你住七院了,是好了,还是逃出来的?”他顿时二目直楞,谁都知道市第七人民医院是精神病院。

“快来呀,他是不是又犯了!”

章阿姨见状大惊,几个同事七手八脚把段思宏搀到座位里。

“谁说我住七院了?”半天,段思宏才缓过神来。

“你可别这样瞪着我,我可害怕。”章阿姨说着往后缩,一屁股坐地板上。

“真不是她说的,到处都这么传,说你被绑在电床上,还说怕你喊反动口号舌头剪下半截儿。”

“多啦,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您自杀未遂成了海迪。”

鸡一嘴鸭一嘴,段思宏没了脾气,这才领教不在单位的时间里自己是什么形象。他吐出舌头,证明还是个全乎人。“看到了吧?什么七院,那叫心理咨询,懂吗?高消费!”几天没来,桌上的台灯和电话机已经不见,落了厚厚一层土。他找来一盏灯,弄亮,正准备拆阅积压的读者来信,白鲜出现在身后,小声说:“先别急着打开,看看封口。”他凑近灯下一看,果然信封被小心地裁开过又粘起来。“谁干的?”他的血一下涌到脑袋顶。白鲜微笑不语。

“他妈反天了,老子还没撤职呢!”他小声嘟囔。

周围肯定听见了,但没人搭腔。白鲜小声提醒他到大厅去看看,那里还有更意外的呢。他将信将疑,起身下楼。电梯里,发现所有的人看见他都像面对外星人。

工作栏前仍拥挤,见他过来立刻闪开条缝。粘贴板中央用红笔圈了几页纸,他认出那是马萍的字迹,上方写着:就这样相叙到天亮吗?他不用多看,就知道那内容肯定又是火辣辣的爱。背后有人在用调侃的语调读那些诗,引起嗤笑。他回过头,没发现声源。他一转过头,声音又蚊子一样飞起来。他什么也不说,上去就撕,每页纸四周都涂了不干胶,很难完整揭下来,费了半天劲拿到一条条碎纸,多半留在上面。他刚离开,又有人开始朗读残句,哄笑。

他满怀义愤找到书记办公室。书记不屑地拨拉着桌子上的碎纸条,问这些东西还要吗,他说不要了,书记全划拉到纸篓里,递他一支烟,自己也抽着,语重心长地说:“俺的个同志哥,近来你的闲话可不少呀。”

“我是脚正不怕鞋歪,只要您了解我就行。”

“我是了解你,可你也要注意分寸。我是能帮的都帮,就怕有时候人掉井里,耳朵也挂不住哟。”段思宏望着这张脸,从上面读出微妙变化,说出身体复原,想回台上班。书记示意先不忙,部门暂有章阿姨负责,白鲜顶他的班,接着把白鲜狠狠表扬了一顿,让段思宏心里很不舒服,他出示医院诊断,证明身体没有问题。书记看了一眼,以一种深思熟虑的口气建议他做一个全面检查,比如脑子啦,神经啦,是不是有问题。“咱们这里不比别处,是党和政府的喉舌,出了问题您我都担当不起呵。”说着,拍了拍他肩膀。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段思宏问。

书记脸上露出老道笑容,道:“你怕什么,咱们以科学为依据,事实为准绳,白的黑不了,黑的也红不成。”

“这样的话您忙,我走了。”

“走吧,记住,要正确对待自己。”书记跟上来小声地问:“你跟那姑娘真的没事?”

“我用人格担保。”

“我可不止一次地听到人家反映了。”

“说什么?”

“这你就甭管,群众反映也是正常的,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段思宏瞪着书记憋了半天,说:“跟您说实话吧,别说跟这小丫头,就是跟我老婆也多少年没这种事了。我有病,知道吗?放心了吧?!”说完摔门。

书记嗫嚅:“我看也有病,好人谁没事跳楼。”说完,回身望着墙上挂的一幅中堂大字,上面写着:能忍成仙

段思宏回到家,一瓶古越龙山就着果盘里剩桃,一口甜一口苦,一口硬一口绵,恰似人生滋味,不禁泪流难止。黎云回来,见他醉倒沙发,满屋子烟酒味,心生恼火,把剩的酒全倒进马桶。段思宏哭得越发伤心,黎云这才知道他在单位碰到的事,不禁惊愕,同样的事恰恰也发生在自己身边,一位要好同事悄悄问她丈夫精神病治得怎样,向她介绍北京安定医院的特色门诊。

“没事去单位干吗,家养着多好工资照拿!”

“我就是闲不住,谁知这帮人这么坏,以往在我面前都跟小绵羊似地……”

“以往?你以往不也不现在这样吗?”

段思宏没词了。